在顾嫣然前头到的,正是晋王妃,身边携着孟瑾和王娴两位侧妃。晋王妃身穿正红团花褙子,石青底绣花六幅裙,头戴赤金镶彩色宝石头面,明艳照人。她本是个高挑身材的女子,这样一打扮起来,自有一股逼人的富贵之气。

旁边孟瑾穿一件湖蓝散绣金银线的褙子,戴一枚点翠华胜,旁边缀几朵米珠花钿,气质从容淡雅如同池中青莲。相形之下,穿桃红褙子的王娴却可惜了这个“娴”字,虽戴着精致的镶红宝石楼阁人物的金钗,神色之间却总脱不了紧紧张张的模样。且她越发的瘦了,虽然施了脂粉,也觉得肤色有些暗黄,越发的失了光彩。

晋王妃正跟周润说话,回头看见顾嫣然从轿子里下来,便笑道:“原来是平南侯夫人。”

周润上下打量顾嫣然,见她今日只穿了月白交领绣粉色芍药花的长袄,下头是深桃粉色月华裙,头上也只戴了一枝镶宝石的如意祥云形华胜,神色仿佛有些憔悴,不由得唇角一扬:“嫂嫂怎么打扮得这样素净?今日可是几位王妃和公主都要到场的。”

顾嫣然有气无力地闻言就要艰难地福身下去:“王妃恕罪,妾有身孕,不能用脂粉,失礼——呕——”石绿忙过来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丹青则迅速取出一小罐腌梅子,在顾嫣然嘴里塞了一颗,才回身垂目向晋王妃等人屈膝行了一礼,低声道:“王妃恕罪,我们夫人在马车上颠簸得久了,所以有些不适,才失态了。”

晋王妃忙道:“既这样,快别站在这里说话了。你也是,既身子不适,就不必过来了。”

顾嫣然叹道:“王妃特意下了帖子相召,妾怎能不来呢?”

周润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顾嫣然这样做态,岂不等于在告诉别人,她身子不适,却不敢不来,可见自己这个小姑是仗势欺人的了?偏偏眼前就是晋王妃,不说别的,孟瑾就是顾嫣然的表姐,今儿顾嫣然这副模样,过不了几日肯定就要传出去了。

“嫂子也太实在了。”当着晋王妃,周润有气也不能发,勉强挤了个笑容,“若是身子不适,叫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这里房间尽有,嫂子要不要去歇一会儿?”

丹青低下头偷偷撇了撇嘴。说得轻巧!平南侯夫人有身孕,谁不知道?谁又会在人家七个多月身孕的时候还专门送帖子上门,点名要请人家去赴你的什么这个花会那个花会。不就是仗着自己如今是王妃么,说什么轻巧话。

顾嫣然也笑:“多谢王妃,这会儿好些了。”她才不会去什么房间里歇着,今日,无论如何,绝不落单。

周润在桂花林里树荫下摆了一席席座位,一条小渠将桂花林分为两半,女眷们在这一边,男客们则在对面,隔河相望。

今日来的客人里头,未曾出阁的姑娘们不少。虽说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替公主相驸马,但两位公主也只能占两个驸马,今日请来的男客们却有三五十之多,横不能都让公主占了去吧,难得的机会,说不准自家姑娘就遇上好姻缘了呢。

寿王别庄上这条小渠弯弯曲曲,水流清澈而缓慢,渠边还种了一小簇一小簇的菖蒲与睡莲,此时菖蒲早过了花期,睡莲还有几朵晚开的。寿王妃取了一只镶宝石的金杯,自小渠上游放入,效曲水流觞之故事,凡杯所停滞之处,无论男宾女宾,均要或吟诗或作画,或丝竹或歌唱,以娱宾客。

顾嫣然这等已然嫁为人妇的,自然不大上去凑这些热闹。才一进了林子,她便看见了林氏。如今孟节为正四品佥都御史,非比从前,林氏的应酬自也比从前多了,似这等场面,她也带了孟玫过来。晋王妃见了林氏,便笑着命人请过来,与孟瑾和顾嫣然坐了一处。

齐王妃今日也来了,还带了个穿杏红色袄子的侍妾,低眉垂眼的在她身边伺候。顾嫣然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眼熟,片刻后才想起来——这不是甄真么?

“平南侯夫人可是看着甄氏眼熟?”齐王妃笑吟吟地问道,“听说你们在江南是见过的?”

顾嫣然笑笑:“王妃这么一说,我才认出来,果然是有过一面之缘。”

“那也算是故人了。”齐王妃讥刺地看了甄真一眼,“甄氏可要去跟周夫人叙叙旧?”

甄真站着,手指在袖子里已经掐进掌心了,脸上还要带着恭顺之色:“妾与平南侯夫人也不过见过一两次,并不太熟悉。”她进了齐王府,齐王对她也还不错,可至今未曾有孕,便只是一个侍妾。齐王妃在府里对她温和,可时常带着她外出,不是为了让她露脸,而是让她如婢仆一般在旁边伺候着。

“原来如此。”齐王妃含笑点头,转过头去跟晋王妃说话了。

甄真从眼角偷偷看着顾嫣然。她还记得当初在沔阳,那时候她爱穿大红色的衣裳,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做女孩们的中心,众星捧月,方才快意。可如今——她一个侍妾,再也穿不得大红色。齐王妃每季让针线房给她做的衣裳,不是桃红就是杏红,几乎淡到看不出红色来,便是戴的首饰,也以镶珠和绿松石为主,艳色的红宝石、珊瑚,甚至是玛瑙,都不许她戴。

而顾嫣然…甄真还记得当初那个穿百花不落地裙子,戴一块有墨色纹路的白玉锁的女孩儿。顾嫣然今日也穿得素淡,那粉润的颜色并不比她的衣裳更鲜艳,可是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穿上大红真红的衣裳,打扮得花团锦簇,并不必像甄真一般,穿什么戴什么,都要看着别人的脸色。

她怎么就这样好命?甄真心里酸得难受。齐王妃、晋王妃、寿王妃,这些人出身就贵重,她比不得,可顾嫣然呢?当初也不过是个知州家的女儿,父亲还是被自己父亲挤走的呢。如今倒好,人家是有一品诰命的侯夫人,自己——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侍妾。

甄真不想跟顾嫣然说话,可是却又忍都忍不住,看齐王妃并没注意自己,便不动声色地往顾嫣然身边挪动了一下,细声道:“顾姑娘,好久不见了。”

顾嫣然略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是说跟自己不熟么?冲甄真点头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对着已然成婚的妇人还称某姑娘,也不知道是什么礼数。

甄真的目光盯在顾嫣然的肚子上,鬼使神差跳出一句:“听说前些日子,府上夭折了一位小少爷?”

林氏在旁边听见,顿时沉下了脸。今日宴会,甄真还是头一个提起这话的人。

“甄姨娘在齐王府上,消息倒灵通。”顾嫣然淡淡一笑。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甄真既然无事生非,那她也不必客气。

甄姨娘三个字落在甄真耳朵里,像三根针似的刺人,刺得她喉咙生疼。就算全京城都传说平南侯夫人不贤良又怎么样?人家仍旧是正室。而她,被人叫个甄姨娘都算是抬举的。王府里的侍妾,其实跟普通人家的通房丫鬟差不多,根本连个名分都没有的。

林氏看甄真是个不着调的,一手拉了孟瑾,一手挽了顾嫣然:“那边桂花开得实在好,我们过去瞧瞧。嫣儿你如今这样,还是该时常走动几步,等到生的时候才有力气…”一边说,娘儿三个一边就起身往旁边去了,留下甄真尴尬地站在那里。

王娴也坐不住了,眼睛在人群里寻找王尚书夫人。如今娘家人极少登门,她纵然有事也找不到人商议。难得今日桂花会,晋王妃本不想带她来的,是她求着过来的,就是想找继母和妹妹商议商议。

“你若想去看桂花,去就是了,只不要走得太远。”晋王妃将她坐立不安的模样看在眼里,暗暗冷笑了一声。她当初看上王娴,一则因着王家之势,二则是看着王娴懦弱本分。想不到这家中被欺凌得一声不敢吭的,嫁了人之后心倒大起来了。只可惜是个蠢货,空有心思却无手段,居然还会去倚靠王尚书夫人,真不知这心是怎么生的。

如今钊哥儿在她膝下养着,小家伙又结实又活泼,孟瑾识趣,每五日才过来看看孩子,看两眼便走,并不多说一句话。如此将孩子养大,自然会亲近她这嫡母,纵然将来知道自己另有生母,也不会置生母于嫡母之上了。

而铭哥儿身子弱,时常生病,虽比钊哥儿大许多,却还没有钊哥儿有劲头。王府里下人们私底下悄悄议论,都疑心晋王长子能不能长得大。议论得多了,难免有几句飘到王娴耳朵里,王娴便更慌了。

景泰公主既然来了,王姝自然离得不远。上回在宫里闹出核舟的笑话来,景泰公主少不得迁怒王姝,骂了她一顿。但主意是她出的,王姝不过照样执行罢了,景泰公主骂过了,仍旧跟王姝厮混。

王娴远远看见王姝跟景泰公主在一起,不敢过去打扰,转眼又见王尚书夫人在不远处跟人说话,便悄悄借着湖石的遮蔽走近去,便听王夫人正含笑道:“…小女愚钝,诗书女红都学了,只是不精。好在孝顺,每日里陪着我,倒不寂寞。”

纵然是王娴这样的,听见这话也在心里暗暗冷笑。王姝确实是愚钝,琴棋书画,女红针线,她并没一样精通的,只是拍马之术,旁人赶不上。说到品性,那真是除了孝顺之外,什么温柔和顺之类,也没一样拿得出手,不说孝顺可说什么呢?

跟王夫人说话的是刑部侍郎夫人,含笑附和:“都知道二姑娘孝顺——说到愚钝,能做公主伴读,夫人真是过谦了。说起来,二姑娘也快及笄了吧?我娘家侄子…”

王娴在湖石后头听了一会儿,满心凄凉。难怪这些日子继母不上门了,有了钊哥儿,铭哥儿就被比了下去。如今钊哥儿已经记到晋王妃名下,算做嫡子,如此一来,铭哥儿这个身子不好的庶长子算什么呢?眼看着铭哥儿不得势,继母就再不登门,只忙着替妹妹说亲事了。也只有自己糊涂,竟还指望她们…可话又说回来,娘家已然如此,不指望她们又能怎样呢?

王娴没心思再去寻王夫人,惘惘然转身,却恰好看见林氏和孟瑾顾嫣然三人在一棵桂花树下说话,不知林氏说了什么,孟瑾和顾嫣然一左一右的,同时笑倒在她肩上,林氏一手搂了一个,满脸疼爱。这便是亲娘…王娴心里疼得刀割一般,倘若自己亲娘还活着,又何至于此…

这边夫人们说话,那边金杯已经载着美酒缓缓流下,在水流洄漩或有莲叶菱叶之处,便停滞下来,离得最近的男宾或女宾便伸手去取了金杯,先饮美酒,再或诗或画或抚琴,演练一番。

此刻金杯停在一处湖石旁边,便有一人伸臂将金杯捞了起来,动作潇洒,风度翩翩。林氏等人一眼看过去,却都皱起了眉头:“晋哥儿怎的来了?”居然是韩晋!

韩老夫人过世,韩晋虽不必丁忧,可毕竟是祖母过世,一年孝期未满,怎能出来赴宴饮酒呢?

“不成体统…”林氏皱着眉头。

孟瑾低声道:“娘,想必是寿王府送了请帖过去,表兄不得不来。”

“胡闹。”林氏也低声道,“此为非礼,别说是王府送请帖,就是陛下下旨,说不得也要上表驳一驳才是。”

孟瑾和顾嫣然对看一眼,彼此神色都有几分无奈。这事儿若是落在孟珩身上,他真会如林氏所说,可是韩晋…韩家怕是只有韩老夫人会如此举动。

周润一边招呼着两位王妃嫂子,一边注意着小渠那边的动静,见韩晋既未做诗也未作画,而是取了横笛来吹了一曲,音韵动人,小渠这边的女宾们一起侧耳倾听,景泰公主坐在桂花树影里,也听得出神,不由微微一笑。

韩晋的请帖,是寿王亲自去送的。原因无它,韩晋入宫为皇帝讲书解闷,偶然被景泰公主遇见,如今景泰公主要挑驸马,便想到了他。一则韩晋风神俊秀,的确令少女见之心动;二则他是顾嫣然的表兄,若是景泰公主挑了他做驸马,将来就是顾嫣然的表嫂,大家见面机会便多了,而只要见面,顾嫣然就少不了要行礼,先国礼后家礼,哪一样都得对景泰公主低头。

贴身丫鬟悄悄过来在周润耳边说了句话,周润便起身:“两位皇嫂,我且失陪片刻。”悄悄退出去,走到桂花林另一边,见一位中年美妇站在湖石之旁看着下游,忙走过去:“娘——”

这中年美妇自然就是沈青芸。从前这等场面,她是从来少不了的。可如今,即使主持宴会的是自己的女儿,她也不怎么愿意露面了——身上连个宜人恭人的敕命都没有,还怎么在这些命妇们中间坐着?

“娘——”周润如何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拉着沈青芸的手,“您就过去又怎样?您是寿王妃的母亲,谁敢轻视!”

沈青芸淡淡一笑:“去了也没什么趣儿。那件事,可有机会?”

周润微微皱皱眉:“孟家母女两个一直跟她在一起,不好下手。”

沈青芸远远地望着桂树荫下那几个人,心里像藏了把火。顾嫣然那个肚子,有经验的嬷嬷看了都说有七八成是男胎,若当真生下儿子,长房就有了嫡子,这爵位就更没可能回到二房来了。

“娘您无须这样着急。”周润拉了母亲的手,低声道:“只要将来齐王殿下做了太子,这爵位究竟给谁,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儿?今儿是替公主相看,她又如此防备,若是弄得不好,被众人看了笑话不说,只怕惹恼了娘娘…”她成亲之后也时常入宫向德妃请安,但这位婆婆,瞧着面上带笑,眼神却总淡淡的,并不好亲近。这次桂花会,还是她想出来的主意,只盼着这件事做好了,能讨婆婆欢心,便不大敢随便出什么夭蛾子,“倒不如等散场的时候,瞧瞧能不能在她马车上做点手脚…”出了别庄再出事,就与她无关了。

沈青芸心里跟火烧似的,但也只能点点头。她当然知道周润这样较为稳妥,虽然她恨不得立刻弄掉顾嫣然的肚子,但到底还是女儿的处境更为要紧:“碧莹如何?”

周润咬了咬嘴唇:“每日只窝在她自己院子里养胎。”沈碧莹早来了一年,竟真让她将寿王府经营了一番,如今周润虽主持了中馈,日常行事畅通无阻,但若想额外再做点什么,便隐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且沈碧莹自她入府之后,没一件事做得不妥当——先是立刻交出中馈之权;之后便是晨昏定省,一次不落;请安之外,便只管在自己院子里,一步也不乱走。

周润曾想叫她立规矩,在身边伺候,结果立了三天规矩,沈碧莹便当着寿王的面晕倒在地。寿王生来就是一颗“怜香惜玉”的心,沈碧莹自不如周润美貌,但这般楚楚可怜地晕倒在地,寿王也抵挡不住,特地叫人请了太医来诊脉。

这一动太医,宫里德妃便知道了,随即派了个嬷嬷过来,说是照应沈碧莹,“替寿王妃分忧”。如此一来,周润便是想做什么也不成了。

“这丫头果然是个刁滑的!”沈青芸恨恨道,“莫着急,还有好几个月呢,再者说了,就是能怀胎到十月,也未必生得下来,纵然能生下来,她也未必有这福气享后头的福!只是,你且要将寿王殿下的心留住了,这事可不能大意。”

能握住丈夫的心,你要怎么对付下头的侧妃侍妾、庶子庶女都不要紧。这是沈青芸的经验之谈。当初,若不是她还要个贤良的名声,周鸿早就死了。自然,这会儿她着实有些后悔,要那么完美的名声做什么,倒还不如当初就弄死他,不留后患呢。

周润苦笑了一下。自己父亲对母亲那是死心塌地,可寿王不是。寿王太多情,多情过分便是薄情了。如今自己仗着美貌,在寿王府里还能稳稳立着,可即使如此,也没影响到寿王与娇妾美婢打情骂俏,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更美貌的人入府,那时候她这个正妃又要如何呢?想来想去,还是得多替德妃办几件事,将来再生下嫡子,这王妃的位子才能坐得稳。如此一来,日子着实辛苦…

第119章

寿王府别庄上的桂花会开得十分不错,堪称完美——倘若不是花会结束后发生了那件事的话…

平南侯夫人的马车,在回城的路上车轴突然断裂,惊马拖着歪倒的车厢往前跑了几步,虽然立刻被拦了下来,但平南侯夫人动了胎气,当时就见了红。送回京城之后,连请了两位太医去诊脉,据说又是施针又是用药,好容易才把胎儿保了下来,如今正卧床保胎,连一步路都不敢走。

平南侯大发雷霆,险些就将那车夫宰了,幸亏车夫及时查出,那车轴断裂并非意外,而是被人锯断了大半,在乡间路上颠了一阵子才会突然整个断裂,导致马惊人伤。

这事儿,在京城里呼地一下就传开了。当时并非平南侯夫人自己的马车在路上,前头还有孟御史夫人的马车,也幸而因为有孟家马车拦在前头,平南侯府的马车才没能狂奔起来,可算是不幸中之万幸。

那么,这马车究竟是谁锯的?京城里可是众说纷纭。

女子有孕,本来就是辛苦之事,怀了七个多月倘若小产,一来孩子怕是保不住,二来连孕妇的性命怕是都危险,那锯车之人,这是打算照着一尸两命来啊。到底是谁跟平南侯夫妇有这样的大仇?

是平南侯夫人的仇人吗?平南侯夫人一介女流,出嫁前在闺中,出嫁后也是深居简出,哪来的仇人呢?那么,就只能是平南侯的仇人了。而平南侯的仇人——哎,之前平南侯在西北边关的时候,不也有人想要他死吗?

什么,你说这是平南侯夫妇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拜托了,平南侯夫人正月里才因庶长子夭折一事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连平南侯都跟她闹翻过,她这会儿急需一个嫡子,不然嫡女也成——来稳固自己的地位,怎么会拿自己的孩子来冒险?

至于说平南侯吗,人家这会儿又有实权又有爵位,前途正是一片大好的时候,只差一个嫡子了,又有什么必要演这出戏呢?地上的金子银子有人捡,吃亏是没人捡的。无论平南侯夫妻俩哪一个,都根本没有必要来演这出戏,明白吗?

茂乡侯府里,陆镇摔了最心爱的青玉麒麟镇纸,这口火气都没能压得下去:“是哪个混蛋锯了周家的车轴!别叫我查出来,不然有他好看!”

如今,满京城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到他身上了。要说有仇,平南侯最大的仇人不就是他陆大将军吗?在西北的时候就想叫人家死于阵前,可是后来事与愿违,人家平南侯一举建功,还倚仗这个功劳返京得了爵位,而他至今还被架在那里,不上不下地晃悠。更可恨的是,好容易皇帝才有松口答应他回西北的意思,此事一出,他又走不得了。

“老爷——”陆二太太神色憔悴,“宫里娘娘也问,这事儿,究竟是不是咱们家做的…”

“不是不是不是!”陆镇眼都红了。连自己姐姐都疑心到他身上来,别人更会怎么看?皇帝那里,又会怎么想?

陆二太太眼圈也红了:“我就知道不是老爷做的,可,可那究竟是谁呢?”

陆镇怒声道:“谁知道姓周的小子还有什么仇人!”

陆二太太想说别人家并没有这样大仇,但转念一想,忽然有了灵机:“还有——周家二房呢!”

“嗯?”陆镇转头不耐烦地看着妻子,“什么周家二房?”自从回到京城,知道陆二太太的嫉妒和愚蠢让他失了先机之后,陆镇就对陆二太太没什么好脸。

陆二太太自己也知道,颇有些战战兢兢:“老爷忘了,平南侯这个爵位,可是从他周家二房抢过来的。周二老爷和周二太太,难道会眼看着他们生下嫡子,一脉传承?”她理顺了思路,话也越说越顺溜,“就不说爵位,周家二房的长子,可是因为跟平南侯赛马才身亡的。周二太太那人,瞧着贤良淑德,其实睚眦必报,死了儿子这样的大事,她怎么肯善罢干休?”

说到沈青芸,陆二太太心里就不舒服。沈青芸在闺中时就有才名美名,京城中官宦勋贵人家子弟倾慕的不少;成婚之后又有贤良淑德之名,照样是贵妇圈中的佼佼者。陆二太太知道,陆镇婚前对这位昌平侯府大小姐也不是没有想法的,如此,难得有了机会,她当然要多说几句沈青芸的坏话。

“你是说,这是周家二房下的手?”陆镇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琢磨沈青芸,连忙问妻子,如今是给自己开脱最要紧吧。

陆二太太撇撇嘴:“老爷别忘了,那桂花会是寿王妃主持,寿王妃可就是周家二房的女儿。哦对了,平南侯夫人有孕已经七个多月,外头的应酬统统都推了,寿王妃明知道她有孕,为什么偏偏要下帖子请她去?按说周家长房根本没有到了年纪的哥儿姐儿,去那桂花会有什么用?”

“说得不错!”陆镇这大半年,终于头一回看着陆二太太顺眼了,“这话,得让人都知道才成。”

“妾身这就进宫去与娘娘说。”陆二太太忙道,“陛下那里,还要娘娘代为辩白几句才是。”

长春宫里,德妃也是焦头烂额。她今年已经四十出头了,再怎么保养得宜,也不比年轻少女的青春娇妍,近几年已经往端庄自持的风度上走了,可偏偏皇帝喜欢的,却不是这种类型,否则当年皇后就是后宫表率,怎么就没压得过她这个宠妃呢?

今年小选,选进来的虽是宫女,可胜在个个青春逼人,皇帝前几日才宠幸了一个,已经由宫女提为美人了。再这么着,明年又要大选,到时候再进几个妙龄少女,她这个宠妃就只好硬生生被逼成当初皇后那副样子了——端庄,尊贵,可是无宠。皇后至少还有个皇后的位分,她有什么呢?说是如今后宫最尊,可再尊,中宫那里也还空着呢。哪怕是位比皇后,终究还不是皇后。

就在这种节骨眼上,还有给她添乱的,她岂能不恼火?闻听陆二太太递了牌子请见,也没好气:“宣!”昨儿才骂了她一顿,今日就又入宫了,是来陪不是的么?

“…娘娘明鉴,老爷真是什么都没做。”陆二太太急急忙忙替陆镇辩白一番,又道,“依妾身这点浅见,老爷是男子,就是真要做什么也是在外头,像这般对付后宅妇人的把戏,也就是后宅妇人才会这么做。”

德妃的眉头就不由得皱了起来。陆二太太此言有理,男人的战场在朝堂,女人的战场才在后宅呢。如这般令平南侯夫人马车坏掉而动胎气的伎俩,的确像是后宅女子的手笔。只是,就这样说是寿王妃下的手,实在是…寿王妃可是她小儿媳呢,为了替弟弟开脱而把罪扣到小儿媳这边?

对德妃而言,究竟是保弟弟的名声,还是保小儿媳的名声,这选择不大好做。更要紧的是,这事儿究竟是不是小儿媳做的,也不好说呢。因此只得先打发了陆二太太,独自坐在内殿头疼了一日。

寿王府沉香居里,沈碧莹正搭着小丫鬟的手慢慢在院子里走动,旁边跟着亦步亦趋的嬷嬷。小丫鬟年纪还小,正叽叽喳喳地讲着桂花会上的趣事。旁边的嬷嬷微微皱皱眉头,却没有阻拦——沈侧妃平日除了去给王妃请安,连院子门都不出,小丫鬟说几句外头的事给她解解闷儿,也不为过。

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平南侯夫人马车车轴断裂的事上去。

“又是车轴断了?”沈碧莹仿佛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随即发现自己失言,赶紧干咳一声道,“走得脚也酸了,回屋去罢。”

偏偏小丫鬟耳朵尖,竟听见了,天真地道:“侧妃说什么?怎么说是‘又是车轴断了’?侧妃以前见过么?”

沈碧莹叹了口气,在小丫鬟的脑门上戳了一下:“胡乱打听什么呢,仔细乱说话,把你卖了!”

小丫鬟顿时害怕起来:“奴婢不是想打听什么,侧妃别把奴婢卖了…”

“罢了罢了。”沈碧莹眼角余光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后面的嬷嬷一眼,“这种把戏,你们小姑娘不必知道,回屋去罢。”

回了屋里,沈碧莹便说倦了,由小丫鬟伺候着躺下午睡。沈碧莹的贴身丫鬟便笑着将嬷嬷请到外屋:“这是前些日子王爷赏下来的秋茶,嬷嬷也劳动半日了,喝杯茶歇歇罢。”

茶是好茶,还有葡萄和刚出炉的桂花糕。这嬷嬷来自宫闱,宫里自然不缺精致的点心和好茶叶,却不是她们这些奴婢能享用的。嬷嬷也就坐下来,用起茶点。

才吃了几块,就听屋里有动静,两人连忙进屋一瞧,沈碧莹正紧闭双眼在床上挣扎,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表妹别生气…马车…救命!”她发出一声尖叫,猛地坐了起来,满头冷汗。

丫鬟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扶着:“侧妃,侧妃醒醒,做噩梦了罢?”

沈碧莹这才睁开眼睛,大口地喘着气,一把抓住了心腹丫鬟:“香云,我,我又梦见那回马车坏掉的事了,姑姑把马车让给了小姨母,结果小姨母就在车厢里撞破了脸…”

“侧妃!”香云赶紧捂住了她的嘴,瞄了一眼后头的嬷嬷,“您如今是在王府里呢,没有姑太太,也没有姨太太,再说姨太太如今都嫁到广陵去了,不会回京城的。您这后背都湿了,奴婢打点水来给您擦擦吧。”

沈碧莹被她劝着,慢慢又睡了过去。香云这才退了出来,歉意地冲着嬷嬷笑道:“姑娘小时候的事了,当时吓得不轻,好几年都时常做噩梦。这几年本来不做了的,不知道今儿是怎么了。”

嬷嬷点点头,没说什么,但一转脸就悄悄把消息递进了宫里。

“当初周二太太未嫁之时,昌平侯夫人的表妹去了沈家住着,听说也生得花容月貌的。后来有一日出去上香,不知怎么的,这位表姑娘坐了周二太太的马车,谁知半路上马车车轴断了,表姑娘在车厢里撞破了脸,留了疤,后头就远嫁了。”

德妃的脸色阴沉:“原来马车车轴断裂,是周二太太的家传了?”可恨沈氏那贱妇,要整治周鸿夫妇,却将这盆脏水泼到了陆镇头上。

“叫人往外头传消息罢,这事儿该是谁去担罪名,就是谁去担!”

于是过了些日子,京城里的风向又转了。这次轮到昌平侯府和周家二房头疼了,当然,还有寿王妃周润。德妃虽没对她直说什么,却派了个女官来帮着管理寿王府。周润辛辛苦苦主持了桂花会,却并没得着什么好处。

这一切顾嫣然都不管,在外头放消息自然有周鸿和林氏呢,她要做的就是养胎。虽说车夫早就发现了有人在马车上动手脚,又是林氏身边的丫鬟衣服里塞个迎枕来装成是她,但毕竟城里城外的跑,她也有几分吃不消,少不得做戏就要做全套,闭门拒客,好生休养起来。

可是别的客人可以不见,王家却拦不住。

“夫人,王太太又来了,带着瑶姑娘去太夫人那里请安了。”丹青翻着白眼进来,拖长了声音。

顾嫣然抬头看她那样儿,顿时笑了:“行了,再翻眼珠子回不来了怎么办?”

丹青恨恨地咬牙:“奴婢就是搞不明白了,表叔老爷也是那出来的,都说床前教子枕边教妻,叔老爷就眼看着妻子女儿这样不要——他也看得下眼?”硬生生把不要脸三个字咽下去了。

顾嫣然轻轻一哂:“人为财死,何况是脸面。”命都能不要了,还怕不要脸吗?

“一会儿,怕是又要过来了。”丹青一想还要请王大太太和王瑶用饭,就觉得肉疼,“好饭好菜的,都喂了狗了!”

“夫人——”一个小丫鬟在门外有些怯怯地道,“太夫人请夫人中午过去用饭。”

“请我?”顾嫣然先是诧异,随即笑了,“鸿门宴吧?”

丹青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顾嫣然有些不屑:“走吧,过去就知道了。”王大太太真的以为自己很聪明么?如今周鸿跟赵氏太夫人不说势如水火,已经是看在赵氏太夫人是他亲外祖母的份上了,王大太太从前到周家来,什么时候也没说要去见见赵氏太夫人,这会儿倒是时常过去套近乎,打的是什么主意,当别人都看不出来?

赵氏太夫人单独有个小厨房,做一桌宴席毫无问题,顾嫣然慢悠悠过去的时候,酒菜都已经摆上桌了。王大太太带着王瑶,母子两人都穿了一身红的,王大太太是紫红褂子,王瑶是桃红长袄,见了顾嫣然,王瑶一脸的含羞带怯:“表嫂可好?”

“还好。多谢表妹关心。”顾嫣然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扶着腰,艰难地给赵氏太夫人行了个礼,就一副摇摇欲坠的神态,丹青赶紧扶着她坐下,嘴里不高不低地抱怨着:“夫人该在床上躺着养胎才是——等侯爷回来,又该骂奴婢们不精心伺候了。”

赵氏太夫人把头扭开,只当没听见,骂小丫鬟:“二太太和三太太怎么还没请过来?要你们做什么,只会吃白饭!”

沈青芸过来得快,进门看见顾嫣然,两人都是满面笑容,心里想什么却就不知道了。周三太太跟在后头进了门,她肚子比顾嫣然还大一个多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生了,更不愿意出来动弹。

人都到齐,赵氏太夫人便张罗着入席。周三太太皱眉看了看坐在太夫人身边的王大太太和王瑶,低声问顾嫣然:“这是做什么?”

“婶婶看着就是了。”顾嫣然轻轻冷笑了一声,“我也糊涂着呢。”

赵氏太夫人不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酒过三巡,就夸赞起王瑶来:“这孩子瞧着就结实,性子也纯朴,我是真喜欢。”

丹青低下头,在嗓子里嘟哝了一句:“那会子过继侯爷的时候,也没听说喜欢…”

周三太太险些笑出来。可不是,当初王家闹着要给长房过继嗣子的时候,赵氏太夫人天天骂王家多管闲事,几时又开始喜欢王家人了?

赵氏太夫人耳朵比较背,没听见丹青这句话,只管夸赞王瑶:“如今京城里头这些姑娘们哪,勾心斗角的,难得见个这样性情淳厚的,也是你教导得好。”

周三太太觉得喉咙很痒,很想笑。王大太太是个什么德性,连她都知道,难得赵氏太夫人能这么面不改色地说什么她教导得好。

“祖母若是喜欢王家表妹,不如就留她在南园陪着祖母住罢。”顾嫣然却笑盈盈地开了口,“表妹年纪也不小了,表叔和婶娘一直都担忧她的亲事,祖母认得的人多,不如替表妹挑一桩亲事,就是疼爱表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