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这赐婚的圣旨——”周鸿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齐大爷苦笑:“我也不知。今儿一早内监来传旨,我才知道…”待旨意宣读完毕,他给内监塞了一张银票,小心打听了几句。那内监倒是态度极好,大约是觉得吕良马上就是驸马,乐得卖好儿,便透露了出来——吕良竟是宁泰公主自己说要嫁的。

“公主莫非是因为外头的流言?”吕良到现在都觉得惶恐不已。送他一百个胆子,他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居然能娶到公主,便是做梦都不敢梦到的。

“可,可父亲已经上了奏本…若是公主不愿,只要将我远远调开便是…”反正吕良怎么也不敢相信,宁泰公主会挑中了他。

齐大爷忙打断他道:“如今圣旨已下,你接旨便该筹备起来,欢欢喜喜迎娶公主,莫做多言。”圣旨下了,事情就已经敲定了,这时候千万不能露出什么不喜的情绪,定要欢天喜地才行。

顾嫣然看了吕良一眼,咳嗽了一声道:“良表哥莫非…”

吕良的脸腾地红了,忙道:“我并未有不喜欢…”说着,脸更红了,嗫嚅道,“只是怕委屈了公主。”

看他这样子,顾嫣然先忍不住笑了,周鸿和齐大爷也露了笑意。虽说公主下降乃是荣耀,于吕良这般出身而言更是无上恩宠了,可这恩宠,也不是好承受的。即便往小里说,公主也是公主,上床夫妻下床君臣,那是要敬着的。

齐大爷收吕良为义子,一则是膝下空虚,自己身体又差,不想成家反耽误了人家清白姑娘,收个义子略做慰藉;二则也是看中吕良忠厚,有心扶持他一把。故而齐大爷替吕良上折子,并非是假意推辞,而是当真并不愿吕良尚主,愿意他娶个身家清白的妻子,夫妻情好,和睦度日。

如今圣旨一下,便成定局,这公主是非下嫁不可了。既然如此,若是吕良对宁泰公主并无反感,这日子才能过得顺心些,齐大爷自然高兴。

顾嫣然掩着嘴笑道:“表哥若怕公主委屈,日后体贴些也就是了。宁泰公主的品性,我也略有些知晓,并不是那等骄狂的。表哥只消拿出真心来,想来必会和睦的。”

这话如今也只能听听罢了。圣旨都下了,自然要往好处想。齐大爷便不提此事,转而说起成亲要筹备的事来。

公主出嫁,自然有内务府筹备一应事宜,驸马其实只要准备个人就行了。毕竟将来公主自有公主府,连驸马家都不必住的。但内务府准备归内务府准备,齐家这里总要有个表示,也是对公主的尊重。

齐大爷手里东西不多。当初齐家也没什么家底,不过是他从羯奴归来之后皇帝赏赐的东西罢了,纵然全拿出来也值不得什么,不过是个意思罢了。这样事,周鸿夫妻两个当然不能干看着,也要帮衬些的。

“便是量力而为便好。”齐大爷倒并不想倾家荡产的去打肿脸充胖子,就是皇帝也知道齐家是个什么情况。

“舅舅说的是,便是搬出金山银山来,公主也未见得看重。”顾嫣然心里筹划着道,“倒不如就按民间的规矩下聘,倒是下聘的四样首饰多花些心思——峻之从羯奴那里得来的宝石也还算新鲜,不如镶一副头面,也是个意思。”

虽然羯奴现在跟国朝已经交好,但草原上人好勇斗狠,这些年来劫掠惯了,如今叫他们收敛了脾性做起生意来,也是不易之事。如今西北边关战事说是平了,却也有些小小冲突,计划之中的马市之类也刚刚起步,羯奴那边的宝石虽新鲜,如今却还没有大量进入国朝,齐家拿这样一副头面出来,说不上多么贵重,却显得别出心裁。

齐家这里商议着下聘之事,皇帝那边又下了一道旨意——四月十八是皇后忌日,宁泰公主既已定亲,也该让皇后知道,因此那一日在皇觉寺大办法事,让宁泰公主与晋王都去寺中上香,由宫卫随侍护驾。

哦,在这道旨意下来之前,准驸马吕良已经被调进了宫卫,由七品升为正六品。

“陛下这是——”齐大爷只觉得哭笑不得,“是让公主先见见驸马?”

皇帝也有趣儿,如今旨意都下了,若是公主看驸马不顺眼,难道还能换了不成?齐大爷想想这道旨意,不知该说什么好。

顾嫣然这些日子为了聘礼的事儿不停往齐家跑,此时听了齐大爷这话也只是笑:“既然陛下有旨,表哥只管当差就是了,若是公主传召就去见,怕什么。”

“陛下如今——”齐大爷一句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皇帝如今年纪大了,心性倒变得跳脱起来,叫人琢磨不准。只是这话说出来未免不恭敬,只得又咽了。

顾嫣然明白他的意思,笑笑道:“总归也是好事。陛下说到底,还是疼爱公主的。”

齐大爷也笑了笑:“是。”纵然从前跟羯奴战事不断,皇帝也未想过和亲一事,如今选驸马,又是听凭了两个女儿的心意。这会儿景泰公主正欢天喜地地备嫁,不过齐王就…

齐王确实满腹的火气,正在自己王府里摔了一地的东西。

齐王妃默然不语地坐在一边,既不开口劝慰,也不阻拦。只是她不说话,齐王却并不放过她,摔了一个茶盅,便对她怒目相向:“不是已经跟母妃说过要挑李雁起,你怎么就叫景泰自己去见了父皇!”

他有气,齐王妃还一肚子气呢,当下冷冷道:“王爷这话我实在当不起。别说景泰住在宫中,我在宫外,纵然是王爷当初没出宫开府的时候,也没有拦住公主不许去见父皇的道理。”

齐王一噎,无话可说。他当然知道这事儿怪不到齐王妃身上来,要怪,只能怪景泰公主养娇了,竟然丝毫不肯受委屈,更不肯为了兄长牺牲自己的婚姻,径直就去找了皇帝。若再要怪,就要怪德妃没看住景泰公主了。

可这两个人,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他亲娘,便是要怪,又能怪什么?少不得这口气只好撒到自己王府里了。

齐王妃看他没动静了,便起身道:“既是给皇后娘娘做法事,虽王爷不必去,也少不得要添些香火钱和供物的,妾身要去安排一下。只是近来府里进项少了些——这香火钱,少了一千两银子也拿不出手,再则总要送点像样的东西,妾身嫁妆里有一枝珊瑚,就送过去给娘娘供在灵前罢。还有两位公主的添妆…”

一说到银子,齐王的火气就更大了。郡王自是有俸禄的,还有皇帝赐下的庄子田地,齐王妃的嫁妆里头有店铺,每年的进项也是以万两为计的。可是进得多,出得也多,单是那些郡王不得不讲究的排场和人情来往就能把这些银子花个精光,更不必说齐王还要养门客,要笼络朝中官员了。

“枫园那个怎么样了?”齐王听齐王妃絮叨了这一长串,沉着脸问。

枫园住的便是甄真。她虽只是个侍妾,却自己占了个小园子,府里人都说是因为她得宠,其实齐王妃心里最明白,齐王看中的是甄家在江南那边进银子的路。可是自从晋王封了亲王,又代祭太庙,甄家那边流水似的银子顿时就从江河变成了小溪,且仿佛连这条小溪都有点断流的趋势。

就为这个,甄真在王府的地位一落千丈,前些日子还挨了齐王一记窝心脚,在床上一直躺了大半个月,到如今还不曾好全呢。齐王妃木着脸听了,便答道:“前日请了李太医来诊过脉,说是已无大碍了,只是身子虚,要好生养着便是。”

“养她什么!”齐王暴躁起来,“叫她写的信,写了没有?”

“写是写了…”齐王妃垂下眼睛,“也早就送了出去,不过看样子,今年端午的节礼也不过尔尔。”她固然不喜甄真,但看她如今的模样,也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甄家的银子,自然都是借着节礼的名头送来的。齐王妃这样说,齐王很是明白是什么意思。此刻甄家远在江南,他也还要用着,也做不了什么,只冷笑道:“既然如此,就把她的用度再减一半。记得她进门的时候还有些东西,若你手里一时没有合适的东西给景泰添妆,就去她那里先借来用用,待江南的节礼来了再补给她就是。”说着,站起身就走。

“王爷去何处?”齐王妃这会儿巴不得他不在眼前发脾气,但还是要问一句。

齐王头也不回地道:“去舅舅家!”这时候,若说还有人能帮得上他的,也只有陆镇了。

第134章

陆镇静静地坐在书房里。天已经黑了,他却没有叫掌灯,因为黑暗能更好地遮掩他的神色。

齐王在一炷香前已经离开了。想起他说的话,陆镇就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说到底,齐王还不是要求着他帮忙?

当然,如今的形势是比不得从前了,可那又怎么样呢?如果他什么都不做,齐王说不定顺顺当当地做他的郡王,将来皇帝驾崩,临终前大约会一纸诏书令他继位。可是如此一来,他这个舅舅便什么作用都没有了。

皇帝宁可多年空着中宫,宁可让齐王不是嫡子,在继位之事上有诸多麻烦,也不肯将德妃封后,为的不就是怕茂乡侯府这个外戚势大,尾大不掉?这就是帝王,在器重你精明能干的同时,也始终提防着你。当初他借着丁忧将福建的兵权都交了出来,皇帝仍旧不肯将德妃封后的时候,他就算看清楚了。

齐王在这一点上,其实真不愧是皇帝的儿子,他也一样是倚着茂乡侯府,倚着他这个舅舅的战功,却仍旧不愿让陆家坐大。若是他波澜不惊地继位登基,陆家也不过就是个富贵闲散侯爷罢了,而他陆镇,连爵位都没有,更不知会如何呢。

如今好了,齐王比起晋王来已经没有半点优势,甚至在两位公主的婚事上,皇帝都不肯行半点方便。齐王顺风顺水久了,眼下形势已脱了他的掌控,他便慌张起来,终于是要用到他这个舅舅了。

富贵险中求。陆镇自幼就知道这个道理。他不是他兄长茂乡侯那样的中庸之才,只想守着个爵位逍遥一世也就罢了,他的理想,是要位极人臣,手握重权。而这样的理想,大约只有从龙之功才能为他实现。而现在,他正走在从龙的路上。

“老爷——”门外传来心腹小厮的声音,“徐先生来了。”

徐先生快步进来,难得地脚下竟有几分不大沉稳:“将军,那谢氏找到了!”

陆镇眼睛蓦地一亮:“果真?”

“正是!”徐先生连坐都来不及坐便道,“将军的筹划,半分不错!底下人是在江北小镇子上寻到谢氏的,已嫁了个乡绅人家。我们将她绑了出来,只稍稍吓唬,她便招了——哪里是周鸿的妾室,正是蔡家的外宅!”

这下子,饶是陆镇早有猜疑,也不由得激动起来:“果然如此?”

“正是正是!”徐先生也是激动莫名,“谢氏所生之子,根本不是周氏血脉,分明是蔡家子!说什么着了风寒夭折了,不过是防着有人查问,报了个假死送出去养着了。不单周鸿,便是那顾氏也是知道的。还有许家!当初将谢氏从西北带出来,就是许家的安排!这一桩桩一件件,谢氏都讲得明白,再遮掩不过去的!”

“好,好!”陆镇坐不住了,起身在书房里踱着步子,搓了搓手,“违逆圣旨,私藏蔡家血脉,还伪称是周家子,这是混淆血脉,还有欺君之罪!”混淆血脉,不过是周氏族里自己的事,可这欺君之罪,足够将周鸿与许骐一同拿下!

“谢氏的话可做得准?”陆镇踱了两步,又沉下心来,“万勿到了圣上面前,又被翻供!”

徐先生面上的笑容有些掩不住:“将军放心!谢氏怕死,她一家子性命都握在我们手中,哪敢翻供?且属下许了她,若此事可成,日后让她丈夫做官,保她一家荣华富贵。她如今不过是温饱不愁罢了,许她富贵,她焉得不喜?”

“好极!”陆镇以拳击掌,“既如此,你去安排!许家且不必管,先将周鸿那小子拿下再说!”

徐先生略有些疑惑:“有了谢氏,一举扳倒周许两家亦不费力,将军为何…”怎么还要先放过许家?

陆镇轻轻咳嗽了一声:“若事情一下子揭开,唯恐皇上多疑。倒不如留下蛛丝马迹,由得皇上自己疑心去查。皇上查出来的事,总比我们查出来的要可信些。”

徐先生不疑有他:“将军睿智!既如此,属下这就去安排。”匆匆走了。

待他走了,陆镇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来。留着许家,固然有他方才所说的道理,但更多的是要替齐王暂时留下一个对手。若是他出手就将晋王的靠山全部打翻,齐王的胜利来得太快太过容易,自然也不会珍惜他这个功臣。只有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来,让齐王煎熬、困顿,才会觉得援手之可贵,才会牢牢记得他的从龙之功!

陆镇坐了许久,才起身出了书房,往陆二太太院里去了。

陆二太太正在屋里跟心腹妈妈说话。如今她最发愁的就是女儿陆盈的亲事,连看了几家,一则自己挑剔,二则略觉好些的也被陆镇摇头否了,到如今还没定下来。今晚这说的是兵部侍郎的侄子,年纪十八,已然是个秀才,只是因丧父守孝,到如今还没定下亲事。

“这丧了父,将来是少些扶持,不过有个做侍郎的叔叔也不差…”陆二太太略有些举棋不定,“不过,我总觉得寿王妃的兄长人才更好,可周二太太实在…”那个婆婆,可不是好伺候的。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这般聪明能干,可不是养出来送给婆婆磋磨的。

她的心腹妈妈其实也有同感:“周三少爷委实人才不错,听说这几年苦读,今年秋闱是要下场的。”纵然今年考不中,但人要上进,再晚三年至少一个举人是跑不了的。再说有寿王妃那样的妹妹,只要周瀚自己争气点,将来的仕途比别人不知平顺多少。只是他的父母实在是…周二老爷不说了,自打爵位归了长房,他就再没个动静;周二太太则是娘家终日惶惶,自己也并不好伺候,不是个宽厚的婆婆。

“别看她平日里在外头知书达礼贤良淑德的模样…”陆二太太皱着眉头轻轻嗤了一声,“越是这样的人,越是规矩多得数不胜数,断然不是那等仁厚的。”

那心腹妈妈正要附和,便听外头丫鬟唤了一声二老爷,连忙从锦墩上立起身来退到一边,便见陆镇大步走了进来,冲她一摆手:“都下去罢。”

陆二太太见他打发走了下人,不由得问道:“老爷这是——”

“方才我在外头,听你在议盈儿的亲事?”

“是——”陆二太太还没将自己的考虑一一再重复一遍,陆镇已道:“我倒给盈儿看好一家,就是宫卫统领李雁平的堂弟,李雁起。”

李雁起的事儿,虽然只是在长春宫里私下议论的,但陆家是德妃的娘家,这里头的事儿陆二太太怎能不知?顿时变了脸色:“老爷这是什么意思!那李雁起他克妻——”

“休要胡说八道!”陆镇低声喝斥,“若是他克妻,娘娘怎么会将他列入驸马人选?既能选了做驸马,公主虽未挑中他,也自然是好的。说起来年纪也合适,这几日你就托个人往李家递句话罢。”

这事实在太突如其来,陆二太太都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腾地一下站起来,尖声道:“老爷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景泰不要的,就让咱们女儿去拣吗?”

“你住口!”陆镇一巴掌将她推得坐倒回椅子上去,“你不要命了!敢说这种话!”

陆二太太跌坐回椅子上,虽然不敢再说,却是胸膛起伏,连眼睛都要红了。陆镇瞪了她一眼,冷声道:“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若是齐王不能得大位,到时候咱们家还不知在不在呢!娘娘给景泰挑中李雁起,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景泰那孩子不懂事——”

陆二太太实在忍不住了:“景泰不懂事,就要拿盈儿去顶?我晓得老爷是什么意思,无非是为了替齐王笼络人罢了。可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非要让盈儿…”

“你懂什么!”陆镇不耐烦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来齐王登了大位,盈儿要什么风光富贵没有?若是齐王败了,你纵将她嫁了皇帝,又能如何?妇人之见,真是愚不可及!休要多说,总之你这几日就托人往李家递个话,景泰是皇上指给韩晋的,娘娘虽看重李家却也不能违逆皇上。这时候咱们家许出个姑娘去,才是娘娘的好意呢。”

陆二太太噌地跳起来:“娘娘要看重李家,为何不许长房的丫头?”别的事也就罢了,陆盈是她的掌中珠,自十三岁起便想着要为她挑一门十全十美的亲事,如何能拿来替德妃笼络人才?

陆镇真想一巴掌把搞不清状况的妻子抽到一边去:“许长房的丫头,那功劳还有你的份吗!蠢货!”夫妻之间争吵最忌恶言出口,只消说了一句,就不由得翻起一串子来。陆镇骂了一句蠢货,便想起从前陆二太太做过的蠢事来了,“从前那核舟之事你就坏了我的大事,若是皇上心狠些,此刻连你也要下狱了,安能坐在此处与我争论!若这件事再弄砸了,我便休了你!”都是什么时候了,还在跟长房争长论短!

陆镇拂袖而去,陆二太太怔怔站了片刻,腿一软坐倒了下去。她当然不愿意将陆盈嫁给李雁起,可——她更不敢违逆陆镇的意思…

皇觉寺为已故皇后做法事,自然是大肆铺陈。宗室之中,除了晋王妃实在病着不能出门之外,众人都要来。吕良扈从护卫,他做事素来仔细稳当,提前两日先到了皇觉寺,带着几个侍卫,把寺里每座禅房都仔细看过,引得跟着他的侍卫笑道:“这事怎么还劳驸马亲自验看?”

吕良听见驸马二字,脸就直红到耳根,低头道:“陛下虽下了旨,公主还不曾出嫁呢,我如今是侍卫,自然当差要尽心。”

这番话说得老实。侍卫们也知道他当初是如何拼了命救下宁泰公主的,有几人还是亲眼看见他血淋淋叫人抬出围场,虽然不免有些羡妒他的好运道,但这也学不来,倒都收了心思,夸赞他实诚。

这皇觉寺正寺还不算大,只周围的地土实在不小。一部分是皇家赏赐的田地,做为香火供奉;另一部分是些无家可归的信男信女附庸而来,有些在正寺旁边立个小庙的,还有个尼庵,专门收容被夫家驱出无处容身的女子落发,平日里做些针指买些柴米,又自己在庵里种些菜度日。

这庵名为青云庵,开始只是穷人家女眷在此落脚,后来渐渐就有富贵人家女眷做下见不得人的事,也有送了来的。说是为了家中来诵经,其实就是变相禁闭了起来。故而这青云庵如今也不比从前,人来人往的不大安宁。

吕良既知道了,自然不敢不来看。虽说男子不宜进尼庵,但也要在外头看看,想着到了做法事那日该在何处安排下守卫,以免庵里有什么不妥当的人进了正寺。且不说刺客,便是有什么人来冲撞了贵人,也是护卫们的失职。

青云庵面积不小,吕良将几名侍卫分开,绕着青云庵勘查一周。他自己站在青云庵与正寺之间的小树林中,正思忖明日如何布防,便见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从山下抬了上来。

青云庵这样的小轿来去极为平常,轿内坐的若不是被打发进庵里来的女眷,便是上山来送月钱的仆妇。吕良瞥了一眼,正欲移开目光,却觉得有些不对。这顶轿子走得极快,可见轿夫是有功夫的人。这还罢了,跟在轿子旁边的丫鬟却是步步紧跟,面不红气不喘,竟然也是有底子的。

大户人家养几个有功夫的家丁护院倒是寻常,但家中养这样的丫鬟仆妇却是少见。吕良不由得就注目起来,只见轿子抬到角门处停了一停,轿子里头的人似是想看看到了哪里,伸手掀起了窗帘,却被旁边的丫鬟一抬手便按了下来。片刻之后角门打开,小轿抬了进去。

吕良怔在当地。方才那窗帘虽然只掀起了一下,但轿子里的人向外张望,却是露出了大半张脸。若是别人,隔着这些距离他或许认不清楚,但那人却是他万万不会认错的——谢宛娘!

宛娘怎么会在这里?她是犯了什么错会被送进青云庵?吕良这念头只在心里转了一转,便悚然一惊!

事情不对!谢宛娘的去向他不甚了解,但也知道周鸿替她远远寻了两江一带某个殷实人家嫁了出去,亦即是说,谢宛娘所嫁的人家远离京城,纵然她有什么不对之处,也断没有送到京城的庵堂里来的道理!

如果不是谢宛娘的夫家送她进的京城,那又是什么人送她来的?吕良虽然一时还没有抓到头绪,却是本能地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回手招过一名随行的京兆尹衙门里的衙役,急道:“麻烦你,替我送封信去平南侯府上…”

吕良没有看错,坐着小轿进了青云庵的人正是谢宛娘。

小轿拐进一处禅房,随轿的丫鬟才打起轿帘:“娘子出来吧。这两日就在此处歇着,后日是正日子,娘子可别误了事。”

虽是个丫鬟,说起话来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谢宛娘却只能听着,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她实在是怕了。当初吕家村被屠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害怕过,毕竟那时候她并未亲眼看见杀人,只是见到了几具无头尸身,还很快被大火烧成了灰。但如今,却是确确实实地一柄刀架在她脖子上了。且这还不是她自己一条命,更有婆家六口人的性命,甚至她肚子里,如今也揣了一个呢。

禅房的门被从外头锁上了,丫鬟冷冷地在门外道:“一会儿自然会给娘子送饭食热水过来,娘子好生歇着,再想想后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件事若是出半分差错,娘子就摸摸自己的脑袋罢。”

谢宛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那丫鬟顿了顿,又换了口气:“娘子也不用三心二意,只消此事成了,自然保你们一家子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也不必你再自己做活计了。”

门外脚步声远去,谢宛娘双手护着自己的小腹,慢慢蜷缩到单薄冷硬的禅床上。只要演一场戏就行了,就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保住一家子的性命,还能过上好日子…将军,不是妾不想护好你的骨血,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了…

正日子那天,皇觉寺好不热闹。晋王府来了两位侧妃,寿王妃挺着个肚子也过来,齐王妃夫妇自不必说,连几家的孩子也都带了来,满满当当站了一个大殿。

上香,诵经,四面都是梵呗之声,香烟缭绕。虽说是做三昼夜的法事,但贵人们不过是在每位菩萨面前磕头上香即可,法事当然都是寺中僧人来做。

宁泰公主跟着晋王,一路将皇觉寺中各正殿偏殿的佛陀菩萨罗汉统统拜过,也已经跪得双膝发疼,头昏眼花,出了最后一殿要下台阶时,不由得脚下一软,一脚踩空就跌了下去。身边宫女拉都拉不住,方自惊呼一声,已经有人从旁边闪出来,双臂一伸将宁泰公主接住,自己跌坐在地上,硬做了个肉垫子。

宫女刚松了口气,看见来人身上的侍卫服色,心里就是一紧——到底是男女有别。只是这念头尚未转完,便看清了此人相貌,顿时就抿嘴笑了,一面过来搀扶宁泰公主,一面道:“给吕统领请安。”其实是吕驸马,只是现在尚未大婚,不好叫出来罢了。

宁泰公主自己脸上也红了红,在宫女搀扶下忙忙站起来,低声道:“你可跌伤了?”

吕良也一骨碌爬起来,连自己身上的灰都顾不得拍,直问宁泰公主:“公主可伤到了哪里?”

宁泰公主低着头道:“我并未伤着。”她是跌在吕良身上,哪里会伤到呢,“倒是你,怕是跌得不轻罢?”

“我皮糙肉厚,不怕跌。”吕良虽然担着些心事,也不由得憨憨一笑,“公主莫替我担心。”

宁泰公主脸上更红,她的心腹宫女抿着嘴笑,也知道今日与驸马见面等于是皇帝默许的,便有意道:“公主这裙子沾了土,奴婢去取一条新的来,公主且在这边略坐一坐。”将宁泰公主扶到树下,一人去取衣裙,另一个稍稍退开几步,留出二人说话的空间来。

吕良只会抓着头笑。宁泰公主看他这样子,初时的拘谨也没了,情不自禁地一笑道:“有什么话说就是,只笑算什么…”

吕良便收了笑容,讷讷道:“我,我只怕委屈了公主。说起来,原是我当日做事不妥当…”

话犹未了,宁泰公主已经白了他一眼:“说些什么糊涂话!当日那般危急,你若还能想什么妥当不妥当,怕我的命已经没了。”自那日之后,她连着做了几夜的噩梦,梦中皆是那猛虎一跃到了面前,口中喷出的腥臭热气都直冲到脸上。但梦里也有个身影,牢牢地抱着她挡在她身前,任由那猛虎撕咬,到底也不曾松开…

吕良便又憨笑了几声,正抓耳挠腮想说句什么,忽然听到前头隐隐地有些乱起来…

第135章

皇觉寺的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顾嫣然正在跟丹青说话。

“怎么,她不肯走?”

“是。”丹青的脸色不大好看,“奴婢催了她几次,她却说若是走了便是逃奴的身份,日后只怕二太太和寿王府不肯罢休,万一将她捉到就完了。”

“哦,那她想怎么样呢?”顾嫣然随手把账簿推到一边。惦记着皇觉寺的事儿,今天这账也看不下去了,偏偏牙白还要来添麻烦。

丹青把火气压了又压,最后还是忍不住了:“她说想让夫人将她的身契从二太太处要回来,还想回夫人身边服侍。”我呸!从前说走就走了,这会儿想回来就回来?

顾嫣然笑了一笑:“那你就跟她说,我做不到。她若不愿逃走,就在二房留下便是了。”

牙白的事,顾嫣然开始确实是想救她一救的。到底是跟了自己一段时间的人,虽然犯了些糊涂,但也罪不至死。若是她肯悔改,送走了让她平安度日也未为不可。只是牙白却推三阻四,实在不像个想要立刻脱离苦海的模样。

“是!”丹青立刻道,“奴婢这就去跟她说。她既这样不知好歹得寸进尺,夫人就别理她了。”这会儿她真是后悔,根本就不该把牙白的事求到顾嫣然面前的,果然她当初就不该心软!夫人肯不计前嫌加以援手就不错了,牙白居然还讲三讲四的提条件,以为自己是谁呢!

丹青是个急性子,说去就去,转身便走了。石绿在一边做针线,这会儿见屋里没了别人,才低声道:“夫人,丹青也只是一时心软…当初她就对奴婢说过,若牙白不知好歹,她是断不会再管的。且——丹青和奴婢都觉得,牙白不宜再回夫人身边服侍了,纵然没有二太太的事儿,也不能留她。”

“你说得是。”顾嫣然笑了笑,“她若是肯走也就罢了,这样推三阻四,我倒忍不住有些疑心了呢。”

石绿忙道:“依奴婢看,侯爷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并不是为侯爷。”顾嫣然若有所思地摆摆手。正如石绿所说,从前牙白就没入周鸿的眼,莫不成她还以为,如今伺候过了寿王反而长了身价?想来她有心计谋划着去了寿王府,还不致如此没有自知之明。那么这样千方百计地想回到她身边来服侍,若不是真的悔改了,便是另有所图!

“夫人!”齐妈妈快步进来,神色间微微有几分慌乱,“舅老爷家有人过来了。”

“快叫进来!”顾嫣然面色也微微一变。说是舅老爷家的人,其实就是从皇觉寺回来送信的。

于是当宫中内监前来传旨,说皇帝召平南侯夫人入宫的时候,顾嫣然已经将皇觉寺所发生的事情听得明明白白了。

今日替已故皇后做法事,正主儿就是晋王和宁泰公主,其余人不过是陪衬罢了,自然也不会从头拜到尾去抢晋王和宁泰公主的风头。尤其寿王妃有孕在身,不过是象征性地拜了几处正殿,便以身子不适为由,由齐王妃陪着去旁边禅房休息了。

这禅房外头,一墙之隔就是青云庵,两位王妃才歇下不久,就听院墙外头乱糟糟的,还有妇人尖声哭喊求救。齐王妃顿时恼了——今日寺中给皇后做法事,谁人不知,青云庵怎么敢这样喧闹惊扰?顿时就叫起随侍的人,开了侧门出去看看,却见是个尼姑要从青云庵往皇觉寺这边跑,却被侍卫拦住。

这边拦住了人,那边青云庵里便有几个壮实尼姑赶出来,要将这偷跑出来的尼姑拖回去。本来这种事,就连侍卫们也不过是看看罢了,谁也不会多管,可偏偏今日却被两位王妃看见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怀了身孕,寿王妃如今格外心软,看那尼姑满面是泪地叫着救命,便发了恻隐之心,横竖也是无事,索性过去问了一句。谁知道刚到近前,那尼姑便挣脱了众人,直奔着寿王妃就过来了,脱口便叫姑娘,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哭喊着姑娘救命。寿王妃倒吓了一跳,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不是长房的姨娘谢氏吗?

顾嫣然这是第二次到昭文殿了,人才进去,便听见殿内寿王妃身边的侍女在侃侃而谈:“谢氏奴婢是认得的,原是听说去年大哥儿没了,谢氏就病了,后来平南侯夫人自己生了哥儿,就将谢氏遣嫁,没想到是被送进了青云庵。王妃怕她说谎,特地叫奴婢去青云庵查问了一番,果然是去年十月里被送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