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这只是小事,不该来扰到父皇的…”周润接着侍女的话,缓缓地说,“只是谢氏说——她说大哥儿是蔡家之子,这,这事涉罪臣,儿臣等就不敢隐瞒了。”

顾嫣然在殿门外微微冷笑了一下。果然如此。什么寿王妃有孕心软,什么怕谢氏说谎还去青云庵查问,分明就是做下的圈套罢了。谢宛娘,当初周鸿看在蔡将军的份上给她安排了一桩殷实的亲事,换来的却是被她反咬一口!

“平南侯夫人到——”内监见里头皇帝没有说话,静了一静,便趁机通报了一声。

“宣。”皇帝低沉地说,听不出喜怒来。

顾嫣然低头进去,大礼参拜,直听到皇帝叫起,才站了起来,稍稍一抬头,就见李菡侍立一旁,虽然神色平静,眼中却带了几分焦急,就知道皇帝此刻心情只怕是不妙。

“此人,你可认得?”皇帝开门见山,用下巴指了指跪在一旁的谢宛娘。他一直对外称病,此刻脸色也是腊黄的,只是目光并不混浊,倒是比从前还锋利了些似的。

顾嫣然只看了一眼便道:“臣妇认得。这是臣妇家中遣嫁的妾室,姓谢。”

“哦?”皇帝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拿茶杯,“你倒清楚,怎的也不觉诧异吗?”

“臣妇方才应召入宫时,已经私下问过来传旨的内监。”顾嫣然坦白地说,“内监大人略透了一句,方才又在殿外听见寿王妃说话,故而心中已然有了些准备,不致君前失仪。”

“是吗?”皇帝笑了一声,“你方才说,是将这谢氏遣嫁了?嫁去了何处?”

顾嫣然心里提得紧紧的,恭声道:“是嫁去了江北。”皇帝这样不喜不怒的语气,反而叫人心里揪着。事情来得太急,将事情瞒过去容易,但最要紧是帝心,倘若皇帝起了疑心,纵然没有证据,平南侯府也完了。

“江北?”皇帝看了她一眼,“那谢氏如何会出现在青云庵呢?”

“回陛下,此事臣妇实在不知。臣妇也实在不解,为何谢氏偏偏在为皇后娘娘做法事的日子出现在青云庵外。”顾嫣然平稳地回答,手心微微有些汗渗出来。

“青云庵外…”皇帝颇有些意味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很显然,平南侯府是不认这件事的,顾嫣然是在暗指,是有人特地选了这个日子,将谢氏送到青云庵外来演戏的。

“夫人!”谢宛娘哭着往这边膝行了两步,“奴婢知道夫人容不下奴婢,可,可奴婢只求让奴婢跟大哥儿在一起啊!”

这次顾嫣然露出了惊讶之色,看了谢宛娘一眼,没有说话。皇帝将她的神色都收在眼底,淡淡道:“顾氏,你怎么说?”

“臣妇大胆,还请陛下请个御医来给谢氏诊一诊脉吧,只怕她是——神智不清了。大哥儿已经没了一年多,她…”顾嫣然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但意思已经极其明白,谢宛娘失心疯了,还觉得儿子活着呢。

“不,不!”谢宛娘听见请御医,先是一怔,随即就直扑到了顾嫣然脚边,“夫人,奴婢没有疯!夫人明明知道的…大哥儿是奴婢肚子里掉下来的,夫人你,你不能把他跟奴婢拆开来!”

顾嫣然皱皱眉,放软了些声音:“谢氏,你这是怎么了?在江北可是过得不好?当初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周润坐在一边,就轻笑了一声:“二嫂总说江北,可青云庵里的姑子却说,从去年十月谢氏就进庵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青云庵哪个姑子这样胡言乱语呢?”顾嫣然抬头看着周润,“说来我也觉得稀奇,谢氏明明是去了江北,究竟是被什么人送回京城的,又是什么人叫她偏偏在今日惊扰了皇后娘娘的法事呢?也是谢氏实在好福气,若不是寿王妃慈善,一定要去看看,谢氏也就被人拉回青云庵了,想来此刻也不能面见圣上。”

周润只笑了笑:“二嫂还是这样口齿伶俐。想来江北离得远,父皇一时也不能叫人去验个真假,二嫂也就放心说话了。”

“寿王妃说得这样笃定,倒好似当初不是我们遣嫁了谢氏,倒是王妃安排了似的。”顾嫣然也不客气。

皇帝只静静听着,这时候才道:“既是生了子的妾室,如何要遣嫁呢?顾氏,这可是妒。”

顾嫣然连忙跪下道:“陛下容禀。当初大哥儿没了,臣妇与侯爷皆不在府中,只不知是谁调唆了谢氏,竟是一心认定了是臣妇做手脚害死了庶子。臣妇有孕期间,她便有心做些手脚,尤其臣妇生产那日,她竟打发了贴身丫鬟趁乱去外头药铺买了些药来…被侯爷在角门逮住了人。这样的妾室,臣妇实在留不得了。若留着她,难保不对臣妇和孩子下手。侯爷念在她服侍一场的情份上,才遣嫁了出门的。”

“哦?”皇帝扬了扬眉,“谢氏竟敢意图下药?”妾室谋害妻室及嫡子,这可是大罪。

“奴婢没有!”谢宛娘心里乱跳,伏地大哭,“夫人容不下奴婢尽管打发,何苦给奴婢定下这罪名!大哥儿不曾死,奴婢怎会怨恨夫人?”

齐王妃听了半天,忽然道:“谢氏方才在青云庵外头曾说,那孩子不姓周,倒该姓蔡,这是怎么回事?”

这才是正头戏呢。顾嫣然精神一振,露出一脸半疑半怒的神色看着齐王妃:“王妃这是什么意思?侯爷的庶子,不姓周姓什么!”

“姓,姓蔡!”谢宛娘把眼一闭,大声道,“夫人明明知道的,那是蔡将军的孩儿!夫人容不下奴婢,奴婢并不敢说什么,只求把孩子还给奴婢,让奴婢跟儿子相依为命,自去过活!”

“谢氏你莫非真是疯了!”顾嫣然提高了声音。

“二嫂急什么?”周润嗤笑,“怎么,说到匿藏罪眷,二嫂慌了吗?”

“寿王妃慎言!”顾嫣然神色冷硬,“侯爷是勋贵之臣,纵然是寿王殿下,也不能随意诬蔑!更不必说王妃你了。”

周润脸色一变,皇帝已经缓声道:“这么说,那孩子不是蔡氏之子了?”

顾嫣然苦笑:“陛下,谢氏一非天香国色,二非家世显贵,侯爷有何道理要将一妇德有失之女纳入府中?臣妇若是知晓妾室竟然——怎能容她活着?”

周润冷笑道:“这不就是不容了吗?送入青云庵,与死何异?”

“自然有异。”顾嫣然也抬头冲着她冷笑,“若是谢氏当时就死了,今日又如何能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呢?”

周润被她噎了一噎,谢宛娘已经大声哭道:“奴婢并不是侯爷的妾室,奴婢是蔡将军的外室,原是侯爷看在蔡将军的份上,才放了奴婢一条生路的。”

顾嫣然对她怜悯地摇了摇头:“谢氏,原来你不是疯癫,而是仍旧认定是我害死了大哥儿,今日来报复了。”

“我没有——”谢宛娘刚说了一句话,顾嫣然已经截口道:“你若要诬陷,也须与你背后的主子对好了词儿再来,这般前言不搭后语的,可叫陛下怎么听呢?”

“如何前言不搭后语呢?”皇帝忽然问,声音平静,似乎还带了一丝笑意。

只是顾嫣然半点不敢放松,低头道:“陛下明鉴。方才谢氏说臣妇容不下她,若她根本不是侯爷的妾室,臣妇有哪里容不下她呢?”

这话说出来,满殿的人居然没一个能反驳的,就连谢宛娘自己都不能。

周润忍不住就在肚里骂了一句。这谢氏果然是个蠢货,连话都不会说,讲什么不好,倒讲到妒上去!

“这是小事…”齐王妃在旁轻声道,“倒是谢氏说所生的儿子是蔡家的…”

是的,这才是大事。

“此话可是真的?”皇帝就抬眼,看了顾嫣然一眼。

顾嫣然心里猛地一紧——皇帝这是疑心了。

“回陛下,这根本是无稽之谈。臣妇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人指使谢氏来行此诬告之事。”这个时候,自然除了矢口否认之外不能再说别的。

“奴婢并非诬告!”谢宛娘也知道这时候说别的都没用了,“大哥儿是蔡氏一门血脉,奴婢只求夫人将他还给奴婢!”

皇帝没说话,只看着顾嫣然,等她辩解。

“谢氏,你知道蔡家是因何被全家抄斩吗?”顾嫣然神色不动,缓缓问道。前两日得了吕良送回来的消息,她和周鸿就已经反复将谢宛娘可能说的话都预想过了,自然也想过了如何辩驳。

谢宛娘有些畏缩地看了一眼皇帝,低声道:“知道。”

“那你知道全家抄斩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这倒奇了。”顾嫣然不再看她,转向皇帝,“倘若蔡氏一门如今有子,查出来也是要斩的,谢氏到陛下面前自承亲子姓蔡,这是要把自己儿子害死么?臣妇愚钝,不知竟然还有要害死其子的母亲。谢氏此举,臣妇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周润猛地握紧了双手。她也实在没料到,顾嫣然居然会从这方面来辩驳。的确,以情理来说,谢宛娘应该闭上嘴,将孩子的身世深深埋藏起来不让人知,这才是正理。如今却吵到皇帝面前,那么即使要到了孩子,也只是让孩子死而已,这哪是亲娘该做的事呢?

谢宛娘也怔了怔,半晌才道:“奴婢听侯爷说,蔡将军那罪有些蹊跷,如今查出有人贩卖军粮以次充好,将军是可平反的…”

“平南侯居然说过这话?”齐王妃松了口气,这谢氏总算说了一句中用的话。

“侯爷不曾与我说过这话。”顾嫣然心里也是一紧,面色却仍旧保持着平静,“可如今并无人为蔡氏平反,谢氏你说这话,仿佛无法自圆其说罢?”

齐王妃笑了笑:“谢氏没什么见识,想必不知‘可平反’与‘已平反’之间的区别。”

“王妃这样说,是预备给我们侯爷硬扣上这顶帽子了?”顾嫣然跪得膝盖已经疼痛起来,心里也砰砰乱跳,“就靠谢氏一人之言?臣妇实在不能不疑惑,教唆谢氏的人,怕是与王妃脱不了干系吧?”

这是撕破脸了。齐王妃冷冷一笑:“顾氏,你这样说,可有证据?”

“那王妃方才的话,又有什么证据?”顾嫣然针锋相对,“弄一个对我怀恨于心的妾室来,算得什么证据?”

齐王妃又笑了一笑:“是真是假,父皇自有明断。”

顾嫣然闭紧了嘴唇。他们想过千种万种对策,可归根到底,还是要皇帝相信才是。眼下双方都没有证据,可皇帝的疑心却并不需要实证。如今的情形,说到底是于周鸿不利的,因为齐王一党要的也只不过是皇帝的疑心罢了,而他们想要打消皇帝的疑心,却必须得提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谢宛娘在说谎。

最好的证据,当然就是江北谢宛娘的婆家。可是人既然已经进了京,江北那家人自然也不会留在江北了,倒是青云庵里预先安排下了证人,足以证明谢宛娘是去年十月进的庵。那么,还有什么证据呢?

顾嫣然心里急速地盘算着,忍不住转眼看了谢宛娘一眼。从当初谢宛娘在顾家有难时便带着东西逃了,便可见她人品不佳,更不必说后头那些贪恋富贵的举动了。但她和周鸿都没想到,谢宛娘真能卑劣如此!早知道,当初实在该一碗药灌下去…

谢宛娘在顾嫣然的目光下缩了缩身子,双手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顾嫣然冷冷地盯她一眼,刚要转回头去,却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小腹!方才她提出叫太医来诊脉,谢宛娘反应激烈…这,这其中莫非是…

“谢氏,这样说,你是一口咬定我并未将你遣嫁,而是送进了青云庵?”

“是。”谢宛娘低了低头,声音却很是清晰。

“那你在青云庵这些日子,都见了什么人?”

“什么人也没见!”谢宛娘忙道,“奴婢一直被青云庵的姑子看管着,好容易今日才得逃出来——”她说着,急急伸出一只手,“奴婢在青云庵里整日都要做针线,哪有见什么人的工夫?陛下若是不信,看奴婢手上的茧子便知。”

顾嫣然看她一只手伸出来,另一只手还捂在小腹上,心里又多了一分把握,冷笑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还是请个太医来诊诊脉罢。”说罢转向皇帝,“陛下,倘若太医说谢氏心神清楚,臣妇便无可辩驳了。”

“不,不!”

谢宛娘只说了两个字,皇帝已经摆了摆手:“也罢。传太医!”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多传几个来。”

周润眉宇间已经露了一丝笑意。便是来十个太医,谢宛娘也是神智清楚的,除非周鸿能买通太医院所有的太医!

因为皇帝一直抱病,太医院当值的太医都比平日多,这一传,呼啦啦来了六个。皇帝也不等他们行礼便将手一摆:“给这妇人诊脉,看她是否有心神不清之症。”

“不…”谢宛娘的拒绝十分无力,六个太医轮番替她诊了脉,又低声议论了几句,才由为首的回禀:“陛下,此妇人神智清楚。”

“平南侯夫人,你还有什么说的吗?”这下,连齐王妃也有些压抑不住了。

满殿皆静,都等着顾嫣然回答。顾嫣然并不理齐王妃,却转向太医道:“请问诸位太医,除了并无神智不清之外,此妇人脉象可还有异?”

“平南侯夫人,方才你说的话这样快便忘记了?此时此刻,又扯什么别的?”齐王妃冷笑着道。既然没有神智不清,那还能诊出什么别的脉象来证明谢宛娘是说胡话呢?

为首的太医先看了看皇帝,见皇帝并无阻止之意,这才答道:“此妇有喜脉,大约有孕近二个月了。”

大殿中众人都是微微一怔,有些人尚未琢磨过来,李菡却已经轻轻舒了口气。

“陛下明鉴。”顾嫣然膝盖已经快要麻木了,挣扎着又转向皇帝,跪得笔直,“谢氏自言被臣妇送入青云庵,日日做针线,只有几个姑子看管,并未与外人相见,则身孕自何而来?”

齐王妃和周润的脸色都变了。千算万算,却未算到这谢氏居然有了身孕!齐王妃还想说什么,顾嫣然却不容她说话,继续道:“谢氏既有身孕,可见所说青云庵一事皆为谎言。分明是被臣妇遣嫁江北之后有孕,却不知被何人自江北又复送回京城,在青云庵外演了这一出戏。”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只有顾嫣然的声音清清楚楚:“谢氏是如何回到京城,臣妇并不想追究。臣妇只想知道,她将侯爷的庶子指为蔡氏血脉,究竟是意欲何为?”

第136章

顾嫣然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只觉得腿都是软的。

方才,就在太医给谢宛娘诊出身孕,而她侃侃而谈,言辞直指谢宛娘背后之人的时候,一名侍卫进殿,在皇帝身边回了一句话。

是这句话堵住了齐王妃和周润,也是这句话叫顾嫣然两腿都有些发软。那侍卫说的是:“奉陛下旨意搜查了周府田庄以及孟府田庄,未见其人。”

原来皇帝根本没想着听她们辩驳个明白。应该是在谢宛娘被带回京城之前,皇觉寺的侍卫已经有人快马回报了皇帝,而皇帝立刻便派出宫中近卫,前去查检了周家和孟家的田庄。他不听妇人们的唇枪舌剑,他要实证!

平南侯府的马车在宫门外等着,顾嫣然才出了宫门,就见马车帘子掀起,周鸿从里头跳下来,将她扶上了马车。

马车放下帘子,走动起来,顾嫣然才长长地吐了口气,低声道:“你是与近卫一起去了田庄?”难怪她在殿内与谢宛娘辩驳了半日,都没见周鸿过来。

“是。”周鸿神色镇定,但也不由得说了一句,“幸好…”

后面半句话咽了回去,但夫妻两人都明白。幸好吕良一定要仔细查看皇觉寺地形,幸好他看见了谢宛娘,幸好有这两日的工夫,足够孟家将大哥儿送出京城——否则今日若是被搜出来,便是百口莫辩!

“谢氏怎么样了?”周鸿略一迟疑,还是问了一句。

顾嫣然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陛下说,因嫉生恨,诬告旧主,当即赐了白绫,就在偏殿里绞杀,弃尸乱葬岗,以为背主者戒。”虽然谢宛娘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但皇帝也没有讲究好生之德,直接便将人处置了。

“陛下还是为了遮掩…”周鸿缓缓说了半句,又道,“绝了后患,也好。”

顾嫣然轻轻点了点头。自从她直指谢宛娘是被人教唆前来诬告之后,谢宛娘也哭着辩驳了几句。但她本不以口才见长,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被顾嫣然抓住江北与青云庵之事质问起来,便失了重点,只会苍白无力地辩解,全无还手之力。皇帝只听了片刻,便叫人将她拖下去处置了,这里头的意思其实很是明白——皇帝不想再追查下去,因为再追查,就势必要将谢宛娘背后的人扯出来,而那个人,任何人到了这时候也明白了,就是齐王。

不过,皇帝想给儿子留一条路,对顾嫣然这一边来说,却实在是件好事。

“这件事,是我大意了…”周鸿默然片刻,才轻声道。

顾嫣然又点了点头:“是。我们大意了。”

今日这一番交手,自然是平南侯府大获全胜,可是细究起来,却实在是侥幸。甚至可以说,在此事之中,平南侯府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功劳全要归于齐王,归于他的贪心。

任谁心里都明白,此事并不仅仅是冲着平南侯府来的。彼时,许大将军尚是西北军之主帅,周鸿也是他的属下。若说周鸿藏匿罪眷,且是蔡家人,许大将军绝不可能不知情,少不得要被扣一个协同欺君之罪。而许家背后,就是晋王了。所以推出谢宛娘,实在是意在晋王。那么对付晋王的人,自然也只有齐王一党。

储位当前,纵然是亲弟兄也要争一争的,这说起来其实也是常情。但齐王偏偏是既想得这储位,又不想落个兄弟相争的名头。他本该将谢宛娘从江北带回来,便直接交到皇帝手中,叫周鸿夫妇两个连人都见不到才是。若是如此,纵然搜不出大哥儿,可只要谢宛娘说出与吕良相识,以及逃出吕家村后的种种,皇帝便会知道在此事上顾家与齐家对他有所欺瞒,这便是将顾家、孟家、齐家以及平南侯府统统打倒了一半。

只可惜,齐王想要撇清自己,便炮制了个青云庵出来;他想将平南侯府一举击溃,便让谢宛娘当堂与顾嫣然对质。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谢宛娘已经身怀有孕。这一铁证足以证明青云庵之事完全是子虚乌有,加上几家田庄都没有搜出大哥儿来,皇帝心中已经认定齐王是揪着个死去的小儿做文章。他心里到底对这个宠爱了二十年的儿子还留着一份父子之情,因此虽知道谢宛娘有些蹊跷,却只用一个背主的罪名便将她处置了。这在皇帝,固然是一片天伦,可在周鸿等人而言,却是大幸。否则,他们如今只怕已然万劫不复。

夫妻两个默默地坐着,直到马车回了平南侯府,便见孟家的小厮已经在等着了,见了顾嫣然便行礼道:“太太叫小的来给表姑奶奶报个信儿,家里略受了惊,但还无妨。”

这意思就是说平安无事。顾嫣然点头,吩咐石绿打赏了他个荷包,把人送了出去。

在皇宫里头整整折腾了半日,此时天色已全黑,元哥儿睡了一觉醒来,便闹着要娘了。乳娘哄不住他,一趟两趟使小丫鬟过来看,此时见侯爷和夫人都回来了,便松口气,忙不迭抱着元哥儿过来。

元哥儿如今七个多月,又白又胖,已经很认人了。虽不会说话,但见了爹娘便欢喜起来,两只手都伸过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要爹娘抱。

见了这小子,周鸿便是有什么天大的事也暂且往后放放了,忙过去接了这个沉甸甸的肉团子抱在怀里。虽说这年头讲究个抱孙不抱子,但周家长房并无长辈,哪有人来抱孙呢?少不得周鸿多抱抱儿子了,横竖也无人管他。

天气已热,元哥儿穿得单薄,一团团的肉就都露了出来。小胳膊小腿固然跟藕节儿似的,小脚丫更是圆胖。他又不爱穿袜子,乳娘替他穿上,没多久就自己扒拉了下来,这会儿两只袜子已经被他蹬掉了一只,露着胖脚丫上五个圆球一样的小脚趾头,实在有趣。

看见爹娘都在,元哥儿更人来疯地顽皮起来,还穿着袜子的那只脚在周鸿肚子上踢来踢去,想把这只袜子也蹭下来。顾嫣然看得又好气又好笑,过来把儿子接了放在床上,索性把袜子替他扯了下来:“怎么还踢起爹爹来了!仔细打你屁股!”

周鸿忙拦着:“他有什么力气,不过挠痒痒一般罢了。”

元哥儿仿佛知道娘要打他,爹爹却拦着,躺在床上伸出手来扯着周鸿的衣袖挡着自己的胖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冲着顾嫣然笑,完全一副有恃无恐的无赖相。

顾嫣然被他气笑了,点着他的大脑门道:“别以为有爹爹在,娘就打不了你。等你爹爹出了门,看不把你屁股打成八瓣儿!”

元哥儿其实还没挨过打哩,更不知道屁股打成八瓣儿是多么厉害的威胁,只管咧着小嘴笑。

周鸿看着儿子活泼的模样,笑容却微微黯了一下。顾嫣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低声道:“可是在想大哥儿?你放心,舅母派的人十分妥当,定然会好好照顾大哥儿的。”大哥儿已经两岁,越长越像蔡将军,实在是不能再被人看见了。

周鸿摇摇头:“舅母做事我自然放心,只是——原想着替蔡大哥平反昭雪,便想法子让大哥儿认祖归宗,如今看来,只怕是不成了。”若是蔡将军一旦昭雪,外头就冒出个私生子来,皇帝心里可就什么都明白了。

“至少留了一线血脉,日后总有机会。”顾嫣然轻声道,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若是日后皇帝大行,晋王登基,那时候大哥儿再以蔡家血脉的身份回来,谁还能说些什么不成?

周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对她点了点头:“是。日后总有机会。”这次谢宛娘的事,已经狠狠给了他一个教训,让他看见了自己从前行事实在不够妥贴谨慎,实在有些急于求成。这等错误,如今是侥幸逃了过去,可是纵然老天再怎么宽厚,也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这此后,就全要看他从中学到几分教训了。

皇觉寺之事,除了几位宗室之外,并未对外传扬出去,倒是平南侯府和孟家的田庄被查,却是瞒不住的,很在京城里传了一番,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说这两家干了什么谋反的事,如今查检田庄还是轻的,只怕来日还要抄家哩。

京城里头的闲话,素来是传得极快的,因此这一下子,京城里头各种赏花宴,送到平南侯府和孟家的帖子就少了些。

孟家自然是不闻不问。今年有秋闱,孟珩要下场了,孟家上下都以他闭门读书为重,赏花宴什么的,若不是因着还有个孟玫已经十三岁,就是一处也不参加,林氏也不以为意的。

至于平南侯府,顾嫣然守着儿子也觉开心,什么赏花宴都无所谓。何况公主的赐婚圣旨已经下来,接着就分别指了两处宅子做为公主府。虽说是现成的宅子,但也要再翻修改建一番,以符合公主的规制。再说宅子里头的家具摆设,也是样样都要花心思。算一算要归置好,也得到秋天去了。

吕良实诚,担心这宅子布置出来宁泰公主不喜欢,便托到顾嫣然面前,请她问问宁泰公主的喜好。可顾嫣然也不能时常进宫,怎么能知道宁泰公主爱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去了晋王府。宁泰公主时常来探望晋王妃,倒是托了晋王妃传个话好些。

进了夏日,晋王妃的身体稍好了些,也能起身会客了。顾嫣然带了几根好参上门去,晋王妃便在自己院子里见了她。

“王妃面色红润,可见是大好了。”行过礼,顾嫣然窥着晋王妃的面色,说了一句。

晋王妃的脸色确实比刚受伤那会儿强得多了,不再是白得发青发乌的颜色,但若说面色红润却也实在勉强,不过是比蜡黄略好些罢了。那点儿血色,其实是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她这屋子里又不敢见风,捂出来的一点儿红色罢了。想来这些话,来探病的人都说过,晋王妃也就笑了笑,带着几分了然地道:“是比过年的时候强多了。”

“那就极好。京里有好太医,又有好药,王妃慢慢地养着,哪有个不好的。”顾嫣然说罢,回手招呼乳娘抱着元哥儿过来,“给王妃行礼。”

乳娘抱着孩子跪下磕头,元哥儿在她怀里睁着眼睛看来看去,最后咧开小嘴冲晋王妃笑起来,还把肉肉的小拳头并在一起对她拜了拜。这个是最近顾嫣然教他的,说是行礼,其实不过是把两只小手乱晃几下罢了,不过在小孩子做出来,就显得格外讨喜。

晋王妃果然喜欢,笑着叫抱过来,伸手摸元哥儿的小胖脸,又拉他的小手。因顾嫣然平日就常这么逗着元哥儿玩,是以元哥儿也不怕,反而攥住晋王妃几根手指就不放手,又好奇地去抓她戴的镯子,倒吓了顾嫣然一跳,连忙过去要拉开他的手。

“这孩子真是活泼。”晋王妃却笑着止住顾嫣然,将镯子褪了下来给元哥儿,又不忘叮嘱乳娘,“看好了,莫叫哥儿随便放进嘴里。”这镯子是白玉的,外头用金镶出缠枝莲花图案,倒没有什么宝石珠子的,并不怕元哥儿抠下来塞进嘴里。

“钊哥儿呢?”晋王妃看元哥儿一屁股坐到罗汉床上研究那镯子,颇觉有趣,“也抱过来,叫他们小哥儿俩见见面。”却是半个字也没提到铭哥儿。

孟瑾就在一边,闻言便含笑起身:“钊哥儿可没有这么乖,怕是要吵的。”说笑着便往外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