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府如今缺银子,是以齐王妃才想出了请女眷们前来,捐出头面首饰的法子。一则这些东西齐王府有的是,齐王妃纵然舍不得拿出自己的来,搜刮一下王府里那些侍妾们的也就足够了。大手笔多捐几样贵重首饰,这名声就响起来了。而首饰收上来还要再换成银子再去买米买布,这里头都是齐王妃经手,怎么也能从中克扣些,来补一补齐王府的亏空不是?

只可恨这平南侯夫人顾氏如此不识相,竟拿御赐的凤钗来说事。再有老不死的潞国公太夫人帮腔,居然当场就拿出银子来。潞国公府皇恩浩荡多有赏赐,平南侯府富贵,拿出几千两银子来算什么?可齐王府如今…

昌平侯夫人的脸色也不好看。昌平侯府如今还不如齐王府呢,本来人口就多,爷们儿多是吃喝玩乐之辈,只会花不会赚,有不少人如今是拿着媳妇的嫁妆在开销呢。捐几样不大时兴的首饰,昌平侯夫人已经十分肉疼了,如今白花花的银子要拿出来,她如何舍得?

“既是如此,王府也捐银五千两,米二百石。”齐王妃迅速拿定了主意。几千两银子,王府怎么也挤得出来。事情已经做到如此地步,若这时候捐的银子少了,前头那些事儿不是白做了吗?至于说府里银钱紧张——皇帝都要下罪己诏了,那些侧妃侍妾通房丫头们,还想着锦衣玉食不成?再说,银钱收到自己手里,这五千两不拘哪里也省回来了,还能再赚些。

她还没想完呢,顾嫣然已经又开口了:“依我看,今日捐上来的银子粮米,还须单做一笔账目才好。一则今日捐银,虽说有多有少,却都是各尽其力,自应一视同仁,皆录在簿子上公示,也算不埋没了大家一片心意。”

这一番话说出来,那些家里并不怎么殷实的勋贵夫人们便松了口气。宜春侯夫人逮到机会,忙附和道:“这话说的是,多多少少的,总是大家的心意,哪里能分个高低呢。”

顾嫣然含笑对她点了点头,续道:“二则,咱们在京城里头捐银子,受灾之处却在山东境内。这些银子要买多少米粮布匹,其价多少,又要如何运过去,由谁经手,怎样发放给百姓,都是问题。单列一本账簿,将各色开支都写明在上头,将来查起账来也明白。”

齐王妃的脸色更难看了,强笑道:“周夫人敢是不相信我呢。若不然,夫人也一起来办这事?”

顾嫣然笑道:“我哪里是不相信王妃呢。地动的消息进京,王妃是头一个想到召集众人募化银米的,单是这份心思就难得了。只是诸位夫人都是当家的,自是知道咱们在内宅之中坐镇理事,外头的管事们不老实的尚且想着糊弄一二,从中捞些油水,更何况如今是远在千里之外。”

顿时席间众人纷纷点头。主妇中持中馈,这里头的猫腻如何不晓得?

“若是平日里倒也无妨,既叫下人们出力当差,少不得也许他们几分好处。”顾嫣然含笑看着齐王妃的脸,“可如今这是救命的事儿,却不能再分润出什么油水了。不然王妃一片热心,只中饱了那些没良心的私囊。外头人若是明白,说一声王妃被人哄骗了;若是不明白的,指不定如何猜疑,便是将王妃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也未可知呢。”

齐王妃被说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顾嫣然只当没看见,续道:“我有些小见识。今日众人都捐了银子,各人都要在登记的数目之后签名。这银子交付于何人经手,自然是要签名画押的。就是去布店米店里买粮买布,银钱交割之后,也要那店里经手之人画押为证。再有将物资运往山东,雇车雇船的,一样也要画押。且帐簿子放在那里,谁若有疑惑都可去查看,将来事毕,还可交付宫中。若陛下有不解之处,也有人可核查询问。诸位觉得如何?”

齐王妃恨不得随手捞个什么东西把顾嫣然的嘴堵上!若照她这样搞来,齐王府简直就是白忙活,纵然能从牙缝里挤出个百把两银子,还抵不上出人操心的麻烦。算来算去,也就只摊了个热心召集的名声,可府里却是硬生生倒贴出五千两银子去,齐王知道还不要骂她不会办事?真是羊肉没吃着,惹来一身骚!

可是下头众人却是频频点头。宜春侯夫人更是大力附和:“正是正是。这也算一件大事,务必做到账目清楚才是。将来报给陛下,也不叫陛下觉得咱们女人家办事糊涂。”

陈太夫人嘴角也露了笑意:“顾丫头这主意出得好。王妃若是人手不足,我们潞国公府也出二十人去帮忙。”

齐王妃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潞国公府再派人来盯着,那就连牙缝里的银子也别想省了。

可是她又不敢说什么。顾嫣然说得头头是道,且并没有把平南侯府的人安插过来,口口声声只说不能让下头人白费了齐王府的心意,显得毫无私心,她实在没有话可反驳。而陈太夫人身份辈份都摆在那里,即使众人都疑心她是派人来盯着齐王府,也没有人敢出言质疑。两下里夹攻,齐王妃除了答应下来,再也不能说什么了。

顾嫣然说完,见众人都答应了,便对身边的丹青点点头,丹青马上取出一本崭新的账簿递上去,顾嫣然笑道:“今日之事俱是王妃召集操持,自然请王妃头一位登记。”

话都说到这份上,齐王妃也只能叫人取来笔墨,提笔在最上头写了“认捐银五千两,米二百石”的字样,又签上自己的名字,心里疼得如割肉一般,暗地里寻思哪个庄子上有最贱价的陈米,这二百石都得用陈米糊弄过去才是。

今日凡来的女眷们都知道是为了捐银子来的,身上也都带着银票,当即一个个依次上前来写了认捐的数额,当场就将银票交割清楚。说起来也只有齐王妃不曾取出银票来,但数额既已写定,潞国公府明日还要派人来“帮忙”,齐王府认捐的这五千两也是逃不掉的。

顾嫣然早早就写明了认捐的数目,这会儿坐在座位上闲闲跟身旁人说话,眼角余光却瞥到齐王妃怨毒的神色,不由得肚里既是好笑又有些疑惑——齐王妃募捐银米,为何开始会提出捐些头面首饰?这不是平白又多加了一道手续?难道是看中了哪一位的首饰,想要收为己有?

众人都认捐完毕,簿子上厚厚写了三分之一。齐王妃收到手里,看着那些银子数目简直两眼都要发红,恨不得悄悄撕去一页自己匿起来。可再一瞧,那账簿右下角竟已经编好了页码,壹贰叁肆伍写得清清楚楚,若撕去了一页立时便会被发现,心里顿时又蹿起一股子邪火来,只是想到今日还要办第二件事,才勉强压了下去,笑向众人道:“陛下也在削减后宫用度,节省出银子来赈灾,今日这茶会,我们也不好铺张,倒是园子里有几棵早开的桂花,池子里养的七色莲花也开了,只好请诸位赏赏花了。”

莲花多见,但养出七色莲花的却少见,众人也要给齐王妃捧场,便都笑着起身往园子里去了。果然那池中开的莲花有红白紫蓝黄粉诸种颜色,倒是十分稀罕。女眷们大都爱花草之类,便围着池子观赏起来。

顾嫣然陪着陈太夫人说了几句话,见宜春侯夫人带着韩绮凑了过来。宜春侯夫人倒是一脸笑容,韩绮却是不情不愿的模样。顾嫣然也不想对着韩绮那张脸,便扯了陈云珊去池边看花。正瞧着呢,却有个小丫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悄悄挨到顾嫣然身边,小声道:“平南侯夫人,我们甄姨娘想见见您,求您救命。”

第141章

甄姨娘?顾嫣然一时根本没想到这究竟是谁。她可没兴趣在齐王府里乱走,更没兴趣管齐王府的闲事,只看了一眼那小丫鬟便道:“你只怕是认错人了,我不识得什么甄姨娘。”

陈云珊狠狠瞪了那小丫鬟一眼,冷笑道:“你是齐王府的丫鬟?齐王府真是好有规矩,一个姨娘也想见客人了?我倒要去问问王妃,这是什么道理!”

姨娘就是姨娘,老老实实在后宅呆着伺候爷们儿是正经,纵然主母仁慈允你偶尔出来走走,也只该与别人家的妾室来往,哪有这么大脸要见正头夫人,且还是位侯夫人!幸而这里只有陈云珊和顾嫣然两人,旁人站得略远,并不能听见这小丫鬟的话,不然传出去说平南侯夫人与齐王府的侍妾有什么瓜葛,岂不是丢脸?

小丫鬟一听陈云珊的话,顿时骇得脸色惨白,膝盖一弯似乎就想给顾嫣然跪下,但弯到一半又想起旁边还有人,连忙又站直了,细着嗓子道:“平南侯夫人,陈姑娘,不是奴婢敢大胆,实在是我们姨娘走投无路,要求夫人救命了。我们姨娘闺名叫甄真,夫人可还记得?”

“甄真?”顾嫣然这下记起来了,却也忍不住好笑,“你们姨娘叫你来找我,可跟你说过她父亲当年是如何背地里给我父亲下绊子的?”

小丫鬟几乎要哭出来:“姨娘说了。姨娘说那都是老爷们的事,她是做女儿的,实在并不知道这些事,只是心里对夫人到底是抱愧的,所以不管夫人肯不肯救她,她都有件事要告诉夫人,请夫人当心。”说着,小心地观察一下四周,从袖中拿出一小条纸来。

顾嫣然皱了皱眉,还是接了过来,借着陈云珊的遮蔽展开一瞧,只见上头用眉黛歪歪扭扭写着:首饰,贴身,私通,胁迫几个字,乍看像是随意写来,句不成句,话不成话,简直没头没脑。只是经了今日这事,顾嫣然一眼看上去,只觉得恍然大悟——难怪齐王妃想要众人捐出头面饰物来,竟是想要拿到自己一件贴身首饰,好叫外头的男子持了来诬称与自己有私情么?只这胁迫是个什么意思,是想要胁迫自己做什么?还是另有所图?

陈云珊虽在旁边,但知道是顾嫣然的私事,硬忍着没转过头来看。只是今日若要捐首饰却不只是顾嫣然自己,满厅的女眷们都有被胁迫的可能,顾嫣然便将纸条给陈云珊也看了看,淡淡向那小丫鬟道:“你们姨娘现在何处?”若是甄真要让她去什么人迹罕至的院子水榭见面,她可不去。

小丫鬟却低声道:“姨娘被关在院子里,出不来,只好叫奴婢来给夫人捎信。姨娘说,过几日王妃要带着府里的女眷一起去皇觉寺为灾民祈福,姨娘想求夫人到皇觉寺去见一面。”

皇觉寺到底是皇家寺庙,在那里见面总归要比在齐王府里安全些。顾嫣然沉吟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到了那日,我也会去上香。”

小丫鬟如蒙大赦,连忙悄悄又溜走了。陈云珊刚才看过了那纸条正在琢磨,这会儿才突然回过味来,又惊又怒道:“她要首饰是打算——”虽说依这小丫鬟的说法,齐王妃是想对付顾嫣然,但大家若都捐了自己的头面,岂不是齐王妃想对付哪个就对付哪个吗?

若是特别贵重的首饰倒也罢了,捐出来大家都记得住,也有个证明。可若是那不大打眼的首饰,乱糟糟的堆了一堆,又不曾有个簿子记录明白,将来若流落到外头去,谁能说得清楚?后宅女子名节最重,有时一个没有实证的流言都能逼死人,何况是实实在在的首饰头面?齐王妃用心何其毒也!

顾嫣然轻轻扯了陈云珊一下:“回去再说。”到了那天,她还真得去见见甄真。齐王妃纵然诬陷了她与人有私情又有什么用?她与齐王妃并无私仇,而此事对齐王也没什么好处,那么齐王妃此举,究竟意欲何为呢?

齐王妃这里兴师动众地募捐了三万八千多两银子,外加将近一千石米粮,一时间颇得好评。只是她这里才开完了茶会,那边清流官员们已经由王尚书夫人为首,带着孟御史夫人林氏等人分头挨家挨户地上门募化起来,几日之内,也凑出了三万多两银子,米粮少些,却又凑出了许多粗布棉花之类,正由那些小官家的女眷们日夜赶制棉衣棉被,以送到灾区防备即将到来的寒冬。

这其中,东宫和晋王府的侍女们包揽了许多针线活儿,太子妃和两位侧妃也都随后给齐王妃那边送去了捐的银子。尚未进宫的王侧妃跟着王夫人去官员家中募化,孟侧妃则宫里宫外两头跑,直到一日累极晕倒,请了太医来诊脉方知道自己身怀有孕了。

孟侧妃有孕的消息传开,东宫有喜,无形之中将齐王妃那番举动的影响冲淡了许多。且众人都知道,齐王府遍请勋贵家的女眷,却并未给东宫递什么消息,东宫却并不计较,虽然与清流官员的家眷们一同做棉衣棉被,却还是将捐出的银子给了齐王妃,替齐王妃做脸面。不然,若是东宫将捐出的银子放在清流官眷们一起,岂不是像要跟齐王唱对台戏了吗?

周鸿这些日子回来得都晚。他虽是带兵的人,这些钱粮之事不归他管,但护送银米去灾区倒是要用些兵马,以防饥民哗变,哄抢东西,更防有些人心存不轨,煽风点火趁火打劫。不过晚虽晚,他心情倒是极好,说起王尚书将银子代妻子送到户部之后,齐王的脸色实在叫人瞧着有趣。

“这些日子齐王一直在户部忙碌,还上表请缨去山东赈灾。人人都夸齐王妃贤德,谁知道晋王府那边拿出来的棉衣棉被小山一般,且表姐有孕的消息一传出来,连陛下都遣人来慰问,还赞表姐有其父乃有其女,都是忠直之人。齐王那神色,真是精彩极了。”

顾嫣然拿了热帕子替他擦脸,好笑道:“不是忙着救灾么,怎的你还有闲心去看齐王的脸色?”

周鸿捉住她的手亲了亲,笑道:“有得看为什么不看?他敢指使齐王妃拿首饰的事算计你,我不过是看他一点笑话,又算得了什么?有朝一日我替你算计回来,才是报了仇呢!”

顾嫣然脸上一红,把手抽回来,轻轻在周鸿腰间掐了一下:“做什么动手动脚的没个正形。”

周鸿苦着脸,故意捂着腰间:“我自己的妻子,难道还不许亲一亲?每天在衙门里累死累活,回家来饿着肚子还要被殴打,真是可怜。”

“呸,谁殴打你了!”顾嫣然嗤地一声笑出来,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既饿了,就快吃罢。你说齐王请缨要去山东赈灾,陛下允准了吗?”

周鸿点了点头:“陛下已允准了,如今第一批粮米棉袄已装船,大约明日午后就会启程。”

顾嫣然算了算时间:“明日启程,后日齐王妃就去皇觉寺上香祈福,倒又是演了出好戏。”

周鸿嗤笑:“为了募银一事,齐王妃出了一番力气,却被表姐一个有孕冲淡了许多,怎会甘心?其实若要我说,哪用浪费时间银钱去寺庙上香,有阖府女眷都去的这股子折腾劲,倒不如学学表姐她们做些棉袄棉被。只做些脸面上的事,难道以为陛下看不明白不成?”

说着又有些担忧:“其实你还是不去的好。既知道她们要算计你,何必非要自己送上去?”

顾嫣然摇摇头:“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始终是要吃亏。倒不如听听甄真说的话,若是能弄明白齐王妃在打什么主意,我们也好早做准备。我与她并无私仇,与其说她是要算计我,不如说是要算计你,算计太子。”

周鸿皱着眉不大情愿:“朝堂上的事,自有我们男人去较量…何况那个甄氏,当初她父亲就算计过岳父,也是因此才被陛下免了官,她恨你还来不及,哪会有那样好心!”

“她如今日子不好过,指望我救她。”顾嫣然安抚地拍拍周鸿的手,“即使她是假意,至少也能让我们知道齐王府的动向。朝堂之事虽是你们男人家的事,但国为大家,后宅也不能远离朝堂风波,我若能帮上一二,也好过你在外头独力支撑。”

周鸿一伸手臂,将顾嫣然抱到自己膝上,下巴贴着她的鬓角,半晌才闷闷地道:“多带几个人去,万不可落了单。后日叫元宝亲自给你驾车,侍卫也要多带几个才好。”

顾嫣然全都答应着,夫妻两人腻了一会儿,忽听外头有动静。顾嫣然连忙从周鸿膝上跳下来,整了整衣襟道:“什么事?”

他们夫妻两个在屋里的时候,丫鬟们都在外屋等着,没有吩咐并不入内。这会儿顾嫣然问了,丹青才从外头进来:“夫人,外头闹泱泱的,仿佛是南园那边有动静,石绿已经去看了。”

顾嫣然皱了皱眉。自打皇帝要册封晋王为太子,赵氏太夫人就很是安分,顾嫣然每日去请安,居然也能得她个笑脸。今日这是怎么了,半夜三更的居然闹起来?

“我去瞧瞧,你先用饭。这也快要歇下了,别吃太多免得积食。吃过了,叫人送热水进来你沐浴。”顾嫣然说着,只听外头的喧闹声倒越来越近了,当即出了屋子,“怎么回事?”

石绿沉着脸,眉宇之间含着怒气:“夫人,二房来人,说他们家里的丫头从小门逃进了南园,方才在南园搜了一番不见人,就说在咱们这里,一定要来搜逃奴呢。奴婢把她们堵在南园那边,谁知二太太亲自过来了。”

若来的是下人,石绿尽可以把人打发了,可沈青芸来了,就连顾嫣然也多少要顾忌她是长辈:“到底是什么人逃了?”

“就是侄媳妇你身边曾经伺候过的那个贱婢牙白。”沈青芸的声音从院子外头传进来,身后带了两个管事妈妈,另有六个壮实的丫鬟。

管牙白叫贱婢,那牙白曾经的主人脸面何存?顾嫣然淡淡一笑,迎下台阶:“二婶娘怎么亲自过来了?也是,毕竟是寿王殿下青眼过的人,也难怪二婶娘这样兴师动众。”沈青芸所说的这个贱婢,可是寿王自己挑中过的,沈青芸若不怕打寿王的脸,尽管说就是。

沈青芸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这几年她消瘦憔悴得厉害,已经是不惑之年的妇人了,脸庞一削瘦,就显出几分刻薄和寡情来,与前些年的雍容华贵几乎判若两人。只是她的精神倒是极好,一双眼睛在暗夜里亮得都有些瘆人,仿佛什么兽类的眼。

“侄媳妇也知道牙白这丫头不比那些粗使丫头,若是别人,逃也就逃了,只这个却不成。方才已经在南园那边找过了,不见人影,少不得还要找找这边。这么晚了,也不好劳动侄媳妇的人,我自带了人来。”

丹青和石绿都是一脸的怒气。若是让二房随随便便就这样搜府,传出去长房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如此深夜,恐怕我不能让二婶在园子里搜人了。”顾嫣然淡淡地道,“虽说这边的院子二婶都走过,可这黑灯瞎火的,终究跟白日里不同,若是二婶有什么跌撞着,就是我的过错了。且,会不会是二婶看错了,二房那般门禁森严,怎会让个丫头逃了出来?依我说,二婶不如先回去再看看,若是这丫头当真在我们府里,明日寻着了人,自会给二婶送回去。”

沈青芸的手在袖子里捏成了拳头。“这边的院子二婶都走过”,这话针似的戳在她心上。没错,这侯府本就是她的,她自然都走过,只是如今暂时易主,她总能拿回来!

“二房倒是门禁森严,只怕侄媳妇你有心救人,二房才多少人手,哪里敌得过侯府呢?”沈青芸冷笑着,没一点要回去的意思,“侄媳妇你若是想将人要回去,何不与我直说?”

“二婶娘说笑了,一个丫头罢了,我这里又不缺人使唤,要她做什么?”

沈青芸阴阳怪气地冷笑:“侄媳妇才是会说笑呢,若是不要她,你那大丫鬟丹青为何频频与她相见?说起来牙白那丫头长得是不错,当初侄媳妇送她进王府,可惜是不曾成功。侄媳妇指望她做人上人,想来是看不惯她在我身边伺候吧?看着我使唤你的人,心里不自在了?啧啧,难怪侄媳妇能笼络了府里的下人,这样的主子,谁不死心塌地替你效命哟…”

“太太!”沈青芸身边一个管事妈妈突然指着院门边上,“那里有人!”她这么一嗓子吆喝出来,后头几个丫鬟立刻扑了上去,老鹰捉鸡般地将缩在墙外的一人提了过来。

“夫人,夫人救命!”正是牙白。一身衣裳滚得泥猴一般,脸上也抹得黑乌乌的,在两个丫鬟钳制下大哭,“夫人救救我,回去了奴婢会被打死的。”

丹青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移开了目光。方才发现牙白的那管事妈妈上去啐了一口,举手抽了她一耳光:“喊什么!如今你是二房的丫头,太太叫你生你就生,叫你死你就死!难道你还当谁会来买了你不成?”

沈青芸笑吟吟地抬头看着台阶上的顾嫣然:“怎么样,侄儿媳妇要买她回去吗?”

丹青恨恨地瞪着牙白。都是她惹的麻烦!夫人不计前嫌,早说要送她走,她硬是不肯,说不愿做逃奴。若是不愿做逃奴,今日又逃出来做什么?如今叫二太太直问到夫人脸上来,若是夫人说不替她赎身,未免有些不念旧情,若是赎了身——到底又是曾经伺候过寿王的人,回来如何安排?

“怎么,二婶娘肯让她回来?”顾嫣然却是反问了一句。

沈青芸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变化,只是在夜色之中无人看得清楚:“哟,侄媳妇还当真做起好人来了?”

“二婶娘若肯放她,我赔二婶娘十个丫头的身价银子,若是二婶娘不肯放过她,那也是她的命。”

沈青芸唇角不由抽了一下。这个顾氏,口角竟然如此伶俐。说什么她不肯放过牙白,一个丫鬟而已,她为何不肯放过?无论是谁听了这话,都会联想到寿王府。若不是牙白曾经伺候过寿王,她为何不肯放过她?如此,岂不是说周润善妒,借了娘家的手来整治通房妾室?

若说不是为了寿王,那就是因为牙白曾经在长房当过差了?这更糟糕,当初爵位从二房转至长房,满京城谁不知道?斗不过长房,拿一个丫鬟出气,她的好名声又如何维持得住?顾氏牙尖嘴利,不过今夜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就让她得意一时又如何!

“让侄媳妇这么一说,我就是想不放人也不成了。罢了,一个丫头而已,明日我就叫人把她的身契送回来。只是侄媳妇可要仔细些,这样不安分的丫头,还是别放在身边的好。”

二房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惊魂稍定的牙白跪在地上痛哭:“奴婢谢夫人,谢夫人救命之恩——”

“石绿带她下去,在你房里先歇一夜。”顾嫣然却没等她说完便打断了她的感恩,吩咐石绿一句,转身进了屋里。

周鸿已经沐浴出来,皱着眉头在窗口听外头的动静,见顾嫣然进来便道:“这样的丫头,你还这样好心做甚?”他是被谢宛娘和小桃吓怕了,当初那是幸好被小丫鬟听见了,万一真是不曾提防被她们主仆得了手,可不恶心死人?更不必说之后谢宛娘又反咬了他们一口,若不是吕良,此刻万劫不复的就是他们了。

顾嫣然轻笑了一下:“我不是好心,只是想看看这丫头究竟想做什么。前些日子我屡次说可以送她离开京城,她却拿着不愿做逃奴的话来搪塞我,今日又闹出这一场来,为的不就是回我身边来当差?我倒想看看,她怀的是什么心。”

周鸿有些不大同意:“又要冒险…”

顾嫣然笑了笑,走过去倚着他一起看窗外夜空:“我在想,牙白是寿王府出来的,甄氏是齐王府出来的…”

她才说到一半,周鸿已经微微变色:“你说的是!”两家王府都要送人到她身边来,所谋者只怕不小,“此次地动,又给了齐王机会。”原定的太子册封礼也只能往后推,颇有人将地动归咎为错立储君呢。

“只要陛下不改主意,储位就不会更改。峻之觉得,陛下会改主意吗?”

周鸿沉思地抚摸着妻子软缎般的黑发:“多半不会。地动乃是天灾,什么上天示警之说虚无缥缈,陛下也不会觉得自己立错了储君。”

“那齐王还有什么机会?”

“…逼宫…”周鸿轻轻吐出两个字,“当初驸马人选里头已经显露玄机了。可光靠内宫九卫还不足成事,京城两营,五城兵马司,他们也得有人才行。可是如今陆家手里,没什么人。反倒是太子这边,有许家,有我。”

“有你。”顾嫣然仰头看着他,“既然你挡了他们的路,难道他们不会想对付你?或者将你拿下,或者——加以笼络。”她想起甄真那张纸条上写的字,“又或者——要胁迫于你。”

第142章

皇觉寺又迎来齐王府的贵人,这次可真有点战战兢兢。上次给已故皇后娘娘做法事,却闹出青云庵的事来,之后没几天就来了宫内侍卫,将青云庵抄了个底朝天,还抓走了四五个尼姑,就连青云庵的住持也受牵连,不得不离开了京城。

虽说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说到底,既然一具皮囊还脱不去,还得在这俗世中生活,就得遵守俗世的规矩。皇觉寺是皇家寺庙,就是侍奉贵人的,住持再说是什么得道高人,佛法精深,皇帝一句话,免了也就免了。有青云庵在前,这次皇觉寺可不敢怠慢。

顾嫣然的马车到山下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她是有意避一避齐王妃,并不想跟她一起上香。说什么替灾民祈福,有这些香火钱,多买几石米几匹布送去灾区,不比供在佛前实惠?

平南侯夫人前来,迎客的僧人都要郑重几分。顾嫣然随口问道:“听说齐王府上女眷前来祈福,不知可曾法事完毕?莫要被我冲撞了才好。”

在这样大寺院里做迎客僧的,都是些精明人物,就是对京城里各府第之间的关系也十分通透。平南侯府与齐王府自是不合,迎客僧还真怕平南侯夫人与齐王府上的女眷们撞上。

难得平南侯夫人这样谦和省事,迎客僧求之不得,忙道:“王妃领着侧妃们在后殿听诵经,大约再有小半个时辰便结束了。因下午还要再做一场法事,王妃要在禅房休息。夫人如今从前殿拜过去,想来无妨。”等她拜到后殿,法事也结束了,齐王妃也进了禅房了,见不着面。

顾嫣然点点头:“我自己认得路,师傅不必奉陪。”

皇觉寺大大小小的佛殿有几十座之多,顾嫣然随意拜了几座,走到后殿时法事已然做完,殿内尚是香烟缭绕,几个小和尚正在收拾。顾嫣然正在殿门外看了看,便听身后有人低声叫了一声:“周夫人——”一回头,只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从角落里闪出来,“你,你总算来了!”

顾嫣然对甄真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沔阳那个花团锦簇的少女身上,此刻乍见这个苍白憔悴仿佛年近三十的女子,一时竟没敢认:“甄…甄氏?”

甄真看着顾嫣然,心里不知是酸是苦。想当初在沔阳之时,她的衣着首饰比顾嫣然更贵重华丽,可如今——她强把心里的痛苦压下去,屈膝行礼:“见过平南侯夫人。多谢您肯来,我,能否到那边禅房里说话?”

顾嫣然看了看四周:“石绿带人在外头守着,丹青跟我进去。”

一进禅房,甄真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顾嫣然眼前:“周夫人,求你救我一命!王妃要弄死我!”

顾嫣然往后退了一步,皱皱眉:“这话你该去向齐王殿下说才是,齐王府内的事,如何轮得到与我这个外人道?若是被人听见,恐怕不好罢。”

甄真眼圈一红:“王爷,王爷早不把我的死活放在眼里了。夫人不知道,王爷娶我,不过是为了我娘家的银子,如今王爷没做成太子,我娘家的银子也用光了,王爷就——就算王妃现在把我关在院子里饿死,王爷也不会过问。”

“哪至如此…”顾嫣然神色微动,“你是府里正经的侍妾,也是有名有份的,王府也不是养不起一个侍妾。”

甄真掩面而哭:“王府养得起,可王妃不肯养啊。”她从手指缝里偷窥着顾嫣然的神色,“我知道我父亲得罪过顾大人,可如今顾大人官运亨通,我父亲却罢官归家,也是报应了。求夫人发发慈悲,只当是救了街上一个乞丐,救我这条命罢。”说着,连连磕头。

顾嫣然往后又退了退:“你这是做什么。丹青快扶起来。你是王府的侍妾,我如何救得了。难不成我还能登王府的门要人?”

“并不是…”甄真坠着身子,不肯让丹青拉起来,“我想回江南,我想回家!可是我能走得出王府,却走不出这京城。王妃一旦发现我失踪,立刻就会派人在京城里搜索,还会派人去江南找我。我,我只求夫人,能让我在夫人府上躲一阵子。等到王妃找不到人,收了手,我才敢回家。”

顾嫣然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到我家躲一阵子?这只怕不妥。”

她怎么油盐不进?甄真心里暗恨,一咬牙:“前几日为灾区募捐银米,王妃要谋算夫人的首饰之事,您可知道王妃意欲何为?”

正话儿来了。顾嫣然淡淡道:“说起这话来——虽则我本来也没打算捐什么头面,但到底还要谢谢你好心提醒。这种事,无非是想坏我名节罢了。”

“何止于此!”甄真往前膝行了一步,压低声音,“王妃与您有什么仇,怎么会要坏您名节?这是王爷的授意!王爷所谋者大,他不是要谋夫人,是要谋平南侯!”

“这话怎么说的?”顾嫣然扬了扬眉,看起来仿佛不怎么在乎,但甄真敢肯定自己看见了她眼中惊怒的神色,忙道:“夫人怎么想不明白?夫人的名节坏了,平南侯有什么脸面?日后如何在朝堂上立足?平南侯如今可是太子殿下的膀臂,拿下平南侯,就等于拿掉了太子一只手臂,王爷对储位——我不说,您也该明白的…”

顾嫣然阴沉着脸,片刻后才冷冷道:“想得倒好,我就不信,他的手还能伸到我平南侯府来?”

甄真抛出最后的杀手锏:“只怕夫人不知道,王爷的手已然伸到您府里去了!若我没说错,府上有个叫牙白的丫鬟罢?”

丹青倒吸了口冷气。甄真听见动静,心里便是一松,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忙道:“夫人这个丫鬟,当初是送到了寿王府上罢?可如今又回来了,夫人可知道她回来是做什么的?”

顾嫣然缓缓地道:“难道是来偷东西的?”

甄真低头瞧着她的手,袖子里微微凸起一块,显然是在袖中紧紧攥成了拳头。甄真轻轻吐了口气:“正是呢。寿王本是齐王殿下的亲兄弟,双管齐下,不怕夫人不中招。我虽没见着,也知道那丫鬟必定是说在寿王府受了苦,如今想回夫人身边伺候,可是?”

“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顾嫣然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

甄真低声道:“是我偷偷听见的。我怕王妃对我下手,买通了在王妃院子里的丫鬟,听见了这个。”她扯住顾嫣然的裙子,“我不瞒夫人,就因听见了这话,我才敢来求夫人救命。那个丫鬟,夫人可万不能再信她!”

顾嫣然默然片刻,弯腰搀住甄真:“你先起来罢。只是今日我却不能带你走。我来庙中谁都知道,若是你今日失踪,必然引得齐王殿下疑心到平南侯府,到时候反是救不了你。”

甄真借着她的手站了起来,一脸的感激涕零:“我知道,并不敢连累夫人的。再有三个月就是景泰公主出嫁的日子,王妃这些日子忙得很,还要抽出工夫来去瞧瞧公主府修建得如何了。她下次去公主府总在月中几日,只求夫人派几个人在王府附近看着,我若能逃出王府,就求夫人援手,若是不能,也是我的命…”说着,又落下泪来。

顾嫣然叹了口气:“既是这样,我记得王府街口处有座明月茶楼,我会叫人在那里订一间雅间,你若能逃得出来,就去‘谷雨’房罢,自会有人带你走。”

甄真顿时又要跪下磕头。顾嫣然忙扶住了她道:“也得你自己走得到茶楼才是。”

“是是是。”甄真抹着眼泪,“只怕王妃还要寻我,我就先回去了。”

直到离了皇觉寺,上了平南侯府的马车,丹青才终于憋不住了:“牙白那个小蹄子,竟当真是个白眼狼!她,她——奴婢回去就撕了她!”

顾嫣然笑了笑:“你也太心急了,谁说得准甄氏的话就是真的?我虽也有几分疑心,可捉贼捉赃,总要抓住了人才好下结论。”

丹青气道:“奴婢瞧着八九不离十了!若她不是,早就答应夫人离开京城了,又何必千方百计要回夫人身边来?”说着又庆幸,“倒幸好甄氏报了信,不然若被她得了手,奴婢死一百回都赎不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