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嫣然想得头都疼了,却更无半点睡意。隐隐地,她仿佛听见外头有些喧闹的声音,窗纸上似乎也有些发亮。她连忙撑起身子来,凑着窗缝往外看去,只见浓黑的天边似乎有些发红发亮,像是太阳要出来了似的。

她一动,丹青便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也扒着窗户往外看了看:“是天要亮了?”

“不。”顾嫣然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好像是哪里走水了!”

她这句话才说完,砰一声门被撞开,一名守卫一头撞进来,大声道:“快起来!穿上衣裳,赶紧走!”

丹青连忙挡在顾嫣然身前:“出去,出去!”

“出去什么!”守卫怒冲冲地道,“赶紧起来,再拖拖拉拉的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好在这两日天冷,两人睡下都是合衣而卧,此时不过披上外头的大衣裳,便跌跌撞撞跟着守卫出了房门。马车已经停在院子里,而院墙外红光漫天,的确是山中起火,且火头离这里已经不太远了…

 

第154章

 

一辆马车已经停在院子外面,原本顾嫣然以为只有四名守卫的,这时候却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五六个人来,足足有十人之多,团团围着马车,催促顾嫣然和丹青上车。

“走水啦,走水啦…”山风吹送,传来隐隐的呼唤声,还有咣咣敲锣的声音。果然如顾嫣然所想,这个院落离她的田庄并不远,火似乎就是从田庄那边烧起来的,只因今日风向时时在转,这会儿又是向着院落吹过来,所以火势竟是很快就蔓延了过来。

这火势不对!顾嫣然看着那片红光,突然想到一件事——现在正是三月初,草木生长的时候,那枝条都嫩得似是能掐出水来一般,正是最不易发生山火的时候。这火从田庄那边着起来,要说能一直蔓延到这边来,即使有风也是不成的。所以,所以这火是有人故意放的!是周鸿!一定是周鸿来了!

顾嫣然还没有完全想清楚的时候,身体就比头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哎哟——”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丹青大叫起来,尖锐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我,我肚子疼…”顾嫣然蹲下去,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团,一步也不肯走。如果是周鸿来了,那她就该拖延时间,反正不管怎样,就是不能让这些人这么顺当地将她们带走。

丹青被顾嫣然在手上掐了一下,先是一怔,随即用更大的声音叫起来:“夫人,夫人!快来人,夫人动了胎气,快请大夫啊!”她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顾嫣然掐她这一下的意思她却明白了,于是拼命地叫起来,恨不得把喉咙都喊破,边喊还边哭叫起来。

“闭嘴!”一名守卫冲过来喝斥着丹青,伸手就要将顾嫣然从地上提起来。

“不许动我们夫人!”丹青扑过去狠狠一头撞在他怀里,“你们想害死夫人吗!快请大夫,请大夫!夫人动了胎气了!”

守卫一巴掌就把丹青推摔到地上:“妈的!老子去哪给你请什么鬼大夫!动胎气?就是要生了也得赶紧走!上马车上马车!”

他伸手揪住顾嫣然的衣裳,丹青像头小狼似的爬起来,抱着他的手就一口咬了下去。守卫嗷地一声,回手一巴掌把丹青扇飞了出去。丹青重重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丹青!”顾嫣然大骇,跪在地上爬过去,“丹青,丹青你怎么了!”

几个守卫已经被吵得头大如斗,再没了耐心。又有两名守卫过来,一个提起丹青,两个人架起顾嫣然,将两人都强行塞到了马车上。这么一折腾,已经过去了好些时候。几名守卫一边骂娘一边要赶车,可终究不敢放任顾嫣然不管,又跑到屋里去搬了几床棉被出来垫在马车里,这才有人坐上车辕,将马车赶起来。

顾嫣然这时候也顾不得别的了,拼命摇晃着丹青:“丹青,丹青!”

“闭嘴!”外头的守卫恶狠狠地骂道,“再哭丧,老子宰了你!”这时候他们应该静悄悄地离开才是,可恨这两个女人,竟这样唧唧喳喳的不肯有片刻安生。

这时候顾嫣然哪里理他,颤着手去摸丹青的后脑。她方才看得清清楚楚,丹青是背向下摔了下去,这若是摔到后脑可是要命的。

手下的人轻轻动了一下,微凉的手指攥住了顾嫣然的手,丹青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夫人,我没事,是吓他们的。”

“呼——”顾嫣然吐出一口长气,险些又哭又笑,“你可吓死我了。”

丹青其实也摔到了。那样重重跌在地上,她是侥幸没有摔到后脑,但浑身都在疼,仿佛骨头都要散了似的。勉强坐起身来,小声问:“夫人你怎么样?”

“我没事。”顾嫣然轻轻摸了摸小腹,“这个孩子很乖。”也很坚强,这样的折腾,他一点儿事都没有,还在这时候轻轻踢了她一脚,不知是在安慰母亲,还是在昭告他的存在。

丹青扒着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夫人,这火是怎么回事?”她刚才没想明白,但顾嫣然这样的闹,她也觉得这火一定有点蹊跷。

“我也不知道。”顾嫣然低低地回答,“也许是侯爷,也许不是,不过,我总要做点什么。”

“但愿是——”丹青还没说完,马车后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吓得丹青一个哆嗦,“什么声音!”

顾嫣然也呼地坐直了。马车后面便是刚才出现的那些守卫。一辆马车也只能装下她们主仆两个,原本的四名守卫在车辕上都挤不下,更不必说别人了。有几人骑着马,还有几人就只是步行跟随。这会儿后头突然传来惨叫声,听着又近,必然是那些守卫了。

这一声惨叫只是个开头,后头的守卫们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便有接二连三的声音,或惨叫,或闷哼,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地上就已经倒了三个人,还有一个被一箭射中大腿,仆倒在地上。他正要爬起来,又是一箭射过来,从他颈后穿了过去,竟将他钉在地上。

“快灭火把!”一名守卫大叫,甩手已经将自己的火把扔了出去,和身滚入黑暗之中。可惜不远处山火熊熊,火光一直照到这边来,他虽然扔掉了火把,也只是从显眼的靶子变成了不很显眼的靶子,立刻又有一排箭矢飞来,两个抛掉了火把的守卫又被射中。

顾嫣然和丹青挤在马车里,看不到外头的动静,只能听见后面一声声的惨叫,真是心急如焚。忽然之间,急驰的马车猛地一停,马儿一声长嘶,轰然倒地,将坐在车辕上的一个守卫都甩了下去。另一个守卫知道不好,一回身就蹿进车厢,伸手就去抓顾嫣然:“贱人,给我出来!”这时候只有抓着人质才有一条生路。

丹青横身一挡,被守卫摆手就推开,胳膊一伸就扯住顾嫣然衣襟。冷不防丹青又扑过来,抓住他握刀的手狠狠咬了下去。这个守卫正是刚才被她咬了一口的那个,眼下左右手上都带了伤,大叫一声就想将丹青甩开。丹青发了狠,死死抱着他的手臂,硬生生就要咬他一块肉下来。守卫疼得嗷嗷直叫,放开顾嫣然,抡起拳头就往丹青后背狠命捶下去。一拳打中丹青就觉得喉咙一甜,有什么东西直往口鼻里涌,她紧紧闭着嘴,索性连呼吸都屏住,只把全身的力气都聚集在手臂和两排牙齿上,用力咬咬咬…

守卫捶了两拳都没能将人打得张嘴,自己的肉倒是被咬得痛彻心肺,终于想起用左手接过右手的刀,对着丹青的背心就插下去。顾嫣然尖叫一声,也顾不得自己小腹有些抽痛,拔下头上的簪子就往守卫脸上戳。只是她的簪子还没戳出去,守卫的刀尖已经到了丹青后背,眼见得就要将丹青一刀插个透心凉,突然他自己闷哼一声,手上陡然软了,刀尖已经入肉,却没有插得太深,反而是自己身体缓缓向后倒去,颓然翻出了马车。丹青还在死死咬住他,几乎被他拖出了车厢。

顾嫣然忙拉住丹青的腿,抬头时车帘哗地掀开,用力之大,将整幅帘子都扯了一半下来。火把光中,周鸿的脸出现在眼前。他也不知几日没有刮胡须了,脸上全是胡茬,人也消瘦了些,只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几乎能喷出火来似的:“嫣然!”

丹青吃力地把两排牙从死人肉里拔起,抬起头来叫了一声:“侯爷。”火光下她满嘴鲜血,看着骇人,周鸿却对她笑了笑:“好丫头。”丹青咧嘴一笑,一头栽了下去。她挨了打,其实已经受伤,只是一口气撑着,此时见了周鸿,这口气一泄,立刻晕了过去。

周鸿将她轻轻托起来:“元宝过来,立刻送她去庄子上养伤!”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顾嫣然,等到元宝将人接过去,他才一步进了车厢:“我来晚了。”

“不,不晚——”顾嫣然手里还紧紧攥着簪子,披头散发,呆呆地应了一声,猛地一头扎进他怀里,“我知道你会来的!”

周鸿紧紧抱着她不肯放手,直到顾嫣然肚子里的孩子踢了一脚,顾嫣然才反应过来,连忙挣扎:“小心,不要压到孩子。”

“哦,哦——”周鸿连忙放手,伸手小心翼翼去摸她腹部:“孩子还好?这些天我真是悬着心,生怕你和孩子有个什么——与陆家有关的地方我都去找了,只没料到他居然把你送到咱们自己的田庄边上来!幸好你放出了风筝,否则只怕到现在我还在乱找。这陆二,当真是老奸巨猾!”

“那现在京城里如何了?”顾嫣然现下已经完全的心满意足,这几天受的苦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周鸿微微一笑:“你来看。”

顾嫣然在他的扶抱下离开马车,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山坡上视野开阔之处。远处就是京城,现在那里一样是一片红光染亮天际,与田庄这边的火势居然交相辉映:“这是——动手了?”这么快!

“嗯。”周鸿微微眯起眼睛,“一收到你放出来的风筝,山东那边的钦差也找到了,正在往京城赶来。”

顾嫣然觉得这话颇有些蹊跷:“钦差当真找到了?”怎么听,这都像是东宫布下的陷阱,要不然怎么迟不来早不来,偏在她把风筝放出去的时候就来了呢。

周鸿淡淡一笑:“是找到了,不过是一具尸体。”什么往京城赶来的消息,那都是故布疑阵了,“就是要他们动手,我才能趁这机会来救你。”大事将成的时候,也是陆镇最顾不上这边的时候。

“那现在…”

“估摸着陆镇和齐王已经入宫了。具体计划我并不完全知晓,不过想来,今夜德妃娘娘应该在陛下身边吧。到时候给太子扣个什么罪名也不难,还不是她一张嘴说?”周鸿语带讥刺,“倒是宫内禁卫被他们收拢了一半,李家果然有点能耐。不过,两营军这会儿应该反过来包围皇宫,要擒拿真正的逆党了。”

“那你该在京城——”顾嫣然有些遗憾。带兵亲自护驾,这是多大的功劳!可是周鸿此时却在京郊,虽然他是忍辱负重潜入逆党之中里应外合,但这事不好说出去,到底跟明晃晃的护驾之功比不得。

周鸿满不在乎地一笑,搂着顾嫣然:“那些事交给他们就是了。”可他的妻儿,他却不能交给别人来救。

“京城闹成这样,舅舅他们家中可还安全?”这种时候,光乱兵就够呛,万一陆镇起心还要对付齐孟两家,那就更防不胜防了。

“放心。”周鸿替她把一缕乱发抿到耳后,“我都安排了。咱们也回去吧,元哥儿见不着娘,哭了好几日呢。”

顾嫣然顿时心疼起来:“对对对,快回家!”她的家,她的儿子,她的丈夫,都又回到她身边了。

这场动乱后来被称为三月之乱,当时闹腾得动静不小,但平息得更快。两营军包围皇帝,加上里应外合的一半侍卫,将谋反众人一举擒获,并无漏网。众人皆知,谋逆之人乃是陆家,其因为陆镇当年杀民冒功,被皇帝发现要治他之罪,他便铤而走险,要将外甥齐王拱上帝位,保住陆家满门富贵。德妃陆氏,虽然与陆家同一血脉,却不肯同流合污,被亲弟弟杀于宫中。皇帝悯其忠心,虽诛陆家满门,却不曾株连德妃,依旧以妃礼下葬,并让其生的二子齐王寿王,同去为她守灵了。

当然,这都是对外的说法。满京城的百姓听说了此事,俱都骂陆镇草菅人命大逆不道,陆家合该抄斩,又少不了叹息一下德妃的出淤泥而不染,甚至还有人感叹齐王寿王的孝心。

“还有人说这个?”顾嫣然在园子里散步,听见丹青这么说,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是啊。”丹青当日受伤不轻,好在都是皮肉之伤,最后挨的两拳有些震伤了肺腑,幸而没有砸断骨头,休养了这一个多月已无大碍。她是个闲不住的,顾嫣然不让她再劳动,她就陪着顾嫣然在园子里散步,“元宝说,说这些话的人还不少呢。”这些消息都是元宝搜集来的,可信度十成十!

顾嫣然好笑道:“我可不敢怀疑元宝啊。”丹青受伤,元宝天天来探望,简直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顾嫣然已经看了黄历,打算七月里就给他们成亲。

丹青的脸登时红起来:“夫人——”

顾嫣然只笑。市井之中闲人太多,都爱打听些所谓的宫闱秘事,尤其这件事惊动整个京城,单是那日的火光就照亮全城,有些地方的火烧了足足一夜,谁不关切?只是这些人都是一知半解,偏又以讹传讹,叫知道内情的人听了只觉好笑。譬如说德妃吧,根本不是被陆镇杀的。她是当时想在皇帝的茶中下药,却被李菡发现,事定之后,被皇帝一杯药酒赐死的。而齐王和寿王,说是守灵,其实是阖家都被圈禁在京城附近一处秘密之地,这辈子都别想再“从皇陵回来”了。

“啊,对了!”丹青猛地一拍双手,“听说,陛下要给潞国公世子赐婚了呢。”

一场大乱,有人覆灭,自然就有人立功。这其中,潞国公世子要算一个,当日城中乱起来之后,潞国公府的女眷们藏入家中暗道,由陈云鸿带着部分侍卫保护,其余人等全部跟着陈云鹏,去了皇宫护驾。他们最终没能冲进皇宫,却在半路上拦截了陆镇的一股人马,在大街上一直缠斗到天亮。两营军赶到时,潞国公府的侍卫家丁死了一半,陆镇的那股人马却也被他们死死拦住,最终没能去帮上陆镇的忙。

陈云鹏自己也受了伤,他冲锋在前,一杆枪挑了二十余人,枪缨都被血浸透了。皇帝听闻之后,大赞他肖其祖父和父亲,对潞国公府厚加赏赐,抚恤阵亡之人。这么一来,现任的潞国公,也就是陈云鹏的叔叔,赶紧向皇帝上表,请将爵位传给陈云鹏。皇帝大悦,又赏了他好些东西,夸他慈爱子侄,潞国公府上慈下孝,可称典范。

这称赞当然有点儿太过夸张。不少人都知道,潞国公夫人马氏可是曾经想过让自己儿子承爵的,但既然皇帝开金口称赞了,那潞国公府必须是道德典范!没见人家叔叔还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就上表辞爵了吗?潞国公世子,马上就要变成新的潞国公啦。当然这件事儿其实也是陈云鹏自己争气,不说别的,陈云鸿比他小不了几岁,当日怎么只能跟着女眷们躲藏起来,不敢出门来杀逆党呢?人家陈云鹏拿命拼出来的富贵尊荣,谁也嫉妒不得。

“不知道要赐哪一家的姑娘?”顾嫣然也很有兴趣。陈云鹏自封了世子之后,就是京城里热门的东床之选,但他的亲事却始终没个眉目。如今能得皇帝赐婚,这是荣宠之上又添荣宠,只怕被赐婚的那位姑娘,马上就要被全京城未嫁的姑娘们嫉妒啦。

“是李姑娘。”一个声音代丹青回答,周鸿从园门处大步走了进来。

“啊,是——李菡?”顾嫣然有些惊讶,却又觉得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不说李菡一直在皇帝身边颇得宠信,单说事起那日,德妃向茶中下药,就是李菡发现的,当场就跟德妃撕打起来,还被德妃用长指甲抓了一把,据说下颌处留了一道浅浅疤痕。皇宫内什么好药没有,这样都能留疤,可见当时受伤不轻。如此忠心,加上李檀当年之死,皇帝早就有些后悔,给李菡指一门好亲事补偿一二,也是有的。

“不知陈太夫人那里…”顾嫣然倒是觉得李菡精明能干,陈云鹏这种有些心软糊涂的人,就该找个这样的媳妇打理后宅,但不知陈太夫人是否会嫌李菡出身不够。

“听说太夫人很高兴。”周鸿笑了笑。陈太夫人年纪虽大,却半点不糊涂,如今正高高兴兴在翻修院子,准备迎孙媳妇哩。

“那就好那就好。”顾嫣然也眉开眼笑,“等表哥回来,太夫人先嫁了孙女,再接孙媳妇,这可是双喜临门。”

孟珩早已离开京城游学,故而孟家人丁越发的少,又都是文人,当日倒是有些危险。幸而周鸿早安排下人去保护齐孟两家,除了孟老夫人受惊病了几日,也无大碍。倒是宁泰公主府那边,吕良和宁泰公主亲自带着一批侍卫从侧门冲进了皇宫,虽未冲到皇帝所在的昭文殿,也算是立下了救驾之功。皇帝大感这女儿女婿孝顺,抬手就给了吕良一个世袭的千户之职,将来可以传给他们的长子。

要说立功,其实功劳最大的倒是孟瑾。事发前一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太子妃叫人将铭哥儿和钊哥儿接进了东宫,却把两位侧妃留在了晋王府。外头一乱的时候,王娴诸事不知,吓得半死,孟瑾却是从周鸿处得了消息的,不但不怕,她还大胆派出了王府的大半侍卫,直扑茂乡侯府。

彼时陆镇已经领兵去了宫中,连茂乡侯府的家丁也派出去了大半。晋王府的侍卫突如其来,连骗带蒙,软硬兼施冲开大门,反将茂乡侯府中众人捉拿了起来。据说是茂乡侯夫妇二人,还有陆二太太,连同陆家的几个儿子,都被捉进了晋王府,只留下一群年轻女眷们在府里六神无主。捉得的这几个人,立刻被送往京城城门处,在城墙上示众,极好地起到了打击逆党的效果,以至于陆镇从直隶调来的一队援兵当真以为自己来晚了,茂乡侯府已然伏诛,竟就胆怯起来,没能冲进京城,免了京城许多百姓的一场劫数。

皇帝听说此事后,也惊讶得半晌没说话,良久才道:“不想孟氏书香出身,杀伐决断竟不下将门女!”

这赞赏可有点儿了不得,须知太子妃那就是将门女,皇帝所说孟氏不下于将门女,指的是谁呢?

数来数去,在这场谋逆之乱中,最没有建什么功的倒是周鸿了。因他半途跑去京郊救妻儿了,这指挥两营攻破宫门救驾的大功,自然就落不到他身上了。不过因陆镇的行动都是他预先送出了消息之故,功劳也还是有一点的,但比起来别人来,就差许多了。

 

第155章

 

平南侯府在这次大乱之中,其实算得上功劳最大,顾嫣然被陆镇绑架,以母子二人的性命来要挟周鸿,在如此情形之下,周鸿未曾屈服,而是假意周旋,关键之时传递消息反戈一击,令齐王与陆家的阴谋败落,这实在是形同护驾的大功。爱玩爱看就来可就因为周鸿在最后时刻没有亲自去皇宫督战,而是跑到京郊去救人了,这功劳无形中便被抹掉了大半。

顾嫣然略微有几分遗憾,周鸿却只是笑:“立什么功劳也不如你和孩子的安危重要。再说我已然是一品侯,还要怎样?便是陛下再赏一个国公之位,也不过如此罢了。”他伸手摸摸顾嫣然的肚子,“我可不想将来这个孩子出来了,要怪他爹爹不肯亲自去接他呢。”

“这说的是什么话。”顾嫣然抿着嘴笑,“他乖得很呢,才不会这样想。”

周鸿轻轻吁了口气:“如今诸事皆平,我们终于可以安生过日子了。”

“侯爷,夫人——”周鸿这话尚未落音,曙红的声音就在门外响了起来,“南园太夫人要见夫人,二太太方才过去了。”

顾嫣然无奈地对周鸿看了一眼,一脸“我就知道”的神情。

齐王谋反,寿王这个亲弟弟怎么逃得过去?周润身为寿王妃,自然也要跟着一起被圈禁。这些日子沈青芸就一直在奔走此事,如今罪名已定,人马上就要被送到皇陵去了,沈青芸大概是实在无计可施,终于找到长房来了。

“我陪你过去。”周鸿冷笑了一声。其实他很想自己过去,但赵氏太夫人点名要见顾嫣然,不走一趟也说不过去。

不过短短的一个多月,沈青芸却像又老了十岁,四十多岁的年纪,她看起来得有五十以上了,不但面色枯槁,眉间眼角都添了皱纹,就连两鬓的发丝也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白色。不只是她,一旁的周励也是神色憔悴,唯一年轻的周瀚,也是一脸的疲惫,两眉之间都出现了一道竖纹。他是事发之后才从京郊书院回来的,这些日子也是四处奔走,没一时闲着。不单周润,沈家也是他的外祖家,如今以与陆家一起倒卖军粮以次充好的缘由一并获罪,虽不致抄斩,却也是夺爵抄家,几个主谋还判了流放。

“鸿哥儿——”周鸿陪着顾嫣然一走进去,赵氏太夫人就眼前一亮,“你来得正好。润姐儿这事,你可得伸手帮这个忙啊!”

周鸿不置可否,先扶了顾嫣然坐好,才淡淡道:“四皇子妃有什么忙是我能帮得上的?”

沈青芸双眼就是一黯。齐王寿王不但对外说是自请去守陵,还有自请夺郡王爵这一条,因此如今周润已经不能叫寿王妃了,只能叫四皇子妃。其实人都圈禁了,还提这虚名有什么用,但这个称呼的转变,听在沈青芸耳朵里,就像是一根根钢针扎在她心上,针针见血。

赵氏太夫人倒没注意这称呼,只陪着笑道:“鸿哥儿啊,那怎么说也是你亲妹妹——”

周鸿客气地道:“堂妹既嫁入皇家,即使回来探望也应先执国礼,不宜再以家礼论了。”周润本来就跟他同父异母,更何况他如今过继长房,算什么亲妹妹!

太夫人被噎了一下,有些不悦:“再怎么说,她也姓周不是?”

周鸿摇头:“她如今不姓周了。”女儿嫁出去,就是别家的人,要冠夫姓,的确不能算是姓周了。

太夫人又被噎了一下,恼了:“怎么不姓周!若是和离了,她自然就还姓周!”她与沈青芸婆媳不合,但周润却是她喜欢的孙女,如今要跟着寿王一起被圈禁,她怎么舍得?周励和沈青芸现在只是叔父和婶娘,也就只有她这个祖母辈分高,好张嘴了,“你如今立了大功,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去求求陛下,叫他们和离了吧。别的事我老婆子也不求你,就只这一件事,你若是孝顺,就答应了吧。”

这话一说出来,连顾嫣然都忍不住嗤笑:“太夫人,本朝从未听说有王妃和离的,那是陛下圣旨赐的婚事,和离便是违旨。侯爷是臣子,岂有臣子挟功以违圣上的道理?老侯爷一世忠君,太夫人不是要侯爷背弃祖父和父亲的遗志,不忠不孝吧?”拿孝道来压人?天地君亲师,君还在亲之前呢。

太夫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她是可以拿自己的辈分来压周鸿,可同样的,在家中,已故的老侯爷就是她的天,她不可违夫志;在外,皇帝就是臣民的天,她同样不可逆皇命,顾嫣然说的不忠不孝,哪里是说周鸿,分明是要扣她一顶大帽子呢。

沈青芸僵硬地坐在那里,低垂的目光里闪过怨恨,暗地里扯了扯周励。周励只得干咳了一声:“鸿哥儿媳妇,罪眷也有和离归家的,休要扯到什么不忠不孝上去。润儿又不曾谋逆,何罪之有?为何也要一并圈禁呢?鸿儿去求求情,救她出来,也是一家子的情份。”

顾嫣然简直想呸他一脸。周润不曾谋逆?别说周润了,恐怕就连沈青芸也是知道此事的。就是周励自己,难道就没想到过齐王不会甘心做个亲王终此一生?退一步说,就算周润没有参与商讨逼宫之事,她难道不曾用过手段来对付顾嫣然和周鸿?就这样还讲什么一家子的情份,简直是如同放屁!周鸿有这么个生身父亲,也不知是上辈子烧了什么断头香。

“叔父可要慎言。”顾嫣然平平气,看了周励一眼,“叔父方才说罪眷,又说谋逆,侄儿媳妇实在不知道叔父这是何意,莫不是说二皇子与四皇子谋逆?”

周励顿时就是一噎。这两人谋逆是真,可对外却不是这么说的啊。谋逆的是陆家,齐王寿王那是深明大义,知道了舅舅有此大逆之心,自己也觉得惭愧,不愿再留在朝中叫父皇为难,这才自请削爵去守陵的。皇帝尚且还在替这两个儿子遮掩,他就这样大咧咧地说两个皇子谋逆?

“还有叔父说的圈禁,似乎也不大妥当罢。去皇陵守陵,怎么就成了圈禁了呢?这些话传出去,只怕对四皇子妃不利。莫非四皇子妃不愿去守陵?那陵寝之中可并不只有德妃娘娘,还有已故的皇后娘娘呢。就是将来…那是莫大之荣幸,若非宗室血脉,还不得有此殊荣,叔父却说是要救四皇子妃出来,难道叔父不愿四皇子妃去为德妃娘娘和皇后娘娘尽孝?”谁都知道宗亲守陵那就形同圈禁,可是事涉皇家,皇帝不说的话,臣民们最好都闭紧了嘴巴才是。

周励硬生生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有些结巴地道:“这,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沈青芸嘴唇颤抖。她想大骂,想跳起来给顾嫣然一耳光,顾嫣然说话时,脸上那从容中带着几分不屑的笑容极其刺眼,她恨不得立刻把这笑容从她脸上扒下来!可她现在什么也不能做。这些日子她东奔西走,用尽了一切办法,都不能将周润救出来,眼下已经走投无路,除了周鸿这边,她再也没有一点办法了。沈家被夺爵,家产抄没,女眷们要另行安置,还要打点几个男人流放之事,已经耗用了她一大笔银钱。可若是能用银钱解决还是小事,周润之事,却是她付出多少银钱都办不来的。

“二哥——”周瀚突然开口了,他一直沉默地站在一边,这时候往前走了一步,扑通就跪下了,“这是自己家中,说话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还求二哥能想办法让妹妹归家,我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二哥!”

赵氏太夫人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孙子,见他结结实实跪下去,不由得心疼起来,转头瞪着周鸿和顾嫣然:“你们兄弟都给你们跪下了,你们还想怎样啊!”

周鸿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淡淡答道:“若是下跪便能和离,不如我带三弟入宫觐见陛下,三弟自己去跪一跪如何?”

沈青芸猛地站起来,尖声道:“我知道,你就是想我们娘儿都去死!你早就想替你生母报仇了,不光是我和润儿,就连你亲爹,你也巴不得他去死吧?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再过继出去,我们也是你的叔父婶娘,你逼死婶娘,我看你能落着什么好名声!还有你媳妇,自己贴身的东西都落到外男手里,早就该——”

周鸿突然一抬眼睛,满眼的杀气逼得沈青芸声音一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周鸿紧紧地盯着她,突然笑了一下:“婶娘不说,我倒还忘记了。之前牙白那个丫头,好像就是听了婶娘的话,才跑回来偷东西的吧?”

沈青芸也冷笑道:“那贱婢早就死了,你有何凭证?再说,就算是我指使她偷东西,那又如何?”

“婶娘为何要指使一个丫头来长房偷东西呢?”周鸿不紧不慢地道,“那丫头之前可是送进了四皇子府的,若是没有四皇子的授意,没有四皇子妃的安排,她如何能回到我长房呢?外头都说,意图谋逆的只是茂乡侯府,如今看来,四皇子妃和婶娘,也做过不少事呢。”

沈青芸怔了片刻,脸色忽然变了:“你胡说!”

周鸿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继续悠然道:“说起来,婶娘也真是有趣儿。以陛下之尊,都舍不得两位皇子名声有损,婶娘倒不怕妹妹沾上这谋逆之罪呢。妹妹既嫁了四皇子,就与四皇子是一体的,若是妹妹有谋逆之罪,岂不会牵连了四皇子?嗯——不知陛下若是得知此事,会如何处置。”

沈青芸的脸全白了。会如何处置?那用膝盖想也知道啊。皇帝就是不想杀两个儿子,才把他们谋逆的罪名全栽给了陆家。若是这时候有人说,其实四皇子妃也谋逆了,那皇帝为了洗脱自己儿子的罪名,当然是把儿媳妇悄没事处置了,就此死无对证最简单哪。沈青芸是要把女儿从圈禁之地救出来,并不是想把女儿害死啊。

“你胡说八道!你就是想害死润儿!”沈青芸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你有什么凭证!你没证据!”

话虽如此说,她自己心里却是明白的。这事需要实证吗?哪里还需要呢!齐王寿王的确是要谋逆,这皇帝心里明白得很。男人要谋逆,他们的妻子会真的丝毫不知?说给鬼听鬼都不会信的。而且周鸿如今在皇帝面前是功臣,他说的话 ,就是无凭无证也要信三分的,更不必说这等明摆着的事。只要周鸿去皇帝面前把这事一提,没几天,周润就会报个病逝或者暴亡了。

相比沈青芸的癫狂,周鸿愈发显得从容而冷酷:“此事,婶娘也一样脱不了干系,就是不知,叔父和三弟知不知情呢?”

“不,不!”沈青芸失声叫了起来,“瀚儿什么也不知道!”

周鸿淡淡一笑,端起旁边的茶杯,用杯盖细致地撇起茶沫来,不说话了。

沈青芸站在当地,呼吸急促。周鸿这是在警告她,倘若她要纠缠不休,要闹事,那么不单是周润,就连周瀚她也保不住了。

怎么办?怎么办?沈青芸看着消瘦的儿子,十指指甲都掐进了掌心里。女儿如今还活着,不过是圈禁没了自由,但她还是皇子妃,还能衣食无忧地过日子。她是救不出来的,一定要折腾,还会把周瀚搭进去。这可是她唯一的儿子了,将来还要看他传宗接代,靠着他养老送终…她的眼睛终于低下去,不再说话了。

周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道:“二哥——”

“嗯?”周鸿眼睛一抬,看的却不是他,而是沈青芸。

沈青芸立刻拉住了周瀚。周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婶娘如今——还要妹妹和离吗?”这会儿他一口一个妹妹了。

“…不,不必了…”沈青芸这几个字几乎是带着血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不停地对自己说,女儿是救不得了,肯定救不得了,周鸿这个野种,是存心来报复她的,她不能上当,不能受不住他的激将之计把儿子也赔了进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日方长,也许以后还有机会。可无论她怎么安慰自己,她仍旧知道,是她自己亲口放弃了女儿,选择了儿子。

从南园出来,周鸿的神色还是冷的,直到回了长房,他才缓缓地说:“刚知道我娘的事情时,我就想要报仇。那个爵位和家产我都不稀罕,可我不能让他们害了我娘之后,还如此自在地安享富贵。”

顾嫣然低声说:“现在他们已经没有这些了。”沈青芸这一辈子都无法再安然度日,而周励失了爵位就等于失了一切,赵氏太夫人在南园之中消磨余生,甚至连周瀚,他日后大概也没有什么前程了。尤其新帝继位之后,对齐王和寿王可不会如今上这般宽容,自然跟他们有关的人如周家二房,也休想再得什么荣华富贵了。

周鸿轻轻摇了摇头:“沈氏可恶,可叔父和太夫人,他们更是首恶!”但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亲生父亲,一个是他的亲祖母,仅仅是限于血脉,他也不能做什么,只能报复沈青芸。

顾嫣然把手塞到他手里握住,轻声说:“我明白。不过,你已经做了能做的事了。我想母亲在天有灵,一则定然是想看到害自己的人得了报应,二则,更想看到你过得平安顺意。如今,我们有了元哥儿,还有了这个——”她轻轻把周鸿的手拉到自己肚子上,“母亲看到你家宅和顺子孙绵延,一定可以瞑目了。”

肚子里的孩子仿佛感觉到了父母的手,突然顽皮地伸出小脚踢了一下。周鸿觉得手心一动,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掌心一直钻进了心里。他握紧顾嫣然的手,紧紧地贴着妻子的肚子,轻轻地说:“你说得对。”

我们过得幸福,就是对母亲最好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