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泰公主大婚时的场面,看起来远不如景泰公主。她生母位份既低,人又早逝,虽然得皇后抱到膝下抚养,但如今皇后也不在了,宫中自是没有人用心替她操办。而齐大爷如今是孤身一人,齐家宅子也小,故而只请了要好的亲友,比起当初景泰公主那样大宴宾客起来,实在有点寒酸。

大婚第二日,新夫妇照例要去齐家拜公婆,周鸿夫妻虽是表亲,但齐家已无亲人在世,两人还是早早就赶了过去撑个场面。

吕良和宁泰公主来得很早,几乎是周鸿和顾嫣然才坐稳,门口便有小厮飞奔来报:“公主和驸马来了!”

小夫妻两人一进门,顾嫣然就松了口气。吕良一身大红团花锦袍,黝黑的脸上满是笑容,乍看还有点儿傻。宁泰公主同样是大红织金的衣裙,微微低着头,完全是平常人家新妇的样子,也带着几分羞涩的笑意。看起来,至少小夫妇这新婚之日过得十分融洽。

齐大爷也是放下了一颗心,笑得合不拢嘴,接了儿媳敬的茶,连忙取出一对白玉环来:“你们夫妻敬爱,恩情连绵不断,福气圆满如环。这是齐家的规矩,只可惜家传的那对玉环当年抄没时失去了,这一对不是古玉,只是我寻了一块好玉,叫人新打的,送于你们,取个好彩头罢。”说着,略有几分唏嘘。

吕良有心安慰,只不知该说什么,宁泰公主却将玉环双手接了过去,含笑道:“父亲放心,这玉环日后一代代传下去,自然也能成为古玉的。”

齐大爷几分伤感也都被她说没了,呵呵笑道:“好,这话说得好!”

行礼已毕,新夫妇又跟表兄夫妇见礼。虽然宁泰公主执家礼,顾嫣然却也不敢真就受了,侧身避开一半,又还了礼,才送她一对镶宝石的赤金花簪,簪头是和合如意的花样,笑道:“早生贵子。”

宁泰公主顿时红了脸,吕良忙道:“不急,不急。”

他这么一说,连屋里的丫鬟们都转过头去偷笑,宁泰公主脸上更红,悄悄在袖子里拧了他一下。齐大爷眼尖看见,心里越发高兴,但恐新妇脸嫩,便带着吕良和周鸿去了前头书房,留下顾嫣然跟宁泰公主说话。

吕良走了出去,宁泰公主脸上的红晕方微褪了些,看了顾嫣然一眼,含羞道:“想不到我们有朝一日做了亲戚…”当初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因着陈云珊,大家也算是有几分交情的。

顾嫣然笑道:“其实早就是亲戚了…”

宁泰公主想了想,方笑道:“正是说呢,孟侧妃可不就是你的表姐,我竟忘记了。”看了看顾嫣然已经显出形状的小腹,“那日在寿王府上,都说你动了胎气,如今可还好?”

顾嫣然摸摸肚子:“还好。幸而只是被撞了一下,若是从台阶上滚下去,只怕就不好了。”

宁泰公主叹道:“从前都说她酷肖其母,温文淑雅,却没想到…”

顾嫣然笑了笑:“可见若是虚名,总有被揭穿的一日。”

两人感叹了几句,宁泰公主又问了问陈云珊与孟珩的婚期,渐渐亲近起来。顾嫣然笑道:“不知道公主府修缮得可合不合心意呢?”

宁泰公主想起当初吕良托太子妃转达的那些问题,脸上顿时又红起来,含糊道:“挺不错的…我素爱阔朗,最怕他们修得琐碎,还好并没有…”看见顾嫣然的笑意,脸上更红,扭过头去装恼道,“不与你说了!还算是表嫂,专门来取笑人的。”

顾嫣然忙笑道:“哪里是取笑,只是怕当初问不清楚,不能修得让你合意,岂不白费了有人一番心意呢?”

宁泰公主不好意思再装,低头含笑道:“我知道他用心,比韩驸马强得太多…”

景泰公主大年夜里那一番大闹,连皇帝都知道了。德妃劝着女儿息事宁人,皇帝也将韩晋召了去做画,趁机就教导了几句。于是景泰公主只在宫里住了两日,就被韩晋接回了公主府。可是两人虽貌似和解,景泰公主心里却存了口气,看韩晋就有些疑神疑鬼起来。没几日,韩晋带来的两个丫鬟就被她找借口打发回了韩家。

这两个丫鬟都是孟素兰特意挑的,模样平平,却是手脚麻利会伺候人,尤其清楚韩晋的习惯。孟素兰是怕韩晋住在公主府中,公主带来的侍女不知他是何喜好,日常服侍得不周到,叫他受了委屈,这才特意从自己的心腹丫鬟里挑出这两个送过去的。谁知这成亲才没多久就被找了些莫须有的借口送了回来,憋了一肚子气,又怕儿子无人侍奉,想了想又换了两个容貌更不出色的送了去。谁知景泰公主越发起了疑心,这两个送了去不过十日,便有一个因为晚上在书房里伺候,被景泰公主打了十记耳光。

这下韩晋也恼了。虽说景泰是公主,可孟素兰也是她的婆婆,婆婆送来的丫鬟,便是打狗也要看主人面,这样无缘无故地责罚,实在是不曾将孟素兰放在眼里一点半点。

韩晋可并不是个没有脾气的人。相反,他少年才子,心高气傲,有封侯拜相之志,突然被选为驸马,心里已经憋着些怨气,不过看着景泰公主美貌,他怜香惜玉之心发作,也就温柔情好起来。如今景泰公主露出一脸的妒妇泼妇之相,连婆婆都不知尊重,韩晋自己尚且不敢违逆孟素兰,何况是娶回家的妻子呢?于是他脾气发作起来,虽不敢直接把景泰公主怎样,却是立刻冷了脸。先将韩家这两个丫鬟送回去,转身就睡到书房里,轮着叫景泰公主带来的侍女去服侍——你不是见一个打一个吗?那就打你自己带来的人吧。怒火之下,居然对这些美貌侍女们也没个怜惜了。

如此一来,公主府里可就热闹了。景泰公主疑神疑鬼,今天打了这个,明天骂了那个,连着往内务府退了两批宫女,终于闹得宫内尽人皆知,把德妃气了个半死。

德妃爱女心切,便办了件糊涂事,将孟素兰传了进宫,想叫她压着韩晋向景泰公主服软。

其实孟素兰私下里当然是劝着韩晋的,并不想叫儿子跟公主儿媳闹翻,那对韩晋也并没好处。可是德妃这样咄咄逼人,把错处全都推到韩晋身上,孟素兰却不爱听了。天下有哪个当娘的愿意听别人说自己儿子坏话呢?孟素兰如今也不是年轻人了,家里丈夫有美婢美妾,不是个专情的;女儿嫁了之后仍无所出,如今夫君冷淡婆婆不喜;现下连儿子的日子也过得不好,孟素兰憋了一肚子的气,从宫里回去就病倒了。

这下韩晋险些没疯了。立刻将自己的东西一打包,从公主府搬回韩家,日夜守着亲娘,再不踏进公主府一步。景泰公主忍不住,跑去找他,他就跪去皇帝面前,求皇帝允准他在母亲病床前尽尽孝道。

所谓百善孝为先,皇帝自己就是以孝治国,怎能禁止臣子尽孝道?将这事儿一问,德妃办的糊涂事就盖不住了。于是德妃先被分了一部分宫权给别的嫔妃,景泰公主也被皇帝派人去申斥了一顿——当然是秘密的,只是宫里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具体申斥了些什么不可能知道,但这事儿却传了出来——景泰公主只得早晚去孟素兰床前问安,这段风波才算勉强平息了下去,但夫妻两个心里生的隔膜,却是就此扎下根了。

这些事,宁泰公主身在宫中,自然知道得清楚。她的乳母叫人悄悄打听了,然后一五一十讲给了宁泰公主听,并细细教导她:“虽说是下降,但也该遵循夫妻之道,敬重夫主公婆,得了他们喜欢,这日子才真正过得好。不然驸马表面上敬服,心里不曾爱重,终归是貌合神离。公主高贵,驸马不敢触犯,日子自也过得下去,可那等日子是过给别人看的,就毫无意思了。”

有景泰公主这前车之鉴,宁泰公主自然知道乳母说的都是好话,且吕良在围场救她,还是尽臣子之道,后头修建公主府的时候一番用心,就叫她心里也觉喜欢了,故而出嫁之时便打定主意,要依着乳母所说认真过日子。吕良憨厚,这新婚之夜过得不错,愈发叫宁泰公主下了决心,定要好好经营这夫妻之道。

这边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顾嫣然将吕良和齐大爷的脾性也提了提,见宁泰公主认真听了,心里欣慰不已。宁泰公主又问起元哥儿,这下子话就多了,正说得高兴,石绿从外头进来道:“夫人,侯爷说要回去了。”

这时候还早。两人过来之前本是说好在齐家用一顿饭的,周鸿这时候说要回去,必定是有事。顾嫣然连忙出去,便见周鸿从前头过来,道:“有些事赶着要去办,怕是这顿饭不能用了。”压低声音在顾嫣然耳边道,“去山东的钦差说是失足落水,如今失踪了。”

顾嫣然一惊,抬头看着周鸿。夫妻两人目光相对,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钦差失踪,跟陆镇安插去的那名侍卫必定有些关系!

如此一来,顾嫣然也没心思在齐家用饭了:“你快去罢,我自己回去。”

“你小心些。”周鸿看了看她的小腹,“马车赶得慢些,仔细颠着。”细细交待了几句,这才转身走了。

顾嫣然心神不定地跟宁泰公主又说了几句话,便也起身告辞。车夫是得了吩咐的,马车走得慢而平稳,顾嫣然靠在车厢里,不由得只是想这件事。果然陆镇不仅仅是送个人进侍卫中去那么简单。谋杀钦差,其罪与谋逆等同,若是有人查一查,这事儿就牵连到了周鸿身上——马车猛地一晃,打断了顾嫣然的思索。

“怎么了——”丹青就坐在门边,一手就要掀起车帘,“怎么晃成这——”

一柄利刃将丹青的后半句话噎了回去,车帘一掀,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的男子已经进了车厢:“都不许出声,不然一个也别想活!”

丹青下意识地挡在顾嫣然身前:“你是什么——”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短衣男子已经抬手在她颈侧砍了一下,将她打晕在车厢里。

石绿紧紧地护着顾嫣然,压低了声音:“你想干什么!”此刻外头有马嘶之声,马车重新向前行驶,压过了她的声音。

短衣男子似乎十分欣赏石绿的知趣,嗤笑了一声:“这就对了。小声些,别叫外头听见,谁都不会有事。若是闹开了,你们夫人可就——”威胁地晃了晃手里的匕首。

马车继续行驶,外头的声音渐渐小了,想来是到了偏僻之处。马车终于停下,外头传来声音:“请平南侯夫人换辆车吧。”车帘掀开,旁边停着另一辆马车,此刻车帘也掀起着,里头正有一个人冲着顾嫣然微微地笑。

这个人,顾嫣然还真的没有见过,但她猜到了:“陆——大将军?”血脉真是奇妙,明明男女有别,可陆盈有些地方跟陆镇实在很像,像到一看就知道他们是父女。

这一刹那,顾嫣然都明白了。之前的一切,不管是牙白和甄真来偷东西也好,是安插人进侍卫也好,都是陆镇的缓兵之计。不管这些计划最后到底能不能奏效,陆镇最终的目的,是将她抓在手心里,这样才能真正威胁到周鸿。

“平南侯夫人还是别动的好。”陆镇仿佛看出了顾嫣然的心思,微微地笑,“就算平南侯夫人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也要爱惜未出世的小公子的性命。还是换辆马车吧。”

顾嫣然最终只能挪到了陆家的马车上。两辆马车此刻都停在一条小巷中,大街的喧闹声离得很远,她一个孕妇,再怎么挣扎也不可能跑出这条小巷。

陆镇把晕倒的丹青也丢到了马车上,随手又拔下顾嫣然发上一朵珠花,丢给了石绿:“拿着。等我们走了,回去禀报你们家侯爷,我请夫人到我府上暂住几日,这珠花就做个证物吧。别闹啊,不然说不准就要惊了马。本将军是无妨,只怕你们夫人来不及跳车。”说罢,他放下帘子,“走。”马车便行驶起来,离开了小巷,只留下石绿几人,被数名大汉用刀子逼着,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远去,无计可施。

这里马车辘辘前行,顾嫣然倚在车厢里,强做镇定。陆镇坐在对面,瞧了她一会儿,咧嘴一笑:“平南侯夫人胆子不小啊。”

“你想怎样?”顾嫣然想从车窗缝隙里看看外头,却发现这车帘是钉在窗框上的,根本掀不起来。

“我想怎样?”陆镇笑了,一双眼睛却闪着狞厉的光,“夫人该回去问问顾大人,他想怎样!闲来无事,他做点什么不好,为何非要去碰吕家村呢?他去福州这几年,我看没干别的,就在追究当年我那几个下属的下落了吧?你说就算追究出来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顾嫣然冷冷地说:“不追究,难道就让你杀民冒功,拿无辜之人的白骨去撑你的大将军宝座不成?”

“一将功成万骨枯。”陆镇丝毫不以为意,“当初潞国公、平南侯,他们手下就没有枉死的人?老子们真刀真枪,拼了性命才打下太平江山,这些文官儿们却仗着有几分舞文弄墨的本事,偏要来坏我的事。他们何尝知道当兵打仗的辛苦?”

“这才叫一派胡言。”顾嫣然不客气地道,“凭你打什么太平江山,也没有杀民冒功的道理。何况我夫君总是武将吧,你在西北边关公报私仇,难道也有道理了?说什么太平江山,这太平江山也不是你打下的。没有那些一心杀敌的兵将,凭你只会杀百姓,就有太平江山了?”

陆镇两眉一轩,又勉强忍了下来:“罢了,与你一个妇人斗嘴斗舌,毫无意义,我自去与平南侯说便是了。”他说着又笑起来,“平南侯夫人,你说等平南侯得到了消息,该是个什么表情?”

第153章

头顶的天空碧蓝,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宛如一块上好的宝石,被打磨得光润无比。可惜这块宝石只有四四方方那么大一块儿,再往远处,就被院墙遮断了。

“这会儿阳光好,夫人略坐一坐。”丹青扶着顾嫣然,在院子中间的木头墩子上坐了下来。她那日被陆镇的手下用掌刀在脖子上狠狠砍了一下,到现在脖子还酸疼着,总是不自觉地要稍稍歪着头。

顾嫣然坐下来,叹了口气。

被关到这个地方已经五天了。因为最后一段路是被蒙着眼睛塞在车箱底下度过的,所以她现在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必定已经是在京城外头了。深夜之时,偶尔还能隐隐听见几声狗叫,若有若无,可见附近大概还有村庄,没准儿就是在京郊。

院墙四角窝着四个守卫,个个都用眼睛紧紧盯着她们,仿佛这两个女子长了翅膀,下一刻就会飞掉似的。如果没有这四双眼睛,那日子还算是不错的。院子很大,房间很干净,饮食也算可口,平常想要点什么也大都能得到,只有自由没有。

“夫人,晚上吃点什么?”丹青狠狠往四周看了看,“做个葱油虾可好?”总之什么新鲜难弄她就要什么,看折腾不死这些守卫!

顾嫣然笑了笑:“好。”就算她不想吃,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的。

丹青的目光也落在她小腹上,低声道:“夫人,为了小少爷,您也得多吃些。侯爷这会儿一定已经知道了消息,一定在到处找您呢,一定会找到的!”

“嗯。”顾嫣然又抬头看了看天空。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京郊何其宽广,周鸿要到哪里去找她们呢?

一阵风吹过来,丹青深深吸了口气:“真香。”

“什么?”顾嫣然随口问了一句

“花香气。”丹青抽抽鼻子,“昨天就有,今天更浓了些呢。”

顾嫣然也深深嗅了一下,果然像是有隐隐的香气。自打怀了这一胎,她好像嗅觉味觉都有些失灵了,厨下给她做的菜都嫌淡,却又不敢胡乱加盐酱,因此吃起饭来就格外没有滋味。在家中时还好说,如今在这院子里,只能丹青自己下厨,各样配料也不如侯府里周全,不过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一定要吃罢了。幸而这孩子还结实,马车换马车地折腾了一路,也还并没有什么不适。

“今早他们拿了些蜂蜜来,我再给夫人做个蜜汁烧肉吧。”丹青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今她只恨自己手艺不如碧月,暗暗后悔从前没好生学学烹饪。

“好。”顾嫣然心不在焉地回答。又一阵风吹过来,果然又带来淡淡的香气。

“这香气好像在哪里闻过呢。”丹青有口无心地道,“仿佛咱们铺子里卖的头油香。”

“什么?”顾嫣然猛地转头看着她,压低了声音,“你说像什么?”

丹青被她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也放低了声音,“奴婢说,像夫人用过的头油香…就是,就是咱们铺子里出的那个玫瑰头油…”

顾嫣然急切地对着风吹来的地方深吸了口气:“果然是玫瑰香吗?你再好好闻闻!”

丹青仔细地等着风再吹过来的时候又闻了闻,才肯定地说:“就是玫瑰香。”说完,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夫人——”

顾嫣然猛地攥紧了她的手,将她后头的话全部攥了回去。她感觉得到丹青的手在抖,并且知道自己的手也在抖。京郊一带,大量种植玫瑰花的,只有之前她的那个庄子,就是最早沈青芸分给他们长房的那个依山而建、种不出多少粮食的庄子!最初因为那里山上有一片夹杂着杏树的野桃林,春日里桃花杏花盛开,正好拿来做脂粉。后来连原本种粮的田也被改为种花。脂粉铺子的小掌柜还特地跑了一趟外地,买了一批玫瑰花苗回来,就种在庄子里。去年就有部分玫瑰头次开花,铺子里就制了一批玫瑰头油和面脂,销路不错,今年玫瑰苗几乎全部都打了花蕾,算一算,这时候也该陆续采摘并且开始制头油了。难道说,如今她们所在的地方,就在这个庄子附近?

难怪周鸿找不到她们。谁能想得到这样重要的人质,陆镇不放在陆家的田庄上,反而放到了离周家田庄这样近的地方!所谓灯下黑,周鸿只怕要找遍整个京郊,都未必能找得到她们的踪迹。

“夫人,离得这样近…”丹青低下头掩饰着自己脸上的激动神情,装做给顾嫣然整理身下垫的锦垫,“若是能送个信…”

这个田庄是顾嫣然最早接手的一批,自然用的都是自己人。这个时候不说别的,小掌柜肯定要来亲自看着采摘花蕾,还有庄子上的庄头,这些人如今都算得上长房的心腹了,只要能送个信出去,一定就能转到周鸿手中。可问题是,她们根本不能走出这院子一步,而庄子,想来离此处还有一段距离。别说凭两条腿了,就是有马,她们都跑不过这里的守卫。

“别着急,一定会有办法…”顾嫣然也低下头假装整理裙边,轻轻地说,“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她极力地回忆着这个田庄周边的地势。这一片连绵的小山不高,但水秀树青,颇有些人家在山中建上小院来避暑,或者就租借本地人的院子。这座院子庭院宽阔却空荡,墙角处还有一盘石磨,再加上空荡简单的房舍,显然是本地农人的院落。既然是这样,就断然不会建在山势太高之处,不然别的不论,单是把每年收获的粮米搬回家来就能累死人。据她来过田庄几次所知,离田庄最远的农家,其实也没有多远,如果她有一对翅膀,说不定只要扑腾一会儿就能到了。

翅膀,唉,她当然没有翅膀,更不能乘风飞行,否则——乘风?

顾嫣然险些站起来,连腹中的孩子似乎都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和兴奋,极其轻微地动了动。这是这一胎的第一次胎动。

“天气真好。”顾嫣然仰起头来看着碧蓝的天空,“丹青,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襄樊的时候,我们放风筝…”

“放风筝?”墙角的守卫像看什么似的看着丹青,“没有没有!你当这是出来踏青游玩吗?去去去!老子上哪去给你们弄风筝。”倘若不是主子有交待,这位平南侯夫人怀着身孕,务必小心伺候,他们才不会理睬丹青。

丹青并没有走开:“夫人说了,我们要竹篾和宣纸,自己来做。”

守卫几乎要气笑了:“你当你是谁啊?再不走,老子大耳刮子抽你!”

丹青也冷笑:“抽我?气坏了我们夫人,你主子的责罚,你当得起吗?”

守卫被噎了一下。平南侯夫人是重要的人质,至少在大事已定之前,她死不得。如今她身怀有孕,这有孕的妇人最难伺候,若是搞不好动了胎气,这等山野之中,到哪儿请大夫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既然是要竹篾和宣纸,给她们就是,看她们能捣鼓出什么东西来。

这守卫的确没想错,他弄来了竹篾和红纸之后,两个女人就兴致勃勃地弄米粉打浆糊,开始做起风筝来。她们做的风筝是最简单的八卦风筝,但即使如此,做得也不成个样子。整整做了两天之后,才拿出一个歪歪的成品。

“来来,放上去瞧瞧。”顾嫣然拿着缠线的竹滚子,指挥着丹青。

“等等!”一名守卫大步过来,一把将风筝夺了过去,仔细检视。他们并没忘记,风筝这东西,可是一断线就不知道会飘到哪里去的,若是用它来传递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你小心点!”丹青大怒,“别给我们弄坏了!”

这样的破风筝!守卫从鼻子里嗤了一声,翻来覆去地细看。竹篾倒是钉得很牢,宣纸糊得却不平整,不过整只风筝就只有这两样东西,太过简单的构造让它藏不下别的什么,哪怕是一张纸条也不成。

顾嫣然扶着腰靠坐在木墩上,似笑非笑:“找什么?纸条吗?这院子里既无笔又无墨,连画眉的黛都没有,我们拿什么写?血书吗?”

守卫干咳了一声。确实如此,笔墨这种东西是绝对不能给的,至于眉黛脂粉——对不住,这里又不是平南侯夫人的卧房,要什么脂粉,有清水梳洗就不错了。说到血书——这宣纸虽然不是上好的,颜色也微微有些发黄,但倘若有血渍沾染在上头,也是一目了然。但现在,这上头除了涂浆糊时不慎抹上的痕迹之外,什么都没有。

丹青冷笑着把线滚子也塞到守卫鼻子底下去:“看看,这线上有没有写字啊?”

守卫一声不吭地将风筝塞还给丹青,退到一边去,心里暗暗地骂。等到这两个人用不上了,他一定要给这小丫头一刀,再叫她这些日子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的折腾人!

风筝没放起来。四名守卫看着那风筝歪歪扭扭升起一人多高就一头栽下来,心里都暗暗地好笑,任由两个女人热烈地讨论着,一会把线往这边移移,一会把风筝尾巴剪掉一块儿。直到天黑,这风筝仍旧只能升到两人高。

一个风筝折腾了四天,以至于守卫们心里隐隐都有了个念头:有风筝也好,省得这两人再要别的东西。

第四天夜里,风向转了。天亮之后,风吹得更大。顾嫣然看了看墙角被风吹得直晃的野草:“丹青,今儿风大,再拿出来放放。”

几名守卫已经见怪不怪了。最初几天,只要风筝拿出来,他们就要抓过去检查检查,但这些天来风筝还是原来的风筝,除了因为不断地一头栽到地上而弄脏弄皱了几处,并没一丝变化,这主仆两个也确实并没有往上写画什么,就连厨下烧的柴炭,她们也不曾想着拿来往风筝上涂抹。因此这会儿两人把风筝拿出来,守卫们只是斜眼看了看,见白纸还是白纸,便根本不在意了。

不知是因为风大,还是因为这风筝几日来调对了重心,丹青跑了几步,顾嫣然将风筝往上一扔,居然真的鼓着风飘飘而起,直升入空中。丹青欢呼着放线,将整整一轴线都放尽了,风筝仍旧在空中稳稳地飞着,眼睛几乎都看不清了。

“夫人快看,飞得好高!”丹青又叫又跳,扯着线就往顾嫣然身边跑。也不知她哪一步踩空了,扑通一声就摔倒在地上,牵着风筝的麻线突然断开,在呼呼的风里,风筝像个小纸片一样飘飘摇摇,一眨眼就飞得不见影了。

“夫人——”丹青摔得手掌上皮都脱了一块,趴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顾嫣然看样子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扶她:“你这是怎么了,跑起来也不看看脚下——好了好了,不过一个风筝,再做就是了。哎,你过来,帮我把她扶进房里去!”

一名守卫懒洋洋地过来,一只手就把丹青从地上捞了起来,带进房里去了。等他出来的时候,另外三名守卫正凑在一起说话:“那风筝是不是那小丫头故意放走的?”

“一只风筝罢了,上头又没有写字,式样也是最普通的,就算有人捡到,也看不出是谁丢的。”

“这倒也是。老实说,开始她们要做风筝的时候,我还真疑心是想借机往外送消息呢。”

“送什么消息,只怕她们现在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往哪里送消息?”

“还不是这两人太老实。我还以为怎么也要装装病什么的,谁知道居然真没什么动静。”

“那一个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万一真把自己折腾出点事来,哭都来不及,她自然不敢。”

“行了,要成事也就是这几天了,到时候这两个人就都用不上了。大家打起精神来,也就辛苦这几天了。”

“这事,能成吗?”

“当然能成!要不然弄这两个娘们儿来是干什么的?有了两营兵马相助,皇宫里剩下的那些侍卫根本不成气候。”

“这么说,等到大功告成,这平南侯还有功了?”

“有什么功。”一名守卫知道得最多,嗤笑了一声,“卸磨杀驴,他本来就是太子一党,等用完了,将军怎么还能留着他!”他往屋里看了一眼,阴冷地一笑,“那个不能留,这两个当然也就不必留了。到时候,谋反的是平南侯,咱们将军,当然是去勤王的了。”

“说起来,那个小丫头生得怪水灵的,就这么死了倒也可惜,不如先叫我…”

“其实平南侯夫人生得也不错,只可惜肚子里有一个,不好下手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有孕的妇人啊…”

谈话越来越下流,四名守卫发出畅快的笑声,看向屋里的目光,都已经像是在看两个死人。

他们谈得太高兴,也就不知道屋子里的两人,此刻也在低声说话。

“摔得可重?其实只要借故弄断麻线就是了,何必摔得这么结实…”

“奴婢怕被他们看出来。”丹青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小瓷片,顺着窗缝扔到了屋后草丛里,她就是用这个划断了麻线的,“其实也没有多重,就是手上擦破了皮。夫人,这风筝能飞到庄子上去吗?”

“应该能。”顾嫣然心里也不是很有底,“今天风大,应该是没问题的。”

丹青握紧拳头:“风向转了,是老天都在帮我们,所以一定能成功!”

顾嫣然看着窗外,听着窗纸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心里无论如何也难以安定下来。即使风能把风筝带到田庄上去,也还需要一点时间——她在那宣纸上,用蜂蜜掺水,写了一封求救信。所以她们确实送了消息出去,这消息不是藏在风筝的哪里,而是整个风筝,就是她送的消息。

蜂蜜涂在纸上,干涸之后只剩一点浅淡的黄色,加上风筝上扑了尘土,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是这些蜂蜜,却能招来蚂蚁,黑色的蚂蚁聚在涂有蜂蜜的地方,就能替她“写”出那封信。现在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时间——必须要有时间让蚂蚁爬到纸上,又必须有一个人在蚂蚁将涂有蜂蜜的地方全部咬去之前,发现那个风筝。

人力已经做了所有,如今,只能看天意了。

风筝飞去之后,日子还是照样的过。风向转后,接连的几天倒春寒,把顾嫣然和丹青都逼回了屋子里窝着。到底是农家,只有两个炭盆,也难以抵挡从门缝窗缝里吹进来的冷风。尤其到了夜里,丹青将被子恨不得全部盖到顾嫣然身上,两人挤在一起取着暖:“夫人,那风筝是不是…”是不是没有送出去?为什么好几天了都没有一点动静?

顾嫣然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没事,过几天暖和一点,咱们再做个风筝!”丹青又打起精神,小声安慰着顾嫣然,“一个不成再放一个,就不信传不出去消息。”

顾嫣然半阖着眼睛笑了笑:“好。”

丹青得了这一句肯定,心就落到了实处,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顾嫣然却一直睁着眼睛看着那简单的麻布帷帐——过几天?钦差失踪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必定是查到了什么对齐王不利的事。可是钦差这一失踪,或许这事儿一时揭不出来,但皇帝难道不会去查是什么人戕害钦差吗?如此抽丝剥茧地查下去,齐王能隐瞒几日?纵使能隐瞒下去,册封太子的大典可也没有多少日子了。齐王倘若还想名正言顺登上帝位,而不想背一个谋逆的明罪,哪怕是自欺欺人呢,他也必定要在册封大典之前动手。

算来算去,也不会很久了,那么能留给她们放风筝的日子,又还剩下几天呢?更何况,这几日以来,四个守卫对她们的态度也渐渐有些变化,越来越显得不耐烦了。由此可见,只怕一旦齐王成事,她和周鸿都会被牺牲掉。

若是前些日子,顾嫣然从来没想到情况会变成如今这样子。她和周鸿一直都以为自己能够掌握陆镇的动向,却未想到陆镇根本另有打算。若说从前周鸿只要假意周旋便可,那么现在,陆镇将她的性命掐在手里,周鸿要怎么做?他若是假意,被陆镇看出来,妻儿性命就要断送;可若是真意——不,难道他还能真的襄助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