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亮一怔:“可是……”

“没有可是。”他遽然跳离车轿,“走。”胸口的火焰喷薄欲出,语声幽若冰砾。

一见主子如此,车夫扬鞭,侍卫撤步,不敢略作疑。

而后,车中人向对边街角进发。

“卫大人,被薄光骗了,很受伤罢?薄光赔礼如何……”

“堂堂亲王妃,是在向谁赔礼?”

她抬眸乍见这张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峻若寒岩的俊脸,怔了怔,抱拳道:“草民见过王爷。”

“草民……”他方才只看得见她春花初绽般的笑颜,这时方发现她衣裳打扮,“你穿得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东西?”

她自整襟袖,道:“传说中的微服私访。”

“你在宫里陪伴太后,哪来的微服私访?”

“我拿御医的俸禄,偶尔也到太医院供职。今儿个出来是受院使江斌所托,暗中查访天都城民间药坊内的药材与内苑储存有何差异。”此乃实情,她出宫前向江斌领了这个差使,以备不时之需。只是她这般的言之凿凿,却使他满腔怒意竟淤堵于喉口,一时抒发不得。

薄光向另一人挥手:“卫大人,多谢你为我带路。”

卫免俯首:“薄王妃客气,属下不敢,属下告退。”

“本王几时准你退下?”。

卫免步履一僵。

明亲王眸尾淡睨:“按我大燕律法,你身着平民服装,见了本王当行跪接大礼,这一点也不晓得?”

“卫大人还须为太后寻觅民间小吃,王爷若想惩治,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罢?”薄光甚觉莫名其妙,“卫大人,慢走不送。”

卫免飞身而去。

“你竟敢——”

“我当然敢,王爷。”她径自转身。

“你还向去哪里?”他伸手将人攫住,“回府。”

第二章 [本章字数:2779 时间:2013-03-27 21:59:42.0]

天都有个司五郎,小才小德小猖狂。

四体不勤五谷疏,气宏量宽如蟑螂。

纸上的字,个个如同群魔乱舞的嚣张。

司晗捏起这张薄纸,记忆中的某人溜着圆圆的大眸,旋着深深的笑涡,拍手唱道:“天都有个司五郎,小才小德小猖狂。四体不勤五谷疏,气宏量宽如蟑螂……呀呀,五哥打我,三哥救命……”

吱嘎。门轴声动,记忆云弥雾散。

他抬首,与一双不比他温暖几分的眼睛相遇。

“管家说你今儿半天都坐在书房里,在忙什么?”司府的二小姐司晨迈进门来。

“听说你身子不好,将养得如何了?”司晗顾左右而言他。

“太后和皇上恩准我前往建安行宫休养。”司晨扶案落座,眼尾扫过兄长收入袖囊的物什,“大哥在想小九?”

司晗不语。

司晨眼底淌出淡淡的怀念:“小九这个小妮子毕竟是聪明的,倘若她留在天都,必定是最尴尬的存在。”

司晗捏了捏了眉心,喟道:“尚宁城离这里有千里的路程,她去了也好。”

“大哥就当小九已经远嫁他乡,我确信她可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薄家的人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司晨道。

薄家的人?司晗截获了妹子在说这几字时语中的凝涩,脱口问:“你还没有忘了薄天?”

司晨面色一僵,举步迈向门外,边道:“为了替父报仇,德王妃可以举刀刺杀枕边人。皇后可以与皇上撕帛断义。而小九,她甚至差点毒杀了明亲王。这事你隐瞒着没被太后、皇上晓得,难道连自己也瞒住了?薄家人姓薄,情也薄,小九也不例外,那朵含笑花不仅仅是你们所看到的可亲可爱。”

姓薄,情也薄?

“昨日我问爹爹自己可不可以易名,既然姓薄,不如叫薄情。爹爹竟然大笑,好像庙里的弥勒佛,却不知点个头应承。这个爹爹,委实不让当女儿的省心。”记忆中的薄光跳出来,喳喳有语。

司晗微笑。

~

尚宁行宫。

“阿彩,玉清殿的窗纱你替我去换了罢,我带百福楼的包子给你。”

“好。”

“阿彩,你帮我把荷心苑的帷帐换了,我让尚药局的同乡送你几粒避暑丸。”

“好。”

聊胜于无的小恩小惠,便能使唤得阿彩宫女欣然前往,这使得她人气颇盛,行走到哪里都能迎来一片笑脸。更奇异得是,若是对方空手而来,这人微言轻的小宫女都有恰如其分的理由推却。阿彩的处世格言:阿彩好使唤,不能白使唤。

今儿个她去了尚工局司织司。

圣驾的再度暌违,令行宫上下失去紧锣密鼓的热情,各处皆疏懒懈惫起来,但该做的事仍须做,夏时已到,各房各殿所需的夏帷犹有不足,司织司十数素绢待染。

“阿彩,今天是探亲的日子,我八年没见的哥哥来了。你帮我顶着,回头我匀出一匹绢送你。”司织司的掌织芸绣与她咬了一通耳朵后,离心似箭地到顺和门前会家人去了。

阿彩挽了袖子在染缸前劳作,小嘴不自觉噘起,念念有词:“你八年没见哥哥,他还记得看你,我也有许多年没见哥哥,连一片纸也没有见到。同样是哥哥,品质却差这么多,命苦啊命苦……”

“阿彩,你在说什么?”对面晾衣处,一匹垂晒在阳光下的红绫被推开,小宫女阿巧探出脸来。

她笑眸眯眯,酒窝儿倏隐倏现,道:“我说阳光很好,吃得很饱,何以为伴,惟有阿巧。”

“真的?”怎感觉发音差许多?

“阿巧今年几岁?”

“十二。”

“恭喜阿巧。”

“嗯?”

“阿宁还有十二年便可以出宫嫁人了。”

“喔。”阿巧一呆。

噗。一位躺在房顶阴凉处的旁听者没能忍住笑意。

阿彩手搭凉篷,仰头喝:“何方妖孽,可敢现出原形?”

“我来也!”来者热烈响应,一跃而下。

珠玉紫金冠,雪锦蟒纹袍。

她认得这个人。

尚宁行宫里的妙龄宫女们谈论此人甚至多过谈论当今圣上。因为,他不似圣上远在天边寄托于梦幻,他乃新袭父爵不久的宁王胥睦,尚宁城顶头那片天。

宫女们都说,这位宁王爷有“四好”,相貌好,脾气好,学问好,还有一个,自然是出身好。这位“四好”的宁王爷,是尚宁行宫的常客。

阿彩晓得这不合规矩。

哪怕这只是一座行宫,哪怕这座行宫被皇帝遗忘到爪哇国,这还是一座宫城,宫城里的女人永远只属于一个男人,不管这个男人要或不要。而在这个男人缺席时,另一个男人的常来常往显然极为不宜。

这点利害,宁王不会不明白,宫中的各监各局的主事也必定晓得。然而,宁王喜欢特立独行,大家巴结犹嫌不及,又怎敢开罪这位尚宁城的第一人?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此处亦然。

她伏首叩礼:“奴婢见过王爷。”

“刚刚不还气势磅礴,这会儿立马变脸,好生没趣。”宁王意兴阑珊。

“是,奴婢没趣。”

“你这小宫女认得本王?”

她乌黑的圆眸内盛漾仰慕崇拜:“王爷是天神下凡,宫里人有哪一个不认识?”

受用。胥睦有感自己的形象顿时高大威猛,面前的小宫女也顺眼了许多,道:“起来说话。”

“奴婢谢王爷。”

“报上名来。”

“奴婢阿彩。”

“阿彩?”有够难听。“宫里改的还是本名?”

“禀王爷,奴婢只是打杂的宫女,改不了名的。”

皇朝宫制,宫女一旦擢升有了品级,按《宫志》拟好的辈份依据按宫女进宫的年份另易新名。但不入流的女史们,《宫志》从来不作理会。

“本王赐你个名字罢。”本着悲天悯人的品德,胥睦坐到就近圆凳上,一腿高翘,支起手肘托颐冥思苦想。

“阿花?太花哨。兰花?太雅致。石榴花?太繁琐……”

阿彩小嘴张张阖阖,有什么急于表达,又不敢贸然打断对方雅兴。

“枣花?太俗气。百合?普通……”

“……王爷?”忍不住,她小小地叫了声。

“哎,有了有了,含笑花!你看你,不笑也笑,笑了更俏,可不就是向日嫣然、临风莞尔的含笑花?从今儿起,你就叫含笑如何?”

她小脸上尽是迟疑犯难之色:“王爷……”

“怎么?本王赐名你还敢不买账不成?”

“奴婢不敢,不过……”

“不敢还不谢恩!”

“奴婢谢王爷,不过……您坐的这张凳上……放过染坏的绢……”

“所以?”不详的预感油然滋生,胥睦如坐针毡,犹存一丝侥幸。

“所以,您没感觉您那儿……”她一双大眼朝某处溜溜转了一遭,“有什么不对么?”

不对?太不对了!胥睦跳了起来,反身去盯那张凳子,那当下真个是气从胆边生,怒从心头起,回头狠瞪住她:“你为何不早告知本王?”

后者缩了缩肩,憋了憋嘴儿,讷讷道:“奴婢叫了王爷好几声。”

“你那小猫喵喵叫谁听得清楚?”

“那……”她闭紧了眼,壮起胆子道:“奴婢还有话说!”

“还有什么?”

“王爷要不要奴婢拿匹没染的素绢给您遮一下?”

“遮什么?”

“遮一下王爷的红屁股!”

“……”来自身后某处的凉意,迅即使宁王爷明白自己那处已与那张凳面如出一辙,恨极之下小宫女射了一枚眼刀,“你等着,本王改日再来找你算账!”

话音甫落,他一跃而起,在房顶几个起落后,光鲜亮丽的宁王爷带着光鲜亮丽的“红屁股”,华丽退场。

“阿彩阿彩阿彩!”宁王方去,一直窝在墙角旮旯大气不敢出上一声的阿巧跑了来,脸儿兴奋得彤彤艳艳,“这是宁王爷,是宁王爷哎!”

阿彩探出手在近在咫尺的颊上捏了一把,说:“养得这么嫩,阿巧的出身不太坏罢?”

“啊?”虽然被这不知打哪飞来的话题问得一呆,阿巧犹未忘记心中亟欲一吐为快的澎湃,“阿彩,宁王爷长得真是好看,比戏台上的吕布和罗成还要好看啊,对不对?”

“对对对,但是……”她大眸又弯成两道新月,两只手比划出一个圆圆的结界,“阿巧不觉得宁王爷的红屁股更好看么?”

“……”

第三章 [本章字数:2534 时间:2013-06-13 23:58:03.0]

 天都城。紫晟宫。

这座建于天都城至高地的皇家宫苑,以一条横贯东西的栖凤大街为界,将宫苑分为前朝与内庭两区。而内庭,又以一条纵穿南北的天街划隔开来,东为后宫妃嫔寝殿所在,西为林苑池湖游赏欢宴之地。天街前端,楼阁雄浑,飞檐磅礴,最为庄重大气明元殿,为天子寝宫。天街后方,梅林延展,紫竹环立,最为宁静安谧康宁殿,为太后寝宫。

午后小憩初起,康宁殿正殿内檀香袅袅,风透清凉。太后居坐宝椅,面沉如水。

慎太后左手下方,坐着当今宫中位分最高的淑妃。右手下方,则是最蒙皇宠的丽妃。如今宫中没有皇后,六宫事务交由这二妃联手协理,此刻正向太后禀报昨日发生在宫中的一桩恶事。

“这位苗昭媛当真是可怜见的,入宫六年,做了四年的宝林一年的婕妤,好不易怀了龙胎,擢升了昭媛,若能诞下皇子,兴许就能晋为妃位,谁知就因为孕中贪吃,竟生生噎死了,唉,可怜,真是可怜。”淑妃不住地惋惜叹息。

丽妃闲挑蛾眉,道:“淑妃娘娘慈悲心肠,怜苗昭媛无福孕育皇嗣,倒不如您早日怀上龙胎,为大皇子和公主多添几位弟妹做伴。”

淑妃赔笑:“丽妃娘娘又在打趣我不是?你也晓得我因生静儿时难产伤了身子,再难有妊,为大燕绵延圣嗣、为皇上开枝散叶的大任,自是全在丽妃娘娘肩上压着。”

“淑妃娘娘这话……”

“得了。”慎太后挥手冷叱,“你们姐妹两个要说话姑且去寻个地方,哀家刚刚失去了一个孙子,实在没心思听你们这明来暗去的花枪。”

二妃同时立起,屈膝福礼:“臣妾惶恐。”

“厚恤苗昭媛娘家诸事,你们两人斟酌,下去罢。”

“臣妾告退。”

目送着二妃退出殿门,慎太后眉头紧锁,难掩哀痛。

侍立在宝椅左侧的康宁宫掌事宝怜宽慰道:“太后无须伤怀,皇上还年轻,子孙满堂的福气尚在后……”

慎太后乏力低叹:“宝怜你跟了哀家将近二十年,这宫里的事也看了二十年,哀家此刻想的你当是最清楚明白。哀家以为她已经害死了两个有孕的,且这一胎和林美人那胎隔着才三个多月,总该有点收敛,没想这一回竟连精心编排也懒了,居然是噎死的,怎不让哀家哭笑不得?”

“奴婢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前天奉您的命去探望林昭媛,昭媛娘娘还牵着奴婢的手摸了肚子,那可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哪知道……”宝怜眼圈泛红,哽咽难言。

“如今这后宫里一半以上是丽妃的人,她做下的桩桩恶事留不下半点的真凭实据。她的父亲在前朝又是总统六部的尚书令,位高权重。如此下去,这丽妃只会越发的肆无忌惮,宫中除了她再也没有妃嫔能够平安生下皇帝的骨肉,恐怕哀家迟早也要看她的脸色过活。”

“不至于的,有皇上的孝敬在,任丽妃娘娘如何的得意,也不敢欺到太后您的头上。”

慎太后苦笑:“皇帝不是哀家亲生,虽是孝敬,却没有亲近,倘有一日这丽妃真敢做帝前恭敬帝后轻慢的两张脸,哀家难道还要忝着老脸到皇帝面前告状哭诉不成?”

这宫门中的女人,没有一刻不在战斗,不到阖上眼的那时,战斗永不停止。尊贵如太后,也须看这座宫城惟一主人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