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胥睦向后退了一步,目含审视,“你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小宫女。”

阿彩掀眉:“我以为这已经不是秘密。”

“你既然晓得疫区内医者感染可能颇高,还要一骨脑冲进去?”

“我是医者。”

“不缺你一个。”

“我自信我的医术不逊于尚宁城内的任何一位大夫。”

胥睦叹为观止:“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家出来的?”

阿彩挣了挣腕,仍是不能如愿,嗤问:“打听我家的门第,是想衡量你能给我姐姐在你府中安插的名分么?”

“人的出身最是不好隐瞒,倘若从出到到成人都是一个不曾改变过的环境,之后无论怎么去伪装另一个模样,都脱不去那个出身留下的印记。你姐姐才情卓绝,你从不畏惧本王,你们如今的落魄卑弱掩不去曾经锦衣玉食的骄贵痕迹。本王敢说,你们的出身甚至不是寻常的富足门庭。”

阿彩频频点头,讪讪假笑:“王爷不如回府查证一下,说不定我们是王爷同父异母的妹妹,一家团圆多美好的一桩事。”

胥睦也回之假笑:“我是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妹妹,不过被皇帝封了公主送到了西疆和亲。”

“王爷认为此时此地适宜用来闲聊家常么?”

“你改了主意没?”

“没。”

“烈日炎炎,适合聊天。”

“……”立场倒置了么?

宁王爷无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更是气定神闲:“那边不缺你一个三脚猫的大夫,但你的姐姐却再经不起另场家变。”

“这倒未必呢,宁王爷。”有人姗姗行到了他们身边。

“诶?”宁王爷和阿彩一起变了脸。

前者是难以置信的震愕,后者则是始料未及的讶异。

“你……你……”胥睦张口结舌。

阿彩趁机甩开腕上的束缚,迎上前道:“这时候出宫,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来者放下蒙在头顶的沙巾,道:“行宫里也有人染上了夏疫。”

“什么?”胥睦惊跳,“几时发现的?”

“是平常负责送饭的老宫女告诉我的,昨日下午膳房里劈柴的太监突然倒了下去,那模样和外间说夏疫发作时一模一样,吓得她用醋将自己擦了三遍。”

阿彩急探向对方腕脉:“她送来的膳食你没有用罢?”

来者笑若微风,道:“我自然不敢,想着行宫里并没有真正的御医在,便打我们的后门走出禁苑,以你留下的腰牌出宫寻你。既然疫区里有宁王爷软硬兼施派去的大夫,你回行宫罢。”

阿彩颔首,挽起对方素手疾走。

“喂,喂……喂!”眼睁睁见自己被人抛下,胥睦几个箭步追上去,“二位如不嫌弃,乘本王的车回宫如何?”

他表现谦逊,对方也愿领情,乐得以车代步。

物如其人,宁王爷的舆驾也走华丽明艳路线,棋盘、书几、香炉、隐囊一应俱全,内嵌的抽屉使得空间格外拓展,即使坐了三人,也丝毫不见局促拥堵。但宁王爷的胸中,却被各种惊诧充塞,不吐不快。

“本王曾参加封后大典,过后出席宗族家宴。”他道。

来者莞尔:“令妹出嫁离京时,你也曾到天都城与她作别,那是我们的第三面。”

“所以,你果真是薄……皇后?”

“‘薄’字是对的,‘皇后’改为‘废后’更妥。”

“并没有废后诏书。”

“有圈禁诏书足矣。或者,你叫我薄年。”

“那……”胥睦视线扫向另一人。

后者提鼻伸舌,鬼脸奉上。

“她便是那个随我共同遭受圈禁的幼妹。”

“薄光?”

“而宁王爷心驰神摇的,是我的三妹薄时。”

“薄时?那不就是……”

“对。”薄年轻挑黛眉,“前德亲王妃。”

薄年,薄时,薄光。薄家这三姐妹的盛名,纵使他远在尚宁城也几度听闻。当年薄家殒落,他尚惋惜那三朵高岭仙葩终将零落成泥,请能料此一刻竟咫尺相对?

他心乱如麻,强颜笑道:“诏书中道你圈禁,却从不曾说你来了尚宁城。”

薄光撇撇嘴儿,道:“莫说尚宁城,就算行宫里,晓得实情的也只有几个老人与内侍监。”

“你又为何变成了宫女阿彩?”

“养家糊口,李代桃僵。”她言简意赅。

“外间都传薄时失踪,原来是随你们来了本地?”

“然也。”

不肖多问,个中必然是暗藏玄机,曲折多多。他沉声长喟:“本王固然猜想过你各样的出身,这个答案却太过惊诧离奇。”

“谁说不是?”薄光懒懒支颐,“如果我们不是皇家囚犯,就可以把二姐嫁你,借此攀龙附凤,升官发财。”

“薄时不是已被德亲王休弃?”

“只弃未休……哦?”

薄光眸透兴味,薄年哑然失笑:“这是在告诉我们,你并不介意我三姐曾为人妇?”

两抹可疑暗红袭上宁王爷耳后。

薄光呲牙怪笑:“色迷心窍的花蝴蝶,有件事你须知道,昔日的德亲王妃可是刺杀过德亲王的。我那三姐还常说,男人最软弱便是枕席间的欢愉一刻,彼时出手,绝无虚发。”

胥睦狠盯着这只怪胎,面相泛青,牙缝中挤出二字:“闭嘴。”

第八章 [本章字数:2351 时间:2013-03-18 14:02:04.0]

“尚宁行宫发现疫情,五日内已有有三十二人相继感染,已亡三人,垂危十二人。”

尚宁府尹的疫情急报文书再度呈来,其上赫然多出了尚宁行宫,且是尚书令魏藉于元政殿早朝上发起的第一议题。

“尚宁流疫爆发迄今,四十六人亡,五十三人垂危,一百一十二人处于疫期。以臣之见,当立即切断尚宁城通向各方的通道,禁进禁出,并在尚宁城四围施撒石灰,以杜绝疫情向外区蔓延之患。”

中书令司勤学瞠目惊道:“魏相的意思,是说使尚宁城变成一座死城,任其中城民自生自灭?”

魏藉扬颌反问:“司相此说,是暗指魏某不仁?”

“司某岂敢?但司某还要斗胆说一句,适才魏相建言委实不妥。”

“请司相赐教。”

“十年前,南兴郡时疫夺去一千四十六条性命,概因地方官吏层层隐报,延误了治疗时机,先皇痛惜那千余条子民性命,更痛恨各官吏的麻木不仁,龙驭宾天之际尚不忘叮嘱臣等务以天下百姓为先。而魏相方才所言,是欲将尚宁城中的数十万条性命置于孤岛之中,难道不是?”

“先皇教导臣等以天下百姓为先,天下百姓又何止数十万?姑且不谈尚某从未有过数十万条性命于不顾的恶念,倘若情形当真恶化至斯,到了不得不为大燕皇朝九千万条百姓的性命忍痛割舍尚宁城的地步,司相又当做如何抉择?”

“魏相说了不得不为,敢问眼下可到了那等险恶时刻?敢问魏相所说将大燕皇朝的陪都尚宁城通道尽数切断,是连天都派往疫区的御医和药材也要驻足于尚宁城外么?倘若断药断医,不是置数十万条百姓不顾又该作何解释?”

“司相学富五车,辩词滔滔,善于攻人语病不足为奇,但请勿将这等卓越才华用在这朝堂之上。尚宁城夏疫刻不容缓,兴许在司相为如何占得口头便宜绞尽脑汁的此刻,又不知有多少人被这场病疫夺去了性命。倘若等到疫情泛滥无法收拾祸及其它城镇,这渎职的责任司相可担得当起?”

这两位位居宰相,诸臣之首,如这等唇枪舌剑,诸臣自是轻易不愿搅裹其中,无论心向哪方,此时都做壁上观。

兆惠帝颇有耐心地聆听了一阵,缓缓开口问:“明亲王意下如何?”

胥允执出列,道:“尚宁城的疫情尚在可控范畴,封城之说不但过早,也着实少了几分仁念。”

魏藉侧首觑来:“明亲王……”

“明亲王所言有理。”兆惠帝淡然发声。

魏藉微窒,退入队列。

“即日三省成立尚宁疫情应急署,明亲王为首,司卿、魏卿从旁协助,命太医院迅速组织精通时疫的医者至少十人前往尚宁城,倘太医院人手不足,准以重金由民间召集。同时,尚宁城百里内的人员密集区严行防疫机制,各城防疫药材送往尚宁,如有推搪阻扰者,以草菅人命罪论处。退朝。”

建业门外千步廊上,群臣中有径自回归办公衙署者,也有小聚一处抒发心中感惑者。

“今日早朝,皇上似乎很不给魏相面子呢。”工部尚书陈齐道。

“同感。”太常寺卿赵阖附议,“往时的朝上,皇上从不曾将魏相的话中途打断,今儿个却破了这个例。而且诸位有无发现,适才皇上布置应急署时,竟将魏相放在了司相之后,这可是前所未有。”

礼部侍郎谢鸣歧道:“虽然天威难测,但在下想猜测魏相必定是有哪一处触怒了皇上……”

工部尚书陈齐掩口轻咳,道:“近来天气炎热,各位还是早回衙署,办好今日的差事罢。告辞。”

他们后方,魏相被前呼后拥而来,三五小众各自散去。

只是,匆匆赶路的诸位大人们并不晓得他们所忌惮的魏相尚未走到此处,便被王顺传谕至明元殿御书房见驾。

御书房内,胥允执、司勤学先一步到达,但也是先他一步陪天子聆听太后垂训。

慎太后抬眸正见魏藉,目色陡厉,道:“哀家听说魏相劝皇上封锁尚宁城,可有此事?”

魏藉跪礼,道:“禀太后,这场夏疫来势委实凶猛,微臣仅为防微杜渐。”

“再如何防微杜渐也不可罔顾恁多条人命,更莫说尚宁城乃我大燕皇朝陪都,先皇每年的夏时都在行宫度过,你将那样的地方封了,哀家之后要到哪里去寻先皇泛舟的湖?午憩的亭?你又想史书如何记载皇上的千古功绩?”

“微臣知罪,是微臣思虑不周,望太后恕罪。”

“行了。”慎太后颜色稍缓,“凑巧赶在这边,说两句罢了,哪里就治罪了?平身罢。说到底,这是前朝的政事,两位爱卿多多操持着就是。唯独年儿和光儿,哀家一定把她们带回天都。皇帝前时说要考虑,考虑得如何?”

魏藉平了身形,笑道:“不知太后口中的两位,是何方贵人?”

“还不就是薄家的那两个孩子。”

魏藉恭声道:“原来是皇后与明亲王妃。”

慎太后瞥一眼两个儿子,问:“魏爱卿怎么想?”

“中宫长年无主,实不利社稷安宁,早日迎接皇后回宫乃利国利民之事。然而如今尚宁城内夏疫正肆,不宜大兴仪仗,待夏过疫灭再迎皇后回宫不迟。”

慎太后面染薄愠:“哀家看出来了,你们君臣都是在与哀家打花枪!前朝的事,哀家这个妇人不想问也不该问,但后宫的事是哀家做主,哀家明日便下旨赦她们回京,皇帝若不允,哀家便往尚宁城与年儿光儿共渡时艰。”

言罢,不等回应国,太后拂袖而去。

魏藉以眼角余光觑向圣上。

兆惠帝走回案后归座,道:“如此,便依太后之见,准许薄家姐妹回都。”

~

“老爷为何不拦着皇上?”下朝回府,魏藉与夫人说起今日御书房经过,魏夫人大惊失色。

魏藉倒是一派平和:“为何要拦?”

“还不是为了咱们的女儿?女儿如今在宫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皇上跟前最受宠的娘娘,差得不就是那个名存实亡的中宫之位?如果那姓薄的人回来了,咱们女儿的前程岂不误了?”

“她回来又如何?”魏藉哂笑,走到庭前一株植根白玉花盆内的盛艳牡丹前,“牡丹为百花之王,而此品名曰‘魏紫’,是牡丹中的花后,我魏藉的女儿倾国倾城,国色无双,好比此花,岂是那些个凡花俗草能够企及的?”

魏夫人摇头:“那可是薄家的女儿……”丈夫射来眼芒如刺,她瑟缩吞声。

“今日在御书房,皇上答复太后时,称其‘薄家姐妹’,这足以说明皇上心中已不视薄年为后。”后宫里恁多朝中重臣的女儿都不能获得帝宠,一个死囚之女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薄相,你若在天有灵,不妨保佑你的女儿莫要太快消亡。你还要看着,你的女儿是如何向我的女儿伏首屈膝。

第九章 [本章字数:2245 时间:2013-03-27 23:21:53.0]

 尚宁行宫。

行宫发现感染者后,将冷宫划成了隔离区,所有感染者均抬进这处,御医到来前,司药司几个稍通医术的宫女轮流值守。

行宫内侍省监王运站在门口,望着在院中煎熬药汤的粗衣女子,眼神复杂,两条腿几经提试,硬是迈不过那道门槛。

早年,他与义兄王顺都曾受过薄相的大恩,但在薄家倾垮过程中,他们兄弟却不曾施过任何援手。久负大恩,心债难偿,这三年他从未出现在薄家姐妹面前。

这座行宫里晓得薄家姐妹存在的人寥寥无几,禁苑前的侍卫与衣食的供给,全由他一人负责调派。他先前曾在紫晟宫当差,自然识得薄年,却并不知薄光以小宫女阿彩的身份行走行宫各处,直到这场夏疫袭来。

“王公公最好莫要不带面巾地站在那九,顺风处最易吸染疫毒。”薄光打室内走出,迎头瞅见了他,道。

王运施礼:“四小姐安好。”

“王公公客气。”薄光扶了扶脸上的巾帕,“我们姐妹的脸都遮着,倘若京中的御医到了,就说我们只是在家学过几天医术的打杂宫女就好。”

“其实京中的御医已到了,老奴正是来向皇后……”

薄年端下炉上的药罐,倾倒排列在炉旁小几上的空碗内,道:“此地没有皇后。”

薄光以托盘端起药碗,道:“请御医进来罢,我想听他们对这场时疫的判断。”

王运称是,脚跟后蹭,谨小慎微般退下,直到离开两女视线,方放开脚步,坐上冷宫外的双人小轿赶到尚寝局司药司。

正在端详储备药材的御医回身,拱手:“久违了,王公公。”

“江斌江大人?”王运讶呼,“您这位太医院的院使大人怎亲自过来?”

“第一批御医全部投往宫外疫区,下官随第二批到来,专责行宫。”

“那敢情好,您随我来……”慢着,这位大人认识皇后娘娘的罢?

“怎么了王公公?”

“江大人,今儿个宁王府送信来说宁王爷一早身体不适,您先去马迁宁王府一趟如何?”

江斌容色一凛:“生命无分贵贱。”

“不不不,误会了江大人,行宫这边当前有两个精通药理的宫女和司药司的一干人盯着,情形尚可控制。宁王爷是尚宁城的藩王,如果连王爷也出了事,只怕这尚宁城的百姓更要惶惶不安,以为情势恶化什么不可收拾的地步,若是被居心叵测的歹人利用出了什么乱子,那危害更是不可估量的啊。”

“言之有理,下官这就赶往宁王爷的府邸。”

“请。”

薄家姐妹奉旨受禁,如今私出禁地,是为违旨逆上,王公公这般费力掩饰,自觉用心良苦。谁知事过半日,一道由康宁宫总管伍福全密送到他手上的赦免懿旨,将这番苦心打击得七零八落随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