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啊,皇后,奴才恭喜皇后,恭喜四小姐。”入夜,王运手捧懿旨踏进禁苑,一座与行宫相连却置身外侧的荒凉院落。

薄年已然安枕就寝,薄光于灯下翻阅医书,被扰得皆没了兴致。

“王公公,你须承认欠薄家一份人情罢?”

王运嗫嚅:“皇后,奴才……”

薄年面色恹恹:“这里只有两个姓薄的女子,公公可以趁机还清薄家那个人情么?”

“请……吩咐。”

“向太后禀报,我姐妹两个感染时疫,时日无多,无福回宫承欢太后膝下,望太后保重凤体,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运瞠目结舌:“皇……这如何使得?”

薄年淡道:“使得使不得,王公公自己掂量即可。你替我们做过这件事后,与薄家两不相欠。”

王运瞅向另一位,指望这位喜开颜笑的四小姐给予转圜。

薄光叹息:“王公公在宫中的岁月不是一日两日,见识过各位娘娘的手段罢?我们姐妹早就是朝廷的弃子,你真当我们这样的人回到天都是件值得恭贺的喜事?二姐是被圈禁的皇后,已与废后无异,回宫有什么惊喜等着不言自明。而身处宫外的我,无疑是父亲昔日政敌们最好的活靶。王公公一个禀报,救我们两条性命,还能卸掉压在心头多年的良心债,不好么?”

王运暗里叫苦不迭,直想夺门跳蹿。

“王公公不想,我们当然也不好勉强,左右在这当口感染时疫不是什么难事……”

“别介别介啊,皇后!”王运吓出一身冷汗,“那可不是说着玩的,真个是要人命的!”

薄光嫣然道:“王公公莫急,二姐说着玩呢。我们是打皇上的仁念中逃过一死的人,哪能轻易寻了短见?但二姐与我委实不愿回想天都的种种,王公公当真不能帮这个忙么?”

王运眉眼苦垮,哀声道:“不是奴才不愿帮,而是这欺君……奴才不敢呐。”

薄光瞳仁滴转:“换个说法如何?你报我们姐妹面色腊黄,咳嗽不止,与夏疫的症状极为疑似,在不能确诊是否感染前,不敢放人出城。如此,公公没有欺君,我们也得太平,皆大欢喜。”

冷宫原来是这么冷的么?尚宁城的夜晚是这么安静的么?薄家姐妹是这么不好应对的么?王公公满脑思绪纷至沓来,不乱则已,一乱惊心。

“就依小光的话向上禀报罢。”薄年挑亮了灯花,映得眸色寒亮,“这些年来,无论这圈禁生涯如何清苦难捱,薄年也从来没有求到你的门上,小光为给我补药养身,顶他人之名做了两年的打杂宫女也不曾向你开口请托。如今只是需要你说句话而已,这是你欠我们薄家的,王公公。”

最后一句,她吐字且缓且重。

泰山压顶也不过如此罢?王运无从抗拒,道:“奴才明白,奴才……遵命就是。”

“太好了。”薄光两只酒窝儿调皮一现,“从此王公公和薄家扯平了,您不必再躲着我们走路。”

薄年欠首:“王公公好走。”

“……奴才告退。”

王公公离去的背影恁是僵硬沉重,看得薄光好大不忍,阖门前尚挥了挥手聊表歉意。

“他应该不会食言罢?”薄年问。

薄光将几枚晒得干燥的忍冬花掷进碗内,捣碎浸液端来,盯着二姐喝下,才道:“王公公是个好人。”

“不然也不必对我们心存内疚。”

“王公公不是问题,二姐不如想想太后这道懿旨的来由。”

薄年黛眉懒懒一挑,起身回到榻上,道:“那等事何须费心?明日还有一堆病人需要伺候,睡了。”

禁苑内残桌旧椅,惟有两张榻还算结实耐用,足够如今的她们安眠好睡。

绮丽旧梦逝如尘烟,现今新梦无怨无欢。睡去也,交与明日公断。

第十章 [本章字数:2293 时间:2013-03-16 12:40:04.0]

疑染夏疫,不宜赴都。

伍福全捎来王运短信札,其上寥寥八字,实实触目惊心。

慎太后甩手将信札掷到地上,道:“这上面只说疑染夏疫,也不说个明白,不清不楚的,那个王运到了行宫后就不晓得怎么为主子办事了是不是?”

对于赦免薄家姐妹重返天都这件事,慎太后起初并没有非此不可的坚定。但在皇帝面前几次哭诉下来,戏假情真,某些被掩埋的昔日情感一点点渗透,及至接到这封信,方蓦然顿悟,或许自己是最盼薄家女儿回来的,这后宫的姹紫嫣红中,也只她们曾对自己真正承欢膝下。

宝怜俯身捡起:“事出紧急,王公公许不敢隐瞒,又惟恐夸张,也只得如此含糊其辞了罢?若太后仍属意皇后回宫,最好的法子是派个真正关怀皇后姐妹生死的人到尚宁城走一遭。”

“不成不成。”慎太后截然否决,“哀家怎放心明亲王前往疫区?”

“照奴婢看,司大人更合适。”

“司晗?”

“自然是那位司大人。”

“那是司相家的长子,哀家不放自己的儿子去,又怎能指派别人的儿子涉险?”

“太后不妨当面征询司大人自个儿的意愿。如若司大人不能去,奴婢愿替太后分忧。当然,司大人是最适合的,毕竟他以前最疼薄四小姐,又是朝中的高官,走动起来总是比奴婢来得有分量。“

慎太后沉吟道:“传司晗晋见。”

~

司晗应承得毫无迟疑,在康宁殿领了懿命,随即赶往卫尉寺衙署简作布置,回府打理行装,当日骑马上路。

太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司家长子至情至性,当年为了保住薄家姐妹的性命,跪在康宁殿外三天三夜,为她那几个不忍杀妻的儿子在朝野中找足了借口:太后慈悲,怜惜弱女无辜,从轻发落。说他是皇族与薄家间的缓冲剂,丝毫也不为过。

现在,缓冲剂再度上场。

司晗马不停蹄,迫不及待,中途夜宿驿站仍欣欣然不能成眠,只盼曦色尽速染上天际,以快马加鞭,早到尚宁。

翌晨,他牵马走出驿站大门,一骑红尘由他前进的方向由远及近,转眼到了近前,马上人扬声向驿站内道:“尚宁五百里快骑,拿水!”

“尚宁?”司晗撤下踩上鞍镫的左足,“你是尚宁城来的?”

马上信使接过驿使递来的水斛饮了大半,方看了这鲜衣怒马的美少年一眼,当是哪家出来闲游的公子哥儿,不耐道:“五百里快骑不容耽搁,公务在身,无暇闲话。”

司晗取出腰牌:“卫尉寺卿司晗,奉命前往尚宁城公干。”

“小的无礼。”信使下马跪地,“小的无礼冲撞,望大人恕罪。”

“不知者不怪,本官不过是想向你打听一下尚宁城的当前情形而已。”

“请大人吩咐。”

“你所携乃尚宁城疫情日报?”

“小的每日驻守城外,将城内抛出的日报按时送往天都,不敢延误。今日小的临行前,还接了尚宁行宫的王公公送给卫尉寺司大人。”

“司大人?卫尉寺只有本官一个司大人。”

“这信岂不就是您的?”信使打怀中取了一封蜡泥封口的书信奉上。

这倒是巧得不能再巧的巧合。司晗忒觉好笑,但当以匕首割开封蜡后,信笺上的字符迅即将脸上笑容剥落,猝然僵立失语。

“司大人,小的公务在身,还须将疫情急报送往天都,就此……”

“你……叫什么名字?”司晗力持镇定,命驿站门前的守卫把信拿去重新封印。

“……小的黄大勇。”

“黄大勇,你拿着本官的腰牌,将这封信送到明亲王府,务必由明亲王本人签收,过后你可凭腰牌到司府领十两白银。”

“小的遵命!”信使千恩万谢,欢天喜地上马疾驰,驱往天都。

司晗下站了良久,直到当头烈阳炎炎,犹觉遍体寒透。

~

七月初九,大燕皇朝开国钦定的“千叟日”,每逢当日,皇朝帝后携手共宴举国千叟,以慰诸多曾为皇朝立下汗马功劳的贤能老者。

兆惠帝上位后,无论国事繁简,每载例行不悖。今日,他也于闲安阁宴请各地聚集而来的故臣旧将,商相自然位列其中。

宴罢,兆惠帝留商相小谈,君臣移往沁心斋陪太后赏莲品茶。

“那边云池中的莲花开得不及这边的天池,却因中间的两三朵红莲多了几分生机,商相以后得空,不妨多来宫中走动看看,皇帝年轻,也需要你的提点。”慎太后言笑殷殷。

商相推一把颌下长须,道:“老臣老了,皇上少年神武,又有诸多贤臣辅佐,何须老臣聒噪?”

兆惠帝扬唇:“商相无论品德、学识、智谋,皆是群臣典范,若非不想累商相晚年操劳,朕实不愿放商相这等高士离朝。”

此间君臣和睦,门外王顺禀来:“启禀太后,启禀皇上,明亲王求见。”

慎太后笑逐颜开,道:“商相也有日子没有见到允执了罢?快传他进来。”

明亲王进殿,见过君臣之礼,再向商相敛袖微揖,而后道:“皇上,臣弟请旨前往尚宁城。”

慎太后愣了愣,颦眉:“冷不丁的说什么呢?”

他面平如镜,条理清晰:“一,儿臣身为疫情应急署总责,不该一味避身皇都无所作为;二,儿臣看到了这封尚宁行宫写给司晗而后转交儿臣过目的信,理当亲眼实证。”

“什么信值得你撇开这边的政务……”慎太后持信在手,仅是一瞥已变了面色,“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兆惠帝微惑:“信中说了什么?”

“皇后与薄四小姐感染时疫,于今晨不治身亡,亡时周身浮肿,面生黄疮,乃时疫末期症状。”胥允执答。

“什……”兆惠帝丕怔。

商相难掩惊疑,道:“信中当真说是皇后与薄四小姐?不会是认错了人么?”

“允执也有商相这层疑虑,故而欲亲往验证,眼见为实,免得有朝一日谣言漫天,诬我皇家声誉。”

“有何必要?”兆惠帝眸际空远,吐字成冰,“死便死了,不过好生安葬罢了。”

慎太后含泪凝噎:“皇帝,这……”

胥允执负手不语。

于是,穿窗而至的夏风,清致幽远的莲香,皆被拖进这场窒碍艰涩的沉默中。

“太后,皇上,明亲王,容老臣一言。”商相缓缓离座,向各方揖首,“老臣深知薄家的四女儿薄光自幼随其外祖学医,医术了得。茯苓山庄在心术和时疫两方尤其最有建树,老臣不以为以皇后姐妹躲不过这场时疫。行宫感疫者颇多,兴许宫人错认,将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当成了皇后姐妹,倘若不经实鉴即盖棺认定,不免仓促。”

“允执你自己做主罢。”兆惠帝起身,兀自启步离去。

十一章 [本章字数:2037 时间:2013-03-17 14:12:59.0]

 尚宁行宫。

“司大人,不是奴才不给您看,是不能看。历来宫里的规矩,凡时疫死去的人,都须以石灰粉厚厚的撒了,再用席子裹了埋到地下十尺。别说人都已经下葬,就算没有,为您的贵体着想也不能给您看啊。”

司晗到达尚宁城,直奔行宫内侍省,执意验证皇后姐妹的尸身。王运苦口婆心地劝阻,反惹司大人疑窦丛生:“死去的当真是皇后与薄四小姐么?既然你信中说死者面目全非,又如何识出她们的身份?”

王运面带哀伤,道:“奴才何尝不想是自个儿认错了人?但那禁苑里只有皇后和四小姐,奴才……奴才……”哽咽难言。

“听王公公的语气,对皇后与四小姐似乎不无恭敬,为何不在发觉她们感染疫症时及时诊治?”

“奴才想,奴才当然想啊。”这主儿好难糊弄。“但皇后与四小姐疑染疫情后,皇后只接受四小姐的医治,而四小姐向奴才要了几味药材,便在禁苑内闭门不出。江院使到了尚宁城,在门前生生敲了半个时辰,被皇后严辞叱退。奴才天天将药与膳放在禁苑门前,奴才不走,那药、膳便一直不动。直到两日前发现前一日放下的皆没动过的迹象,方知不妙,及待闯了进去,两位已然处于弥留之际,撑不过半日,便去了。”

“她们……死前可说过什么?”

“司大人您有所不知,此疫到最后时段,疫者全身浮肿,脸长脓疮,甚至连嗓子里也是肿的,一句话也吐露不出,着实可怜。”

司晗喉咙一紧:“领我去她们住了三年的禁苑看一眼。”

“禁苑中如今到处都洒了石灰粉,司大人倘若一定要看,还请等上五六日。”

王运自诩自己生来忠厚老实,诚恳本分,但今儿个这短短半日,却将活了半辈子的谎话给说尽了。那位薄四小姐,真真是缠人了得。

“薄光可没有教唆王公公欺君罔上。若有人下来查证,您只将这套说辞交上去,定然过关。倘有一日事发,那也是我们姐妹为逃脱圈禁用假死的戏法蒙骗了您。想您如今正为夏疫横行焦虑不已,还须为整座行宫内的性命忧心忡忡,自然无法仔细分辨真伪。到时顶多受两句叱责,不痛不痒,您又不是担待不起,是不是?”

总之,如今他已是不折不扣的共犯一枚,惟有硬起头皮厚起脸皮死撑到底。

“司大人,皇后与四小姐的安葬处虽然也依照其他疫殁者般洒了层层的石灰杀灭疫毒,但地方却绝不敢和其他人混了,待这场夏疫过去,可将两位的尸体移出,给一个风光大葬。”

“风光大葬?”司晗自嘲般苦笑,“所有的风光大葬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她们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风光给谁看?”

“是,那……司大人节哀。”

司晗顿了半晌,蓦地旋踵疾去,道:“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小九不在了,我去找她!”

真是位固执又善良的大人啊。王运同情目送,喃喃自语:“司大人千万别怪奴才,奴才和您都是天涯沦落人,都是被薄四小姐逼上梁山的呐。”

~

王公公同病相怜的感慨,司大人浑然不知。他没有即刻返回天都,镇日游走在尚宁城沉寂的街巷间,期待天生奇迹,重见那张嫣然喜笑的面容。

“司晗。”

新的一天到来,他走出驿馆,准备展开又一日的搜寻时,被等在门前的人叫住。

罕见人迹的街央,素朴的束发简簪,靛色的交领长袍,濯濯如春柳者,正是明亲王。

他眨了眨眼,确定不是错觉:“你怎么来了?”

“我来很意外么?”

“有点。”他点头,唇扬讥笑,“我还记得你当初说过和小九永不相见。莫非如今来送她最后一程?”

这三年来除了公务,他们全无其它交集,已与断交无异。三年前的那场巨变,毁了薄家,也毁了他们十几年的情谊。

“你以为她真的死了?”

“不然呢?”

胥允执忖了忖,道:“你回天都罢,卫尉寺与兵部皆有要事待你打理,不要耽搁了自己的前途。”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司大人岂容忍含糊不清。

“你如果有你自以为的那般了解她,便该明白。”

“你何不索性说清楚?”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此刻你我也没有静下心听对方说话的心情。你先回天都,这边的事交给本王。”

“你这是在说会把她带回来么?”

“本王既来了,当然不是为了空手而归。”

“我更喜欢听到直接了当的作答。”

“你曾经说过,你是军人,我是政客,直接了当是你的作风,迂回虚伪是我的作派,本王不以为现今有任何改变。”胥允执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