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蘅喜孜孜双手接下:“奴婢等人定不辜负王爷厚望,伺候好薄王妃。”

天都城最冷时节,明亲王跪辞太后,受命于天子,南下平叛,一去经年。

~

刘氏抚着自己的脸颊,看着镜中的容颜,仔细端详,仍寻得见些许印迹。

薄光瞟了久坐镜前的废妃一眼;“我还会配制药水给你,每隔三日兑水净面,三个月内应有好转。”

“届时这些印痕就会全部不见么?”

“不好说。”薄光摇首,“你感染过久,能治到如今已是上天开恩。”

“那就这样罢,不必治了。”

“嗯?”

“带着它们,让我记得自己曾那般丑陋过,如此就好。”

“你确定?”前几天对恢复容貌尚求之若渴的人,忽然如此豁达,好生神奇。

刘氏颔首:“在看到这张离开我多年的脸面之前,我心中全是这个人世和这世上的人的仇恨,在看到这张脸的刹那,我蓦然顿悟:那些年的那张脸,应当是我丑恶内心的映射罢。从此,不管是仇恨,还是眷恋,我皆可以放下了,终能以一颗平静的心度过残生。”

她莞尔:“一张脸便能令你从仇恨中解脱,真是好呢。”

“谁说不是呢?”刘氏回头一瞥,“你在恨着什么人么?”

她似笑非笑:“难道由我的脸上发现了心灵间的丑陋?”

“一个愿意为刺杀自己的人治理那般污秽恶浊的肿疮的人,怎可能丑陋?”

“我不过是为了得到幕后人的讯息。”

“好。”刘氏慨然应允,“多少算是一份偿还,我招供。”

对方是司药司典药绯素。以许诺为刘氏医治丑颜为交换,加以适当挑拨,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之引到了那条偏僻路径上。

“那时我是临时起意方走那条路,你如何……”不肖说,有人负责跟踪,有人负责传递,有人负责引领,如此周全,绝非一人之力

她报与太后。

医治刘氏的起初,确属医者习性发作,无奈宝怜中途多次暗示,人在屋檐下,她也惟有顺水推舟。

“绯素也是魏氏的人?那可是在宫中多年的老人。”宝怜慨叹。

慎太后面沉如水:“宝怜,叫上司晨,领司正司的人前往拿人,务必撬开她的嘴,把她的主子给供出来!”

这时的司药司,早有运作。

宝乐推开典药房,道:“其他人先出去,本官与绯素典药说几句话。”

闲杂人等退却,绯素笑吟吟走上前来:“司药大人有何见教?”

涂着鲜红蔻丹的柔荑执起属下皓腕,宝乐把捏在指间的一物平放对方手心:“这是鹤顶红。”

绯素不无讶异:“司药大人,属下不是和您禀告过了?太后的人将那个疯婆子所在的地方布置得风雨不透,我们的人进不去啊。明亲王府的弃妃是惟一可以出入那处的,但那女人精通毒理,想通过她……”

“我知道。”时间不等人,宝乐不得不打断了属下的长篇大论,“所以,这个药不是给刘氏的。”

“不是给刘……”绯素丕地面无人色,双膝惊惧软倒,“司药大人,属下一直对您忠心耿耿啊。”

宝乐轻声细语:“我知道,是以我会照看好你的家人。”

“司药大……”

“好好去罢,临行前别忘了写封认罪书,为了家人,这也是不得不去做的不是?”

绯素泪涕俱下:“典药大人,那刘氏是个疯子啊,疯子的话如何为证?况且纵然事发了,我也绝不敢招出您,更不敢连累蔻香姑娘啊。您想那薄氏不过是轻伤,我一力承担下来也罪不致死,大不了到浣衣局服役……”

宝乐五官凝如严寒酷冬:“你是第一日进宫么?太后是怎样的人你不晓得?她如何放过这个机会?司正寺一圈子酷刑施下来,谁知你能吐出什么?我全你个体面,准你自己服药,再拖延下去,莫怪我念不得多年同僚的情谊。”

言讫,司药大人甩衣启步门外,静候佳音。

一刻钟后,司晨、宝怜率司正司诸人砸开从里反锁的典药房门扃,赫见典药绯素畏罪自戕,旁有血书一封:力陈自己多年辛勤劳作,眼看升迁在望,谁知薄氏依靠门路空降,凌于自己头上,怀恨之下唆凶杀人。

慎太后听了陈禀,顾不得优雅雍容,捉起案上的一只茶盏掷摔出去。

“这座康宁殿里居然有人家的暗桩,宝怜你这这里给哀家翻个底朝天,看看到底是哪个吃里扒外的奴才!”

此间怒滔滚滚,不可言量。

是夜,薄光手执灯笼,出现在一个其时其境绝不该出现的地方。

“小姐,您……真的不怕?”饶是薄良年轻时闯迹江湖,杀人无数,此刻身临此地,犹觉脚底、后背、脖颈处阴风徐徐,覆了面巾的脸上也是冷汗隐隐,寒透心骨。

薄光,将灯笼提高,幽黄的光线逡巡过每张面孔,罩在绢帕内的樱唇泛出轻笑:“告诉良叔一个秘密。”

“呃?”小姐啊,主子啊,姑奶奶啊,讲秘密道心事换个时机换个地点可好?

“我十年那年,初学剖尸验毒法的时候,为了寻求素材,便压迫着大哥带我来过此处。”

“您不怕?来此处的可都是枉死的,您小小年纪,怎有那个胆量?”

是了,此处非为别地,乃乱葬岗是也。说是乱葬,实是天葬,凡宫中太监、宫女横死,悉数抛在此地,任鸟鸦啄食,野狗啃吞,风雨侵蚀,雪霾顾临。

“不怕。”薄光美眸细细搜索,“他们生前的死祸不是我害的,死后的尸身也不是我弃的,如果是说亵渎死者,他们从生到死早已被践踏殆尽,何如助我攻克医法,传益于后人?而且,凡剖解过的尸身,均是一一缝合恢复,进棺入土为安,不好过留在此地曝尸荒野风吹日晒做鸟兽的食粮?”

薄良心头一定:“小姐说得是,您仁心仁术,自是无惧鬼神。”

“我们去那边看下罢。前来弃尸的太监们谁也不想多留一刻,到了地方扔了尸体迫不及待地离去,新增的尸体应该在最接近西角门的东边。”

“找到了。”薄良一手高举灯笼,一手翻过一个新死之人的尸身,“小姐看可是此人?”

不必细看,薄光已然确定,喜道:“是她,将我方才给您的药丸喂她一粒。”

药丸喂下半刻钟后,“死尸”喉间呜噜发响,一口绿色沫液呛吐出口外。

薄光心情大好,握着灯笼在其头顶转了一圈:“绯素姑姑睡醒了?”

八九章 [本章字数:2528 时间:2013-06-28 17:00:25.0]

这日,大雪纷飞的冬日黄昏,薄光返回家门的途中捡来一位险险冻死街头的卖唱女。此女名为阿翠,一口关西乡音,寡言少语,朴拙笨懦,与四婢的聪明貌美宛若云泥。

“这位水色折枝袄的绿蘅最泼辣,你平日里记着小心别得罪;黄色杏子袄的织芳最利齿,你可莫犯在她手里;樱色裙子的缀芩最谨慎,你在她面前不能粗枝大意;素色褙子的绵芸最……娇滴滴不禁吓,你在她面前说话且忌高嗓大气。这四位是我的美人,舍不得累着碰着。你来了以后,帮着跑腿打下手,听她们吩咐就好。你也莫看这宅子宽大以为薪金丰厚,她们和那几位侍卫大哥都是别人替我养着,这座宅院也只是个空架子而已。”

“四小姐您又在挤兑奴婢们了。”绵芸嘟唇抱怨。

缀芩掩嘴笑道:“这位姐姐别怕,咱们的主子最是善良心软,你能来这里,算是你前生修来的福气。”

“奴婢不敢说话了,生怕被主子认为牙尖嘴利。”言罢,织芳双唇闭如蚌壳。

绿蘅一把握起阿绿粗砺的黑手,道:“这位姐姐别被咱们没有主子架子的主子吓跑了,晚上就和我睡,看我怎么一个泼辣法。”

薄光咭咭怪笑道:“她在外面冻了半日,先劳烦美人们为她烧桶热水沐浴。”

“该先做个热汤喝下暖身罢?”绵芸问。

“这个你们不必费心,今儿个我回来的路上闻见街边食肆内锅汤的香味,就请良叔进去买了食材和陶瓷盆回来,今日我们在大厅内吃暖锅。诗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们觉得能是不能?”

“能!”四婢热烈呼应。

“那便先去准备热水,待这位阿翠姐姐净完身换完衣,良叔的暖锅也准备妥了。”

“是!”美人们哗啦啦散去。

“怎么样?”薄光低声问。

阿翠仍是关西口音弱应:“都是人尖。”

“晓得就好,你多看少说,遇事扮傻,有了目标后也不必急着告诉我,多多观察几日。”

“遵命。”

“放心洗澡罢,你这身药越是热水浸泡,越能渗进肌理。等你事成离去那日,我再为你恢复你一身洁白肌肤。”

阿翠摇头:“苟活之人,皮相何用?”

“是哦?”刘氏宁死也求恢复容色,此女死而复生但求安然存活,“人”实在是宇宙洪荒内最为玄奇的构造,怕是她剖解多少具尸身也不能一窥究底。

“阿翠姐姐,水烧好了!”绿蘅长呼。

“去罢。”薄光挥手。

阿翠怯脸垂头,挪足移步,恁是惶惑地下去。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一经点拨,迅即上道,响鼓不用重捶呢。薄光暗作赞赏。

实则,她为刘氏治伤的第二日,对方便给了“绯素”这个名字。

她深知,一旦将这个名字交给太后,此人必定难逃陈尸乱葬岗的命格。她自诩没有悲天悯人普渡众生的观音心肠,但与对方没有深仇大恨且自己尚有援手余力的情形下,伸一次手也无妨。遑说如今她也需可用之人,如今手底绯冉算是半个,王运甚连半个也算不上。绯素精通药理,宫廷历练多年,吃此一堑,必增一智,无须忠心,只要有求生的本能即可。

不必说,与之交涉自是颇费一番工夫,末了,她把自己调配的药粉置在对方眼皮下,道:“此物服后刺激舌喉,唇舌溢血,其色青黑,与鹤顶红相若,但其内有味药材会保护你的心脉三日不受损伤,三日内服下解药即可寻回一命。”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信不信我不打紧,刘氏伤愈,太后必定逼她招供,你的主子倘若过来为你送行,你便服下她,我自会设法救你。而届时假使你的主子无意牺牲你这位马前卒,你大可拿着这物件向太后告发我私制毒物。”

如此这般,她捡回了一位婢女,留用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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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姐,让您料准了,您看这些脏东西!”

一早,薄光在司药司点过卯后,到德馨宫来看浏儿。绯冉抱着二皇子出迎,进了寝殿后,搬出放置在榻下的一只铁盆,其内尽是些脏污满目的棉絮布条之类。

薄光臂揽浏儿,大眼睛眯起:“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是在您为二皇子亲手缝制的那两只小布马里。”

她心弦抽紧:“我用得尽得最好的棉花,而且用开水煮过的。”

“奴婢当然知道。这摆明有人一箭双雕,害二皇子不够,而且真若如其所愿,皇上、太后必定追查到底,连您还有奴婢这个随身嬷嬷也一并给拉进去。”

“绯冉姑姑如何发现的?”

“二皇子近来开始长牙,逮住什么都爱往嘴里送,您不是多次嘱咐奴婢一定要严把二皇子入口的东西么?奴婢昨儿个把二皇子爱玩的几样玩具用您给的药水全煮了一遍,煮那两只布马的时候冒出一股异味,遂仔细翻看,在马腹下发现了一点重新缝合的线头,拆了后就是这些东西。”

薄光神色幽冷,两手在甥儿两只腕脉上来回抚触,又盯着那张小脸看了半晌,道:“烧了那些东西,再埋起来。”

“奴婢立马去。”

绯冉早有准备,用二皇子尿湿的小褥给遮了,大大方方走向后院,先挖了个两尺深的土坑,将盆中物倾倒进去,付之一炬。过后净手净面,回到寝殿。

“不向太后禀报么?”

“我看下姑姑的脉息。”她招手,直待确定对方身子无恙,方道,“禀报了能查到什么?下手的人此刻怕已起了警觉,已撤得干干净净。”

“但也不能白白便宜了这个替人跑腿出手的,您想,能如此接近二皇子,肯定是这宫里的人。”

她轻笑:“姑姑是何等聪明的人,难道您没有想到这人已经消失了么?”

“啊……”绯冉定了定神,恍然捂口道,“奴婢今早起来便没有见到掌灯宫女瑞福出来灭灯收烛,平日里她最是勤谨的。”

“是啊,您昨儿个煮那些东西,她见了必定着慌,忙不迭去向主子讨教对策,顺势被灭了口。”

绯冉后怕不已:“这真是防不胜防,二皇子周围随时有暗卫保护,您每日早晚两次为乳娘把脉,沸水煮洗二皇子的贴身衣物,命奴婢用药水按时擦洗这殿中的器皿。那些人仍然有机可趁,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姑姑你心细如发,浏儿此刻便被这些脏东西害了。”她抱住怀内的小小生命,心内阴云密布。

“哈!”浏儿许是感知到了这个馨香胸怀下的惴惴不宁,张起初生的牙尖俯在她颈处一咬。

“呀!”她痛得一栗,伸手在小屁股上一拍,“这个小坏蛋,果然什么都想咬一口!”

绯冉忍俊不禁:“奴婢也被咬过,不过是在腕上。”

她横眉怒对那只小脸的挑衅,道:“再敢咬本大人试试?”

胥浏小哥蹬着两条浑实小腿,乌黑的大眸儿熠熠生亮:“喔……哈!”

“你欺我不懂你小人国的语言?挑战本大人权威是不是?”

“……嘿呀嘿!”

这一大一小交涉正欢,外面传来伍福全声嗓:“薄司药可在这里?太后请您到宁正宫。”

宁正宫,淑妃娘娘的寝宫?薄光与绯冉互觑一眼,送出怀内小人:“他敢咬姑姑,姑姑尽可打他屁股。”

“是。”绯冉笑应。

太后此时传她到宁正宫,不外是为了那件事罢?她背起药箱,回头看了眼向自己蹿跳挣扎的浏儿,一点主意成形。

九十章 [本章字数:2296 时间:2013-06-14 21:50:43.0]

宁正宫,大公主寝殿。

慎太后、皇上皆在座,两位御医伏首跪地,床上胥静沉然深睡,淑妃坐在床侧垂首拭泪。

薄光进去后施礼完毕,闻太后问道:“光儿,听说你前不久为静儿诊治过,可有此事?”

“微臣确曾受淑妃娘娘指派,为大公主号脉下针。”

慎太后目觑地上两人:“你们将你们刚才说过的在薄司药面前说上一遍。”

两位御医暗以肘臂做了推让后,右边人道:“大公主玉体多由微臣和张太医医治,向来平安,却在薄司药插手之后,突然恶化至斯,实非微臣等人无能,乃……外力干预所致。”

薄光一笑:“可容微臣再为大公主看一下脉相。”

慎太后颔首。

她走到床前,分别号过胥柔左右双腕,道:“先前为大公主诊治时,对病由仅有三分怀疑,故而不敢轻易下方,只有针疏通了几个淤堵之处,且观时效。如今大公主的脉相,恰恰证实了微臣先前的怀疑。”

两位御医中有人发声冷笑:“薄司药,您何必故弄玄弄?论医术,难道在太医院从职多年的咱们会比您差了么?大公主分明就是血脉逆行之症,因为公主年幼体弱,咱们多年来用温和的药吊着,直待成年体健后再行根治。但经您那般自作主张,大公主血行过速,体弱难承,下官们白白担了干系。”

薄光淡哂:“张太医、方太医方才不是已经把自己摘干净了么?倘真如二位所说,这干系是下官的,与二位无关不是?”

两位御医窒语。

“禀太后、皇上。”薄光福礼,“大公主的病来自于毒。”

“荒唐!”一御医又叱,“大公主脉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