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惠帝玉面淡肃,挑了挑眉尖,道:“王顺,这两人倘若如此喜欢说话,即刻送往南城瓦市去说书唱曲,免得委屈了人才。”

两位御医大骇,连呼吸也给收敛了下去。

“薄司药,你说静儿是中毒?”淑妃抬起一双红肿泪眼,问。

“正是。”

“什么毒?中了多久?为何御医们诊了多年不曾发觉?”

“大公主的毒……”她沉了沉,“是在娘胎里带出的毒,乍看与体躁积热的症状极为类似,是而不好相辨,微臣也是刚刚才能确诊。”

淑妃秀脸一白,滑坐地上:“娘胎……是在本宫肚子里染上的?”

“其实,是您中了毒,彼时临盆在即,分娩过程中毒素由脐带尽数转移到了胎儿身上。虽然您中毒的时日和分量尚浅尚短,无奈大公主身体幼小,是而从小体弱多病。”

“是我……是我害了静儿?”淑妃颤问。

“害大公主的,是下毒者,不是娘娘。冥冥中,大公主为她的母亲挡去一劫罢了。”

“我苦命的静儿……苦命的孩子……为娘害了你……”淑妃扑上前抱起女儿,零落成雨。

慎太后摇头叹息:“难怪了。淑妃在嫔妃里的身子向来是最强壮的,怀静儿时也正是年轻时候,怎生得那般凶险,差点就丢了命?”

兆惠帝清寂的俊目投注薄光,问:“你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可有法子医治?”

“这……”她略作踌躇。

“薄司药!”淑妃嗵声跪地,“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可怜她小小人儿,便吃了那样的苦,遭了那样的罪,求你救她一命!”

“娘娘无须如此。”她双手拉起这位几近崩溃的母亲,“我在怀疑病由时,已然设想过根治的方案。公主中毒数年,五脏六腑皆受侵蚀,倘一味对症下药攻治顽毒,公主纵然得愈也怕芳寿难长。清除毒素,须同时护养内腑,最好的法子,是泡在温泉水内,服下微臣的药汤,借汗孔将毒素一点点排出体外,此法虽然偏于保守缓慢,需要三月之久,却是保住公主根本的上策。”

淑妃喜出望外:“好,就这样,好……太后,皇上,臣妾请求恩准薄司药为静儿医治!”

“最近的温泉,便是建安行宫了。”兆惠帝道。

薄光轻点螓首:“微臣方才的迟疑,是因二皇子。如今我正为二皇子熬食自幼壮骨的汤膳,眼看有成,若就此中断,实在可惜。”

“这有何难?”慎太后想着那个活蹦乱跳比所有孙儿孙妇都来得冰雪可爱的孙儿,“你带浏儿一道过去,把那个胖小子养得越是壮实越好,哀家喜欢生龙活虎的孩子。皇帝认为呢?”

“就依母后。”兆惠帝起身,踱至薄光面前,“朕将朕的一儿一女托付给薄司药了。”

薄光福礼:“多谢太后、皇上看重,微臣定然竭尽所有,保得皇子、公主安好。”

温泉水暖,适浸药浴,茯苓山庄的本家男子均是筋骨精实,寿龄高远,正是因为一道传男不传女的药浴密方。恰恰,母亲那位医学奇才在生前勘破天机,记存于医册。

浏儿,你有福了呢。

她此行,绯冉、王运作为二皇子近侍,高猛、程志做为她私人护卫,绿蘅、缀芩做为贴身侍卫,一并同程。

个中最为高兴的当属从未泡过温泉的绿蘅、缀芩,二女一边帮着主子和自己收拾行装,一边憧憬满满,无不是温泉水暖洗凝脂的遐想,却也累此招了另外两婢的醋意横飞,一径向主子抱怨偏心,为何不选她们。

薄光左拥右抱,安慰道:“如果可能,我当然想把四个美人皆带上,尽享齐人之福。可是我们的家宅也需要有精明强干的人撑着不是?良叔一把年纪,阿翠初来乍到,哪处不需要提点?你们二人不帮我,谁又能帮我?”

织芳、绵芸噗哧失笑:“我们怨得可不是四小姐,而是那两个恃宠生骄的。”

“说谁恃宠生骄?”绿蘅、缀芩听了不依,追打过来,四人嬉成一团。

含笑望着这或俏或甜或柔或娇的四女,薄光实在不希望她们中当真有一个来自太后的细作。但,真若有那一人,她又如何?

徐徐来到阿翠跟前,她道:“你也要帮良叔看好这个家。”

“奴婢遵命。”

“我带走两个恃宠生骄的,剩下两人你惟有忍了。”

“……是。”

那间,绿蘅板了俏脸,道:“好了,缀芩,咱们别和那两人一般见识,多想想建安行宫雪落红花的奇景,多想想那诗情画意的温泉水暖,有什么放不下?”

此一来,其他二女更是忍无可忍,不肯作罢。

薄光莞尔。

无论怎样,这个家仍是热闹了许多。这一刻的欢乐,或许有失纯粹,或许偏于单薄,或许终将湮没在流光浮年,徒使岁月蹉跎。但有过了这一刻,闲话当时,便能会心一笑,便能对酒当歌。

此时,她惟想暂离天都,暂别紫晟宫那处虎穴龙潭,给自己为甥儿夯实根基的机缘。殊不知,等在她前方的,是一场几近灭顶的灾难。

中卷 知易行难逆水寒

第一章 [本章字数:3208 时间:2013-06-15 22:50:39.0]

建安行宫。

四十多日过去,今日大年初五。行宫外深寒漫漫,行宫内暖意氤氲。在此度过冬天,当是世上第一惬意事。

本来是如此没错。

但今日晨起睁眸的刹那,薄光心臆便无端充斥起几分烦躁,洗浴用膳后仍无好转。为免自己把这份黑色情绪殃及他人,她决定今日少言少语,整日与可爱的浏儿厮混,用那张小脸治愈自心。

故而,为胥静做完今日治疗,她匆匆规置了药箱,前往浏儿做药浴的隔壁。

“司药大人。”温泉池畔,大公主乳母麦氏追来,“大公主还有多久才能痊愈?”

薄光掀眉:“淑妃娘娘没有告诉你么?”

“这……做奴才的哪敢向主子打听。”

“既然这样,就请专心伺候好公主,其他交给我这个医者罢。”

“薄司药!”麦氏竟挡在了她去路之前,“老奴不妨把事情挑明了说。淑妃娘娘人善良,耳根子软,加上担心公主,一时中了旁人怂恿也不奇怪。可是公主是皇上的金枝玉叶,要是有人拿公主……”

薄光脸色一沉:“你这是在对谁说话?”

“啊?”麦氏一怔,没料到这张喜笑和美的面孔出现这等表情。

“担心公主是好事,但须摆对自己的位置。皇上和太后信任本官,准许公主到行宫疗养,交由本官医治,难道你比皇上、太后还要英明不成?”

麦氏仓惶倒退:“老奴哪敢有这个胆子?”

结果,还是迁怒于人了?她不无自省,却更纳罕这份不知名的烦躁到底所为何来。

咚——

咚——

咚——

这是……

她心头疾跳:这是行宫里的紧关钟?顾名思义,非紧要关头不鸣的应急铜钟,在这座行宫形同摆设了多年,今日怎突然发出声动?

“四小姐,四小姐,出事了!四小姐——”

她一怔,绿蘅这般慌张的声音前所未有。

“四小姐!”顶着一头香汗,绿蘅跑到了近前,“四小姐,宫门外出事了!我听这宫里的禁卫军说,就在两刻钟前,两三千乱匪打着‘抢皇帝老儿的金银,睡皇帝老儿的女人’的旗子,疯了似地攻打北宫门。咱们怎么办?”

“怎么可能?这也太荒唐了。”她定了定神,“禁卫军可说过他们能支撑多长时间?”

“四小姐!”高猛、程志飞身掠来。

高猛道:“卑职方才看过了,建安行宫从没有发生这等叛乱之事,平时的防卫也只是针对宫墙内外的窃贼,遑论皇上不在行宫时禁卫军的数量本就减半,满打满算也就五百人。”

程志道:“方才,禁卫军头领命人传信进来,让宫女们立即寻找藏身之处,以防不测。估计顶多再有一个时辰,宫门便要被攻破了。”

薄光微惊:“没有派人出去求援么?”

“已经派了,但离此最近的京东驻防营不回最快也需要一个半时辰的马程,只怕来到的时候,这座行宫早被乱匪践踏。”

瞬时,薄光心臆寒凉。

敢向行宫舞起刀锋者,无疑尽是亡命之徒。宫里半数以上全是正当妙龄的少女,一旦行宫失守,不难想象有一个怎样的人间炼狱等着她们。这些妙龄女子,纵然终年被关在这四方高墙里不见天颜青春枉负,一旦遭受凌辱,皇园必然不再容纳,俗世更将极尽唾弃……

“天呐天呐!我的天呐,这出了大事了不?淑妃娘娘,老奴那么劝您不听,轻信一个外人,这可怎么是好啊,您把公主送到虎口里来了呀!”麦氏突然坐地哀嚎。

薄光冷眸横去:“闭嘴。”

麦氏噌地跳起,一副豁出性命的大义面目:“难道老奴说错了?如果不是你撺缀淑妃娘娘,公主哪会……”

绿蘅杏眸圆睁:“你这老奴才……”

薄光颦眉:“与其吵,不如直接喂粒哑药给她来得省事。”

麦氏一腹话硬生生憋回腹里,面庞涨红。

“绿蘅,把王运、缀芩、绯冉速速找来!”

不多时,王运、缀芩到位,绯冉抱着二皇子也后一步来到。

薄光坐在池沿,吸一口气,道:“如今事情紧急,我只得先拣想到的分派。高猛,程志,你们身上可带着千影卫的腰牌?”

“卑职带着。”二人齐应。

“程志,你脚程快,去其他宫门走一遭,看可有贼人出没?”

“是!”程志去也。

“高猛,你做准备,找两匹最快的马,在程志勘察敌情后,带着腰牌前往天都城找司大人求援。”

“是!”高猛拔脚。

绿蘅眼波闪了一闪,悄移了两步扯住高猛衣襟,将一物暗送其掌。

“王运。”

“奴才在。”

“今儿个是大年初五,可是皇上率皇亲前往皇陵祭扫的日子?”

“正是。”

“皇上在的地方,司晗必定随行。你拿你出入紫晟宫的腰牌求见司大人,皇陵到此不足五十里,比驻防营近了一半,你快马加鞭,若能及时求见,当来得及解行宫之危。”

“是!”

这时,程志急步回来,报道:“卑职方才看了一圈,其经三处大宫门均有贼人在外把守,他们只围不攻,想来就是防着咱们去搬求救兵。不过,西南方的角门因为位置偏僻,门外长着一人深的茅草,无人看守不说,马也能出得去。”

“四小姐,马匹已准备妥当。”高成亦事成得返。

“好,高猛、王运,你们便从西南的角门出去,各尽其力。”

“卑职(奴才)告退。”

“慢着。”她从袖囊取了两粒蜡丸,“这是我无事时做来玩的,你们中途若遇上贼人,不宜纠缠,将此物摔在地上趁着烟雾借机逃遁。”

她总不能说这是从哥哥那里硬拗来的江湖玩意,从未有机会试用,效果如何尚无从断定。

高猛、王运去后,她探入另只袖囊取了两只瓷瓶出来,道:“程志,还是用你的脚程,将这两瓶药粉撒到这宫里室内外的每池温泉水中。绿蘅、缀芩,你们速去见这行宫各局的大人,命她们将各自所辖下的宫女们召集一处,就说皇上已派了高手前来带她们出去。绯冉姑姑为浏儿加件衣裳,麦嬷嬷去抱大公主。”

麦氏忍了半晌,还是不吐不快:“司药大人,事关公主安危,恕老奴不得不多嘴,您或者在治病上是个高手,但您只是个大夫,又不会带兵打仗……”

“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既然还有没被人看着的角门,咱们就该从那门里把公主和皇子送出去不是?”

绯冉冷笑:“嬷嬷这等人才怎埋没到这时?合着就您一人看得透,咱们都傻了不成?高猛是大内高手,王运也有几手功夫傍身,他们此去,纵算遇上贼人,两个人单人快马也好脱身,再不济,万一有个万一,总是为国捐躯为主尽忠。如果带着皇子和公主,一旦与贼人碰上,你认为谁先成为那些大逆大道的反贼的箭靶?还不是皇室骨血,凤子龙孙。”

“麦嬷嬷,去抱大公主罢,穿暖和些。绯冉姑姑也快去准备。”薄光道。

麦氏僵着一张半老容颜,按命行事。

绯冉也来去匆匆,加了件毛氅后去而复返,问:“是要去哪里躲着么?”

她四下巡望:“他们也该到了。”

“谁?”

“浏儿的暗卫。”

绯冉惊喜万分:“对呢,这一急竟把他们……” 给忘了。

后面的话,被十数道倏忽降临的劲影给吓了回去。

诸侍卫半跪参礼:“属下等人乃二皇子贴身侍卫,见过二皇子!”

“有劳各位了。”薄光打开药箱,寻出一个小瓶倒出两颗米粒大小的散药,“绯冉姑姑,麦嬷嬷,喂浏儿和公主吃下此药。”

绯冉将药递进自己嘴里,以唇哺食送二皇子服下。

麦嬷嬷虽持疑,但见二皇子已然服了,便也效法助公主服进肚内。

薄光向诸侍卫道:“二皇子和大公主服下少儿安睡散后至少安睡两个时辰,各位稍后带皇子和公主到西南角门附近的僻静处待命,倘若这宫门攻破,守在行宫外围的贼人必定尽数冲进宫里,各位便由西南角门出去,保皇子和公主平安返回宫廷。”

“薄司药此计甚好,我等绝不辱命!”

她颔首:“绯冉,麦嬷嬷,把二皇子和大公主交给这几位大人罢。”

麦氏双手奉上公主,脸上有来不及收回的的诧异。

薄光向诸侍卫福身:“我便将二皇子和大公主托付给各位了。”

诸侍卫闪身避礼:“薄司药客气,属下等人誓死保护二皇子……和大公主安全。但薄司药为何不与二皇子一起撤离?”

“皇嗣重于一切,带上我,岂不累赘?”

“可……”

“几位不要在此耽搁时间了,我还有其他要紧事需要安排,恕不远送。”

“……薄司药保重!”诸侍卫飞身速去。

薄光目光咄咄盯向绯冉、麦氏:“你们最怕什么病?”

两人被问得一愕。

“什么病会连乡野村人也晓得恐惧厌恶不敢近身?”

“癞病!”绯冉脱口而出,麦氏连连点头。

“癞病?也就是《晋书》说过的‘麻疯’,孙思邈定义的‘大风’…… 唇翻齿露,眼扯脚吊,手足指脱,鼻梁崩塌,损形变颜……的确足以骇人。”惟今之计,管它是病急乱投医,还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皆须一试。“绿蘅她们还没有回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