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蠲儿到底何时才能痊愈?薄尚宫医了这么久,为何至今不见起色?”今日,她才出内殿,魏昭容凛凛迎上,发难之意显而易见。

她迎着那双盛气凌人的眸子,道:“禀昭容,大皇子与大公主中毒原理颇为近似,毒素在体内潜伏日久,浸至肺腑,为了不伤及大皇子根基,惟有温和医之,娘娘若不放心,微臣愿意交棒太医院名医。”

魏昭容今日有备而来,言之凿凿:“大公主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罢?照理不是该比大皇子更为危重?昨儿本宫见她在太后跟前蹦跳说笑,比毒发之前还要来得欢实,哪像曾中过毒的模样?既然大公主恢复得那般完好,本宫的蠲儿为何到现在还是病着?皇上、太后对薄尚仪的医术医德深信不疑,本宫不敢妄加非议,只是希望薄尚仪千万不要厚此薄彼,须一视同仁才好。”

薄光施礼:“娘娘教训得是,这也正是微臣一贯来的行医宗旨。”

魏昭容美眸内疑芒乍现:“照你这般行医宗旨,大皇子几时可恢复如初?”

“微臣先前说过少则半年,多则一载……”

“大公主才两个月便已是生机勃勃,本宫的蠲儿为何要等恁久?”

“一来是毒性不同,无法放在一处比拟;二是大公主仍在服药就医,尚未痊愈;三是在行宫时,有水温衡定的温泉随时辅用,微臣为大公主清毒温脉得心应手,自是与在此间不同。”

本是兴师问罪,对方应答如流,反觉无味,但就此班师回朝似有败北意味。是而,魏昭容冷然一笑:“不就是温泉么?你能带大公主去得,便能带大皇子去得!”

~

嚓!

康宁殿母子和煦的氛围中,这一声脆裂委实刺耳。

靠坐罗汉榻的慎太后一惊,倾身问:“这是怎么了?”

兆惠帝淡哂:“手滑了一下,无事的。”

“这怎会是无事?王顺,你是皇上近前的人,说,皇上龙体近来如何?”

王顺正伏地捡拾方才主子失手落地摔裂的茶盅碎片,闻言回道:“禀太后,皇上……这几日臂膀泛痛,昨儿个甚至差点连笔也握不住了呢。”

慎太后勃然色变:“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第一个来禀报哀家?”

王顺跪叩:“奴才知罪,皇上不想太后担心,因而严禁奴才……”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皇上的龙体更要紧的事?你打小跟着皇上,更该明白这中间的轻重,今儿个若不是哀家亲眼看见,你还想瞒哀家到什么时候?”

兆惠帝笑叹:“母后息怒,是朕命他不得向母后多嘴。”

慎太后嗔道:“皇帝也是,你瞒着哀家,是嫌哀家人老罗嗦罢?可你的身子不是你一人的,哀家早晚都须晓得,早晚也得罗嗦一回。”

“朕已宣江斌看过了,无非吃几回苦药,无甚大碍。”

慎太后将信将疑:“当真?”

“江斌说这话时,王顺也在旁边听着,母后信不过儿子,问他就是。”

“不成。皇帝报喜不报忧,你的奴才也跟着学,哀家全信不过,哀家自个儿宣江斌来问个踏实。”

兆惠帝啼笑皆非。

领太后命,伍福全往太医院宣人。

不足两刻钟,江斌到见,也如王顺一般,先因对龙体有恙隐瞒不报受了太后一通训叱,继而被细细盘问。

“皇上前几日连夜批看奏折,积劳损耗,又正逢近期春寒倒得厉害,致使寒气趁虚而入。几年前的箭伤尤其是防卫最为薄弱之处,伤处正在肘节,疼痛之下指腕无力也是正常。”江斌道。

慎太后蹙眉:“仅是这样,还能疼得连笔也握不住?”

“疼痛猝然发作,突不及防之下,难免如此。”

慎太后稍稍宽下心来:“江院使最值得称道的地方,便是这浅显易懂的讲白。不像太医院的其他人,动辄掉书袋显摆学问。你且说说,皇上这病根难道还去不得了?如此年轻发作已然这般凶猛,到了年岁渐长还了得了?”

兆惠帝抚着痛处,笑道:“江院使的薄贴很是有效,常备常用就是。”

慎太后不以为然:“膏药这等东西总是治标不治本,太医院养着恁多人,总不是为了好看罢?”

江斌见缝插针,道:“其实,微臣这些天一直绞尽脑汁思量如何为皇上根治旧伤。虽然有了几分眉目,可是皇上国事繁忙,微臣只怕说了也难得实施。”

慎太后面染愠意:“哀家方才夸你直白是白夸了是不是?龙体安泰是大燕的第一国事,你既然想到了方子,就该第一个来告诉哀家,纵然是皇帝为了国事不肯就医,哀家还能任由皇帝误了这第一要紧的国事不成?”

兆惠帝笑而不语。

江斌跪地禀道:“实则微臣是前儿个来为太后请平安脉时,看到煞是活活泼的大公主时,偶尔兴起的主意。回去翻查医书,连夜做了个方子出来。只待皇上建安行宫内每日服下药后,浸泡两个时辰的温泉,泡足十五日,体内寒气根净,旧伤恢复稳固,便不易复发。”

“不易?不是‘不是’?你拿话垫着,是用来以后堵哀家的嘴么?”

江斌心下一横,道:“皇上自幼习武,龙体底子甚好,倘若不是几日劳损耗了气神,外邪难有机可趁。皇上倘能按微臣之方,绝难复发。”

慎太后释出一丝笑意,道:“建安行宫离这里也过几十里地,有要紧的折子骑上五里里的快马两刻钟的工夫便能送到,哪里便能碍到国事了?”

他们这边话还没落,听伍福全的声音在外面道:“昭容娘娘,太后和皇上在偏殿说话,奴才为您通传一声?”

~

为愈龙体旧伤,遵皇太后懿旨,帝五日后移驾建安行宫,魏昭容同行伴驾。

“魏昭容也去?”淑妃怔问。

“魏昭容原是为了大皇子求情,不想赶上皇上也将前往行宫,昭容娘娘焉肯放过这等机会?为了云州匪患及北疆冰灾,皇上两月来无暇光顾后宫,行宫内并未安置嫔妃,随行伴驾便成了一人专宠,昭容娘娘打得好算盘。”

虽说如今后宫是太后主事,但边边角角之处是淑妃协理,绯冉到宁正宫呈禀几个私运宫中财物宫女的审理进展,顺道说起了皇上离宫休养之事。

淑妃不由发噱:“其实,这后宫的女人若说对皇上用情最深的,非魏昭容莫属。皇上那般聪明,当是看到了这一点,方纵容丽妃多年。”

绯冉笑应:“薄尚仪说得对,淑妃娘娘是一位明眼的旁观者。”

淑妃摇首低叹:“本宫是知道自己的本事,知道自己既没有薄皇后那等恩威并用的手腕,也没有丽妃那等不容他人的专狠,本宫得过且过,所求所想惟有守好淑妃这个名位过完这辈子,为自己的孩儿博个好夫家,为自己的母家积累个好名声。本宫曾以为这后宫里女人纵然表象有千姿百态,内质也脱不开这三种,但薄尚仪……本宫看不透她。”

绯冉冁然:“奴婢看薄尚仪,有时也觉得像是打着一层纱。”

“这一次为了医治大皇子,薄尚仪也随同前往罢?”

“正是。”

淑妃默思半晌,面无起伏,淡淡道:“一个娘亲为了自己的孩儿,可以做尽一切,薄尚仪救了柔儿,本宫愿意向她靠拢。倘若薄尚仪愿意允诺保护我的柔儿,本宫还可以为她做更多事。绯冉司正,请你代本宫转达这句话。”

绯冉屈膝一福:“奴婢一定将娘娘的这句话带到。”

十七章 [本章字数:2418 时间:2013-07-03 00:30:38.0]

建安行宫。

在正月初五的那场劫难中,行宫多处受创。历经月余的修复,已全不见损毁痕迹,宫墙填高,宫门加固,高墙深院戒备森森,皇家威严重重。

此遭行宫之行,魏昭容期待颇高。

在后宫,皇上的恩宠从不嫌多,然而这两年,封后之梦破裂,甚而失去妃位降为昭容,更被薄年分了恩宠,生下了皇子。到今日,她元气未复,荣宠未归,如若还不趁着眼前朱颜青发时候挽回圣心,一旦风吹花落去,定然是君恩似流水罢?

回想太后那老妇在听见皇上允准她随驾行宫时的脸色,真真是痛快极了。倘使趁这段时日怀上龙胎,更是不啻狠抽那老妇一记耳光,既如此,便须全力以赴。

“江院使,本宫正打算找你,可巧在这里碰见了。”

顺天殿大门处,江斌诊疗结束向外行,魏昭容下了轿辇向里走,见礼过后,后者叫住前者,一并退出顺天殿,寻了个靠近温泉池子的亭子说话。

“昭容娘娘可是凤体不适?”

“本宫无事,本宫想问的是皇上的龙体,到行宫也有几日了,当是有所好转不是?”

“的确是好多了。”

“那么……”魏昭容姿容端雅,“皇上的龙体应当可以召幸嫔妃了罢?”

江斌一怔:“这……”

“昨日,皇上对本宫说,江院使建言皇上暂且远离女色。本宫随皇上来此,一半是为了照料皇上龙体,一半也是遵从太后懿旨,选了两位温良贤惠的美人侍驾。建安行宫风软水好,若是返回紫晟宫时,皇上龙体康愈,又有美人怀得龙嗣,双喜临门,岂不是大燕幸事?”

“娘娘所说甚是,可……”

魏昭容笑颜和悦:“如此,便请江院使向皇上建言,以皇嗣为念,且不可冷落后宫。”

“娘娘有所不知,为驱除体内寒气,皇上如今内外兼修,固本培元,从长远计,近期清心寡欲莫近女色是为上策……”

魏昭容眉梢一掀:“本宫的话,江院使听不明白?”

“娘娘,您且容些时日,只待半个月过去,皇上体内寒气摒净……”

魏昭容丕然变色:“本宫说了这许多话,是对牛弹琴了么?先帝如皇上年纪时已有五位皇子,如今皇上加上公主才有四个子女,太后娘娘因之整日悬心,你一味不知变通,是想害大燕皇裔凋零不成?”

娘娘啊,你我两人,致皇裔凋零的绝非微臣呐。腹诽如是,江斌面色如常,道:“昭容娘娘用心良苦,微臣万分敬服,然微臣职责所在,不敢……”

“你这是在拒绝本宫的提议了?”这等庸人,便是和父亲先前总在家中骂得那些人迂腐学究一般,冥顽不灵,毫无建树!“江院使,你这院使也是当到头了呐。”

“……是。”刚刚几次言语全被中途截断,他索性言简意赅,节省时间。

魏昭容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不妙啊不妙。江斌站起身来,抹了把额头虚汗,预知自己前方路程从此多灾多难。

他没有料到的是,这预感傍晚时分即堂皇应验。

行宫内未疫太医院衙署,所有药材俱在司药司库存,江斌前去查看明日药材筹备的途中,一只黑布袋由头顶罩下,而后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拳打脚踢。正当他以为自己今晚势必难逃一场旷时持久的皮肉之苦之际,左前方有人惊呼——

“谁在哪边?”

“薄尚仪,发生什么事了么?”

“去看看那边,我听见有什么古怪声音?”

人声忽来,江斌有感前后左右一阵脚步杂乱,所有人皆匿了形影。

药香盈近,一人揭下他身上黑袋,低声讶呼:“老大人?”

“薄四小姐。”江斌微笑,“这一回又是四小姐。”

“又?”薄光无暇分析他语中讯息,命身后女史挑高宫灯,“老大人受伤了么?”

江斌摸了摸颌下撕裂处,道:“四小姐出现得正是时候,老朽仅受了两拳三脚作罢。”

“看清对方是什么人了么?”

“天光已黑,对方出现得也突然,看是看不清楚,不过,却想得明白。”

薄光稍作忖思,道:“我请这几名禁卫送老大人去安歇罢。”

~

“又是薄光,怎么哪里都有她?”

建安行宫的藻华轩寝殿内,魏昭容怒火中烧。看镜中,她绛纱晚褛,宝髻斜绾,楚腰纤细,肤如凝脂……这般暄妍姿容无人欣赏,这般漫漫长夜枕畔孤冷,已是心头巨痛,竟然连教训那个迂腐庸医也不能遂心所愿,如何按捺得下?

“你们给本宫去盯着薄光,选她落单时候给本宫好生教训一番!”既然她使那庸医逃脱一难,何妨由其自己替而代之?

“娘娘不可啊。”蔻香吃了一惊,“她如今正在为大皇子医治不是?”

“本宫只说教训,又不是教你们杀了她,怕什么?教训的意思是点到为止,给她吃点苦头懂点分寸,看她下次还敢不敢为人强出头!”

“大皇子千金之躯马虎不得,万一……”

“哼,她敢?”魏昭容冷笑,“她那边也有个二皇子,蠲儿有些微的不适,本宫成倍从二皇子身上讨回来。”

主子主意既定,蔻香虽觉不妥,也惟有从命。

当夜,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薄光思念留在紫晟宫的浏儿,难以成眠,遂趿履下榻,离了寝室,在温泉热息的簇围下,与当空那弯新月徜徉作伴。

正当此际,一股巨力从后发难,把她推进前方池中。她落水前,下意识用脚尖去勾池沿,不想因此扯伤足踝,落水后触地生痛,身子迅即跌滑,没入水内。

池边人傻了眼。主子交代只给教训不杀人,他是想把此人淹个七荤八素后救上岸来撒手而去,可眼下这主儿怎么径直就沉了下去?

“救命——”薄光挣扎出水面,发声求援。

这声呼救在夜中尤为醒耳,池边人还在泛愣的当儿,那边有人呼应:“可是薄尚仪?”

池边人见此哪敢停留,一头扎进树丛里撒腿紧跑开去。

薄光一腿难以立稳,惟有继续呼喊:“救命!”

“果然是薄尚仪。”有人奔徙到此,听清了水中人声音的时也跳了下来,奋力向她接近,从背后揽住,“这是怎么了?”

她吐出口内呛水,喘息稍定,道:“我脚骨受伤,站不稳。”

“你要泡泉,室内多处皆设,有下人伺候着不好么?”

她不知身后何人,但心无好气,冲口道:“你当我愿意?我是被人推下来的!”

来人遽怔:“推下来?这是什么意思?”

“背后推人落水的意思,你这位救命恩人方才下水时没看见有什么可疑人影在近处么?”

“有人要害你?”

“是,您晚来一步,小女子这条小命便不保……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罢?可否请兄台将小女子送上岸后……”

不远处突然灯火闪现,继而步声疾近,人声乍起。

“我方才看见皇上似乎往那边去了!”

“咱家方才跟在皇上后边,像是冷不丁有什么声音传来,皇上用轻功飞了起来,那边那边,就是那边!”

猝然间,灯火通明,铺天盖地。身后人闪身向前,挡在了薄光前方。

“参见皇上——”

十八章 [本章字数:2588 时间:2013-07-04 00:51:35.0]

“这是什么话?”

那句话进耳,慎太后差点跌下罗汉榻,若非抓住了围栏上的雕花玉柄,宝怜又及时上前扶住,只怕多一桩后宫大事出来。

“方才是哀家听错了罢?宝怜,你听清楚了么?”

宝怜赔笑,道:“奴婢听清楚了。”

“那你告诉哀家,方才是哀家听错了,这个奴才竟然说皇上和……”

“皇上和薄尚仪温泉相好。”

慎太后两眸丕睁:“看你这不惊不乍的模样,难不成早已经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