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光发誓,她已经全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全力抛弃杂念,全力充耳不闻。但,她毕竟存在于那里。

“太后,她呢?”有感事无转圜,白果忽然将手指来。

慎太后大惑不解:“她如何?”

白果面目激昂:“她是罪臣之女,她的父亲是被执行了死刑的罪犯,她被削为平民,当初能够再度嫁入明亲王府,无非是因为在尚宁时疫中的一纸药方。相比之下,民女家世清白,在云州叛乱中救活我军将士无数,为何不能论功行赏?”

“……”薄光只觉自己各种的辜。

慎太后淡哂:“光儿,既然被点到了,就告诉她罢,告诉她你和她的区别在哪里。”

“……”太后娘娘这等利索地便将麻烦转手于人,她讪讪奉笑,“光儿笨拙,请太后点拨一二。”

“你是她的表姐,当懂得殷殷开导,省得她自己个钻了牛角尖,将大好的年华浪费下去。”慎太后抬臂,在宝怜搀扶下离开宝椅,“哀家昨夜睡得不好,有些乏了。”

言讫,慎太后行向内殿,随行的宫女依次解开宝钩,放下帘幕,与外间一层层阻隔开来。

薄光苦无良计,起身道:“我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罢。”

白果岿然不动:“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个明白?”

“你真的不晓得原因?”她问。

“那又如何?”

她扶袖敛衽,边行边道:“此处是太后的寝宫,太后娘娘正在里间休憩,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你我均须回避。为臣,为客,皆应如此。你方才问我因由,该说你这位清白出身的白家小姐缺乏应有的家教,还是你生来乡野粗俗不懂体恤他人?”

白果一个箭步追上,挡在她身前:“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嘘。”她指挡唇前,“此处切忌喧哗。”

“你——”

薄光面色一凛:“再敢打扰太后清修,本官这就命人把你拖出去杖笞三十。”

白果窒住。尽管她对这座宫廷里的繁文缛节深恶痛绝,极尽鄙夷,但对方眼中的讯息,足以告诉喜欢率性而为的白家姑娘不是玩笑。

于是,她们一前一后,直至御花园,选择了地势拔高四面临风的迎仙亭。

薄光靠柱斜身偏坐围栏,遥眺天池的残荷景光。

白果盯看她漠然的侧颜须臾,旋踵走到另一根柱下安身。

“你我并不亲近,彼此也非好友,还是在这里安静坐上两刻钟,各回各家罢。”薄光语音淡淡道。

白果眸线斜睨:“太后命你开导我,而你打算阳奉阴违?”

“你很喜欢听人说教么?”

“不喜欢。”白家姑娘重拾骄傲,“你们活得累不累?对着皇上和太后,不管心里是与不是,总须一脸恭敬地‘是是是’,为了什么?高官厚禄?前程富贵?依我看,这座华丽的宫廷是天下最大的笼子,养着一群被驯服的兽,对皇上、太后这两位驯兽师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薄光微讶:“明知如此,白姑娘还欲奋不顾身地挤进来,难道喜欢被人驯服?”

白果如受蜂螯,急道:“谁说我要挤进来?”

“方才是谁跪在太后面前恳求嫁给明亲王?”

“我要嫁得是王爷,不是皇上。”

“原来你中意于做明亲王的侍妾?”

“你曾为正妻,本姑娘为什么时候一定要做侍妾?”

她一笑:“你不做侍妾,想来至少争个孺人罢?亲王孺人仅次亲王正妃,享有品级和皇家月例,须按期进宫请安,参加皇家筵宴,接受司言司的礼仪教导。在皇上、太后面前说错一字,说不定为你自己和你的府第招去杀身之祸。在其他皇家命妇面前说错一字,有可能使你自己沦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柄。不在宫廷,不代表你不在你所说的笼子,不代表你不是被驯服的兽。白姑娘,打你盯上明亲王府的女主人位子开始,你便没有资格嘲笑这里面的任何一人。”

白果无言可以反驳,遂道:“就算如此,本姑娘也和那些教条范本调教出来的木头美人不同。”

“可惜,你的这份不同无人欣赏。”她开始怀疑此女是否当真和使爹爹神魂颠倒的娘亲源自一处。

白果气得眸际生泪:“王爷喜欢我,在茯苓山庄的时候,王爷便喜欢我,那是我和王爷的过去,你与如今的明亲王妃皆没有办法参与!”

“诚如你所说,纵使他那时喜欢你,现在也已非那时。他若还有喜欢,你何须自己求到太后面前?”唉,逼她痛下杀手。她默颂一声佛号,“依我之见,不但不喜欢,而且相当厌烦,是以回到天都即知会你的兄长领你回去给予禁闭。”

白果杏眸圆睁:“你胡说!”

“明亲王是我不要的,是你渴望的,我何须多说什么?那样的男人,即使跪在我面前,我也不稀罕……”

“敢这般污辱王爷,你还不去死!”白果怒火攻心理智全无,扑上来奋力一推。

薄光稳身不住,一声惊叫摔下凉亭。

“尚仪大人摔倒了,救尚仪大人!”奉命在下面等候的阿巧看个正着,边放声呼救,边奔跑过来。

天旋地转呐。薄光仰躺在地,对辗压在身下的花草暗致歉意,纵使上亭前确定此处没有石板石子垫地,仍是剧痛难当。

阿巧跪伏在畔,泪水涟涟:“尚仪大人,您怎么样了?您……”

“无事……容我躺一下……抬我回尚仪局……本官谁也不见……”淑妃娘娘,下官这般不放过任何机会地搏命演出,还望接下来的大戏精彩纷呈莫负观众呢。

三八章 [本章字数:2479 时间:2013-07-29 13:52:44.0]

“薄尚仪,如今白果被关押在司正司的牢内,太后说您不发话断不能放人。白果的兄长两个时辰前求见太后为其妹求情,太后命伍福全带他来见薄尚仪,因您说过不见任何人,下官把人打发了,他托下官在说您醒来后将这根千年老参给您补身。方才,淑妃娘娘和几位被您医治过的娘娘也派了人来问候。”

纵然是心有准备,从高处摔下仍需医治调理,薄光被抬回尚仪局后当即述了药方,责司药司女史阿翠配药煎药,喝下后睡了一个时辰方醒来,听绯冉陈禀此期间发生种种。

她匐卧床上,稍动手臂即带动后背一片麻痛,弱弱道:“对外就说薄尚仪被前夫现任心上人所羞辱,伤心过度,悒郁悲苦,不见任何人。”

原来是场苦情戏么?绯冉笑应:“好,下官教她们放出风声去。另外,下官还有一个消失需要告诉您一声。”

“听起来颇郑重?”

绯冉眉眼间煞是无聊:“意图毒害二皇子的主谋昨儿晚上到宗正寺投案自首。”

“是哪一位勇者?”

“冯充媛。”

“她?”薄光泛笑,“这不啻是在宣告四方真正的主谋姓甚名谁。”

绯冉点头:“下官也这么想,倘使魏氏是背后主使者,何必逼迫冯充媛这个每每有事都替他们冲在前头的急先锋认下罪过?明摆着公告天下:是我打算杀别人的儿子为我的儿子清路,找个人顶罪又如何?但,如今冯充媛全盘认下,说是在容妃娘娘是皇后时已心存怨恨,回宫后两人多有勃溪,对此事蓄谋已久。早早便买通了那个司膳司派来在厨间打杂的宫婢,寻机会向膳中投毒,没想到那人偏偏挑了您在德馨宫的时候。”

世间哪有恁多的机缘巧合?天意抑或人为,端看个人期待。她淡哂:“你有怀疑就好,敌我如此难辨,更须事事提防,步步小心。还有,我敢说自己背上如今一定是不堪入目,你找阿翠调配些消肿去淤的外敷药膏来。”

绯冉啧叹:“是青紫得吓人,您睡着的时候,阿翠帮您上过一次药。”

“很好,未来的几日,你们在外尽可将我传得极尽凄惨。”

“那……您还是什么人也不见?”

她略作权衡:“除了浏儿。”

“……皇上或是明亲王呢?”

“他们有谁来过?”

“在您睡着的时候都来过了。”

“下次不管谁来时,我继续睡着就是了。”

“……”绯冉行了个礼,“下官告退。”

她闭目养神。

这一次太后寝宫与白家姑娘相逢,纯属偶然事件。将一次偶然变成为己所用的必然,则是临时起意。

此前,她反复思虑衡量,在淑妃的计划里,惟有皇上离开,此处才能真正成为太后与魏氏的战场;惟有皇上离得足够遥远,两家庞大势力为灭宿敌方可无所顾忌地展开拼杀。所以,尚宁行宫之行或许不应成为一个亦可亦无不可的提议。

“走开,我说过谁也不见。”背后脚步声和气息俱不似绯冉,她道。

“她们说,浏儿可以见你。”

她微惊。

“姨娘~~”不知是为了响应自己的名字被抱着自己的人提及,还是不满于床上人没有如往时那般欢喜地迎接自己,胥浏小哥大发娇嗔。

她手扶床柱,缓缓侧转身子:“微臣见过……”

“你有伤在身,免了。”常服加身的兆惠帝抱子坐于床前的曲足案上,一双长眸探索着她苍白秀靥,“外间皆在传你痛不欲生,朕还以为朕见到的将是一张以泪洗面的脸。”

她抚了抚自己干涩的眼睑,道:“微臣其实很愿痛哭一场。”

他挑眉:“真的痛不欲生?”

她摇首,自讽道:“大家的言过其实,也许是一种希望,兆示着微臣为人处事的功力尚待商榷。”

他眉峰掀扬,松开双臂,放胥浏小哥得了自由。

“啊哈!”说时迟,那时快,后者当即手脚并用爬向姨娘,一头撞进那个馨香怀抱内。

薄光大方接收着这个热情小人儿,唇角抿起一丝笑意。

“果然,这个时候能博你一笑的,惟有他了。”兆惠帝叹。

“如果可以,微臣想立刻带浏儿离开。”

兆惠帝目芒微闪:“令你厌烦的是这个地方,还是在这个地方遇到的人呢?”

“微臣心乱如麻,一时难以厘清。”她将一只手交给甥儿戏玩,“微臣避开所有前尘往事,躲在深宫抚养浏儿,无非是为了获得一段平静岁月。倘若在此仍不能避开那些滋扰,躲在此处和住在府中又有何区别?”

兆惠帝莞尔:“区别是,除了你,乳娘和宫女们均不能在毒膳进入浏儿口腹之前警觉。”

“是啊。”她无力苦笑,“惟有这般宽慰自己熬着罢,避不开,逃不掉,走不出,推不去,真如外界许多人所期望的……痛不欲生。幸好,有浏儿。”

“朕呢?”兆惠帝若有所思,“你从来没有打算将朕放在你的未来里?”

薄光眸光仰起,迎接天子深暗的注视,幽幽道:“皇上是天下之主,是紫晟宫之主,这个天下的人皆需要皇上,仰望皇上。这座宫廷的人皆属于皇上,爱戴皇上。皇上成不了薄光一人的未来,微臣不敢奢望。”

“这是……拒绝了朕?”

“是。”她颔首。

“什么外力促使你下了如此决断?”兆惠帝显然更不习惯接受拒绝,淡然追问,

她唇角自嘲扬起:“不过是一点提醒,王爷那新人的如玉容颜,提醒薄光须有自知之明,以微臣今时今日的身份,撇开礼教,撇开纲常,连动心动情的资格也已失去。微臣被过去的梦魇纠缠,已是终身难逃,实在没有理由跳进另一条更加深不可测的河流。皇上不缺美人的奉迎,而微臣需要安宁的人生,皇上和微臣打初始便是错过的,何妨一错到底?”

兆惠帝默了须臾,问:“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允执?因为喜欢允执的女人对你的羞辱?”

她捂住无泪的眸,道:“他是薄光命中的劫数,连深宫高墙也挡不住,微臣无处可逃。在被推下亭子的瞬间,微臣曾以为自己就那般死去,在疼痛中醒来时竟有些微失望。身为医者,最恨不珍惜身体发肤自戕之人,没想自己竟沦落至斯,难怪恁多人觉得薄光悲惨无比,何尝不是?”

“小光。”兆惠帝拉下她纤细的皓腕捏在掌心,细密的眸线捕捉住她的双瞳,“你想躲,二哥陪你躲,直到你认为可以放下,可以面对,二哥一直陪着你。”

她摇首,嚅嚅道:“二哥是皇上……”

他狡黠一笑:“正因为二哥是皇上,才躲得起,也躲得过。二哥带你到尚宁行宫,你不是想念那个地方么?二哥带你去,带上浏儿,随你想住到几时。”

她仰眸怔忡许久,瞳心漾出两点泪光,螓首倏然埋进睡在怀中的甥儿头上,不语不应。

“其实,朕早已命王顺着手准备,如今只需一道旨意罢了。你且安心休养,立秋日来临前,便能动身了。”

她无声颔颐。

“朕还有折子要看,浏儿……”

她蓦地抱紧。

兆惠帝轻笑:“朕真的开始嫉妒这个臭小子,你最好不要太过宠他。”

跫音低响,气息沓远,室内回归寂静。

她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感受着背上的几许疼痛,怡然入梦。

三九章 [本章字数:2498 时间:2013-07-30 07:26:40.0]

内侍省颁旨:天都城今夏炎炎余威异于常年,预示秋燥来袭,为葆龙体无虞,天子移驾陪都尚宁城休憩。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协理政务,一应紧急国事,快马送抵尚宁行宫。

尚宁城作为建有庞大行宫的陪都,设立之初即负有随时迎候天子圣驾之责,天子移驾前往,朝臣、宫妃皆无异议。虽也有臣工质疑“尚宁时疫余悸犹存,或不宜圣驾造临”,在皇上言道“时过三载不足为惧,且攻克时疫的薄尚仪随驾前行,朕尽可高枕无忧”之际,似乎每人均失去了反对的理由。

“爹。”父亲形影在沙帘外稍有显现,顾不得宫廷规矩,魏昭容掀帘走出,“这宫里没有外人,不必设什么君臣大防。本宫急于告诉爹:无论如何,请劝阻皇上莫至尚宁行宫。不然,便要带本宫同行。”

魏藉大愕:“此次皇上前往尚宁城,娘娘未被安排伴驾前往?”

“难道爹没有听到消息?此次后宫随行的只有两个平日城连皇上的面也见不着的美人。本宫、陈修容皆不在名册。那两个美人不成气候,倒是不足为虑,但最令女儿放心不下的是薄光也在随行人员中。”

对此,魏藉反而心平气和:“娘娘未能随驾的确不妙,不过也无须担心那家薄家四女。薄光确有几分聪明,但她曾是亲王之妃的事实如山,就算依恃几分姿色接近了皇上,也不过沦为无名无分的暖席侍妾,永远难获册封。如果自恃清高的薄家女儿当真落得那等田地,反更能大快人意。”

“可是……”单单是那个狐媚子出现在皇上面前,已是罪不可赦,何况她……

宁正宫偏殿之旅,至今后悸不时惊梦而至,但蔻香建议莫急于告知父亲,免得父亲大动杀机,触怒薄光,当真出手害她终生不孕。

“可万一她媚惑皇上,在皇上跟前说爹的不是……”

魏藉讥哂:“当年她们姐妹三人皆是皇家媳妇,连自己父亲的一命也救不成,又能做得了什么事?说到这里,臣还想劝娘娘一句,娘娘不应仅将眼光放在儿女情长,眼前之计先设法将大皇子接回娘娘身边才是第一要事,而后设法坐回妃位,哪怕无法为后,只须后位一直空悬,身为皇长子之母,占着天时地利,娘娘的福气亦不可言喻。”

无法为后?凭什么薄年可以掌上三年凤印戴三年凤冠,她偏不能?

“臣之见,娘娘侍奉皇上多年,皇上登基来的第一次移驾尚宁却未命娘娘随同,圣心必然暗含一点愧疚。娘娘当趁此机会去向皇上央求将大皇子接回自己身边。”

魏妃紧锁柳眉,不悦道:“你为何不去想办法阻拦皇上?若不然襄助本宫伴驾?蠲儿是本宫的儿子,淑妃养上十年也改不了这个事实。可这后宫内最重要的难道不是皇上的恩宠?爹为什么舍本逐末?”

这个女儿啊,为何就不似薄家的女儿那般看得长远?魏藉叹道:“娘娘终归放不下儿女私情么?试想,皇上再宠娘娘,这后宫也不是惟有娘娘一人,今日在娘娘面前许诺过的,谁敢说明日不会许给别人?惟有大皇子,与娘娘血脉相通,又有皇长子之名,亲自抚养教导,悉心照料,之后方得母子情深,惟娘娘之命是从。”

魏昭容仍是心不在焉,兴致寥寥。

魏藉心中苦叹不断。

“爹不想劝皇上?”

“从臣的角度说,皇上暂且离开天都,对我魏氏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本宫还是想跟随皇上同去。”

“此乃后宫寝帏之事,臣不便置喙。凡这等事务,依例当由皇后定夺,如今自然是太后作主。”

魏昭容大怒:“那老妇……”

“娘娘慎言。”魏藉眼睛下意识觑向殿门,“娘娘不妨自己求见皇上,恳求随驾前往,倘不允,还请退而求其次,接回大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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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