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如说是薄尚仪行前与下官几经核对,设定出各种可能,眼下这一种恰巧料中。”

“那么……”淑妃莞尔,举起茶盅,“本宫以茶代酒,遥敬尚宁的薄尚仪,谢她未雨绸缪,更谢她强将手下无弱兵。”

尚宁城内的薄光,怀拥甥儿,午憩梦正浓。

四七章 [本章字数:2401 时间:2013-08-11 01:01:07.0]

“微臣祝皇上龙体安康,二皇子福寿绵延!”

今日,行宫正阳殿设宴,胥睦受邀出席。作为本地藩王,他带来十坛佳酿,也带来了本府舞姬特地为这场筵宴精心排练的妙舞助兴。席间,宁王爷不胜活跃,与各家官员推杯换盏,自然更不敢忘时时恭贺天子,尽人臣之责。

兆惠帝揽觥回敬,道:“王叔客气了。浏儿小小娃儿,哪当得起王叔如此大礼?还是莫娇惯他罢。”

胥睦高声回应:“无论年纪长幼,皇子就是皇子,微臣仍是微臣,君臣大防不可逾越。”

左下方,二皇子正张开小嘴,等待他家姨娘喂入一匙挑净刺骨的鱼肉,其形其状像极了一只喳喳待哺的乳燕。兆惠帝瞥去一眼,道:“民间有小娃儿越是粗养越是易活的说法,朕深信此道。”

“皇上说得是。”立即有大臣歌颂天子箴言,“皇上此话,在在见得皇上对二皇子疼爱有加,父子情深是也。”

嗤,这是哪里的马屁大臣,听不出他家主子嘴里冒出的那股酸气?胥睦走到二皇子的宴桌前蹲下身去,笑眯喜孜孜道:“二皇子,这道松鼠桂鱼好吃么?”

胥浏小哥从不知认生为何物,两只乌黑溜圆的大眼睛直盯着这位华丽来客,道:“好吃。”

语出清晰,落地干脆,毫无幼儿应有的迟缓拖曳,宁王爷暗暗称奇,道:“二皇子是喜欢吃鱼,还是喜欢被姨娘喂着吃鱼呢?”

薄光眸尾冒刺:这厮在任何时候都不得消停是不是?

宁王爷浑然不知,或者是佯装不知,仍端着一张笑脸耐心等待着二皇子答案。

胥浏小哥挺直小颈,道:“浏喜欢吃鱼,喜欢姨娘!”

此答案太过中规中矩,稍显无趣。宁王爷贼心不死,道:“二皇子有姨娘疼爱,羡煞……”

“浏喜欢父皇,喜欢哥哥,喜欢姐姐,喜欢娘娘!”二皇子叽叽呱呱,那般嫩嗓童音,直教笙歌失色,管弦蒙尘。

兆惠帝先怔后喜,眸内笑意涌动,道:“这话是谁教你的?”

胥浏仰望父皇咧开小嘴:“浏最喜欢父皇!”

诸大臣中响起赞叹之声,

兆惠帝细眸笑睨:“薄尚仪负责教导二皇子礼仪,这些话是你让浏儿说来哄朕高兴的罢?”

薄光真心觉得冤枉,她的惊诧不比在场的任何一人少呀。

“禀皇上,微臣也希望是微臣的功劳,无奈微臣也是第一次听到二皇子说出‘喜欢’这两个字。皇上也知道二皇子从来不说自己咬不清的话。这些许是在他心里翻滚了好久,适逢宁王爷反复提到‘喜欢’,引得脱口而出。”

兆惠帝凝视着儿子的目光中,透出惟有舐犊之情才滋生得出的亲昵,道:“浏儿当真最喜欢朕?”

二皇子嘴边一对酒窝儿乱转,道:“喜欢!”

……这酒窝是何时长出来的?兆惠帝笑容越发舒缓:“为什么?”

为什么?这话问住了胥浏小哥,脑中积累的词汇以及常识不足以使他应对,歪着小脑瓜略略烦恼了稍顷,道:“看见,喜欢!”

兆惠帝难解其意,视线觑向薄光求翻译。

为难人不是?薄光讪笑:“微臣也不晓得。”

“微臣却是听得明白。”胥睦好不得意,“二皇子的意思,是看见皇上便生出喜欢。小娃儿说不出太多,估计这个‘喜欢’两字里,包含了小脑瓜里所有的爱意。说来说去,无非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天性罢了。”

兆惠帝眉角眼梢尽是笑意流动,道:“王叔这番揣测无论准确与否,朕都受用至极。.”

薄光连颔螓首,道:“既然是宁王爷说的,应该是错不了。”

“这话怎么说?”胥睦顷刻兴趣倍生,“为何本王的话错不了?”

她弯眸莞尔:“因为王爷和浏儿同属一国,语言自然相通。”

胥睦丕呆:“什么一国?哪来的国?”

兆惠帝脑内灵光疾闪:“朕晓得,薄尚仪说得是小人国罢?”

“呃……”皇上圣明。

“……”胥睦怒瞪薄光,后者无关痛痒。然后,他蹲得腿累脚累,悻悻回归席位。

兆惠帝心中越发欢乐,道:“浏儿,你喜欢父皇,喜欢姨娘,喜欢哥哥、姐姐,父皇很是高兴。不过,父皇不晓得浏儿喜欢的‘娘娘’,是哪一位娘娘呢?”

过长的话胥浏小哥自是理解不能,但身为幼娃,可以灵敏感知父皇散发出的氛围充满鼓励肯定,遂伸出两只小手,煞是高深莫测地比划几记,嫩声道:“娘娘,娘娘~~”

薄光隐隐了然,笑道:“对此,微臣应该晓得。‘娘娘’当是两位,一位是太后娘娘,一位是淑妃娘娘。”

她话声初落,诸大臣中惊叹之声频起。

“二皇子年幼至斯,便晓得敬爱父皇、太后,友爱兄姐手足,难得啊,难得。”

“尤其二皇子小小年纪,眉目清远,神容俊朗,深有皇上幼时风采呢。”

兆惠帝今日好兴致,多吃了几杯酒,已是浅醉微醺,诸如此话全盘笑纳。

薄光秀眉颦紧,面色渐形凝重。

~

未等到酒偃宴散,薄光抱着进入梦乡的胥浏告退。

她宿在临月阁,虽不是当真高可临月,但三面临水,有水映月,顾影自怜,凉风缭缈,颇宜夏时居住。

宫门前,薄光将怀里的甥儿递给乳娘韩氏,道:“你们去伺候二皇子睡下,本官到水边散散酒气再进去。”

绿蘅放心不下:“奴婢还是跟着您罢?”

她摆手,径自沿湖迈步,道:“我就在宫门前,不走远,你们打窗子里也看得见我。”

瑞巧悄声道:“薄大人定然是想一个人静静,咱们站在宫门里边看着大人,有什么事大声呼喊高猛、程志也来得及。”

有司晗这位顶头上司从中操作,高猛、程志仍在南府卫队的编制内,身揣出入宫廷的腰牌。但作为薄光的私人护卫,不好编入行宫巡夜的侍卫队伍,又无法宿在内宫,二人灵机一动,向薄光讨了避蚊虫的药草,夜间就在距此最近的林中树上歇睡。

薄光虽力劝他们到宫外客栈舒适投宿,无奈二人几日下来阴奉阳违,索性听之任之。

“是弯残月,如今是下旬了么?”青石为椅,薄光席地而坐,望着水波月色,幽幽叹息。

同是皇家殿宇,天都城内的紫晟宫乃彰示皇家威严所在,设计上多是贵重方正,抑或磅礴辉煌;行宫以休养怡兴为主,处处透着别拘一格的新颖巧思,间或就地取材,临水造阁,即使同是半明半暗的月光照拂,此处也比紫晟宫的红墙碧瓦多出几分柔媚……

她再叹一声。

“这么多愁善感的小光,朕还是第一次看见呢。”有人踏月寻来。

她回身,一只掌按在肩上,制止了君臣之礼。

来人挨着坐了下来,道:“这里只有你我,礼数免了,你只须告诉朕,方才为何叹息?”

她面上微现忧忡,道:“微臣不能告诉皇上。”

他挑眉:“可以告诉二哥?”

她迟疑道:“如果二哥愿意倾听的话。”

他眸际含笑:“二哥洗耳恭听。”

“小光……不想浏儿那般引人瞩目。”她道。

四八章 [本章字数:2557 时间:2013-08-12 21:54:58.0]

她双臂环膝,下颚垫在腕上,如一只蜷缩的猫儿,眸光朦胧,语声低低:“小光只想浏儿平安顺遂的长大,不出色,也不笨拙,就长成一个平凡普通的皇子,富贵闲适,儿女成群。”

这些话果然不能对皇上说呢。皇子既是皇帝之子,天子之脉,无论长幼,就该人人根骨清奇,卓尔出群。

“但今日那群大臣们的恭维,显然不是浏儿该听到的。那等话听多了,听惯了,要么变得浮躁轻夸,飘飘然失去方向;要么变得刚愎自用,目空一切。小光方才向月祈求,希望这仅是一段无伤大雅的意外,浏儿定然不负我所期望。”

兆惠帝俊美的五官在月光下静静沉思,专心聆听。

“二哥自己作为昔日皇子中的佼佼者,当最晓得面对时势有时是真的身不由己。小光怕得,不仅仅是有人谋害浏儿,也怕浏儿过那样惊险紧迫的人生。惟有平庸无奇,周围的人方不必寄予厚望,也便不易被人利用或伤害。”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小光既担心浏儿出色招妒,也担心浏儿在诸多赞颂中迷失自我,这般设身处地的为他设想,天下间也只有你了。二哥对那个小娃儿既羡且妒呢。”

薄光把头埋下,闷闷道:“二哥不要取笑小光。”

他轻笑,摇首:“二哥这话绝对真心。你对浏儿的疼爱,朕与太后皆望尘莫及,是该好生赏你。”

她敬谢不敏,道:“二哥的赏姑且打住。二哥是一国之君,不可能将全副心力投诸浏儿一身。且除了浏儿,二哥还有大皇子、大公主、二公主,未来亦将有更多的皇子、公主。小光只有浏儿,疼他是本能,也是天性,无甚稀奇。”

他淡蹙长眉,道:“为何这话里听着有几分凄凉?”

“才不会。”她抬首断然否之,“小光有浏儿,便是上苍最好的恩赐。”

他眉心愈加收紧,道:“纵使你未将二哥算入你的未来里,你仍有可能嫁人生子,拥有自己的家与家人。到时候,你疼浏儿的心或许不减,但也将有其他人分享你的疼爱。难道你可以不爱自己的儿女么?”

“自己的儿女……”她唇角抿紧,吐语如呓,“我这一生恐怕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儿女了呢。”

兆惠帝心中一突。方才的瞬间,他与生俱来的敏锐直感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讯息。

“小光……在说什么?”

薄光嫣然:“我们不是在说浏儿?”

“不。”他笃定摇首,目芒坚冷,“将你适才的话重复一遍。”

“二哥……”

他眸芒向前进逼:“你有过儿女么?”

月光下,她脸上惨白如纸。

兆惠帝的面色亦透出几许苍灰,薄唇艰难吐字:“你当真有过儿女?是……允执的罢?何时的事?”

她仰面向天,眸底浓墨洇染,淡淡道:“十五岁的薄光,世界中只有一个男人,除了他,还能是谁的呢?但,那不是什么儿女,只是……只是一团未成型的血肉罢了。”

她枉为医者,连那团血肉是男是女也无从得悉,就那般失去。

夏虫不知疲倦的鸣声中,经过一段空白静默,帝问:“你离开天都的时候已然有孕?”

“是罢。”

“你隐瞒不说,是因恨极了允执,你为恨意所使,废弃了腹中胎儿?”

“不知道呢。”

“不知道?”

“我不知道倘若在那时我晓得自己有孕,会不会告诉明亲王,会不会废弃那个胎儿。实际情形却是,要和不要尽由不得我选择,在我晓得自己腹中多了一块血肉时,正是失去‘他’的当下。”

他再度沉默许久,道:“依你的秉性,这件事连你的姐姐们也不晓得罢。”

她失笑:“倘若她们晓得,二姐或能忍耐,三姐回天都的第一件事便是提剑刺杀明亲王罢。”

“别笑。”他伸指触她唇际,自己指节温凉,指下的唇却更冷,“你的嫣然一笑,在朕心中是世间的最美景致。但如果不是为了喜悦而笑,便辜负了这至美风光。说罢。”

“……说什么?”

“你独自己经历的那一时刻,埋藏在你心里的那段隐暗往事,统统告诉二哥,二哥为你分担一半的重量。”

那么,容她却之不恭了。薄光眸光沉浮,缄声了片刻,平淡开口:“彼时二姐病重,小光镇日到街间务工筹钱。也就是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午后,我打一间洗衣坊结束半日劳作,方走到大门口,即猝然感知到自己正在流失自己此生中的第一个孩儿。”

失去爹爹的时候,是天崩地裂。而那个时刻,是日月无光。

“幸好,同坊的一位善良妇人发现我情形有异,扶我到她的家里躺了半日,闲谈中晓得她的女儿阿彩过几日便要进行宫遴选宫女,当我愿意冒名顶替时,那妇人千恩万谢,殊不知我仅仅是为了今后有机会接触到司药司的药材而已。”

她侧首,眸内水光浮漾,道:“这些话仅是告诉二哥,二哥千万不要告诉皇上薄光曾私自出宫,还曾撺掇良民冒名进宫,更莫命当地府尹去缉拿那位普通良善的妇人。”

他点头:“二哥最擅长保守秘密,这话绝不告诉皇帝那厮。”

她一呆。

“二哥还在听。”他提醒。

她失笑,道:“那个时候小光身心俱疲,形神耗损,是而保不住胎儿。后来虽然有机会接近司药司,有了药材和补品上的取用便利,身子恢复如常,但那段时间的亏耗无论如何也是补不回来。然而,纵使早早察悉自己身体留下了后症,却常以自己不擅妇科为由自欺,直到遇上江院使。江院使为我诊断过后,委婉告知,若精心调养,薄光此生或许还有一丝机会可为人母,所谓‘百中有一’。这意味着,我今生倘还想生下子女,便须仰仗那百中有一的机会,虽然明知这已经是江院使的安慰。”

他看着那张晶莹剔透的面孔,目不转睛,低问:“你执意远离允执,除了不能原谅他对你的伤害,有没有你不能为他诞下后嗣的原由在其中?”

“没有。”她眉目间峥嵘毕现,“我可以在所有男人面前因自己的不能妊育心怀自卑,惟有他,他是这世上惟一没有资格嫌弃我任何一样事的男人。”

“小光……”他伸臂,将她娇小身子揽抱胸前,“嫁给朕罢,朕来疼爱你,补偿你,娇惯你。”

“即使我无法生育?”

“即使你无法生育。”

“朝堂非议呢?”

“朕不惧。”

“民间揣测呢?”

“朕不闻。”

“二哥。”她埋首,“小光不能。”

他微僵:“你讨厌朕?”

“不,因为是二哥,是小光托付心事的知己,所以不能,小光不能连累二哥的千古声名。”

他不由叹息:“你以为时至今日,还有人认为朕和你是清白的么?”

“不一样。”她从他怀中举眸,两汪坦然镇定,“因为心无内鬼,所以心中自在。面对非议,自可态度坦荡,举止从容。”

“你啊……”他苦笑,抬指抚顺她鬓际的乱发,“到了今日,你还有这份心性,二哥高兴之余,也不免惆怅。唉,朕又失败了一次,此去情路漫漫,任重道远,继续奋发图强如何?”

她怔怔望着这个男子,一时失语。

他收了收臂,依然美人在怀,道:“有小光在身边,那些蚊虫不敢近身,真真是好。二哥今日多吃了几杯酒,寥无睡意,陪你在此赏一夜的残月罢。”

残月如钩,水清如梦,良辰美景尽虚设。

四九章 [本章字数:2473 时间:2013-08-14 00:45:37.0]

嫔妃私造皇后礼服,纵然不及臣子私造龙袍那般,属于诛连九族的谋逆大罪,却是后宫嫔妃不可触及的禁忌。当日康宁殿内,大公主乳娘麦氏指证魏昭容在寝宫内暗披袆衣,魏昭容大怒下方欲一逞威欲,遭太后怫声喝止,继而是一场声色俱厉的逼问。魏昭容当然不认,针锋相对中,太后下谕司正司协同宗正寺搜查春禧殿,自己从旁督促全程。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魏昭容虽然素来目空一切,骨子里偏还有一份宁折不弯的傲意在,一众人等方到春禧殿大门前,她抢一步冲到前面,尖厉道:“你们如果敢往前一步妄图搜查本宫寝宫,本宫便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