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哀家听太医说了,光儿的伤势无甚要紧,允执既然晓得你的皇兄处事周全,你不妨躲个清闲,且看你皇兄如何料理罢。你是个聪明孩子,从来不需要哀家为你担心,这时候哀家还是需要叮嘱你一句,别为了这点事伤了君臣兄弟的和气,白白给人看了笑话。”慎太后眉眼低垂,笑语清闲。

“儿臣时刻记得母后教诲,从不敢忘。改日儿臣定带涟儿拜见母后,为母后颐养天年的时光增加些许乐趣。母后日渐年高,惟今最喜爱的莫过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罢。”

慎太后噙笑颔首:“你有心了,哀家的确时时想见自己的几个孙儿。”

胥允执起身行礼:“儿臣告退。”

明亲王突兀而来,如风而去,留给慎太后一宫僵硬,半晌伤心。

“你看看,宝怜你看看,这就是哀家养大的儿子,这就是哀家花了半辈子养大的儿子!”慎太后惊怒无以复加,泪涌出眶,“为了一个女人,这是公然和哀家破脸了不成?莫说动薄光的不是哀家,就算是哀家,难道他还要杀了哀家为那个女人报仇不成?”

“太后息怒,小心凤体呐,王爷也没说什么不是?”宝怜搀扶苦劝,“保不准是因为听说薄诏受伤,一时动了气,方向太后抱怨了几句。您是太后,是王爷的娘,当儿子的不向娘报怨又找谁呢?”

慎太后一手挥开:“你少拿这些话来安慰哀家,真若是自己的亲儿子,哀家何至于这么谨小慎微,这么苦苦经营?哀家如果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何至于活得这般辛苦?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因为哀家没能生下自己的儿子,才要整日向这个那个的赔着小心?”

宝怜“卟嗵”跪地,垂泪道:“太后您保重啊,这些话您在奴婢跟前说就说了,别让别人听见,皇上那边更不能传过去啊,您是多辛苦才走到今日,可别一朝给毁了,多少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你说得很对。”慎太后收回冷静,徐徐仰首道,“哀家好不易走到今日,是不能自己先败了。宝怜你去向司正司传个话,哀家要再试试绯冉那个人可不可用。”

薄光,哀家终究是低估了你,你终究是走到了令哀家不得不出手的今日。

咔。咔。

咔——

连声雷鸣,雨大风急,带来今秋不同风景。

即将入冬。

第九章 [本章字数:2226 时间:2013-09-29 22:36:43.0]

秋雨连绵,适合饮酒,更宜高眠。

司晗回府,预备换过衣裳后独坐窗前,邀对秋雨小酌,度过半晌时光。然后,一只双脚高翘桌案一手执坛畅饮大刺刺盘踞着自己地盘的生物,华丽万分地破坏了小司大人的悠闲梦想,取而代之的,是将眼前人五马分尸的黑暗冲动。

“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还有脸登本大人的门?”他叱。

“哈,就知你会这么说,本大爷带来了好酒,今日陪你一醉如何?”薄天扬手掷来一只朱红酒坛。

司晗稳接在手,掀了锡封,扬首大喝一口,当即蹙眉道:“这不还是药?”

“是加了药的酒。”薄天好整以暇地自饮不止,“如今本大爷若敢再灌你酒,我那个幼妹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

司晗窒了窒,仍然选择坐下窗前,问:“她心中应该没有其它打算罢?”

“谁晓得呢?我那个小妹早不是先前的小妹,她如今的每步行动都是按自己心里的主意走,我们左右不了她。”

“无论能不能,你们总是要为她未来的人生打算,还有浏儿,他是你们薄家迄今惟一的后人……”

“啊啊啊啊……”薄天抚头呼喝,“尽管问了一千八百次,本大爷还是想问,你上辈子究竟是欠小光多少?除了我那个不在人世的老爹,本大爷还没有见过哪个人为她想得那般周到?莫非我老爹的魂魄附在了你身上?”

薄家大公子自打落身江湖,便将贵公子的风雅弃之不用,言谈从来是荤冷不忌。司晗司空见惯,冷冷道:“薄伯父魂魄应该正在天上,因着你这个放浪形骸的逆子而痛心疾首。”

“那又如何?”薄天浓眉不羁扬起,“本大爷随时欢迎他老人家前来指着本大爷的鼻子跳脚大骂,怕只怕他已经老到失去了那个力气。”

“敬薄伯父。”司晗向天一邀,而后小啜一口,这些年来已习惯了各样药物的气息,不觉苦涩,惟感无味。

这当下,兄弟二人各居一隅,伴雨入酒。

“小光怕你远走。”

“所以派你监视么?”

“她严辞警告,如若你不见了,她便永远不见我。”

“你告诉小光,我不会走。”

薄天斜睨:“你为何不自己去告诉她?”

司晗闭目,道:“以往我不敢告诉小光,是怕小光愧疚负痛;如今不敢见,是怕她那哀绝凄凉的眼神。她望着我时,我无法不恨自己那时为何不能更为谨慎一点,染上这等恶疾。”

薄天长笑:“你尽可放心。这些年小光经历过许多事情,仍倔强欢乐地活着,下次见你时,必定不再是那样的眼神。她的坚强,早已超乎你我认定。”

“坚强么?”司晗苦笑,“她的坚强,是在被人欺负轻贱中磨练而成。纵是我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保她不受风侵雨扰。”

“你使尽浑身解术,也不能改写她从相府千金变身阶下囚的事实。经历那样大的变故,她若还是以前那个不解世事的小光,才是最最不可能的。”一坛酒尽,薄天跳下椅来,“总之你记着本大爷的人时刻盯着你,你想一个人跑去什么穷乡僻壤荒郊野外等死,本大爷管你不着,但你走了,我家小光必定哭得死去活来,本大爷绝不容你。”

司晗沉默以对。

“你纵算不怕小光哭,也该怕她被人算计罢?这个时候,各方蠢蠢欲动,都盯着小光光的那条小命,是你暗中推力将她送到皇帝身边,站在这么一个众矢之的的位置。在这时若抽身而去,是准备放她一个人自生自灭么?”

司晗依是不予回应。

“本大爷走了,你好自为之,这壶加了药的酒分三次喝完……”

“你可想自己贴身保护小光?”司晗陡问。

“诶?”

~

今日,云霁风收,天高云淡。

病了多日的淑妃借着这样的好天气,开始小做走动,邀薄光一叙。

“乳娘麦氏如今关在司正司的牢内,静儿跟前不能无人照顾。你向本宫推荐的李氏,本宫已责人查过她的身家,是个清白干净的人家,人也老实规矩,明日便可进宫侍奉静儿,本宫还要多谢薄御诏的举荐。

薄光浅哂:“为各宫娘娘排忧解难亦是下官的职责之一,娘娘无须客气。不知娘娘的玉体可恢复完全了?”

淑妃幽幽叹一口气:“本宫这个身子是好是坏并不打紧,孩子们都要平安无事才好,但愿这个李氏可使本宫多放一层心。”

孩子们?淑妃娘娘有心了。薄光一笑:“下官相信这位李氏一定不会让娘娘失望。”

“如此就好。”淑妃眼尾轻巧扫过两边,“那边的事如何了?”

薄光掀起茶盅,轻吁水上的浮叶,淡淡道:“一出又一出不在料想中的意外频起,如今事情的发展已非我们初时的预料,结果也未必能如我们想象。”

淑妃微惊:“那不是很糟糕么?”

“是呢,太后急病突发为其一,圣驾紧急回銮为其二,下官临危受命为其三。这桩桩件件,皆不在意料。不过,危机之处有转机,这其中有我们先前不曾料中的机会也说不定。”她明眸流动,“当然,下官少不得还要仰仗淑妃娘娘的配合。”

淑妃跃跃欲试:“请说。”

她低嗓:“娘娘既然病愈,自然要去向太后请安。您不需要多加赘述,只须委屈万分闪烁其辞,将魏夫人进宫时对娘娘说过的话报与太后听就好。”

“如此就可以了么?”

“太后精明至极,说多过犹不及,点到为止最妙。”

“如若不是为了静儿,本宫从未想与太后周旋的。”淑妃喟然长叹,声气内有惋惜,也有沉痛,“本宫这边顶多听几句狠话,你如今处在两边的夹缝里,最是危险不过,万望小心。”

薄光莞尔:“娘娘也小心,魏夫人一个外命妇敢向娘娘放狠话,魏氏之放肆可见一斑,娘娘且记隐好自己的行迹,在魏氏倾覆前,您须始终是那位懦弱无用的淑妃娘娘,如此才能保全娘娘,保全公主。”

“本宫明白。”

这位娘娘当然明白,多年来蜷缩在魏氏的阴影内,小心盘踞着自己的一席之地,宫中花开花落,淑妃始终是淑妃,足以说明她深谙后宫生存之道。这样的人,不能成为朋友,也莫做敌人,魏昭容纵横宫宇,竟没有想到为自己树立起这么一位劲敌。

“娘娘,下官既然来了,为您请一次脉罢。也好给太医院备案,免得有心人揣测下官此来的动机。”

这道脉相,万分紧要呢。她暗叹,三根指尖探向那截细润皓腕。

第十章 [本章字数:2510 时间:2013-09-30 23:08:54.0]

王运领命追查宫外工坊,谁知各项线索所指之处,到时已是人去楼空,线索就此中断。

然而,魏昭容一案终须落幕,今日开堂正审。

薄光遇袭后,魏氏一族为避嫌疑刻意低偃了许久的气焰,因证物来源查之无果再度高涨。朝中几位重臣接连上疏,为魏昭容大鸣不平:有人道,仅凭一介宫奴之言关押堂堂昭容恁久实属本朝不幸;有人道,所谓物证不过是一件来历不明任何人也可栽赃的死物,如今无从查起,当应及早归还昭容清白。

此讯传进后宫,慎太后刚刚打淑妃嘴里听到了魏夫人进宫时际的恶行恶状,无异火上浇油,叱命道:“伍福全,摆驾宗正寺,哀家要问问薄御诏,她是怎么奉旨办案的?一桩铁证如山的案子,怎办出恁多口舌来?”

凤驾启动,来势汹涌。

另一方,蔻香急匆匆报来消息:慎太后发难宗正寺,迫薄光早日结案。

魏藉切齿,不语半晌,道:“这个老妇,是非置薰儿于死地不可了。”

“她是欺着如今皇上回来了,相爷您不好直闯宗正寺……”

“皇上在,本相为何不敢?”魏藉不以为意,“本相不以一朝之相,仅以昭容之父的身份探视昭容,于情于理,有何不可?”

蔻香眼仁一转:“相爷说过太后的娘家人精通暗杀,倘若薄光前些日子的受袭是他们所为,怎么会失手?莫不成为了嫁祸咱们故意卖了个破绽?”

魏相蹙眉道:“本相也曾想过,慎氏多诡,大有可能。”

“相爷前时曾说将给太后一党小示警戒,如今太后的两个兄弟仍在天都城内出没,咱们还是暂且忍耐罢,待这阵风头过去之后再做打算不迟。”

魏藉冷笑:“本相一再忍耐,老妇步步紧逼,还当本相怕她不成?”

“相爷三思,如今太后就在宗正寺逼迫昭容娘娘,您不可……”

“魏德!”魏藉冷喝。

门外有人应声:“老爷。”

“告诉那些人,该出手了。”

“遵命!”外间声落人杳。

“蔻香。”

“奴婢在。”

“去替本相做一件事。”

“请相爷吩咐。”

“你前往二爷的府第,告诉二爷本相已经有了决定,他须早做准备。”

“……是。”父亲大人,终于决定把另一位魏小姐送入皇宫大院,继承以及分享自己亲生女儿的宠爱了么?

“命外面的人准备车马,本相即刻前往宗正寺。”

这下来,那边又是风云际会雷电交鸣了罢?蔻香稍稍脑补宗正寺大堂内各等盛事,心中无限憧憬。

~

“昭容娘娘,下官奉皇上旨意查办此案,请娘娘体谅。”

宗正寺堂上,薄光力避胥远林的谦让,偏坐在侧,传人上堂。

魏昭容身披囚服,昂首直立堂中,盯着她身上的三品御诏服制,两道视线幽森森直若地狱沉魂,恶声道:“你这贱人竟然爬到了这个位子?本宫就知道你这贱人肖想着做皇上的妃嫔,你和你的姐姐一样,面上装得三贞九烈,骨子里全都是下贱东西!”

薄光面无喜怒,道:“下官本来还担心囹圄之灾会消磨了娘娘的精神,如今看来,娘娘一如往昔的好活力,可喜可贺。”

魏昭容满眶怨毒:“你这贱人是在讥讽本宫身陷牢狱么?本宫再如何落魄,也轮不到你这个罪臣死囚之女来嘲笑!”

薄光叹息:“下官本不敢嘲笑娘娘,可娘娘继续下去的话,便说不准了。”

“你敢!”

“下官奉旨行事,有何不敢?”

“凭你这个贱人也敢拿皇上来压本宫,皇上呢?皇上在哪里?皇上——”

魏昭容目色凌乱,脚步奔移,被其身后两名狱役妇人上前左右限住,登时大骂:“你们这些臭奴才放开本宫?凭你们也敢随易触碰本宫,本宫灭你们满门!”

“太后娘娘驾到——”

一声高喝,与魏昭容嘶厉的尖叫声同时落地。

满堂恭迎中,慎太后凤仪驾临,一双精厉双眸睨扫全场,道:“宗正寺的大堂这般乱无秩序,是在做什么?”

胥远林拱手报道:“启禀太后,微臣正与薄御诏请昭容娘娘……”

“请?”慎太后扬声,“我大燕皇朝什么时候有了宗正寺卿传嫌犯过堂审讯还需‘请’字的规矩?是宗正寺新立的律法?”

“……微臣失言。”胥远林垂首。

慎太后慢抬青舄,直抵案前,凝觑着特地未准起身之一的发顶,道:“哀家听说此次的主审是薄御诏。”

薄光低伏螓首:“禀太后,微臣奉皇上旨意从旁协查,难当主审重任。”

慎太后声若凿冰:“协查也罢,主审也罢,不过是个说法。如今内外皆知主管此案的人是你,方才魏昭容咆哮公堂,你为何纵容不理?”

“微臣失职,请太后恕罪。”

“你失职得可不止这一处,这件案子人证物证无可辩驳,你却因自己的行事疏漏致使谣言四起,前朝动荡,实属无用。坐堂不稳,理案不明,是皇上和哀家高估了你。”

如此不留余地的叱责,以往就算在私下时也不曾有过呢。纵然不无准备,薄光犹是恍惚了片刻,缓声道:“微臣无能,不能解太后、皇上之忧,深以为愧。”

“你以为眼下的情势是你这三言两语便能避得开么?皇上和哀家对你寄予厚望,你辜负在前,懒惰在后,这三品女官的俸禄是领到头了罢?”

来自头顶上方的眸线、声线,锥骨刺髓,字落千钧。薄光收心敛气,道:“太后息怒,纵算太后恼微臣无能惰职,也请太后保重凤体。魏昭容一案还须仰赖太后拨云见日,水落石出。”

“拨云见日,水落日出?”身后有两名宫只抬上一把紫檀圈椅,慎太后端然落座,仪态威冷,“此案自始至今毫无暧昧不明模棱两可之处,证人证物一应俱全,你若是为了稳重起见,只管将春禧殿内的宫人一一提来审问即可,其它诸事无不是画蛇添足,舍本逐末。”

薄光呐呐道:“审讯春禧殿宫人,势必严刑拷问,微臣生性软弱,看不得那种场面。”

“你——”你看不得那种场面,哀家要你何用?慎太后怒其不争,“你倒是慈悲为怀,难道还要拉整个大燕作陪?你自问接手恁久,有何建树?无非徒惹许多周折耽搁进程,还险些丧了自己这条性命,哀家着实不知是该怜你还是该恼你。魏昭容私藏凤袍,罪无可恕,若因你的妇人之……”

“本宫没有私藏凤袍,何来罪无可恕?”被按跪在地的魏昭容丕地厉叱。

“你住口。”慎太后抬眸冷眙,“哀家何时准你说话?”

后者讥笑:“本宫想说就说,为何还等你允准?”

慎太后眯眸:“来人,先给哀家掌嘴!”

“你……”“敢”字还在喉内,一记耳光劈头抡下。

掌掴昭容的嬷嬷施礼:“昭容娘娘莫怪,老奴奉命打得不是昭容,而是顶撞太后的失礼之徒。”

“你打我?你敢打本宫!”众目睽睽下遭受这等羞辱,魏昭容形色俱厉,“你等着 ,你等着……”

她的等着,无非是等自己无所不能的父亲。

其父的确没有令爱女等待太久。

“臣魏藉恭请太后安康。”魏相伏身堂下,高音长嗓直达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