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好么?”

“谁知道。”鸾朵撇嘴,“我们动身的前一天,她留下‘三个月后见’这几个字就没了踪影。”

薄光微叹:“她是个奇人。”

“对,这世上最最奇怪的女人非她莫属。”

“鸾朵也是个奇人。”

“当然,我是天下最奇特的女人。”鸾朵沾沾自喜。

这个朋友是世上最好的开心果呢。她淡哂:“过几日,你陪我去看司哥哥罢。”

“啊?”鸾朵不解,“你不想和他单独说话么?”

“……我不知道。”在这个暗藏杀机的天都城内,她不知道自己小别多日的司哥哥面前,能否收放自如,能否保持清醒。

“他从醒来之后,几乎没有说过话,除了将回天都城时,他对我说自己的身体已经好了,可以应付长途奔波。我是个直性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连怪医女也觉得他的沉默教人喘不过气。朋友,你们那个皇帝有那么多老婆,不能少你一个么?”

“不是不能,是不想,不想容我来去自由。”

鸾朵皱起柳眉:“这算什么?”

“我如今是郡主,姑且拖延了一阵,可是,不会太久。”皇帝数次召宠,皆被太后设法打扰,已然触犯到了帝王的耐性底限,下一次能否保全自身,她不愿去想。

“郡主。”织芳叩门,“宫里来传信,明儿皇上在问天阁设宴,为司大人与鸾朵小姐接风洗尘,邀您参加呢。”

……明日?她丕震。

鸾朵见她面色刹那间白得如同那梅花瓣上的雪色没有两样,吓了一跳,忧忡道:“你还好么?如果不想,明天不去罢?”

她强颜释笑:“在所有的人认知里,我与司哥哥情同兄妹,他回来,我没有第一时去探望必已惹人多猜,明日我不能不去。”

鸾朵豪气直干云天:“明日有我陪你,你若难过得哭,便只管看我,我为你做最丑的鬼脸。”

“是,朋友,多亏有你。”

这话正正说中,多亏有友如斯,方免她陷溺绝望。

~

问天阁内,太后端坐正位,帝在左,明亲王在右,司相与游历大燕河川归来的大图司夫妇亦在座席。而邻天子而坐者,正是近日归来的司晗,锦袍玉带,珠冠束发,形容清瘦,精神尚算不弱。

参与宴饮的文武大臣,先后向这位大燕新贵敬酒问候。后者得天子肯允,以茶代酒,一一回之。

魏藉冷眼旁观,不时借袍袖遮挡,拿眼角余光瞥向自家侄女,至于个中讯息,不外是:你今日可以坐在此处,莫忘是谁的赐予。

“晗儿。”慎太后发声,“你今日平安归来,不枉哀家这些时日在佛前的祷告,不枉皇上对你的厚望,不枉你父的期盼,实在可喜可贺。”

司晗放下茶盏,改揽酒觚,道:“微臣得太后劳神挂念,惶恐之至。微臣今日虽不宜饮酒,但为太后福寿绵延,为皇上圣躬安康,为大燕繁荣昌盛,微臣喝下此杯。”

他一饮而尽。

薄光眉心起颦。

慎太后摇首道:“既然不宜饮酒,就千万莫勉强,惟有把身子养好了,才能成为我大燕的得力干将。”

兆惠帝莞尔:“母后如此疼爱司卿,朕不免要吃味了。”

“皇帝净爱说笑,幸好晗儿素日里也是个爱闹的孩子,不然该被皇帝吓着了不是?”慎太后笑嗔。

“母后既然疼爱司卿,不妨替朕想想如何封赏他罢,朕怕赏少了,母后不依。”

“皇帝这是哪里话?这封赏的事自然是皇帝说了算,哀家一个妇道人家,能想到的也只是一些个家长里短的小事。”

这母子一唱一和,难道是想在这个时候就将赐婚之事提上议程么?薄光心弦轰然惊鸣。

她忖着不会这么快,忖着他们至少等司家安顿下来,至少……是她错估形势,她该在昨日就去司府,告诉他太后的算计,早做应对……

但,早做应对,又如何应对呢?没有慎家女儿,也将有别家的女儿……

她心乱如麻的当儿,那边太后已经开口:“晗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今也算功成名就,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缺一不可,你这个‘家’也该齐了罢?”

司晗调集周身之力,不使自己的目光向那个方向投移,道:“太后,微臣生性不羁,最怕拘束……”

“老大不小的人了,是时候收收性子。”慎太后俨然长者面孔,“娶妻生子也是你身为人子的责任,司相偌大年纪,早该三世同堂,别一味纵着自己,忘记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

兆惠帝含笑:“诚如太后所说,司爱卿早该娶妻生子,让司相膝下有金孙承欢,司相认为如何?”

“皇上说得极是。”被问者自然只有附和。

兆惠帝状似沉吟,道:“母后,朕记得慎远舅舅有个老来得女,名为‘醒芝’,年方十七,是与不是?”

慎太后欣然点头:“皇帝好记性,那孩子容貌姣好,性情娴静,还写得一手好字,颇通诗词文章。”

“如此,不正是司爱卿的良配么?醒芝是朕的表妹,朕封她……”

薄光俯首,面如死灰。

“不行!”

她一惊,一手掩上胸口,瞬间以为是自己的心不受控制,疾喊出声。

“鸾朵不得无礼!”小姑奶奶,这可不是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苗寨。司晨目眙自己胆大包天的小姑,“还不快向皇上赔罪?”

“我……”鸾朵僵直着身子,视线从身侧的薄光,挪向那方的司晗。

“朋友,坐下。”薄光微声道。

纵然你如何替我们不平,如何惋惜,为了年事已高的司相,为了恁多条性命,我们亦没有更多选择……她后悔昨日未将这些话传达给这位好友,若她“仗义直言”,今日便是司哥哥和自己的死期。

慎太后浅笑吟吟:“鸾朵小姐,你方才的不行,是何事‘不行’?是大燕的酒食不好?还是歌舞不妙?”

“都不是。”鸾朵小姐偏不走太后铺来的台阶,“是皇上的话不行。”

瓦木倏然立起:“鸾朵放肆!”

“我没有说错,司晗不能娶别人!”

司晗面色一冷:“鸾朵小姐,君前不得戏言,莫在皇上与太后面前将那些平日里的玩笑话当作真有其事。”

“玩笑?”鸾朵眉梢傲扬,“你敢说那是玩笑?”

司晗瞳心内警告重重,声落千钧:“当然是你径自误解的玩笑,你可在事后问问你的兄长和嫂嫂,那是不是我们开惯的玩笑……”

“什么玩笑?”兆惠帝挑眉,“朕倒想听听。”

“皇上,只不过是……”

“不过是你发誓要娶我为妻的玩笑?”鸾朵柳眉倒竖,“你敢赖账,我就敢杀你!我们苗人的儿女敢爱敢恨,我如果自己杀不死你,我苗寨的兄弟姐妹也会一起杀你!”

五五章 [本章字数:3731 时间:2013-11-18 08:29:00.0]

在那个瞬间,薄光和司晗的目光第一次交汇,同样的讯息闪过两人眸际——

鸾朵几乎是救了他们的命。

“这……”慎太后怔了片刻后,望向司晗,“晗儿,这是真的么?你与鸾朵小姐订情?”

司晗面色空白了片刻,低首:“微臣惭愧。”

“惭愧?”鸾朵美眸大瞠,“与我订情让你抬不起头么?哥哥,你容许别人这样说你的妹妹?”

“……”瓦木大图司心中叫苦:倘若真有其事,做大哥的当然不能容许,当下的问题是你在虚张声势啊,我的大小姐,“眼下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待你冷静再详说这事。”

“大哥。”司晨婷婷立起,“虽然你们从未向我透露过你们两心相许的丝毫,但如果鸾朵所说属实,我绝不允你负她。”

魏昭仪旁观了多时,眸光轻飘飘投向对面薄光,悠然笑语:“护国郡主与司大人的兄妹之情,天都城内无人不知,这个时候不为司大人说句话么?”

薄光迎向这双美眸,也察觉到因对方此语四方递来的视线,道:“事关个人情感,薄光不好置喙。但司……大哥和鸾朵都是薄光衷心喜欢的人,我衷心盼望他们能够得到幸福,与心爱之人比翼双飞。”

“你果然是鸾朵的朋友。”鸾朵重拍她的肩膀一记,“我为了朋友可以连命也不要,我的朋友为了我,当然不会站在负心的男人那边。”

瓦木总算度清了情势,深知当下只有顺着自家大小姐的故事演绎下去,正颜道:“司晗,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如果你当真与我的妹子两情相悦,我会祝福你们。可是,你若对我的妹子有任何轻视之心,我绝不答应。”

“莫急着动怒,瓦木图司。”兆惠帝唇噙浅笑,“这是一桩郎才女貌的好事,莫因一时意气酿成悲剧。司晗文兼武备,仪表出类;令妹明媚绝色,天真爽朗。贵族与司相本就是姻亲相系,如今加上加亲,岂不是一段千古佳话?”

瓦木面有困窘:“皇上有所不知,我这个妹妹实在是……”

“实在是如何?”鸾朵螓首偏扬,“我不过是不准自己的男人娶第二个女人罢了,这可是天经地义。他敢动那样的念头,我一刀下去,让他再也……”

“鸾朵不得妄言。”司晨轻叱。

鸾朵浑未经意,施施然站出列来,向当间的太后和左方的天子施了个苗族揖礼,道:“大燕的太后和皇上,我鸾朵没读过汉人的书,不懂那些男人荒唐无罪、女人奉献有理的歪道邪说。左右今天鸾朵一定要失礼于两位,我把话撂在这里,这个男人我要定了,他敢娶别的女人,我就敢将自己下半辈子的惟一目标订成追杀他和他的妻子儿女。”

群臣、宫妃尽相愕然。

“太后,皇上,鸾朵告退。”她高高昂首,负手离场。

……

今日列席者算是开了一回眼。

美丽出奇的异族少女,对于追求情爱毫无羞怯,对于独占男子毫无避讳,这等的辛辣悍烈,在在令在场女媛暗里啧叹,男子望而生畏。

“皇上,请恕瓦木的小妹失礼之过,瓦木愿代她受罚。”瓦木走离座席,行至御前长揖。

兆惠帝淡哂:“令妹不似你曾在天都城专攻汉学,如此随心奔放,正是苗人天性,朕不怪她。”

瓦木一身恭敬:“多谢圣上宽广的胸怀。”

“司爱卿。”兆惠帝看向当事者,“鸾朵姑娘对你用情至深,你当珍惜才是。”

司晗起身,敛袖首:“微臣率军出征,却沉湎儿女私情,愧对天恩。”

“朕早听说在你受伤期内,是鸾朵小姐悉心照顾,你方得痊愈。如此朝夕相处,互生情愫也是人之常情。朕就玉成这段良缘,你回去好生筹备,待太史局择定良辰吉日,便迎娶鸾朵小姐进门罢。”

司晗摇首:“皇上,微臣……”

“司大哥且莫辜负了鸾朵小姐的盛情。”薄光启齿,“鸾朵一个女儿家,凭借一腔热诚当众示受,若司大哥执迷不悟,置她于何地?”

“光儿说得对极了,人家女儿家都那般热烈,你若再作推辞,便枉为男儿了呢,司爱卿。”兆惠帝笑道。

“……是。”司晗低应。

“如此甚好。”兆惠帝大悦,“司爱卿非但平安归来,还喜获一位知心佳人相伴,为这桩佳偶天成的千里姻缘,诸卿举杯同庆,祝贺司爱卿罢。”

“恭喜司大人,贺喜司大人……”

“祝司大人和鸾朵小姐百年好合……”

“贺司相喜得佳媳,祝司相早得金孙……”

这此起彼伏的祝贺声,将司家父子簇拥其中。

“我第一眼见他时,觉得他晴朗得宛若一轮冬日的晴阳,过后方知他的光辉并非慷慨地向任何人施放。你太奢侈,竟然浪费了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不知何时,魏昭仪坐在了薄光身侧,喁喁细语,状若叹息。

她唇畔笑漪清浅,问:“昭仪娘娘是在说皇上么?”

魏昭仪淡淡凝眸不语,晌久,仰首一盅佳酿入喉。

她径自走出席位,向诸人包围中的男子行去,道:“各位,司大哥久病初愈,不可饮酒。今日不如暂且放他一马,另择时候畅饮。”

“护国郡主,咱们知道你与司大人兄妹情深,司大人不能饮酒,您来替饮如何?”工部侍郎郑厥中趁着三分酒意,高声道。

她嫣然:“也好。”

“不行。”司晗锁眉,目色暗郁,“你也是病愈未久,不可饮酒。”

她一笑:“无妨的,我不过是受些风寒……”

“我来喝。”有人一把夺去她指间的酒盏,一气豪饮干净,竟是去而复归的鸾朵,但见她恣意放声,“各位,今日是我鸾朵最高兴的日子,我先干三大杯!”

薄光一呆。

鸾朵向她送个鬼脸:“朋友莫嫉妒,我今日住在你府中,回去后再与你大醉到天明,这会儿就让我和这些初识的朋友喝个痛快。”

这个朋友,是怕她亲耳听到司哥哥与另外一个女子订婚的讯息后,有意一醉么?这个朋友……其实有天地间最细腻的心灵呢。

她笑得感激,笑得钦佩,却不知她的面上种种,始终没有逃过另一双比魏昭仪还要置身事外的眼睛。

~

“朋友,我知道你们汉人皇帝的话说出口以后就成了不能违背的东西,但这也是个好事,我替你看着司晗,管保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敢打他的主意!”

鸾朵虽是千杯海量,但回到薄府时,眉眼间仍氤氲起些许醉意,进入梦乡前,反复对薄光这般叮咛。

她苦笑,为这朋友覆严锦被,撤宝钩,撒罗帐,蹀躞举步间,依次将那层层的纱幔放落,将自己隔绝在外,遗世独立,方坐到窗前,透过嵌在轩窗正间的琉璃,遥眺那弯冷月。

这个夜晚,就这般度过罢。

“四小姐。”不知过了多久,薄良来到窗下,“司大人来了,问您见不见他。”

她一僵。

“四小姐?”

“……见。”她捏紧十指,“良叔看好周围,府中诸人不得近此一步。”

“老奴明白。”

而后,门声轻动,那个清瘦的男子无声步入。

“司哥哥……”她泪蕴眶内,不敢移眸。

他掀足,慢慢来到她身前:“小光,抬头看我。”

她摇首:“司哥哥,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他伸臂,将她纤薄的双肩揽住,“你明明放下了所有仇恨,却为了我的父亲归来,救父本是我的责任……”

“我若从未从尚宁城归来,司相也不会受到连累,沦为制衡我的工具。”她脸儿贴着他的锦丝袍面,终于放肆流泪,“司哥哥,我好想你,想我们在白云山山谷里的那个家……”

他忍着目际湿意,捧起她的脸儿,三个月的光阴,竟然将它削得连他一只掌也不及:“你可以回到那个家的,现在就可以。”

“……嗯?”她凝着泪眸,乍疑乍惑。

他微笑:“把这座天都城交给我,你回到我们的家里,等我回去。”

“……你这个傻瓜!”她哭骂,“你怎么认为我能够撇下我自己惹下的一切不管,把你和义父扔在这个虎穴龙潭里?你以为他们是善男信女么?你以为他们可以看在与你的兄弟之情君臣之义上,放过你,放过司相,放过你的家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