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拧眉成结,颤声:“总会有法子,相信我,有我,有司晨,有瓦木,总会……”

她摇首,泪飞如雨:“二姐与皇上有患难与共的结发之情,三姐与德亲王有数载如一的恩爱之情,当年的我与明亲王如何,你更是晓得,可结果怎样?爹爹有三个伴在大燕皇朝最顶端的男人身边的女儿,仍未能救他幸免于难,难道你想一世忠正的司相在自己的花甲之年目睹他儿女与天子反目成仇?倘若……倘若因之给苗寨招去灾祸,我们这一生谁可安心?”

这些,他当然想过,当然明白,可是……

“可是让我看着我的小光,我的妻子……”

“司哥哥,你休了我罢!”她抱住他的腰际,几近泣不成声,“我不能给你带来喜乐平安……不能陪你共度晨昏共话西窗,甚至,我连为你生儿育女也做不到……你休了我,爱上鸾朵罢,她是这世上最值得你爱的女子……”

“别说傻话!”每寸呼吸,皆仿佛扯动心痛欲裂,“我活到今日的所有生命,几乎都在用来爱你,你让我爱上别人,我如何做得到?”

她狠咬下唇,强忍哭声,道:“我回来后,刻意疏离太后,使她对我更加厌忌,不惜数次破坏皇上对我的召幸,可是,这绝非长久之计,我若仍是你的妻子,在那一刻我不知自己可以做出什么。上一次,我甚至想用案头的一只瓷瓶与他鱼死网破!司哥哥休了我,休了我罢……去爱一个更值得你爱的女子……”

“我以为我从未试过爱上别人么?我若能爱上,我若能爱上……”他闭眸,“也不会连累你到了今日这个两难的境地!若你从未知道我的心意,你的心便可自由,自由贯彻你的始终,自由想做你想做的事,成为皇妃、贵妃、皇……”

“我从来不稀罕那些个位分,我宁愿和司哥哥在山谷里抓鱼织网,伐木行舟,你作画,我制药,拿出山外贩卖……”

如今,那些尽化成她南柯树下的一场春梦。醒来,不是了然无痕,而是逝若断魂。

她倏地拭去所有泪迹,冲到小书桌前,研墨,抽笔,铺纸,道:“司哥哥,写休书罢。”

“如果一封休书,可以使小光免去将自己盲目葬送的危机,我写。”他来到桌前,挥笔落字。

她回身,背对那个正一滴滴一笔笔斩断自己所有梦想的方向。

“我写这封休书,是为了给你行事的自由。但,你为我放下仇恨,又为我的父亲重拾仇恨,无论如何,这已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他盯着这道娇小的背影,淡淡说罢,缓缓离去。

夜深寒重,前途艰舛,绝不使你孤影孑行,惟此而已。

五六章 [本章字数:3630 时间:2013-11-19 07:58:57.0]

这个春天方一开始,即带着一股子的莫名躁动,兆示着一个不平静的年景。

西北鞑河部落叛乱,可汗容止发来求援信函,盼皇朝能够派兵援助,早日扫平叛军,还草原安宁。

天子召集各部官员商议,皆道草原人皆是勇猛好之士,此去除了有能征惯成的将领冲锋陷阵,尚须有一位能够代表皇族威严且精通调兵遣将的主帅坐阵。

自是非明亲王莫属。

五日后,明亲王率军出征。

此事方兴未艾,江南又有惊讯传来:尚江的桃花讯提前,堤防不守,沿岸数千亩良田遭遇没顶之灾。

天子厉叱工部督察堤防修建不力,全员自察自省,命户部立即拿出五十万两白银调往江南赈灾。面对天威,户部尚书方稔却应得甚是迟讷,惹来天子疑惑,遂加追问,其答曰:前段时日为各项庆典祭祀花费颇丰,更有出兵西北花去最大一笔,今年税收又未到缴纳时候,五十万两略有吃力,当下满打满算,仅拿得出二十万两。

偌大大燕皇朝,竟连五十万两也力有不济,怎不越发使得龙颜震怒?兆惠帝当即谕方稔停职反省,责户部侍郎两日内交出过年各项庆典花费的账目,交予内侍省带领内宫局及六局内精通财算的人予以盘算校验,若有不符,定当重惩。

但,赈灾刻不容缓,三十万两子的缺口总须有所着落。为此,三省六部官员晷昃而食,夜分而寝,商讨集资之法。太后也命后宫大行节俭之风,力助前朝。

“太后竟然命自己的娘家拿出家产捐助赈灾,慎家先前便已被抄没了半数家产,这么一来,不是等同白丁了么?”淑妃感叹。

薄光目中注视着正以两条壮实小腿在殿内稳定行走的胥浏小哥,道:“皇上眼下正需要银子,太后这么做,是为了为皇上分忧。”不如说,是为了缓和陷入僵持的母子关系,投其所好,最易事半功倍不是?

“本宫也捐了几样首饰,但愿杯水车薪,多少能帮到皇上一点。”

薄光淡哂:“就算后宫每人节衣缩食,三十万两银子的缺口不是小数,哪是那般轻易凑得到的?若想凑齐这笔银两,还须有一些位腰缠万贯的人慷慨解囊才行。”

娘亲留下的手札上,曾写过爹爹做户部尚书时,正逢湘北大旱,其时数年的内战初歇,库内银两不足应对燃眉之急。为筹银两,爹爹将天都城内最富盛名的十家富商召集一处,投标未来十年的皇商资格及云岭的矿产开采权,个中若有愿有人捐助灾民者,免除未来三年税赋。不出五六日,百万银钱到账。

那是在先帝时候的事,如今怕是没有几人记得,纵然有好记性者,也没有几个人敢效仿一介罪臣,无论江南沿岸有多少嗷嗷待哺的灾民。

“娘娘,您的母家是天都名门,何不帮助皇上筹集银两?”她道。

淑妃遽怔,惑然道:“他们都是些书生,全然不懂得孔方之道,如何帮皇上做这些事?”

“他们不需要懂,只需要拿出娘娘母家的名号。”

~

淑妃娘家兄长亦是天都儒学大家周念,有感天灾无情,为筹善款,拿出传家白玉珠送行拍卖。此珠乃周家传家之宝,已传袭十世,色泽圆润,形状饱满,据闻有助家宅祥和、佑泽子孙福祉之说。别的不提,单说周家出了一位陪皇伴驾的淑妃娘娘,便有足够的说服力。是而,全城富商竞相争取。

然而,一颗珠子再是名贵,富商们再是热衷,实值加上传说,万两已是天价。周念孝再接再厉,拿出淑妃妨娘亲绣的“父慈子孝”“一堂和睦”八字家训,又引得诸多商贾的竞价热潮。

兆惠帝听说后,当即驾临宁正宫,与一对儿女小叙天伦,对淑妃更是褒赏有加。闲聊中听闻薄光到德馨宫收拾旧物,随后追去。

“这么好的主意,你为何送予淑妃去担这个美名?”

“淑妃娘娘本就有悲天悯人之心,这个美名她担当得起。而且淑妃娘娘的母家门楣清白高贵,最能得到那些指望家宅也能飞出一只凤凰改变自身富而不贵命运的商贾的热烈响应。”薄光淡淡说罢,转而道,“皇上如何晓得这是光儿的主意?”

兆惠帝笑语:“除了你,谁想得出那等别树一帜的法子?”

她莞尔:“光儿只是亲眼见过下层讨生者们的生活境遇,是而更懂得如何出手相助。其实,光儿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不知道皇上肯不肯?”

他脸上一喜:“朕眼下最愁得便是银子,西北那边的仗尚不知打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何时又将有军费支出。光儿若有生财之道,朕没有什么不肯。”

她举起着案上一件水晶镇纸,问:“皇上可知有些时候,宫中太监们会私拿宫里的一些器物出去贩买么?”

“朕晓得。王顺为了杜绝此事,每隔三日都将将所有名贵的珍宝古亲自点验一遍,中间尚有冷不丁的抽查……你问此事作甚?”

“皇上须命王公公放水。”

他将信将疑:“拿宫里的东西卖到外面?朕已经沦落到贩卖家产了不成?”

她哑然失笑:“准确说,是皇上的日常用物,若有贴身之物,更妙。”

“你是说……”

“淑妃娘娘亲手的绣品可使得那些富商趋之若鹜,是因与天黄贵胄相关的物什从来都是民间收藏者们的首选。若是皇上拭过面的方帕,饮过茶的茶盏,写过字的小毫……这些小东西比及宫内库房里每样器物,皆无足论道,但放在外面人的眼里,尤其是经由宫里当差的公公们拿出去,便是最具收藏价值的无上珍宝。王公公带头,暗示府尹府充耳不闻,不出十日,最少集得起十万两白银。不过,也顶多十日,再多几日,外人便会以为宫中失去法度,致使私卖泛滥。”

兆惠帝颔首:“十万两,加上淑妃那边集来的八万两,太后命慎家捐来三万两……还差九万两,朕还须使那些朱门酒肉臭的大臣们出点血才成。”

她沉吟道:“大臣们为了彰显自己的清廉,不会也不敢拿出太多,皇上若是想使他们出血,难呢。”

他冷哼:“这正是朕所气恼的。这些京官一个个拿着朝廷厚禄,享着地方官员的私贡,在这个时候却装傻充楞,实在可恶至极。”

“最快的方法……”她忖思良久,“是杀鸡儆猴。朝堂之上,皇上先示意各位自愿出资赈灾,而后,寻一个御史们参得最多的贪婪之辈,立即查办,抄没家产,雷厉风行,不容任何转圜。”

兆惠帝会意一笑:“如此,那些人便明白朕对此事的态度,必定各出巧思,拿出可拿之物,献出可献之财。朕也可装一回糊涂,不问来处,只问收成。”

“总是要度过眼下的难关才好。”

“太好了。”兆惠帝龙颜大喜,握住她一只素手,“光儿真是朕的福星!”

“皇上过奖。”感谢我的双亲罢,这都是娘亲记在手札的有关我家爹爹的言行其一。

“朕这便去明元殿,命他们布排开来。”走了十数步,他回首,“朕晓得光儿的委屈,待此事一了,朕便还你应有的荣耀。”

她福礼相送。虽然此时庆幸有些对不住灾害中的百姓,但政务缠身无暇风花雪月的皇帝,委实太好了呢。

待这位年轻帝携着他的万丈雄心跫音远去,她转眸,望向正殿上那张宝椅,那是二姐曾经坐过的,是皇家施舍的法外恩典,是而二姐从未稀罕。

应有的荣耀么?她应有的,是父女团圆,兄妹相聚,没有生离死别,没有缉拿榜上的逃犯,更没有与至爱之人的咫尺天涯,咽泪装欢。

皇上,这些……您既夺得去,可给得起?

~

淑妃善行,博得太后盛赞,晓谕后宫诸妃引为榜样。

外命妇听闻,亦起而效仿。明亲王妃齐悦率先捐出数样首饰帛缎,各家妇人皆不愿背上吝啬之名,俱有出资。

白果不甘被正妃比下,央求兄长拿出一万两银子为她挣回脸面。白英已经直接将钱款捐往户部,无意应和。她一通哭闹无果之后,直奔薄府。

“我刚刚才将五千两银子交给淑妃娘娘,无钱借你。”薄光道。

白果面色一变:“你不能过河拆桥,我为你做了恁多事,你……”

“你不是已经嫁进明亲王府了么?”

“嫁进去只是开始,我还要活下去,那个女人处处压我一头,我不能在钱上也落了下风。”

“你的兄长为你备了丰厚的嫁妆,难道短短一月便挥霍光了?”

“那些是我在府里安身立命的资本,哪能轻易挪动?”

……茯苓山庄不但出医者,还出精于算计的商人不成?薄光上下打量:“你不动自己的钱,却想拿别人的钱替你撑脸,是你白果独创的道理么?”

白果僵了俏脸,道:“我如今也是拿亲王府的月俸,早晚能将这些钱还你。”

“不必还,因我不会借。”她端茶,“送客。”

“你……”没想到自己被拒绝得这般彻底,白果恼羞成怒,“莫忘了我握着你的秘密。”

薄光掀眸一笑:“你最好赶紧宣扬出去,试试你自己在不在白家的九族之内。”

白果冷笑:“我如今是明亲王府侧妃……”

她闲挑秀眉:“我的姐姐们一位是皇后,一位是亲王正妃,你几时能爬到她们那样的荣光,再来挑战皇家的仁慈罢。”

白果青白着脸窒了片刻,甩头愤去。

薄良眺着那道疾愤背影冲出自家院门,道:“四小姐何必和这么一个人置气?如若用钱能将她打发了……”

她浅呡清茶,道:“明亲王因我之故,很难善待她。齐悦一切以夫为天,对她也只有不冷不热。主子如此。下人们还能好到哪里?她处处受制,孤立无援,最需要出谋划策的同盟。但更需要明白,想与我合作,她就要低头听命,眼下正是要她明白的时候。如此,她才成为我们设在明亲王府的耳目。”

“您不怕她狗急跳墙?”

“她不敢。”薄光淡哂,“因为她还想要明亲王的心。”

果然,两盏茶的时间不到,白果去而复返。

“我要如何做,你才能帮我?”

“我为何帮你?或者说,你为何找我帮你?”

“因为你曾在明亲王府,你应该明白如何……如何……”

“如何应对府里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

“……对。”

她扬声:“织芳,缀芩,绵芸。”

三婢应声而至。

“她们三个曾是明亲王府的大丫鬟,你将你在府里遇到的诸人诸事一一讲给她们听,她们自会为你一一破解,你讲得越是详细,她们越是为你谋划仔细。”

三婢笑意晏晏:“请孺人指教。”

五七章 [本章字数:3530 时间:2013-11-20 08:06:28.0]

有时,一座府第的秘密不一定要从当家作主的人口中探得,那些整日辛苦做工的底下人群,为了给自己枯燥劳苦的日子添些乐趣,总是要想方设法探听一些上层秘辛,作为向同类炫耀的资本。

这是身为宫女阿彩时的心得。

白果这位新科明亲王府侧妃,不受明亲王宠爱也就罢了,还须面对府中下人的势利嘴脸,心中委屈不难想象,由她将府中的种种动迹一一道来,再由熟知王府规则的三婢整理归拢,总有一两处可供采用。

她告诉白果,若想在王府不落下风,当下无法争取明亲王宠爱的情形下,不妨先去讨得太后欢心。有了太后作为身后依傍,王府上下自会改变气象。而捐银子这等事,几样首饰足矣,多了反而成为贵妇中的异类,招人嫉厌。

作为帮助的回报,白果须设法为她拿到齐道统的亲笔字迹。

“这个不难,自从王爷出征,那位齐大人常来王府探望女儿,下一回他来时,我主动为他诊脉,设法让他写几个字就是。”白果信心满满。

此话果然不是随口打下的诓语,七八日后,借着出府探视兄长的缘由,白果送来了一张大幅宣纸。

“这是……”

“李白的《将进酒》。”白果得意道,“我说我自己读的书不多,惟独最喜欢这首诗,也最仰慕有大学问的饱学之士,请齐大人为我留一份墨宝保存后世。我也算得上是齐大人的救命恩人,他二话没说,当即便写了这幅字给我。”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她似笑非笑,“你当真喜欢这首诗么?”

白果气白一眼:“吟诗也不是你们这些士家小姐独有的权力罢?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一些诗词文章?”

她点头:“你喜欢得很好,这首诗很好。”应该说是太好了,一首几乎囊括了所有字形变化的长诗,大有用处。

“那……”白果面抹窘意,“太后那边,我该从哪里着手?”

“做了皇家媳妇以后,反而束手束脚了么?”她弯眸一笑,“你有齐悦永远不及的一处。太后年岁已高,最想得莫过延年益寿,你以己所长投其所好,岂非轻而易举?”

白家姑娘眼下的日子不甚安生罢?未嫁王侯门第前,只知其辉煌璀璨。及至真正踏进那座深暗如海的府邸,经历过层层规矩礼数的束囿,饱尝过来往命妇们的明讥暗嘲,气焰低靡了不少呢。

送走白果,她返回案上那幅字前,仔细揣摩了半晌,摇首:“良叔,你还是联络哥哥找到二姐罢,临摹他人字体是她的长项,我没有信心可以以假乱真。”

薄良应诺,纳罕问:“这位齐大人的字如此重要么?”

“先帝在时,齐大人身为内阁学士,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是先帝拟旨时的第一书写人选。先帝几次病倒龙榻,俱传其到御前侍旨传诏。所以,他的字最有说服力。原先我尚有一丝犹豫,拖一位无辜者下水,非薄家作风。怕哥哥和姐姐们不答应。但,白果为我打听来我疑惑的那些事,我想,这位齐大人亦应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些许代价。”

“……老奴立刻设法联络大少爷!”薄良抖擞精神,办事去也。

她扬眉:“缀芩。”

“奴婢在。”缀芩打外室步入。

“给宫中传讯,就说我暗中约见齐大人,被拒后仍然不肯死心,正在设法求见。”

“是。”缀芩领命。

“织芳、绵芸。”

“奴婢在。”

“给向老将军府中送个信,我请那位元夫人过府喝茶。”

“是。”

“顺便把高猛、程志叫到大厅,我有事交代他们去办。”

“是。”

而后,室内惟余自己一人,她闭眸,深深呼吸。

司哥哥。

司哥哥。

司哥哥……

自那日,每一次独处,她都须如此叫上几声,缓和心际痛楚。

他那日望她的眸,如此孤寂,如此悲重,似乎完全抹杀了过去那个太阳般晴朗的男子的灵魂,是她的错。她自私地汲求那个温暖的怀抱,天真地以为是自己在掌控一切……她毁了司哥哥。年少时,毁了他的身躯;现如今,毁了他的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