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当代表着太后的宝怜稍一出现,立即成为正妃与孺人申诉的标靶。任她巧舌如簧左右逢源,也难挡两个女子因同一个男人激生出的奇妙哀怨。

但,也不是毫无所获。

齐悦指孺人白果虚伪做作,向自己的父亲讨要墨宝,却从曾悬挂房内,更不知抛掷在何处,摆明是公然羞辱她这个正妃无疑。

宝怜遂去问白果墨宝何在,后者支支吾吾了半晌,道:“我得了那幅字后,到薄府向薄……贤妃娘娘炫耀,贤妃娘娘看着那字愣了半天,让我把那字转赠给她,我便依了。”那时,自己也怕正妃有向她打听字幅下落的一天,不肯把字留下,薄光便是教了这番说辞的罢?

宝怜怔了怔,又劝了两位王妃几句,起身作别。

一路上,她胸中复杂莫名。

前皇后对她不薄,她也是个喜欢与人为善、处处讲求周全的和气性子,奉行能说好话时不讲恶言、能救人一马时绝不落井下石的处事之道,是而从未想过真正与薄家女儿交恶。但自己的主子毕竟是太后,如若薄光打定了主意与太后为敌,她也不得不助太后费力周旋呐。

康宁殿内,慎太后听罢禀报,半疑半惑:“薄光对齐道统的字愣了半天?那字里有什么文章不成?”

“听说写得是李白的《将进酒》。”

“明日速召齐道统来见哀家,定要问出个所以然。”

一个以为与这团纠葛从来沾不上半点边际的人,突兀地被卷了进来,那个薄光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可是,不管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你的父兄哀家尚且不惧,你又有何本领在哀家面前肆行无忌?无论到了何时,这座紫晟宫决计做不了你薄家女儿的天下……

慎太后瞳光幽冷,道:“伍福全,宣慎醒芝觐见。”

~

五日后,驻守五凤关的十万兵马调拨五万赶往西北草原支援,危局得解,兆惠帝圣心得安,正须用后宫的旖旎柔情缓解多日疲倦。

今日,薄光得尚寝局知会:皇上邀娘娘前往明元殿共用晚膳,侍御侍驾。

她命人赏了那位彤史银子,对镜理鬓,精心描绘晚间妆容。

百花髻,金步摇,额间描就化含笑。合欢襦,石榴裙,腰际饰成柳窈窕。

目如波,唇如火,晕含绯霞肌胜雪。甲如茜,指若笋,颈凝脂玉眉成月。

妆成衣罢,她尚在落地镜前旋转蹁跹,问身后的两婢:“如何?”

“娘娘真美。”瑞巧看得目瞪口呆。

缀芩也是瞠目结舌,道:“我们素来知道娘娘是个美人,却怎么也想不到……简直太美了。”

“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这一刻来时,自然要美。”她道。

瑞巧拿了一件茜罗披风,兴冲冲道:“奴婢扶您上轿。”

她弯眸低哂:“缀芩扶我过去,您稍后拿皇后宫内的腰牌出宫,到魏府做完你的事后,去往安放你娘亲灵位的那间庙里住些时日,待我府中的人前去接你才可回来。”

“奴婢遵命。”主子的话自有道理,奉行就是。

“缀芩,我们走罢。”她把手伸向另一美婢。

“娘娘请。”

德馨宫外,一顶云罗小轿虚位以待。踏上去,是意味着那条不可归还的路程正式开始?还是说,她的这条路,在踏上返回天都的第一步便已启程?

已经无关紧要。

徐徐间,明元殿由遥摇宾远方到了眼前。她走下小轿,踏上红毯铺就的玉墀。

这绚艳的红色,是为躬逢今日的佳期?还是提醒她良叔新淌未久的鲜血?

也不再重要。

“光儿,朕等你好久了。”殿内,男人向她伸出掌心。

她递上一只素手:“光儿等这一天也等得好久。”

兆惠帝专注凝视着这个美若仙姬的女子,胸口跳跃着久违的怦忡:“从今天开始,你完全属于朕了。”

“光儿是皇上的贤妃,将永远载入皇家金册。”

“朕一定会让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她嫣然:“光儿力有弗逮,不敢夸口,光儿惟一敢说得是,皇上在光儿身边时,便是天下拥有最多宁静的男人。”

兆惠帝目光盯着她眉间的那朵含笑花,心旌神摇间,柔声道:“这对朕来说,最难得的便是宁静。”

王顺一脸喜气地上前:“皇上,娘娘,晚膳已然上齐了。”

“走,我们去用膳,膳后……”兆惠帝俯于女子雪凝般的耳畔,道几句枕席密话。

她玄珠似的美眸内光彩璀璨,道:“光儿一定不负圣望。”

“皇上,娘娘。”王运的声嗓打殿外报进,“司药司为娘娘调制的药送来了。”

“光儿身子不好么?用什么药?”兆惠帝笑觑佳人问。这次第,任何枝节也化作闺房内的盎然情趣,

“是光儿服用的……”她俯在皇帝耳畔,喁喁细语,“光儿怕自己不能使皇上满意,配了些增加体香的药粉,但愿有所助益。”

他仰首大笑,尽得欢畅。

她勾唇浅笑,酒窝儿自由溜转,回眸道:“王公公,帮本宫把药粉接过来,皇上与本宫用膳期间,你寻人试药,确保无害圣体后,重赏司药司的人,打发她走罢。”

六八章 [本章字数:4109 时间:2013-12-04 11:40:23.0]

天子召宠贤妃当夜,突然昏迷。

慎太后惊闻此讯,即刻摆驾明元殿。殿外见得两副鸾驾,晓得有人已先一步到临,不由凤颜微凛。迈进外殿,但见诸太医悉数到场,交头接耳,窃议不绝。

伍福全高喝“太后驾到”,太医们跪地迎接。慎太后沉冷目光逡巡全场:“你们为何站在外面?皇上可醒过来了?”

有太医禀道:“禀太后,微臣等人已为皇上诊视完毕,正在讨论脉相。江太医刚刚从宫外赶来,正在寝殿为皇上请脉。”

“皇后在里面么?”

“是,皇后、贤妃、昭仪三位娘娘全在里面。”

“贤妃……”慎太后眯眸,“伍福全,传宗正寺胥远林到殿外候见。”

伍福全应声后还未及迈及,王顺打寝殿小步跑出,跪道:“奴才见过太后,禀太后,皇后娘娘方才已命人将胥大人传至偏殿,等待江院使做出诊断后再来定夺。”

“定夺什么?皇帝在贤妃侍寝之夜无故昏倒,贤妃自是难脱干系,速将贤妃送入宗正寺牢内,彻查德馨宫每人,待哀家看过皇上后,亲审此案!”慎太后言罢,迈进寝殿。

殿内,立在榻尾的周后、魏昭仪屈身参拜,俯身榻前的薄光回身见礼,本是闭目切诊的江斌听见动静,双膝跪地。

慎太后疾步迈到天子近侧,细细觑视龙颜后,方在榻畔落座,沉声问:“江院使,可已寻到病因?”

“禀太后,微臣初步诊断,皇上是旧疾复发。”江斌答。

“什么旧疾?皇帝正值盛年,哪有什么旧疾?”慎太后眉眼疾厉,“你身为太医院之首,也是侍奉哀家和皇帝多年的第一国医,哀家信任你的医术,赏识你的医德,事关皇上龙体,不是你一个初步诊断便可草草敷衍的!”

江斌一颤,惶道:“太后,微臣绝不敢妄言,虽是初步诊断,但皇上今时脉相与前度突发昏厥时极为近似,皆是积劳成疾风邪入体之状,是而诊为旧疾复发。”

前度?慎太后记起了皇帝前度病发事故,稍稍一窒:“把其他人叫进来,哀家要问他们怎么说……且慢,哀家方才吩咐王顺速去传宗正寺的前来拿人,为何还不见过来?贤妃,你可知罪么?”

“臣妾不知。”薄光跪应。

“……大胆!”慎太后冷喝,“皇帝发病在你侍寝之夜,仅仅是侍驾不力便该问责,更莫说你精通医术,谁知你对皇帝做了什么大逆之事?”

薄光覆睑,道:“太后,皇上发病之际,王公公及几位宫人皆在近前,若非臣妾及时为皇上拍打穴道,只怕皇上气血堵塞,此刻早已唇鼻歪斜,龙颜受损。太后不信,可宣这几人前来问话。”

“你……”

她未给太后指叱机会,继续道:“正如江院使所诊,皇上前段时间操劳国事,龙体疲惫损耗,致使风邪入侵,损及心脉,较之上次更形严重,倘若今夜侍寝者不是臣妾,情形不堪设想。”

“放肆!你真真是放肆!”慎太后目内射出两道寒镞冷芒,“你侍驾不力,还敢砌词狡辩,无礼狂妄至极!宗正寺的人何在?”

“太后容禀。”周后掀足上前,“贤妃妹妹对皇上情深义重,且有一颗医者仁心,决计做不出任何危及龙体之举。而且嫔妃进明元殿侍寝,尚寝局的人皆会搜查其身,贤妃妹妹连一根针也带不进来。方才江院使还叹,若是贤妃及时施针,说不定此刻龙体无虞。”

“臣妾也愿为贤妃娘娘作保。”魏昭仪姗姗递步,“皇上病发,贤妃娘娘一则忙于救治,二则命宫人去请太医,三则遣侍卫出宫传唤今晚并不当值的江院使。如此条理分明,指挥若定,臣妾自愧不如。不奖也就罢了,断没有治罪的道理。”

这两个女人,本该水火不容,眼下却同声同气,足见那个薄光无论如何也留其不得。慎太后精利眸光轮番打量:“你们一个个都比哀家来得早是不是?皇上病发,为何不是第一时知会哀家?贤妃你拖延哀家到场,是何居心?”

“太后,奴才有两句话。”王顺跪爬了几步,“皇上病发,贤妃娘娘当即命奴才亲自去请太后,奴才不想离开皇上跟前,便打发了两个小太监去传话。谁知那两个奴才都是今晚刚刚分派到明元殿的新人,慌里慌张地走错了路,误打误撞地先到了毓秀宫。”

周后颔首:“臣妾正与魏昭仪在宫里说话,听说皇上病发,立刻赶来,到了此间不见太后鸾驾,方知太后那边无人通传,这才派了腿快的侍卫前往报信。太后若怪,就怪臣妾无能,有失从容。”

慎太后眯眸:“皇后,你这般为贤妃说话,是因为她救了你的女儿么?”

周后面色肃然:“臣妾的确感念贤妃救助柔儿之恩,但个人恩德比及圣上龙体,何足挂齿?臣妾在晓得皇上发病之际,便将宗正寺卿传至偏殿待命,但江院使及一干御医俱诊断皇上为旧疾复发,与贤妃妹妹毫无干系,臣妾又如何冤枉无辜?如今皇上病倒龙榻,正是亟需良医之际,臣妾恳请太后允准贤妃妹妹助江院使一臂之力,早日救得龙体康愈。”

这代表着,这位皇后堂皇站在了薄光那方,公然与自己对立了么?慎太后压住心头怒火,道:“江院使,把太医院的御医全给哀家传至西便殿,哀家要问个水落石出。”

“微臣遵命……恕微臣斗胆说一句,太医们可否轮流接受盘问?龙体要紧,皇上榻前不可无人。”

“准。”慎太后抖袖起身,“贤妃,你给哀家到偏殿自省,没有哀家的旨意,不得离开偏殿一步。伍福全,传命卫免亲自率人看管。”

“臣妾谨遵懿旨。”薄光叩首。

慎太后再观望了皇帝一眼,端起一身威严,举步移驾西便殿。

殿内归座,宝怜斟来一盅安神宁心的甘草茶,忧心道:“太后现在便开始询问太医么?天色这么晚了……”

“和皇帝龙体比起来,哀家的身子有什么打紧?”慎太后心烦意乱,抬手把茶推开,“你且说说,你觉得皇帝的病与薄光有无关联?”

宝怜迟疑道:“奴才认为如今皇后执意维护,魏昭仪也站在那边,这两位单是一个或不足以与太后抗衡,但若两家合并一处,稍有不慎保不齐引来一场宫变。欲治薄光罪过,惟有找准其确凿罪证,使前朝后宫心服口服。”

“哀家不正在寻找铁证?”

“奴婢是觉得薄光的医术既然得自茯苓山庄,若想识破她耍了什么伎俩,也惟有茯苓山庄的人做得到,太后不如宣白庄主兄妹进宫为皇上诊治。”

慎太后皱眉:“近来茯苓山庄那边也不太平,白英把几个叔辈驱逐出庄,连下落也无从打听。哀家对白英知之甚少,难说堪不堪用。”

“白英图得是庄主之位,太后只须动个手指便可如其所愿,他又如何不为太后所用?况且,不是还有明王府的白孺人么?”

慎太后饱经深思,点头:“明儿将这兄妹两人传进宫来,哀家要他们当着皇后、薄光及太医院一众太医的面为皇上诊视。”

“奴婢去安排。”宝怜撤身向外。

“回来。哀家差点忘了,速去德亲王府报信,请他明日一早进宫。”

“是。”

“还有……”慎太后眸光一闪,“明日命卫免率人守在外面,一旦有所发现,立即将薄光收监,若有反抗……”

“奴婢明白。”

太后心绪稍定,意兴阑珊地挥手:“告诉外面那些太医,不必来见哀家了,他们还是多想想如何医治圣上龙体罢。”

~

翌日,白家兄妹与德亲王前后来至明元殿。

胥怀恭进得殿后,两目直视薄光,容颜冷峭如霜。

薄光淡然相觑,意味莫名。

“如何?你可得出什么结论没有?”

白英进寝殿诊视过后,即至西便殿内面见诸位贵人,慎太后诘问结果。

“草民认为皇上晕厥也不全是旧疾复发之故。”白英道。

慎太后目芒陡利。

胥怀恭眉峰疾扬:“快说,还有什么病因导致圣躬违和?”

白英沉吟道:“大急大躁,引得逆气上升;大喜大悦,令得气息疾走。情绪极致的起伏激荡,致使经脉紊乱,逢上旧疾重袭,从而病情剧于前度。”

慎太后掀眉:“这便是你的诊断结果?”

白英称是。

慎太后冷冷道:“哀家说过,你无须忌讳太医院的脸面,也不必畏惧病者是皇帝,抑或其他因由,只须畅所欲言。你的结论,这当真是你诊断出来的么?”

白英面色平常,道:“草民或许学艺不精,却不敢欺瞒太后,以草民的本事,也只能诊断得出这个结果。”

“白果。”慎太后眸线投向另人,“方才王顺将皇上发病前的膳饮交你甄验,可做完了么?”

后者福礼回道:“太后,臣妾不仅看了皇上病前的膳饮,还向王公公讨了皇上病后的尿液……”

“如何?”

“俱无异样。”

“俱无异样?”慎太后倏然立起,“你再说一遍。”

“禀太后,俱无异样。”进宫前,兄长一再叮嘱,薄天前几日突将父亲请去做客,至今下落不明,进宫后不可胡言乱语。虽然那个老头没有给过自己多少疼爱,但好歹也是这世上最近的亲人,万不能由自己葬送了他的性命。遑论那些物什内确实不见毒素迹象,实言实说,心安理得。

“你们这两个人……”慎太后目色咄咄,“哀家早该想到,你们是贤妃的亲戚,不足为信!”

周后眉尖微颦:“太后此话,臣妾甚是不解,但不知什么样的结果方合太后心意?”

慎太后面色一沉:“皇后这是在对哀家说话么?”

“恕臣妾不孝。”周后惶怖跪倒,容颜悲戚,“太后身为人母,自是担忧皇上。臣妾身为人妻,何尝不担心自己的丈夫?可是,江院使诊定在前,白庄主判断在后,铁证如山,皆不能使太后打消疑虑,臣妾身为后宫之主,惟有为贤妃妹妹疾声一呼,望太后勿让悲伤扰了清明,错判无辜。”

此时此刻,慎太后无法不对这个曾经认定懦弱无用的妇人刮目相看,淡淡道:“皇后的口齿前所未有的伶俐,胆色更教人耳目一新,竟是在判断哀家的对错呢。”

“臣妾不敢。”

“母后。”胥怀恭发声,目色直厉,“儿臣有几句话想问贤妃娘娘。”

慎太后面现欣然:“准。”

薄光欠首:“王爷请讲。”

“皇兄的病,是否因你而起?”

她摇头:“皇上的病,从来不是因为薄光而起。”

“你既然是医国圣手,长伴皇兄身边,为何从未发现龙体有恙?”

“前段时日各项国事交杂,皇上日理万机,恨不能将一时当成一日,连江院使每日的平安脉也给断却,何况本宫?本宫纵然有心看顾龙体,也须皇上给予本宫这个机会。”

“皇兄晕倒前,难道不见任何症状?你没有半点发觉?”

“皇上其时精神焕发,王公公可为力证。我虽然是医者,但面对自己敬爱的男子时,也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喜羞交加,岂敢直视龙颜?时下惟记得皇上在晕倒前,兴致盎然地说起派德亲王前往江南惩治讯灾腐败事宜,期待德亲王肃清吏治,建功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