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无人拦他。

薄家大爷高举的手只得怏怏放下。

~

胥睦打出“遵奉先帝遗诏之名,讨伐窃国之贼”的旗号,率西疆人马集结于边界,整势待发,为得是将当地驻营大军牢牢牵制,不得上京支援。

明亲王明知如此,已然无暇去面会这位趁火打劫的王叔,更不得不拨出三万人马协助当地驻营戒备西疆犯界,而后整合出八万精壮大军,赶往天都城。

这一路,他并无过多思量。

如今,那道一直是皇兄心头梗刺的遗诏既已面世,反而不必焦灼。

京城的情势也已到了最坏,更不须太过忧怀。

无论南衙卫队,还是北府禁军,只须明亲王的大纛到场,至少三成人马当即投归麾下。剩余者,若是打算与历经水场磨难洗礼的军队厮杀,不啻以卵击石,不足为惧。

当下,惟一需要担心的,是薄家人将太后与皇兄挟为人质。

不过……

还需多谢苗寨小姐那场博力演出,他也拟出一条应对之计,只须酝酿出天时地利而已。

薄光,等着本王千里奔徙奉予你的回礼罢,绝对值得万分惊喜。

八十章 [本章字数:4246 时间:2013-12-18 08:39:35.0]

鸾朵从宫中回来,迈进后园,一眼见得满天飘舞的合欢花里,自家那个挂名丈夫拖着一袭素色长袍坐在院内的石案之畔,呆若一座石雕木刻的人像,竟如画中人一般养眼,甚觉有趣,施施然走到跟前,连转几圈无所回应后,双手在其眼前狠狠一击。

“……回来了?”司晗问。

“回来了。”鸾朵坐下,“请问大人,是什么样的军国大事让您分神至斯,连你如花似玉的妻子回来也不知不觉?”

这个女子……就因这般直爽无拘,相处反而自在。司晗淡笑:“家父今日特地来找我,说了几句话。”

鸾朵大眸儿一转:“让我猜猜,你老爹找你,不外为了两件事?”

“哪两件?”司晗端的好奇。

鸾朵撇了撇嘴儿:“你们中原汉人不是讲究什么忠孝节义?要么是问你什么时候他添个金孙抱抱,要么是问你在晓得我家朋友对你们的天子、太后的所作所为后如何对待。照你这烦恼的架式,多半是后者。”

司晗不得不刮目相看:“你对汉人的思想越来越了解了呢。”

鸾朵得意洋洋:“不如说是对我那位挂名的公爹越来越了解。他读你们的圣贤书,说你们的圣贤话,做你们的圣贤事,我的朋友如今的所作所为,无疑触及了你家老爹的道德准则。他找你,是命你说服我的朋友放弃如今正在做的,还是想让你对付我的朋友救出他忠心不二的君主?”

他叹息:“家父的确是来命我劝小光收手。”

鸾朵挑眉:“你怎样答复?”

“我告诉他,小光早就想收手,倘若当初皇上没有拿司家的前途威逼,她不会回来。”

“你的老爹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站起就走了。”

“没有一点感动?”

“对家父来说,皇上就算当真要他的性命,他也没有任何怨言。”

鸾朵败兴呶嘴:“我忘了,你家老爹奉行得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那套混蛋纲常。”

司晗睐她一眼。

鸾朵自知失言,陪笑道:“我说得是那套君君臣臣的纲常混蛋,可不是骂我家的挂名公爹,请大人莫误会妾身。”

司晗面上微微肃重:“我时下担心家父为救太后、皇上,只怕危及小光,你去她身边守着罢。”

“你呢?”

“我先去答应家父劝诫小光,以此拖延些时日。”

鸾朵饶有兴趣:“若是到了拖延不下去的时候呢?”

司晗先怔后笑:“你这是盼着我弑父不成?”

“我想知道你的老爹和我的朋友在你心中谁轻谁重嘛。”

“一个给了我生命,一个给了我生存下去的所有意义,无法比较。”

鸾朵偏不买账:“这话听着讨巧,可解决不了目前的难题呐。”

“若是到了无法拖延时,我带家父归隐山田,将南府卫队交予卫免和薄天。”

“他肯听你的话?”

“自然是不听。”

“然后?”

“……总之,我会带走家父。”

“……差强人意。”这汉人的男子啊,就是这般在夹缝中求两全,麻烦。“我还有一个办法,将我家大哥、大嫂调动起来,请他们将族中几位大长老派来天都游玩,为了这些远道而来的朋友,为了加强与苗人的情谊,你家老父应该暂时没有时间管我家朋友的闲事。”

司晗忍俊不禁:“家父最重视边族安宁,你对他的了解切中肯綮。”

“不必谢。”鸾朵懒懒挥手,“我回来就是为了和你们说一声,我要到宫里陪着朋友住上几日,你替她看好这座天都城罢。”

目送鸾朵离开,司晗唇边笑意隐去,目底渐转深沉。对这位为了朋友甘愿顶上**之名的异族女子,他充满由衷的感激,却不能坦陈心事。

实则,父亲对小光的戒备并无大碍,无论如何忠君至上,父亲也绝不会迫害小光性命。

真正的危机,仍是来自皇家。

太后失去慎家的支援,失去茯苓山庄的效忠,如一只失去耳目与嗅觉的猛虎,纵然咆哮依旧,亦难成大患。

德亲王远在江南,身陷各方巨贪酷吏的簇拥中,不足为虑。

当下无法忽略的,是率领重军踏上返京之路的明亲王。

姑且不论那号称十万的精兵铁骑,明亲王一直位居权力的中心,其人在百官及禁卫中的威望,足以成为最为强悍的对手。当年情炽意浓时,他也不曾对小光手下留情,如今决裂至斯,在其心机、城府更上层楼的情势下,那场即将到来的对决会如何惨烈,不难想象。

尤其是,南府卫队、北衙禁军内,皆有明亲王的旧部……

“晋伯。”他心头一动,向身后道。

“老奴在。”司晋一个箭步上前。

“请卫免到烟雨楼,我随后就来。”

明亲王的旧部既然存在,何不变害为利,成为小光宫中运筹的助力?他稍加掂量,起身赴约。

~

盛夏将过,胥允执大军行至天都城下。

这个时候,各地藩王因先帝遗诏的问世,俱是蠢蠢欲动,之所以尚未有大乱发生,无非是在观望天都形势——

明亲王若胜,各方当须斟酌;明亲王若败,必定烽烟四起。

司相今日到明元殿,向薄光细陈个中利害。

“义父是在担心我为了个人私怨引发大燕祸乱么?”她亲手斟茶,问。

司勤学微顿,颔首:“老臣幼时曾经战乱之苦,任何战事,伤亡最多的莫过无辜百姓,其中又属老弱妇孺最受其害,娘娘的任何决断,还请为苍生思量。”

她微点螓首:“我对商相说过,也愿对您承诺,小光决计不会引发任何战乱。”

司勤学稍稍放下心来,转而一忖,丕地急形于色:“明亲王已然兵临城下,娘娘若不想打,为何还不尽快逃离天都?老臣发誓,豁出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必为薄相平反昭雪,您快点抽身得好!”

她秀眉俏扬:“义父是在担心小光被明亲王诛杀么?”

“娘娘难道以为王爷会对您网开一面?”

她莞尔:“十五岁的小光的确如此以为过。”

“老臣想到一个法子,老臣去城外面见王爷,娘娘伴成老臣的家丁随从,中途设法离……”

她失笑。

司勤学赧然:“娘娘冰雪聪明,自有脱身的妙计,老臣班门弄斧了。”

“哪里?”她掩口,“小光是在惊讶义父居然如此想救小光脱困。小光本来还想,以义父的忠正刚直,此时应恨我入骨呢。”

“薄相遭受那等千古奇冤,老臣当年不能救他,已成为平生至憾。现今若还不能救下他的爱女,有何面目立于人世?”

她动容,默了多时,笑道:“义父请勿担心,小光自然敢走到这一步,便不乏应对之策。”

“娘娘……”

“我发誓,绝不害大燕陷入战火。”她正颜正声。

司勤学点头:“老臣已然陈函明亲王,希望他了解实情后,可以体谅娘娘的作为。”

“……但愿如此。”

唉,义父,我的老司大人,您真真是高估了皇家的器量。

~

司相的来函,明亲王看到半途,一股怒气使然,差点毁之一炬,而后平心静心,读罢全文。

遗诏的确存在,却从未到薄呈衍眼前。薄光以一份假诏,引出了齐道统的真件,使一桩久不见天日的真相大白于世

他不得不意外;自己那位来往并不频繁的岳父,竟然有着那等手段,用一道似有若无的诏书,引得他们母子四人不得不釜底抽薪,取了薄呈衍的性命。

但,即便没有诏书,皇兄也容忍不了太久罢?

那个人,带着与生俱来的领袖光芒,站在任何地方,俱可成为诸人仰望的中心……如此的臣子,注定不为性格强硬的天子所喜,薄呈衍适宜侍奉得是父皇那般的温和君王,而非皇兄。

倘若没有爱上他的女儿,事情该如何简单?赐死,灭门,抄家……从此薄家永远成为大燕历史的短暂瞬间。可是,他偏偏有三个女儿,三个就算对她们的丈夫不敬、不爱、不容,即使裂帛断义、挥刀相向、毒酒奉唇,仍可免除一死的女儿。

纠缠得太久,不如做个了结罢?

“王爷,外面有人求见。”林亮来报。

“若是司相或是商相的人,就免了。”那两位老臣,无非为薄光求情,为薄家喊冤,不见也罢。

“是宫里来的,说自己是奉皇上……”

“传进来!”

~

“皇上的脉息已越发稳定了,沉疴得净,两三日内必定能够醒来。”为天子切脉后,薄光道。

周后大喜:“太好了呢,上苍保佑,皇上醒来得正是时候。不然明亲王一心误会贤妃妹妹,本宫着实担心得紧。”

“皇后娘娘说得极是。”

又是一位对圣上的胸怀过于高估的天真人士呢。

遗诏之事,在皇后看来,既然是先帝旨意,薄家乃受小人陷害方致落难,如今真相大白,且善亲王早已不在,便该沉冤得雪,重惩惑主奸佞,安抚忠臣遗孤,落得皆大欢喜。

的确,几乎所有忠奸对决的大戏皆是如此套路。

但,这不是一场戏。

“皇后娘娘,收好。”天池之畔,品云轩内,她将一包备妥多时的物什递入对方手内。

周后一怔:“这是……”

“是防身之物,若有人对娘娘意图不利,娘娘用它可以自保一些时辰,使用的法子里面写得清楚,请娘娘回去后仔细研读。”

周后困惑:“本宫用它作甚?”

“娘娘仁厚,全无防人之心,薄光惟有做个事事猜忌的小人。万一有人趁皇上病重,起兵发难,首先承受劫难之苦的便是我们这些后宫的女人。”

“难道,你是指明……”周后惊愕抽息,“你觉得他会做那等不忠之事?”

她淡哂:“没有机会时,自然是君明臣忠,兄友弟恭。然而事关百年尊荣,仅仅是后宫的女子,尚且可以为了皇上的恩宠争得你死我活,何况那些自命不凡的男人?明亲王府的白孺人两个月前回娘家探亲,茯苓山庄至今未见其人。试想明王府的王妃、孺人之位任是如何显赫,如何比得过母仪天下的后位?”

周后面孔微白:“如若明亲王他当真……我们岂不危险?静儿和浏儿怎么办?”

她倾身,低语道:“我会设法让皇上早些醒来,我们自是万事无忧。但皇后娘娘也须小心提防。您那座毓秀宫的后面有个暗门,那条密道直通宫外。必要的时候,侍卫会护着娘娘和浏儿、静儿出宫避祸,有人在外接应。若是明亲王当真逼宫成功,娘娘在宫外也可立浏儿为帝,号召天下群雄讨伐叛国反王。”

周后愕然盯着她,不明白如此石破天惊的计划,她怎能道得这般云淡风轻?

“娘娘莫忘自己是一国之后,是浏儿和静儿的母亲,您必须保护他们,也必须保护大燕江山。”

是啊,身为母亲,必须保护儿女,一直以来,皆是如此。周后神色一凛:“你只说本宫如何避祸,你自己呢?真若有那日,我们为何不一起走?”

她摇首:“娘娘是皇后,有为大燕保存龙脉的责任,也断不可遭受任何羞辱。我不过是一介妃嫔,有我守在皇上身边,但愿明亲王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加害皇上龙体。”

周后目中生泪:“本宫一次次蒙你所救,这一生如何报答?”

她一笑:“我只是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情形或许不会发展到那一步。”

“可是……”明亲王带兵归来多日,也不曾进宫探视皇上,反意昭然若揭了啊。

“不过,为防不测,娘娘这几日还是不要再来明元殿侍奉,皇上若是及时醒来,当然一切都好,薄光自会去向娘娘禀报喜讯,若是……请娘娘多多保重。”

周后连连点头。

待送皇后娘娘归去,薄光行至轩内无处不在的含笑花前,掐朵紫笑自别入鬓。

“我好看么?”她问身侧的瑞巧。

“好看,正巧娘娘穿得是紫色的衫子,好看极了。”

她再掐一朵,递与这个小丫头:“你拿着它,去宫外的商府找商相,请他暂且收留你。”

瑞巧倏地跪地:“娘娘,奴婢不走!”

她叹息:“侍寝前夕,我不知祸福如何,原本已经打发你出宫,你偏偏又回来。你不知道随在我身边是何等的危险么?你不似缀芩她们,她们有自保之道,也有避祸的法子,你这么跟在我身边,最易成为标靶,明白么?”

瑞巧呜哭摇首:“奴婢不怕……”

“是我怕。”她俯身把人挽起,“况且,你只是暂避一段时日,当危机过去,随时可以回来。”

接下来,明亲王阁下,你会何时到来?今夜?还是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