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章 [本章字数:4541 时间:2013-12-19 08:23:05.0]

明亲王驻军城下,并未打出诸如“诛灭奸妃”“清除奸佞”的旗号,来了只是来了,驻扎只是驻扎,除了迎风招展的旗帜,漫无边际的营帐,安静得仿佛那八万人从未存在。

大臣们对此各执一词,作为当下朝中的最高掌事者,司相不参与,不否认,一任诸人揣测纷纭。

既然薄光说她从未想过将大燕拖入战火,那么,他愿意相信,愿意等待,把时间留给这个故人之女。

而今夜,薄光在明元殿内终于等来了等待已久的不速之客。

王顺作为经历过数场宫变的宫中老人,不难嗅出了大事发生前的那点异样味道,站在天子榻尾,手抱拂尘,眉观鼻鼻观口,颇有几分自在无为的修持。

而后,有人踏进寝殿。

坐在龙榻之侧的薄光仰眸,望着第一个进来的人,宫灯亮若白昼,彼此一目了然。

多少年来,她一直等待得就是这一刻,撕去所有的伪装,剥落所有的假面,粉碎所有的虚饰,与这个男人站在仇恨的两端,殊死对决。

“明亲王能在这个时候如此畅通无阻地进入紫晟宫,不愧是明亲王呢。”她道。

胥允执凝眸盯着这个将紫晟宫、天都城甚至整个大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

她的容色没有一丝的惊讶、震骇、恐惧……她不惧怕他,或不奇怪,但不惊讶他的出现,便意味着大不寻常。

“那个太监也是你派去的?皇兄始终没有醒来?”他问。

她摇首:“不,你的皇兄的确醒来了,只不过,他以为我并不晓得他已醒来。对么,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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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救薄光,独身前来,今夜子时,明元殿晤。

当司晗接到明亲王的亲笔邀函时,当即赴约。

这显而易见的诱敌之计,他自然识得出来。但纵然己言百般防备,对方仍然顺利进到天都城,迈进紫晟宫,小光的安危便是刻不容缓,且既然双方早晚皆须一战,索性让这一刻尽快来临。他想,对方笃定他定然出现,势必准备下了迎接的大礼,自己当然也不能空手赴会。

及至他一足踏入宫门,浓重的杀机由黑暗深处蔓延而来,如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獠牙巨兽,亟欲将自己这只送上门的猎物拆吃进腹。他不由感叹自己还是太过轻信于那个昔日的“兄弟”,原来所谓的“明元殿晤”,却并不打算放他直达明元殿,

他拔出了腰间长剑。

恶战始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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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当然知道光儿的医术已然是神鬼莫测,你完全可以掌握朕醒来的时机,更晓得朕一旦醒来必定设法反击,是而你想利用朕的醒来,给允执送信求救,而如今朕当真为你引来了允执。到现在,光儿还认为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么?”

因药物作用,纵使清醒,兆惠帝仍是不良于行,不得不倚坐龙榻,唇边笑容浅淡,慢声缓语。

明亲王坐在窗下的茶座上,脸际没有任何表情。

薄光则巧笑倩兮:“在皇上身边的这些日子,皇上教了光儿许多,不知现在又想传授光儿些什么呢?”

“朕想教你得是,这毕竟是朕的地方,仅仅一个王顺的叛逃,不足以让你把朕所有的心腹尽收入麾下。”

被旧主点到名,王公公恍若未闻,依旧是和风细雨的好面色。

薄光颔首:“皇上说得有道理,多疑如皇上,自然不可能将所有信任尽付一人。”

兆惠帝冁然一笑:“朕很多疑么?”

“是呢。”她嫣然笑语,“多疑多思,狭隘伪善,忌惮于我爹爹的风范,却无法超越他的光芒。”

兆惠帝眯眸,一抹戾气疾掠而过:“你的父亲是朕的臣子,在他向朕顶礼膜拜之时,朕已得到了他的臣服,何须其它?”

她叹息:“是啊,你一面那般安慰着自己,一面忍受着内心日渐狂肆的自卑的折磨,是而,那道从未以实体现在你眼前的遗诏,给了你最好的借口和理由。”

略加沉吟,兆惠帝不怒反笑:“朕也听到了外面人的那些议论,齐道统精心布局,借刀杀人,你如今反而要将所有过错推到朕身上么?”

“皇上当然不必承认任何过错,错得是我,囚禁太后,毒害天子,控制宫廷,混淆前朝视听,罪在不赦。”她淡哂,“不过,前提是,我是今日的败者。”

“怎么说?”

“自古成王败寇,胜者方有书写历史的资格。”

兆惠帝不无意外:“怎么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反转乾坤?”

她还之讶然:“皇上忘了您体内还有毒未解么?您时下醒了,可并不意味着痊愈不是?”

兆惠帝轻哂:“允执,你认为呢?”

明亲王挥手,立在他身后的一身人影沓沓上前。

“皇上,容白果为您诊脉。”

薄光秀眉微扬:若没有这位,今夜反倒失去了几分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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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晗以泡地药水的巾帕蒙面,将指间弹丸弹出,一阵强烈气味弥漫开来,他清清爽爽地走出攻击者的环伺圈。

这些物什,尽是鸾朵从宫中带回,他从未离身。小光失去的人已然太多,他须为她好好保全这具躯体。

“他怎这般轻易闯过了第一关?”

“看来是被王爷料中了,果然用了那等东西。”

“王爷神机妙算,幸好提前让白孺人调制了解药给我们。”

黑暗中枝林内窃窃私语,第二波攻击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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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孺人,朕中了什么毒?”

白果切脉多时,道:“皇上,您体内有多种药物,这些药互为制衡又互相催发,若是寻常解药,解得了其一,难解其二,说不定还引发药性暴动,引发毒性剧蹿。”

兆惠帝瞥了薄光一眼,问:“为何那些太医没有一人诊得出来?”

白果垂首:“这是茯苓山庄内的隐脉术,皇上若是一直不醒,纵然茯苓山庄的人来看脉,也难以察知皇上体内的毒素。这项古术,哪怕是在茯苓山庄,也没有几人精通。”

明亲王掀步踱来:“你既然诊了出来,可有解决之道?”

“臣妾……”白果嗫嚅,“臣妾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兆惠帝品咂其间意味,“白孺人似乎并不自信,允执你难为她了。”

“无妨。”胥允执眸锋掠向床侧身影,“你来为皇兄医治。”

薄光好是讶异:“为什么?”

“别考验本王的耐心,你以为本王还会对你心存仁慈么?”

她更讶:“王爷几时对我仁慈过?”

他倏步趋前:“你……”

“明王爷,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一道婀娜矫健的身影忽打窗口倒悬垂下,“不然您付诸在我的朋友身上的,你的母后娘娘将一一偿还。”

他瞳底杀机顿现:“苗寨小姐,你的苗寨不想要了么?”

鸾朵悠悠荡荡,道:“我的苗寨远在天边,王爷目前还没有力气管得了恁远,而您的母后娘娘可就在我一念之间。”

她可以如此清闲的在此说话,喻示自己设在明元殿前的那些人尽已无力反抗。明亲王面色一冷:“你的苗寨远在天边,司府却近在眼前,你是想连累司相身败名裂,还是你那个挂名夫婿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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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险。

司晗看着满地昏躺的人影,余悸犹存。方才,第一粒抛出的弹丸竟似无效,这些人遽地逼到眼前,好在他急中生智,连用两发使之空中互击,药效交互下,效力加剧,来犯之敌“嗵嗵”接连倒地,方使自己仍然不必身陷苦战。当今之计,是尽快摆脱这些喽罗的纠缠,赶到明元殿。

“他过了第二关?”

“看来准备得很是充分。咱们既然是来捕猎物,干脆就用捕猎物的法子!”

“也对,他武功高强,真要打起来,咱们的死伤肯定不在少数。”

“兄弟们,把那张天蚕丝织成的网备好。”

假山后,鬼魅的般影窸窸窣窣,在他飞身起跃的刹那,一张不怕利刃、不惧火焚的大网当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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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夜空中,一声尖厉哨音的划破雾霾,直抵诸人耳膜。

明亲王淡道:“苗寨小姐,你的挂名夫婿落网了。”

他此话听着是对鸾朵而说,寒镞般的目光却直逼薄光。

鸾朵身势翻转,落到了殿内:“朋友,别信他。”

薄光幽冷的眸线对上那双眼睛:“看来王爷早早便晓得了?”

“只是猜想。”令人恨怒得是,竟然当真猜中。

她扬唇:“你猜到了我和司哥哥两情相悦?”

兆惠帝龙颜丕变:“你与司晗?”

她唇掀嘲弄:“看罢,王爷猜到,却不向你的皇兄点明,是打算在旁观看我如何使皇上绿云罩顶么?”

明亲王骤然扬起的掌,被鸾朵格回。

“朋友,你这个前任夫君还有打女人的恶习么?哦,抱歉,我忘了他也曾是你的挂名夫君。”

胥允执目底卷起惊涛骇浪,字字皆生荆棘:“薄光,你很快会看到你现任情郎的归处,本王准你亲眼送他离去。”

薄光面容微变。

“朋友,你相信司晗,他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抓得住的……”

夜空内,一声哨声再起。

胥允执冷笑:“很好,你们很快便可见上一面。”

薄光眉心一紧,猝地捉住鸾朵衣襟:“你去看看他。”

“不行!”鸾朵摇头,“你是他最担心的,你若出了什么差错,才是要了他的命!”

她急摇螓首:“他若有什么差错,我纵然活着,又有何用?”

明亲王眸心寒若幽冥。

兆惠帝瞳内烈焰焚腾。

“鸾朵,我求你……”她很想镇定依旧,不受外力绊扰,但那是司哥哥啊,是从小将她当成宝珍放在心口的司哥哥,“你不必担心我,王顺的武功不在你之下,你放心过去,我这边决计不会有事。”

“……他?”鸾朵摆明不信。

王顺腼腆一笑:“奴才和义弟进宫之前,一个学武,一个学文,是想着一个从军,一个考状元,哪成想一场大火烧光所有家当,连饭也吃不上了才进宫谋个生路。奴才会拿命护着薄四小姐,您还是去看看司大人罢。”

纵然这样,鸾朵也是举棋不定:“你的大哥也再三嘱咐我不能离开你半步……”

“你听那个花心薄幸的大哥的话作甚?”她跺足,口不择言。

王顺灵机一动:“要不奴才去接应司大人?”

“还是不要争了罢?”兆惠帝唇际扬笑,眸内在急剧的怒意隐退后,是漫无边际的暗夜,“不如,在司爱卿到来前,朕给你们看一出开胃戏?”

一个一直站在黑暗里的小太监突地击掌,侧殿的门应声打开,数名暗卫装扮的汉子推着两人走出——

前面是王运,后面是绯冉。

薄光呼吸一紧。

王顺面孔迅即泛白。

接到主子示意,两名暗卫各自扯下塞在两名人质口内的布团。

王运大吸了几口气,一脸的愧疚:“对不住,四小姐,大哥,奴才无能,没想到中了别人的算计。”

绯冉也困窘万分:“是奴婢托大,该听您的吩咐出宫避避的。”

“这两个人,早在尚宁行宫便是你的人了罢?”兆惠帝淡哂,“朕早该想到,如若没有人悉心关照,三载的囚禁岁月怎会将你们禁得越发娇艳?光儿,没想到朕也有一日被美色所惑,忘记薄家人的本质。”

薄光轻笑:“薄家人的本质是什么?在皇上看来,家父是不是该听信梁公公所说拥旨自立?不该以为你是一个治世的明主?不该在善亲王起兵时助你平定叛乱坐稳江山?”

“唉,光儿虽然聪明,却爱钻牛角尖呢。朕在醒来后,听他们禀报了康宁殿的一切时,诚然是惊诧的。但朕更明白,纵然没有那道遗诏,依你父亲的秉性,依薄家当时的声势,他早晚也会挟持朝政,自寻死路。朕杀了他,却没对他的后人赶尽杀绝,正是因为他曾经的功勋卓著。朕不欠你的父亲,不欠薄家。”

这是哪里的强盗逻辑?薄光看着这个男人,很奇怪自己竟然曾经差点便爱上他,曾经因他对自己的好心生不忍。

“光儿,你始终是朕最喜欢的女人,否则朕不必为迎你进宫费尽心机。你此时放下执念,朕仍然愿意接纳你,纵使你想朕立浏儿为太子,也不是不可以……”

薄光心中狂笑不止:看罢,这个男人居然在为她画饼充饥。

“光儿……”

“你不要叫我!”她目透讥诮,直至厌恶,“你真真令我恶心!你畏惧家父的的万丈光芒,害怕与他同立于世,你不敢挑战,也无法超越,到头来,只得动用惟一高于他的皇权为自己博回两分尊严。”

“闭嘴!”这些话,无疑是触着了帝王的底限,“你真真是放肆!”

她冷笑:“你听惯了万岁万岁万万岁,听不进实话了么?”

兆惠帝长目内戾气密布:“你再多说一字,那边两颗人头立刻落地。”

她一窒。

天子眯眸:“跪下,向朕请罪。”

鸾朵美目怒瞪:“我先劈了你这个混账皇帝……”

“啊!”

“呀!”

两声惨叫,王运、绯冉腹上各被暗卫狠踹一脚。

“跪下。”天子道。

薄光双眸向那方投去,视线缓缓抹过王运、绯冉两张脸上的累累伤痕。

“哈哈哈……”王运突然大笑,“咱家一个少了一截的残人,被人当成怪物看了大半辈子,现在能得主子这么心疼的一眼,死了值了!绯冉,咱家先走一步,你也别给主子当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