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架床被他们努力抬高,终于搬进了救护车。

护士拎着瓶子先上去,江俨然也跳上了车,病患家属推搡了半天,也爬上来一个。

“医生,快!救命呀!”

江俨然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冲司机说:“开车。”

他当然知道要快,他也恨不得快逾闪电把人都赶紧送入急诊。

可是交通堵塞是不讲道理的,千奇百怪的危急病人们也是需要不同方式处理的。

他甚至,都没时间细看一下衣兜里震动了那么多次的手机。

难得一次花开,还给他赶上了台风天。

江俨然真的怀疑,养父让他出院前,到底是要锻炼他,还是单纯想要隔离他和杨曦同。

毕竟,效果摆在这里。

第20章 细雨迷蒙

傍晚的时候,天下起小雨。

一边下雨,一边却还出着太阳。

从杨曦同的病床上看过去,带着水汽的夕阳恰好卡在窗棂和对面门诊楼的斜角处。

湿漉漉的霞光照在窗帘和地板上,还有越来越往病床上蔓延的趋势。

许婧媛手脚迅速地把东西往行李箱里装,絮絮叨叨地问女儿:“黄主任说了是明天早上?”

“嗯。”杨曦同有点心不在焉,“明天早上办完手续就能出院了,以后定期复查就行。”

走廊里有护士在走动,似乎是在挨个病房的派发体温计。

杨曦同打了个哈欠,往被子里缩了缩脖子。

“还睡呀?”许婧媛瞥了她一眼,“你都睡了一整天了。”

杨曦同没搭理她,只把脑袋往更深处埋了埋。

许婧媛摇摇头,拖着箱子往外走——老同学江其儒已经在楼下等了很久了,耽误人家时间,总是不好的。

杨曦同听着关门声响起,无声地在被子底下叹口气。

人在安静下来的时候,听觉就特别灵敏。

她不但能听到走廊外模糊的人声,隔壁病房进进出出的脚步声,连楼上病房卫生间水管的冲水声,都清晰得可怕。

怎么之前,都完全没注意到呢?

被子底下的空气越来越少,隔着被褥透过来的光线也越来越暗。

那位慢吞吞派体温计的护士小姐,也终于走到了她的病房前。

停顿、拧门、推开…杨曦同哀叹了一声,抬起蜷曲着的左手,将被子一把扒拉开。

“要量体温对不——嗬!”杨曦同睁大眼睛,瞪着眼前站着的人,“怎么是你?!”

江俨然穿了一身墨绿色的分体急救服,额前头发还沾着雨水,被她的动作吓得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手里的帽子也掉到了地上。

一样墨绿的颜色,一样浸润了氤氲的水汽。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杨曦同嘟囔着把枕头往自己后颈处塞,余光却忍不住往他衣服上瞥。

那是什么衣服,绿色的,难道是手术服?

衣服上那么多水,是汗吗?

他之前没接电话,不回短信,都是因为在做手术?

可是,之前帮自己做手术时候,也没穿成这样啊…

江俨然弯腰把帽子捡了回来,拍了两下,犹豫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还没完全沉没的夕阳打在了脸上,连睫毛上沾着的那几颗雨滴都清晰可见。

“今天我出院前…比较忙…”他干咳了一声,睫毛和刘海上的水珠也跟着颤动了一下,“你打我电话,有什么事?”

“哦,那、那个啊…也没什么…”杨曦同盯着他脸上那几颗摇摇欲坠的水珠,觉得整颗心也跟着一起巍巍颤颤的,“院前是什、什么?”

“就是院前急救,跟救护车出去。”

“哦——”杨曦同这才恍然。

因为出院前所以忙,因为忙所以没有回电话。

逻辑通顺,合情合理。

而且,现在人就在自己面前,连衣服都没有换。

她的心情好了起来,话也多了起来:“那么忙啊,那你现在下班了?”

江俨然点了下头,环顾四周——东西明显少了,“你明天出院了吧?”

“是啊。”

两人陷入了沉默,如窗外不断下沉的夜色一般。

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窗棂和玻璃上,水雾渐起,汇聚成流。

病房门再一次被打开,那位迟来的护士总算来到。

“33床杨曦同,药都吃了吧,量个体…江医生!”护士一边翻文件夹一边往里走,一抬眼看到江俨然,声音猛地提高,然后又急转直下,变得柔软而湿润,“江医生您也在呀?”

江俨然“嗯”了一声,起身让出床头的位置。

护士轻巧地走了过来,帮杨曦同把体温计放好。

“江医生是…来查房?”

江俨然又“嗯”了一声,扭头看向窗外——雨还在下,太阳是彻底沉下去了。

小护士的注意力几乎都在他身上,动作慢得像蚂蚁爬。

杨曦同渐渐也觉察了这微妙的氛围,偷眼往他那方向一觑,被江俨然狠狠地瞪了一眼。

杨曦同平静地转过头,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不断上扬的嘴角。

小护士不明所以,但是该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完了,就连体温计也已经到了该收回去的时间。

她不甘不愿地又跟江俨然搭了两句话,终于拿回体温计,做好记录,推门离开。

病房门被再次合上的瞬间,杨曦同“哈”的大笑出声。

江俨然瞪着眼睛看着她:“你笑个…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杨曦同瞥了他一眼,笑得更欢了,甚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你记不记得…哈哈哈哈哈哈…那个李飞…那个被你折断飞机翅膀的李飞机呀?”

李飞机,真实名字已经不可考。

只知道姓李,男性,年龄12岁,身高未过本地影院半价标准线。此君常年爱好带一架昂贵的遥控飞机,每天在街心公园附近游荡,故送外号“李飞机”。

要说李飞机那样骄纵,爱逃课的孩子,跟杨曦同他们是玩不到一起的。

跟孤僻的江俨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偏偏,这小子还跟蜡笔小新一样,爱好泡妞。

每次见到好看的小姑娘,就带着他的大飞机过去,半是炫耀半是诱惑地问:“要不要跟我一起玩?”

就连6岁的杨曦同,都曾经受过他的邀约。

那时候,江俨然已经加入了杨曦同的玩闹小分队,每次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看她们疯玩。

夏天天气炎热,江俨然便躲到了树荫下。因为盛情难却,他脑袋上海顶着杨曦同缀着蕾丝花边的遮阳帽,只隐约露着个白皙秀气的下巴。

李飞机老远看到他,就凑了过来,贱兮兮地问:“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坐这里,要不要和我一起玩飞机?”

江俨然正被晒得昏昏欲睡,蓦然被一个同性喊做妹妹,寒毛都立起来了。

李飞机却将他的沉默当做了默许,自顾自把大飞机放到他面前,挨着他坐下来:“这个飞机是我爸爸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特别贵,特别…”

“滚远点。”江俨然连头都懒得抬。

李飞机愣了下,随即提高声音:“我没有骗你,不信你摸摸看,别人想摸我都不给呢!”说着,就抓起江俨然露在长袖衬衣外面的白嫩小手,往遥控飞机上放。

江俨然嫌恶地要挣脱,李飞机却蛮牛一样的硬是将他的手按到了飞机上。

“进口的!很贵的!你看这个翅…”

“咔擦!”

李飞机目瞪口呆地看着五根白细的手指,拽住遥控飞机的翅膀,狠狠地往上一掰…接下来,就是“纨绔子弟冲冠一怒为飞机,小梁山众好汉合力救病娇”的剧情了。

杨曦同带着小伙伴们冲过来时,李飞机正哭天喊地地压着还在掰另一边飞机翅膀的江俨然,手脚并用,拳打脚踢。

江俨然虽然不还手,每挨一下就拗断一个零件,眼看着就要将他的“打飞机”拆个干干净净了。

对于无脑护花的杨曦同来说,拆飞机肯定是不能跟挨打比的。

江贝贝同学绝绝对对是被欺负了,大家二话不说,就冲上以众敌一把强大的敌人给赶跑了…

如今看到小护士欲言又止、脉脉含春的样子,杨曦同瞬间就醍醐灌顶,明白了李飞机当年搭讪的真正原因。

知好色而慕少艾,李飞机也就是情感启蒙得早了点,分辨男女的能力稍微弱了点。

出发点也不过是想要以我所有,得你青睐罢了。

江贝贝同学的桃花,还真是男女不忌,从小到大都那么旺啊!

杨曦同笑得开怀,江俨然却郁闷极了。

他是真不明白,杨曦同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毛病。该记住的事情一件没记住,该记住的人通通忘干净。

偏偏就记住了自己被调戏,最后还挨打那种糗事。

甚至,连那个瞎眼的肇事者外号都记得那么清楚。

“我是心脏有问题的话,你是没有心吗?”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指责,话说出口了,又觉得太过矫情,脸涨得通红。

杨曦同总算不笑了,眼睛里却还都是满满的快乐,盈盈地看过来,倒映着他绯红的脸、窘迫的眼神、凌乱的救护服。

江俨然忍不住走近了两步,那双眼睛里的倒影也就更加清晰了。

雨水淅淅沥沥,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细碎而绵延的声响。

医院附近的湖面,有时候也能倒映出这样清晰的自己…

他微微俯下身,单手按住她肩膀,低头将唇瓣贴上了她的——

杨曦同茫然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熟悉脸庞,连他帽子上沾染的血渍都清晰可见,嘴唇被吻住的时候,病房门再一次被推开。

“曦曦,你…”

第21章 初吻对象

第21章初吻对象

“曦曦,你们…”

许婧媛声音响起的瞬间,杨曦同猛地惊醒,偏头的同时,抬起左手狠狠地将人推开。

江俨然毫无防备,整个人都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人带到椅子,椅子带到茶杯,茶杯带到水果刀…

乒乒乓乓,散了一地的零碎。

随后,就是一片寂静。

许婧媛扭头看了还站在门外的江其儒一眼,对方也是一脸的讶异和茫然。

四个人八只眼睛,就那么尴尬地僵在原地。

江俨然最先反应过来,狠瞪了杨曦同一眼,转身就往外冲。

许婧媛下意识就往边上让了让,跟在她身后的江其儒却还沉浸在“兄妹俩”接吻了的震惊中,正全身心都在观察许婧媛的表情:

母女和父子一起谈恋爱,不知道她到底…介不介意…

完全没有留意到,偷亲人女儿被抓包了的儿子,正急需出口逃逸。

江俨然只略停顿了下脚步,就紧绷着脸,硬是从养父和门的缝隙间挤了出去。

杨曦同:“…”

一句话不说,抬腿就走!

是不是男人啊!

江其儒被挤得金丝眼镜都歪了,忍不住嘟囔“孽子!越大越不像话!”

“曦曦,”许婧媛犹豫地看了江其儒一眼,话却是跟女儿说的,“你和小江医生,在谈朋友?”

“没有!”

杨曦同咬牙切齿地回道,“我是受害者!”

她就知道!

这么突如其来,这么莫名其妙的一个吻——亲完居然还跑了——一定会让人误会的!

现在脸已被亲,木已成舟,她再悲愤,也只会被理解成欲盖弥彰。

好在江其儒和许婧媛都是“体面人”,虽然明摆着是不信她的话,但也没有这个时候追根究底。

两人磨磨蹭蹭地开始找许婧媛落在这里的工作手册,连洗手间都进去翻了一通。

最后还是杨曦同忍不住,出声提示:“床头柜抽屉里有没有?我好像看到你往里面塞东西了。”

许婧媛这才过来拉开抽屉,工作手册果然就在里面。

江其儒好歹也是当院长的人,一看没办法拖延时间了,立刻就开始找借口给她母女独处,“我去医生站看看,好像有几份文件要签。”

等他一出门,许婧媛果然立刻摆出了威严母亲的模样:“你跟妈妈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啊!

莫名其妙就被亲了那么一下!

虽然不是初吻,但是也很焦虑啊!

杨曦同深吸了口气,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妈,你刚才看到的,真的就是整个过程,一点儿都没省略,我也跟你一样一头雾水。”

许婧媛“啊”了一声,似懂非懂的样子:“那受害者又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杨曦同道,“他——一个对我来说小时候很要好,长大了很陌生的“朋友”,突然走过来,就跟你看到的一样,弯腰、低头、亲我——全过程!懂吗?”

不需要表白?

不需要对方点头同意?

表达好感的方式,就是直接单方面亲吻?

五十二岁的许婧媛一脸呆滞,直觉世界倏忽万变,谈恋爱的方式也日新月异。

这简直比速食爱情还要速食,谈都不用谈,直接上嘴就亲…都快赶上开袋即食的压缩饼干了!

不过,自家姑娘吃亏了。

许婧媛还是明白的。

***

江俨然冲出门之后,很快就后悔了。

但江其儒在那,他又不能这个时候冲过去道歉。

他在电梯边的护士站坐了一会儿,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不停上下的八部电梯,始终不见许婧媛和江其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