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杨曦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的打进来。

江俨然犹豫着环顾四周,拿着手机起身往角落里走。

一路上不断有病人拦住他,问路的,打听主治医生在哪儿的,觉得不舒服想要咨询的,不会用自助机器的…等他好不容易走到门口,电话已经挂断了。

江俨然吁了口气,正打算回拨,手机“嗡”的又震动了一下。

杨曦同:要么你现在上来,跟大家解释清楚刚才什么意思;要么明天你到医院宣传栏那看你自己10岁时候写的亲笔信。

亲笔信!

那信她果然还是收到了?!

江俨然都有点站不稳了,三步并作两步往楼梯那走。

密密麻麻的台阶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同形同色,但却不会因为某一环节出错而全线崩溃。

江俨然早在见习期就体会到了在医院等电梯的痛苦,也明白紧急情况下及时赶到固定楼层的重要性,早就练就了一身爬楼梯的本身。

没想到,这点技术,连谈恋爱都用得上。

他把帽子紧紧地捏在手里,从蹲在楼道里抽烟休息的家属们中间穿行而过,一步一步,稳妥而迅速。

有关那封信的结局,多年来一直烙铁一样烧灼着他的神经。

寄丢了?被扔掉了?被忘记了?被嘲笑了?…

种种猜测,介怀如斯。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鼓起勇气主动开口争取关注,换来的,却是无尽的等待和失望。

可是现在,杨曦同却说,自己其实收到了。

收到了,为什么不回信呢?

江俨然紧握着手机,一把将病房门推开,额发又一次濡湿了,汗水不受控制地从脸颊上滴落。

房间里许婧媛和江其儒全在,杨曦同靠坐在病床上,正单手拿着手机在玩。

见他进来,她便懒洋洋地一抬手指,道:“他来了,问他。”

江俨然愣住,许婧媛和江其儒却已经将灼灼的目光看了过来。

江其儒更是率先“呵呵”笑了两声打圆场:“贝贝这孩子在国外待惯了,哈哈哈哈,做事有点洋派。曦曦跟他又从小就认识,就热情了点——是吧?”

说罢,还特意侧过身,悄悄给他使了个“不配合就等着瞧”的眼色。

许婧媛倒是含蓄多了,但那探究而肃然的眼神,还是很凌厉的。

“年轻人多出去见识见识是好的,可这里毕竟是中国,中国的姑娘们…也没有随随便便就跟人亲亲抱抱的习惯——是不是,曦曦?”

“是啊!”杨曦同显然已经被拷问不知多少遍了,语气里满是嘲讽,“亲了我肯定是要负责的,我还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呢,平时出门胳膊都不敢露,更不要说…哎呦!”

后面的话,到底给许婧媛被子底下的一记狠拧给掐了回去。

“她就是长不大,什么话都乱说——小江今年快28了吧?”许婧媛道,“你们俩也不要有思想负担,妈妈和江叔叔虽然只是普通同学,但想法很一致,都还是开明的。不会对已经成年的子女感情生活指手画脚…”

“普通同学”几个字一出口,不但杨曦同和江俨然立刻敏锐地对视了一眼,一直维持着优雅笑容的江其儒面色也暗了下来。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几十年的暗恋,对自己是一种折腾。对对方,又何尝不是一种负担呢?

连拒绝,恐怕都要挑个不那么伤人的方式。

江其儒也终于懂得了许婧媛这几天一直婉拒自己的邀约,却在今天答应搭他车子回去的理由了。

毕竟,女儿都快出院了,再不说清楚,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现在出了突发状况,她还是打算挑明的,只不过更换了地点和对象——当众表明她自己的态度,既能让他死心,还能让小辈们谈恋爱毫无负担。

一举两得,干脆利落。

许婧媛表明了态度,就起身离开了,甚至还拒绝了江其儒的好心相送——目的已经达到,自然就不需要继续拖着人不放了。

江其儒也隐藏下失望,借口院办有事,匆匆离去。

病房里,很快就又剩下江俨然和杨曦同两人。

“信呢?”江俨然单刀直入问。

杨曦同反击:“有关那个吻的解释呢?”

江俨然:“…”

杨曦同趁机谴责:

“你倒是潇洒,亲完扔下我一个人,跟围观了全程的你爸还有我妈在这儿待着——就算我不是你初吻对象,你也不用这么欺负人吧?我好歹小时候还帮你打过架…”

“怎么不是初吻对象?”江俨然干干脆脆地打断她,“我们当年亲过那么多回,你全忘了?”

杨曦同被噎得结结实实,搜刮肚肠半天,也想不起来还有这码子事。

但看江俨然,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笃定模样。

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狐疑着开口问道:“你不是骗我吧,我怎么不记得,我们…我们小时候玩得这么污?”

污…污你妹啊!

江俨然的理智,算是彻底报废了。

脑子里除了那个走马灯一样闪烁的巨大“污”字,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第22章 初恋定义

第22章初恋定义

到底有多少人,能够把6岁时候的发生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呢?

杨曦同印象里的初吻,是在高中某一个夏夜的树荫下,和自己第一个真正喜欢上的阳光小男生。

小男生一笑两个大酒窝,身上还总是有股奶糖的香气。

亲起人来,也如奶糖一样黏稠而甜蜜。

他会说杨曦同你的手臂上有一颗痣,有没有可能是上帝怕我找不到你,所以做的标记?

会骑着单车把背绷得笔直,只为了给小女友买一份鸡蛋摊饼做早饭。

会带着气球翻墙,只为逗生了一天气的小女友开怀一笑。

他们一起沿着学校的操场早跑,一起抱着大堆的书藏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晒太阳,一起溜到网吧和人一起上平台对战…

轰轰烈烈的相爱,轰轰烈烈的吵闹。

小小的少年和少女,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次悲喜也都纯粹到了极致。

那个时候,假小子杨曦同也编起了辫子,还学着人家记日记。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回忆,连第一次亲吻时,对方睫毛上沾了多少雨水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们手拉着手,肩膀上落满了树叶上残留的雨水。

轻触的唇齿间,满是雨后春樟树的芬芳。

——那是属于她的,最初关于爱的美好记忆。

可是现在,江俨然却说,她的初吻,并不在那个时候。

而是在她才开始计事的模糊的岁月里,这天上地下的云泥之感,也真是冲击巨大。

她顾不得江俨然迥异于平时的难看脸色,固执地追问:“我们到底,为什么要亲来亲去啊?”

我们认识的时候,不都是小朋友吗?

一个6岁,一个10岁,就是早恋,都太早了吧?!

就是直接当众告白,都会被大人当做萌萌哒童言无忌的吧?!

江俨然扯了扯嘴角:“那你觉得,自己污秽的初吻,是在什么时候?”

“你才污秽!”杨曦同下意识反驳,随即道,“你不至于吧,那么小,就算互相亲过也不代表什么。我们幼儿园里喜欢见人就亲的小朋友多了去了,我同事喊他们是没有初吻的一代,但认真地说,那些压根都不能算…”

“怎么就不能算了?”江俨然再次打断她,“你想不认账就直接说,不需要用这些话来搪塞,我也没有让你负责…”

“明明记得的事情,当做没有发生过才叫不认账。”杨曦同道,“我的记忆里,压根就没有这些事情,他们不存在——这是大自然对于生命的仁慈,让我的人生的质量有了提高,我的青春期回忆变得美好…”

“你不记得了,我还记得。”江俨然再次打断她,“我记得那些你口中‘被大自然淘汰掉的糟糕回忆’——你自己主动要玩那个急救游戏的,还学着我爸爸的模样给我做心肺复苏,说以后要当医生保…”他顿了一顿,嘲讽道,“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

“急救游戏”几个字,终于如闪电一般照亮了杨曦同混沌的童年回忆。

江俨然又一次发病之后,一起玩耍的孩子,算是都明白了江贝贝身体不好这个事实。

江其儒也有些担心他总是在太阳底下晒,试图把那群孩子哄到室内来玩耍。

杨曦同最是异想天开,挽起袖子要跟江其儒学急救小知识,奶声奶气地表示:

“江叔叔你不要害怕,我以后也跟您一样当医生,我也跟您一样学好多本领来救贝贝妹妹。”

在场的大人们哄然大笑,江俨然却安安静静全听进去了。

江其儒瞥了眼一声不吭的养子,也顺着杨曦同的话,把急救的小知识演示了一遍。

就算是…提前科普一下医疗知识吧。

不都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标准有效的心肺复苏是需要大量体力的,孩子当然学不会,但是人工呼吸的形式却是最容易模仿的。

——简单点来说,就是对着嘴巴吹气。

杨曦同学了那么点“本事”,有空就想找人联系。

其他孩子都对扮演“死尸”没什么兴趣,最后还是小跟班一样的江俨然自告奋勇。

“我当病人,你学会以后,不要忘了我就好。”

心脏有病的江贝贝亲自来扮演“自己”,小杨曦同压力如山大。

她一向对自己的力气估量不准,小小的双手按在他胸口上,就开始发抖,哪里还敢往下按。

最后,便只反复做了几次不大标准的人工呼吸。

——江俨然至今还记得,6岁的女孩用那玫瑰花似的嘴唇,一次一次轻蹭自己的唇角,捏着自己的鼻子努力吹气的娇憨模样。

…他那些朦胧而固执的情感,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萌生。

初时是放不下,后来是不愿意忘。

记忆中的人即便长不大,也仍是那般美好,哪里舍得忘记。

他料不到的是,十几年后,杨曦同不但没能学会标准的心肺复苏,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完全吞了回去。

“我不记得了,所以不能算!”

她的理由,也冠冕堂皇到无法反驳。

世间万物确确实实是客观存在的,但是感情,却是唯心而自我的。

你认为有,那就是有。

你认为没有,那自然,就是没有的。

谁又能强迫谁,喜欢上谁呢?

江其儒和许婧媛没有这个本事,他们明白了自己的立场,匆促离开。

杨曦同还没对他付出过什么情感,只单纯地要说明“6岁儿童”不需要对他的回忆负责,义正言辞,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而他江俨然,陷在十几年前的回忆里,固执地不肯回归现实。

他不肯走,杨曦同自然也赶不走。

只好闭上眼睛假寐,图个眼不见为净。

这一场僵持解说,足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杨曦同开始是闭着眼睛装睡,后来…真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然是深夜到凌晨的交汇点。

江俨然似乎已经离开了,房间里静谧一片。

她就着那点从窗户那透进来的光,将床边的轮椅拖动过来,小心翼翼地靠着左手和左腿往床沿挪动——这也算是她近来频繁训练的成果了,好歹恢复了一点自主移动的权利。

当然,想要反过来回到床上,就非要人帮忙不可了。

墙上的电子钟无声无息地变幻着数字,杨曦同推动轮椅,挪到窗户前,将窗帘整个拉开。

在这里并不能看到星光,前面就是灯火通明的门诊楼,不远处的急诊通道则断断续续来往着平车和行人。

医院里24小时无休。无数生命在这里离去,无数生命在这里降生。

杨曦同想起下午的争执,多少还有有点心虚的——

但因为这些心虚,让她承担幼年无知的言论后果,也实在没有办法接受。

一个20多年的成年人,非要计较6岁孩子的话,也实在是有点胡搅蛮缠。

按他的视角来看,她的大半青春回忆都要改写了。

6岁时候喜欢上了一个10岁的清秀男孩,虽然长得很像女孩但其实不是。

6岁的时候有了第一次初吻,虽然很像游戏,但是毕竟发生了所以应该还算青涩回忆。

6岁的时候许下了保护对方一辈子的承诺,虽然童言无忌,但是毕竟言出必行…

杨曦同用左手拄着下巴,看着玻璃窗外的夜幕发呆。

这样的话,她的整个人生,都要被重置了啊——

她的美好初恋,她的酸涩回忆…甚至连接下来的几十年,都没办法摆脱了。

小江医生长得再好,眼睫毛再长,嘴唇再漂亮,吻技再好,也是不能要的。

她正想得入神,身后却传来一声喷嚏声。

杨曦同吓了一跳,赶紧推着轮椅转身。

门口的那张闲置的陪护椅嘎啦嘎啦响了两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爬坐了起来。

“什么人?!”杨曦同提高嗓子。

“是我,江俨然。”

墙边的壁灯被打开,坐那的人果然就是江俨然。

他脸上全是红印子,睡得双眼迷蒙,看起来倒是比白天容易亲近多了。

“你怎么在这?”杨曦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江俨然抓了下头发,皱眉看着她,半晌才回神道:“一直都在,你还没把信还给我,忘了?”

这一次,杨曦同是真没忘。

他们讨论小朋友游戏时的肢体接触,算不算初吻来着。

无奈立场不同,看法不同,到后来就开始比赛谁更有耐心。

——最终的结果,似乎是睡神赢了。

江俨然看了眼时间,吃力地站了起来。

他倒没有执着到非要不睡觉也守着她问出个究竟来,但是一整天的高强度工作实在太累了。

不知不觉,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他拉开病房门,走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吱呀”的开门声嘹亮到刺耳。

屋里的杨曦同终于有点过意不去了,含糊地挽留道:“反正都这个点了,不如干脆睡到天亮再走。”

江俨然回头瞥了她一眼,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最后还真坐回了陪护椅上。

这个病房并不是vip病房,因为恰好被足有三人环抱那么粗的巨大方柱切,所以没办法放下第二张病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