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江俨然就要弯腰去拿衣服了,杨曦同才破罐子破摔一般单手掀开被子,露出被她扯得乱七八糟的抽带:

“腰带被我拉成死结了,没办法坐起来。”

坐起身起身是没有问题的,虽然裤子会往下滑。

但人毕竟是智慧生物,视声誉如生命。

“不能做”跟“做不了”之间的界限,也就没有那么分明了。

江俨然看看她那绑得乱七八糟的裤子,又抬眼看了她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我帮你解?”

杨曦同都想翻白眼了,刚才掀被子跟开马桶盖似的,现在就开始矜持了?

江俨然警惕地看了眼病房门,特地过去将门反锁了,这才回来解带子。

杨曦同也紧张起来,压低声音问:“为什么要锁门呀?”

江俨然乜了她一眼,没吭声,低头检查了下死结,拿起床头的牙签,慢慢插入缝隙中。

年轻临床医生的手,真的无论男女都灵巧得可怕。

杨曦同垂着眼皮,恰好可以看到他因为低头而垂落在眼前的湿润额发。

那双白皙纤长的手指上沾了点水珠,翻花一般上下动作着,没几下就把死结解开了。

杨曦同刚要说谢谢,就觉得病房门那有人影晃了过去。

接着,江俨然就狠狠地将带子一抽,牢牢地绑在了她腰上。

“好了。”他说完,也不等她反应,一把将人抱起,放入轮椅,推起来就往外走,“去吃饭吧。”

杨曦同犹疑道:“刚才门口好像有人在看我们,我一抬头,又走掉了。”

“不用管他们。”

江俨然没好气道。

轮椅咕噜咕噜往前移动,先要转过半条走廊,再从医生站和护士站的中央穿过去,才到达电梯间。

甫一到达护士站附近,无数目光便看了过来。

杨曦同有些慌乱地看向江俨然:“他们在看什么,我是不是…衣服没穿好?”

江俨然飞快地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不妥,便继续推着往前走。

护士站里的几个女孩却开始出声了,声音清脆,还带着笑:“江医生,带女朋友出去呀?”

“女朋友”三个字一出,杨曦同立刻扭头去瞪江俨然。

对方也是一脸困扰的样子,沉默着回视着她。

杨曦同:“…”

好容易穿过了那条令人瞩目的过道,他们又在电梯门口遇到了戴着眼镜的黄主任。

老大夫一笑,脸上就两条明显的笑纹:“小江,小杨,出去约会?”

杨曦同:“!!!”

江俨然:“…”

住院部的电梯本来就难等,又赶上了病人们做检查的早高峰。他们俩几乎接受完了整个普外的医生和护士的“参观”,才成功搭上电梯,直达地下车库。

就在从电梯到车子那短短的几百米路上,又一次遇到了来开会的江其儒。

江院子今天面色极差,不但看到江俨然没有笑脸,连杨曦同都不能让他慈祥一点。

“马上上班了,到这里来干什么?!”江其儒没好气地看着儿子。

“我今天休息。”江俨然道。

江其儒欲言又止地看了杨曦同一眼,最后还是一跺脚,快步往电梯门那走去。

儿大不由爹,女大不中留。

他们这一辈人的事,他是看不懂了!

杨曦同松了口气,继续由江俨然推着往前走,小声地嘀咕:“你爸刚才的表情…啧啧,好小气呀,我妈拒绝他,他连对我都没有好脸色了。”

江俨然看了她一眼,掏出车钥匙:“他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怎样?你也看到了,”杨曦同道,“好像我们欠了他几百万似的。”

“我是欠他很多情,”江俨然把副驾驶座的座位往前调了调,尽量把后座空出比较大的空间,“但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会因为私人感情…总之,我相信他。”

杨曦同也沉默了,一个哪怕婚姻破裂,也要把没有血缘关系的弃儿养育成人的医生。

就算私德败坏,也有其值得尊敬的一面。

江俨然附身过来,示意她将手搭到他脖子上:“别乱动,我抱你上车。”

杨曦同自从摔伤之后,就没离开过床或轮椅,这时还真有点紧张。

“不然,我就不去了?”

江俨然的视线瞬间就拉长了,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抬手搂住他脖子。

江俨然轻轻松松将人抱起,塞进车厢。

轮椅也折叠起来,摆进了后备箱里。

杨曦同靠在后座,打量着他的车子:“我上次就想说了,你没事把车买那么大干什么?”

“方便。”江俨然发动车子,又补充道,“万一遇到病人,载起来方便。”

杨曦同愣了下,随即失笑。

什么样的家庭,培养什么样的孩子。

许婧媛孤身抚养她长大,她便深怕自己吃亏受欺负,无时无刻不是一副炸毛兮兮的备战模样。

江其儒好心收养江俨然,无偿照顾他这么多年。

他看着冷漠难以接近,却也总牵挂着和他当年一样需要帮助的人。

当初哪怕只是一个陌生病患从长椅上滚落下来,想来,他也不会置之不理吧。

车子在昏暗的地下车库行驶了好几分钟,拐过长长的通道,终于向上驶出地面。

朝阳初升,红艳艳的霞光铺满了整个地平面,连不远处的急诊楼都被染得通红。

杨曦同本以是去附近吃个早点,当告别。

车子却笔直开上高架,一副穿行城市的远行架势。

“我们去哪儿?”杨曦同问道。

江俨然从后视镜里望了她一眼,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去街心公园。”

“什么?”

“街心公园。”

“为什么要去哪!我今天要办出院手续呀!”杨曦同急了,凭她的印象,去那边来回起码要三个小时。

她约了好了时间办出院手续,总不能让李小佳和许婧媛白跑一趟。

江俨然失笑,按下音乐播放键的同时,轻声道:“就去吃顿饭,不会耽误多久的。”

话音未落,歌声已经响起。

“live

thpty

g

foreverohsoclearly…”

杨曦同还要再说什么,但是歌声这样嘹亮,窗外吹进来的风又这样温柔,就连他难得露出的笑容,都美好的叫人不忍心打扰。

她看着后视镜里已经完全陌生的脸庞,心也跟着慢慢柔软了起来。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年幼。

他的父亲还没有去世,他的养父母家庭也还维持着表面的祥和。

一转眼,十几年时光就过去了。

春去夏来,分开的人再次相逢,逝去的人和少年时光,却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第24章 街心公园

在杨曦同的记忆里,街心公园是一个特别热闹,特别繁华,特别多好玩东西的地方。

可当车子在那棵记忆里的大槐树脚下停好,极目全是低矮的楼房,被日光晒得褪色的秋千架、滑梯…

就连那个座小小的喷水池,看起来也已经干涸许久,落满了杂物。

江俨然把车子停好,抱着她下了车。

“这里…”杨曦同比划了下,“这里完全变样了啊。”

江俨然显然不是第一次回来了,见怪不怪地推着她,沿着有些凹凸的街面慢慢往前行去。

曾经堆满零食的小卖铺仍旧还开着门,店面和商品却都仿佛落后了世界半个世纪那么久;隔壁的面馆改成了馒头店,老板似乎还是同一个老头;再往里,就是曾经让他们心心念念、牵肠挂肚的麦芽糖店了…门口的摆设全都变了,转糖的盘子也换过了,坐在柜台后的胖阿姨也变成了有些臃肿的老太太。

他们当然是认不出杨曦同和江俨然的,他们是这里的根,而那批随着临时安置点而来,又随新房落成而离开的人,不过是随着水流经过的鱼群。

经过古街尾部的枯井时,江俨然努了努嘴:“记不记得这里,你们揍过李飞机的地方。”

杨曦同失笑,还真记得——那时候,水井里还有水,养着条肥硕的锦鲤。

挨了打的李飞机就抱着水井痛哭流涕,呜呜哇哇直叫唤,吓得锦鲤都沉到了井底,半天没有浮上来。

过了枯井,就是通往安置楼的小巷子了。

时光似乎在这里凝固了,连石板上的青苔都没什么变化。

杨曦同不由自主侧头去看江俨然,他也正好低下头:“都想起来了?”

杨曦同抿嘴,指了指前面的一处拐角:“我在那摔过,你帮我贴了好几块创口贴,血还止不住,吓得直哭。”

“我没有哭,”江俨然笃定地否认,“你也不是摔在这里。”

他加快脚步,将她和轮椅一起过脚下的青石板,一直到百米开外才停下来:“这才是你摔跤的地方。”

杨曦同茫然地看着巷边倒塌的老墙,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藤蔓,一些细碎的紫色小花开在上面。

是这里?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她那时候实在太小了,也实在过得太肆无忌惮。

她不由自主低头,看像被裤子遮掩住的膝盖。粼粼的阳光碎片从老墙那泄露进来,落在她白皙的脖子、柔顺的长发上。

江俨然情不自禁地伸手,有些粗鲁地轻揉了下她脑袋。

那些阳光,也就晕染一般浸润到了他的手上。

“去吃饭吧。”

他嘀咕了一声,顺势收回手掌,重新握住轮椅扶手。

杨曦同“嗯”了一声,后脑勺热乎乎的,被太阳晒到的脸和手臂,也都有点发烫。

巷子的尽头就是一家早餐店,店堂里重新装修过了,老板是不是换过,杨曦同却没有印象。

但是看江俨然熟练地搬凳子拿筷子,估计也是儿时来过的。

老板热情地给他们端了两大碗豆浆,乳白色的豆浆里泡了撕碎的油条,绿色的葱花星星点点,看着着实叫人食指大动。

杨曦同想起江俨然不吃葱,正要开口调侃。

他已经一手勺子一手筷子,认认真真地开始捞葱花。

杨曦同:“…”

老板:“!!!”

一顿早饭足足吃了半个多小时,一大半时间都在看他跟那些葱花作战。

杨曦同真挺佩服他的耐心的——固执到这种程度,感觉已经不单单只是挑食的原因了。

江俨然却似浑然不觉,心情极好地推着她慢腾腾往安置楼走:“看到那棵桑树了?”

桑树啊——

对于小孩子来说,桑树是种十分特别的树。

没养过蚕宝宝的童年,怎么能叫童年呢?

一旦养起了蚕宝宝,桑叶就成了特别稀罕的东西。

安置房里的孩子们当然也不例外,那颗桑树上的叶子,简直成了他们眼中的宝贝。

十几年过去,当年那棵低矮的小树如今已经拔高了很多,满树都是翠绿的叶子。

一阵风吹来,绿浪翻腾,哗哗声不绝于耳。

杨曦同的目光从却穿过桑叶,一直投向了离树不远的那几栋住宅楼。

当年的眼中的高楼,在如今看来,也并没有那么巍峨。

灰色的外墙陈旧了不少,中间那栋楼更是把侧门的车库翻新改建,道边也新种了不少灌木上去。

江俨然把轮椅推到桑树底下,两人一起仰头看向高楼——这里是杨曦同他们当年的大本营,站在这里,仰起头,就能看到江俨然的房间。

树还在,楼房也还在。

那扇总是紧闭的窗户,此时却半开着。窗台上还摆着盆开了白花的仙人掌,长长的花茎垂落下来,像是一管绿色的喇叭。

“那个时候,我其实特别羡慕你们。”江俨然笑道,“我哪儿也去不了,你们却成天在这里闹个不停,什么都能玩,什么都能能捧腹大笑。”

杨曦同瞥了他一眼,嘟囔:“我那时候可不羡慕你,就觉得你是个怪胎。”

江俨然忍不住又想揉她脑袋,手才抬起来,杨曦同就警惕地偏过头,瞪大眼睛看着他。

江俨然无奈,便又将手放了下来。

杨曦同“哼”了一声,重新坐直,“也不知这楼里现在住着什么人,能不能上去参观一下。”

江俨然望了望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腿和右边胳膊:“真要去看看咱们‘初吻’的地方?”

杨曦同愣了下,随即抬手就要打人。

江俨然轻轻松松抓住她手掌,“你要再摔倒,我可不知道会再摔断什么。”

杨曦同挣扎了两下,挣不脱。

昔年弱得能被一阵风就吹倒的江贝贝,如今也长成了高高大大的男子汉了。

但他们当年的急救游戏,确确实实是在江家客厅玩的。

江其儒亲自做的示范,江俨然家里至今还保留着充满童趣的“游戏剪影”…

这些事,江俨然当然不会告诉她。

杨曦同脸越来越红,心情也开始变差。

莫名其妙被带出来,无端端被嘲讽!

老虎不发威,你还真当我是y啊!

“你放不放开啊!”

江俨然“啧”了一声,松开手的同时却扣住了她肩膀,另一只在她膝弯那一抄,将人抱了起来。

“干什么呀!”杨曦同愤然,挣扎着就要往下蹦。

真以为我行动不便就任由你占便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