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俨然没再看她,说了句“你想好了再找我吧”,抬腿往住院部走去。

他走得并不算快,卢敏也终于没继续跟上来。

这时候还是吃饭点,住院楼到处都是带着饭盒或者外卖进出的病人家属。

江俨然从电梯上去,到了许婧媛的病房,却发现人不在。

巡房的护士见了,提醒道:“他们去做检查去了。”

江俨然道了声谢,转身下楼,打算回门诊。

经过花园,遥遥一看,卢敏仍旧还在原地站着。

他微微摇了摇头,心里想:如果当年,你一直在,一直不曾离开,又怎么会有今天呢?

***

因为脑部的肿瘤转移是多发的,许婧媛最终选择了全脑放射治疗,同时也去省肺专科医院做了基因突变检测。

江其儒鞍前马后地全程陪同,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杨曦同在一边看着,也觉得感动。

许婧媛却仍旧还是那副安静的模样,只偶尔望着车外匆促晃过的树木发呆。

不知是想到了逝去的青葱岁月,还是离开多年的杨帆。

从省肺专科医院回来的路上,许婧媛突然问杨曦同:“家里的那些花,别是不是都枯死了?”

“没有啊,”杨曦同诧然道,“我昨天回去取东西,还顺便浇了浇水。”

许婧媛“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一病数周,仿佛和整个世界都割断了联系。

病情确诊了,来探病的人也多了起来。

不仅有同事领导,还有那么多在读的、毕业了的学生。

床头柜和床底下上堆满了水果,窗台上摆满了花,连护士都羡慕地表示:“你这病房就住了一个人,送来的花,比咱们这一层楼的病人都多。”

然而,放疗之后的各种反应还是异常难熬。

食欲不振、血小板减少、呕吐、腹泻、掉头发,短短几周时间,许婧媛就瘦下去一圈。

杨曦同给她买了几顶棉质的软帽和两顶假发,许婧媛戴了几天,最终也学着其他病友,用丝巾在头上松松的裹了一圈。

她皮肤本来就白,又瘦了不少,被艳丽的丝巾一衬,颇有点异域风情。

隔壁病房的阿姨来串门,逮着她就夸:“许老师真是好气质,我们大家都裹丝巾,就数她好看。”

一星期以后,省肺专科医院那边的基因突变检测结果出来了,没有适合的基因突变,没有适配的靶向药物。

幸而,放疗的副作用虽然大,效果却也开始显现。

这期间,江俨然不是没有来探望。

杨曦同和他,也不是没有见面。

但这又和以往不同,既没有了热恋时期的缠绵,也没有了再相逢初期的针锋相对。

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分了手的男女,既做不成朋友,也没办法完全敌视。

勉勉强强,也算得上是好聚好散了。

施行放疗第16周,许婧媛的脑部转移终于缩小到叫人安心的程度,肺部的病灶也逐步消失。

这一阶段的治疗,算是大获成功了。

按许婧媛的意思,她不仅要出院,还打算回学校上上班。

杨曦同焦虑得不行,反复劝阻,倒是江其儒,觉得这个提议也不错。

“天天在家待着也闷,出去上上班也好的,不过,不能再当班主任了,最好能调到轻松一点的岗位去。”

许婧媛整了整自己头上的帽子,向杨曦同道:“听听人家医生说的——老江晚上去我家吃饭吧,我让曦曦买点菜,太久不运动,真觉得自己越病越重了。”

杨曦同立刻连“呸”三声,“妈你可别乱说!”

江其儒也哈哈直笑:“今天就算了,你回家也好,上班也好,都得注意休息的。起码在家休息一星期,再考虑上班的事儿。”

话是这样说,送他们母女回了杨家之后,江其儒还是留下来吃晚饭,甚至,还打电话把值班的江俨然也喊了过来。

他们三人在客厅坐着,杨曦同一个人在厨房忙碌。

剥葱、洗菜、淘米,忙得满头大汗。

江其儒瞥了瞥厨房,瞪了江俨然一眼:“你也过去帮忙,还真来吃白饭了?”

江俨然只得起身,犹豫着往厨房走去。

许婧媛靠在沙发上,并没有阻拦。

她没有看错的话,这两孩子…还是太年轻了,不懂得时间的珍贵,不明白骄傲有时候,应当要适当放弃的。

江其儒感慨:“我没把他教好,倔脾气,硬得像块铁。”

许婧媛也自责:“曦曦也是,看着那么大一个人了,爱冲动,认死理,较真,一点儿不肯让步。”

江其儒点点头,顺手拿起果盘里的橘子,剥开,犹豫了片刻,还是递了过去:“吃点橘子?”

许婧媛愣了下,下意识要推拒,接触到他的殷切目光,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谢谢。”

江其儒便也跟着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起身说:“我出去抽根烟。”

走到玄关了,才恍然想起自己说漏了嘴,尴尬地抓着门把手:“咳,我都戒烟好几年了——我的意思是说,出去打个电话。”

一边解释,一边自己也觉得太过牵强,涨红了脸,飞快地开门出去了。

“砰”的一声,防盗门被关上。

隔着门,轻快的脚步声飞快地远去,可以想见他几乎是跑着下楼的。

许婧媛盯着墨绿色的门看了好一会儿,才偏头笑出了声。

正如女儿所说,她是这样的幸运,在年轻时遇到了杨帆。在将近暮年,再次邂逅了多年前错过的爱情。

***

江俨然进到厨房,杨曦同正忙着把去好鳞片的鱼放到油锅里炸。

“咔擦!”

“滋滋滋!”

满屋子白烟里,杨曦同扭过头,正看到江俨然板着脸进来。

他也不问要帮什么忙,见料理台上放着没洗的四季豆,拿起来便洗。

杨曦同怔忪之后,也没吭声,继续去处理油锅里的鱼。

江俨然洗完四季豆,便拿菜刀把豆角切成了丝。

见边上还有胡萝卜和蘑菇,也依样都切了。

——四季豆、胡萝卜、蘑菇,应该是素炒三丝吧。

杨曦同本来是要炒三丁的,可他都切好了,也不能不下锅,干脆都胡乱倒了下去,翻炒起来。

江俨然其实极少给江其儒打下手,他们父子做菜都是轮流的,做熟了能吃就行。

是以,洗完自己觉得能洗的,切完能切的,就打算出去了。

刚要拉开门,却见江其儒正一脸开心地从门外进来,磨磨蹭蹭地坐回到沙发上。

他心里略一思索,又把拉门关了回去。

杨曦同还在那炒菜,满头大汗,看也不看他一眼。

仿佛,真的就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明明是你做错了事情,因为你母亲生了病,所以,就可以理直气壮了?

江俨然想起她说分手时的果决神色,心口隐隐生痛,更多的却还是愤怒。

父母伤害他,他这么多年一直记得;她和江其儒对他的好,他也一直记得。可为什么偏偏是她,要瞒着自己帮助卢敏…

江俨然盯着她的背影,紧紧地抿住了嘴巴。

杨曦同觉察到了他的视线,身前是滚烫的炒锅,身后的视线也一样灼人。

道歉的话她已经说过了,分手的话也是她说的。

她这人向来是一路往前冲,不肯回头的——要不然,也不至于把当年的朋友忘得那样彻底。

但是,这人毕竟是江贝贝。

他们一起玩过闹过,吻过拥抱过。是不是,因为卢敏这样的一个外人,就彻底分手不见呢?

杨曦同有些忐忑地翻炒着三丝,一直到锅里都冒起了浓烟,才急忙关火装盘。

然而,装完盘转身对上他的视线,却还是被他眼睛里的怒火所挑衅。

对错是非在这一瞬间都不重要了,只那眼睛里的莹亮的寒光刺得人心头发冷。

***

厨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杨曦同先怒气冲冲地端着盘子出来。江俨然落后几步,端着汤碗,一脸的局外人表情。

江其儒和许婧媛面面相觑,实在搞不懂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又发生了什么。

争吵的话,他们应该也听得到啊——

许婧媛看看女儿,又看看江俨然,起身到餐桌前坐下:“都来吃饭吧。”

杨曦同端完菜,飞快地在母亲身边坐下。

江俨然看了看养父,挨着杨曦同落座,把许婧媛的左手边让给了江其儒。

杨曦同当然看得出他的心思,偏偏她还真就讨厌不起江其儒,只好埋头吃饭。

江俨然本来话就少,这时候就更安静了。

两个年轻人不说话,活跃气氛就只靠江其儒和许婧媛了。

江其儒溜出去抽了那根烟之后,胆子大了许多,笑话一个接着一个,说完还忍不住邀功似的看一眼许婧媛。

出乎杨曦同和江俨然的意料,许婧媛一改往日的矜持,也跟着一次次开怀大笑。

她憔悴了这么久,乍然一笑,真有点冰融春至的艳光。

看得其他人也心情舒畅。

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小时,才算作罢。

许婧媛去洗漱休息,杨曦同收拾残局。

江俨然赶着要去值班,到底还是在小区楼下给养父逮住:“你先别急着走,你跟曦曦是怎么回事?”

江俨然低头把玩着车钥匙,“没事,她要分手,那就分手呗。”

“你…”江其儒瞄了眼楼上,“你怎么这么没有责任心!她为什么要分手,肯定是你欺负她了?”

江俨然沉默,半晌后道:“是她做错了事情,也是她要分手,我没理由阻止。”

江其儒叹气:“你这孩子,怎么就…你母亲的事情也是,她毕竟生了你,你也是这样对她。我小时候都怎么教你的,做人要胸怀宽广,要…”

“你说那个母亲?”江俨然猛地抬头看他,“卢敏去找你了?”

“是啊,找我也是应该的,虽然晚了这么多年。”江其儒道,“我们那个时候,满城都在找他们,就指望他们哪天想通来,来医院接你,尽一尽做父母的责任。那时候啊,老院长总是说,正遇到了,得告诉他,他要亲自好好批评教育…”

“她根本就不是我母亲!”江俨然打断他的话,手在衣袖里握紧了拳头,“她怎么有脸来找你!她只是个被我轰走的骗子!”

江其儒看着气得发抖的儿子,咽了下口水:“她…她的身份,我确认过了的,亲子鉴定结果确实没有问题,她…”

“她的亲子鉴定报告是假的,那压根就…”

“别说傻话了,”江其儒踮起脚,揽住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儿子肩膀,“头发是我亲自送过去的,怎么会有错?”

“你送过去的?”江俨然的脸色蓦然变白了,“你怎么会有我的头发?”

“我一直存着啊,”江其儒一脸理所当然,“从小到大,不知道找了多少个,做了多少回了,没想到终于还是找到了…”

他后面的声音,江俨然都听不到了。

脑子里混混沌沌地出现了月光下杨曦同的脸,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眼前的江其儒,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我一直在帮你找他们啊,毕竟血浓于水嘛。”

养父的头发已经花白,眼睛也开始老花,眼睛和神情,却还是和当年那个温厚的小青年没什么两样。

正如老院长所说:咱们二院要是排傻子,江其儒这个臭小子肯定能拔头筹。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帅气英俊霸气彪悍的森妹子的地雷~

昨天的和今天的合并大章

第54章 月儿弯弯

第53章月儿弯弯

住院楼护士和医生站的灯光,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总是亮着的。

江俨然在医生站和病房间走了好几个来回,那个撅着嘴巴抱怨的小姑娘还是不肯好好休息。

同屋的病友都睡了,她一个人睁眼躺在那,手里捏着呼叫器,满脸的委屈,盯着点滴瓶子发呆。

刀口疼、点滴太快、点滴太慢、手臂冷、胳膊麻痹…她总能找到各种小问题来麻烦护士。

江俨然最后干脆拉了把椅子在她床前坐下来,板着脸瞅着她头顶的盐水袋子看。

小姑娘有人陪了,总算安静了下来——折腾别人的时候,她自己应该也是累的,没过多久,就歪头睡了过去。

江俨然轻手轻脚站起来,拉开门,回到医生站那。

小护士探头笑道:“15床那爱折腾人的小姑娘睡着了?不过家长也是,才做完手术呢,居然放心她一个人在医院待着。”

江俨然“嗯”了一声,拉了张椅子坐下来。

他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江其儒的那些话。

我一直在帮你找他们啊——

江其儒说的那样理所应当,让他一瞬间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面对杨曦同的自作主张,他可以责怪她不尊重自己,责怪她擅作主张…但是江其儒…他江俨然的命都是这个人救的,有什么资格去指责?

饮水机的热水沸了又凉,凉了再加热;头顶的空调也间隔着响起运行的声音。

这世上那么多有规律可循的东西,唯有感情,解释不通,分析不透。

一直到凌晨天际窗透出白光,江俨然也没有一丝睡意。

他想起他孤独的幼年时光,想起牵着他的手送他去上学的江其儒,想起矮小却脾气火爆的小杨曦同,想起看到他便忍不住皱眉的养母…

他看了眼时间,疲惫地站起身——佛教里,达摩祖师面壁近十年,才得留下一个浅淡的影子。

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烦人,爱得深,恨得也深。

他从医生站出来,走廊里已经有几个早起的病人拎着排积液的袋子在那散步了。

护工推着从各个病房收集起来的水壶,正往开水房运送…

江俨然按下电梯,把这些看惯了的人和事抛在了身后。

因为时间还早,地下车库也空荡荡的。

车子驶出出口的时候,朝阳正好露出脑袋上的一点嫣红,映得车窗上的年检标志都微微发红。

也是这样的早晨,他们一起从医院出发,驶出城区,故地重游。

那个时候,觉得能再重逢就已经是天大的快乐,而“重燃旧情”,简直就是终极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