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延和她说过,每个画家的画都有不同的风格,而每幅画也是每个不同画家内心世界的折射。就像梵高,他的世界充满了孤独、绝望和痛苦,他拥有激烈的内心世界,因而他的画作诚实地展现了这一点,梵高的作品总是充满大色块的堆积,色彩强烈和咄咄逼人到甚至有些破坏空间和形象,笔触也情绪化而充满冲突和压迫,相比同时期的其余后印象派画家,他更喜欢运用挑战常理的对比色。而莫奈却恰好相反,他平静而温和,晚年更是过着非常安宁的生活,他的画作因而也明亮、温暖,鲜有暗淡的色彩,莫奈的画中,所有的色彩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明度,他很少使用灰色、黑色。

然而时悦却一直在想,是否有可能把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表现在同一副画作里?

时悦为此想了很久,却一直很苦闷如何让一幅画里两种风格也能融合达到并不突兀的效果。直到有一天她一边照着镜子一边刷牙时,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豁然开朗。

时悦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自己跑回了工作室,这一待就是一个星期,等她终于涂上了画面的最有一笔,才心满意足而彻底放松下来。

而谢延也终于在他自认为漫长而难熬的等待后,能够再次见到时悦。他几乎是一听到时悦告知自己已经画完参赛作品的消息,就急忙安排好手里的工作,赶去了工作室。

在这之前,他一直在期待和想象着时悦的画作,然而当时悦和这副画作真正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候,谢延也有些难以言喻的震撼。

时悦的画,一半是明媚,一半是黑暗,两种截然不同的用色对比,她巧妙地借用了镜子,画面中站着一个女孩,她朝着镜子伸出手,姿态随意而自然,手指轻轻触碰镜面,镜面的一端,真实世界里女孩温婉,侧脸带着微笑,表情甜美,看起来柔弱而无害,她身后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透过窗棱,远处是风和日丽的天空,洋溢着明亮和愉悦的光彩,时悦对颜色的处理把握非常精准,在她的画作里,颜色不仅仅是颜色,而是一种光,仿佛都能从画面中透出阳光的温度,她的色彩仿佛闭上眼去触摸都仍然能感受到色温,让人感受到阳光、风、草地的翠绿、花丛里的芬芳、草地上人群的欢乐,充满了勃发的生机和对生命的信仰。

然而镜面里的世界,却像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巢穴。镜面上折射出的女孩,一改镜外红润柔美的形象,脸色惨白,面无表情,但眼神带了巨大的邪恶和挑衅,她黑色的眼珠像是沾染了晦暗的深渊。谢延在画面前走了一圈,发现不论从什么角度,镜中女孩的眼睛都像是死死盯着画框外面的人,而光是凝视这双暗色的眼睛,都让人有一种身上一冷的毛骨悚然。而女孩身后的窗棱上,爬满了粗壮的藤蔓,阴森而可怖,透过窗口,外面更是一片荒芜和黑暗,没有草坪,没有欢笑没有光,只有让人都能感受到黏腻感的沼泽,没有人群,只有面色阴冷鬼魅的游魂,空气中漂浮着可疑的雾气,这是一个彻底的死地,那厚重而暗沉的色彩,仿佛都让人窒息。

“这幅画有名字吗?”

“《镜》。”时悦抬头看向谢延,对方是她创作完后的第一个观众,时悦有些忐忑,“你觉得怎么样?”

谢延忍不住笑起来:“我觉得你大概是我最近做的最成功的投资。”

得到肯定,时悦提着的神经才终于放松了一点:“等陈老师工作回来让他看看,”她微微瞪了一眼谢延,“我都不知道你说的真话假话。”

“嗯?”

“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讨好我才说我画的好的。”

“虽然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我也没被蒙蔽到,就算你画一滩颜料,也能夸到你天花乱坠的地步。时悦,你自信点,你比任何人都有天赋,也比任何人都努力。一幅画,在技巧的基础上,只要创作者真正沉浸进去表达,总有能触动人心的东西。”谢延一边说着目光一边还未离开那副刚创作完的画,“我只是有一些后悔。”

“后悔什么?”

谢延回头,低声道:“刚看到画的那刹那,我突然有点后悔介绍你认识陈联安了。我现在知道,你以后会越飞越高,你的未来会越来越广阔,广阔到任何人不能阻止,也没法压制,你以后会有你的世界和圈子,可能是我根本没法进入也无法插手的圈子。”他朝着时悦微微笑了下,“有时候真怕你飞的太高,不再需要我了。”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那你是不是不会介绍我给陈老师?”

谢延却摇了摇头:“我想我还是会这么做的,虽然有时候有些小后悔,就像是原本突然发现了一个小众又嗓音独特、好听的歌手,自己偷偷喜欢着,像独占一样,其他人都不知道,好像我和这个歌手之间通过歌声有隐秘的沟通和秘密一样。但是如果真的喜欢这个歌手,一定会希望她好,一定会希望她不仅能够被我独占一样的喜爱着,也能被更多的别人所喜爱。”

谢延看向时悦的眼神非常温柔:“你现在越来越优秀,就像是一块被开发了的璞玉,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欣赏,我虽然可能是个最早发掘的人,但最终还是不能独占你的优秀和耀眼,你的才华和能力不应该被埋没,不应该只有我一个人看到,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看到,除了我的欣赏和喜欢,我希望你能有其他很多很多的喜欢。”

这一番话虽然含蓄,但仍蕴含着谢延内心的剖白以及隐藏的爱意,时悦动容而感激,即便她一直告诫自己,自己和谢延之间还有着巨大的距离,然而不知不觉的,她仍然忍不住向着对方靠近,她想和他分享所有的喜怒,想要和他一起去看更多的美术馆和展览,她希望他快乐。

“要不要去艺术跳蚤市场?”这样一番剖白后,谢延却也并不急于等待时悦的答案或是表态,他笑着看向时悦,“一年一度的,在城东的创意集市那块,规模挺大,会有不少油画作品,往年一直有很多民间画家和外籍画家参加,偶尔认真淘淘宝还能淘到老画。也算是庆祝你终于完成这副参赛作品吧,带你换换脑子。我也正想装修之前星光名邸买的那套房,看看能不能淘到适合挂在家里的画作。”

时悦听到艺术跳蚤市场,眼神亮了亮,欣然点头同意:“我一直有听说那边的艺术跳蚤市场,但是以前举办的时候我打工都排满日程了,一直没机会去成。正好趁这次去。”

“我去开车。”

时悦却拉住了谢延:“地铁过去吧,我听苏曼他们讲起过,那边现在严重堵车,而且根本找不到停车位。”

谢延笑着点了点头。他突然有些感慨和恍然,时隔最初那次两人一同乘坐公共交通,竟然已经过去了那样久,而几个月前的自己大概根本不会想到会和身边这个女生有这样长的交错。

今天的地铁同那天的公交一样拥挤,长腿长身的谢延也只有那么一小块立足的空间,然而相比上一次的烦闷和后悔,今日谢延的心情非常和风细雨,甚至称得上不错。他在拥挤的地铁上努力为时悦隔开了一小片区域,他的胳膊环绕在时悦的身边,为她遮挡这个包围圈外的摩擦和闷热嘈杂,看着时悦在他的保护下免受拥挤,谢延由衷的觉得自己出现在这班地铁上是有意义的。

从来不爱公共交通的谢延,也因为时悦的存在,而心平气和的忍受着平日无法忍受的市井气,连地铁里小孩的哭声,有人大声打电话的声音,公放听歌打游戏的噪音,在此刻的谢延听来,都像是充满生活气息的温馨背景音。

三站路,谢延竟然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些。时悦被他护在怀里害羞的样子实在纯真了点,在密闭的空间里,她稍微一抬头,就能撞进谢延幽深的眼眸,谢延看着她因此慌乱地避开眼睛,想装作漫不经心,然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却还是泄露了心迹。

下地铁后是几百米的步行,两个人慢悠悠走在街上,倒也悠闲。越接近跳蚤市场,就越是感受到热闹来。

“这里大概有一千多个商铺,要是想细细逛完整个市集,大概要用一天时间。”

时悦好奇地看着街两边的店铺,除了各种画作之外,还有不少琳琅的古董家具、或复古或时尚前卫的装饰饰品、带着强烈设计感的珠宝,甚至还有各类乐器,奇形怪状的可携带式园艺植物、而让跳蚤市场更具有生活气息的,便是穿插在店铺中的各色小吃店,时悦走过,还有热情的土耳其烤肉店店主和她打着招呼。

与时悦在A大美术系看到的那些乱糟糟的跳蚤市场不同,这儿更像是规划严密整洁干净的游乐场,只要有心,总能在不经意间发现新奇的细节。

不规则设计带了魔法元素的披肩、十几年前的纪念邮票、航海纪念品、印第安人羽毛头饰、瓷器、形状各异的玻璃制品、历经时光洗礼仍旧闪闪发光的银器、画作、水晶吊顶、地毯、有着漂亮锈斑的青铜器、文物、名家书稿真迹。

时悦几乎目不暇接,这儿除了高级精品店铺外,还有露天摊铺,而拉着谢延逛了几家之后,时悦才发现,并非只有那些专营店铺里的东西才有收藏价值,那些露天摊铺上,虽然东西确实质量参差不齐,然而往往在杂乱的堆放中,也有非常棒的物什。

时悦正饶有兴趣地拿起一枚漂亮的戒指。

店主迎上来,热情地介绍起来:“小姐你真有眼光,这一款戒指是古董哦,是清末年间的,你看,这个铜制就是典型的清式的,这个雕刻样式,可以推断是从西域传来的款式,包浆也能看出是清末左右的。除了这款戒指,我们店里还有清朝年代大户人家里的旧家具、他们挂过的画作,虽然有些瑕疵,有点发霉,也不是名家所出,但大概是个古物,都是我们从不识货的这些人家后代手里低价买来的,你有兴趣的话,我们也愿意用个性价比高的价钱卖给你,毕竟这些东西也看个缘分呐。”

时悦想进一步走进店里再看看,然后谢延却拉住了她,揽着她的腰微微低下了头。

“是假的。”谢延在她耳边轻轻道,他的动作自然,从店主的角度看,就像是一对刚热恋的情侣忍不住不分场地也要耳鬓厮磨呢喃一般。

时悦讶然地抬头看了谢延一眼,店主不疑有他还在继续忽悠介绍,谢延也并没有戳穿对方,而是不动声色地揽着时悦出了店。

等到了街上,时悦非常好奇:“你怎么一眼就看出那是假的?”

谢延笑笑:“我和你说过,我父亲是从事艺术品拍卖工作的吧?他喜欢淘艺术品,他年轻时候就几乎把欧洲的艺术品交易市场、各类大型小众的跳蚤市场都走遍了。每次我都是跟着一起去的。所以也算一直出入这类的市场的经验。很多时候,被说的天花乱坠而且感觉确实像是古董的东西,其实是鱼目混珠,而很多不起眼的,反而是并没有被人发现的真品。逛这类的跳蚤市场,必须要眼光毒,否则也是很容易被人宰的。”

“你爸爸有看走眼的时候吗?”

“当然有,但不多,自从35岁以后,我爸爸在艺术品市场的名声就是从不看走眼,甚至还靠着对艺术品的鉴定能力淘到价值翻翻的古董。”谢延回忆起往事,语气也十分温和,从他的音调里,也能听出他对自己父亲的敬仰和尊敬,“我还记得他第一次靠着淘宝赚到第一笔丰厚收入的情况,都历历在目,那时候我六岁,跟着他一起去了纽约的跳蚤市场,那时候我家里条件也很普通,我们带的钱也紧巴巴的,最后逛了一天,我爸爸花了30美金买下了一尊佛像。我们拿给专家做鉴定,我爸爸确实眼光独到,这是一件16世纪的艺术品,虽然制作者不是名家,佛像保存上也导致有些瑕疵,但最终通过拍卖行,这尊佛像,卖了30万人民币。”谢延扭头朝她笑笑,“这笔钱是我们家的第一桶金,也是最初的投资资金,后来靠着这笔钱,我父亲又淘到了越来越多的东西,我们才有了如今这样的生活,我也才能受到更好的教育,有自己的事业。”

时悦有一些意外,在她的认知里,谢延家境一直富庶,她从没有想过他的父母也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积累到如今的财富和社会地位的,他也曾是个普通的孩子,而不是那些天生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富家少爷。她突然有些羞愧,最初在她的意识里,谢延的父母和谢延都是靠着祖上的荫蔽和遗产过着富有生活的,她突然意识到,谢延的父母也好,谢延也好,他们之所以富有,都是因为他们足够努力也足够认真地在生活,都有一技之长。谢延的父亲能够眼光独到地对艺术品进行鉴定,从事对专业性要求甚高的拍卖工作,而谢延除了各方面渊博的知识外,更是一位蜚声业界的年轻设计师。

她突然由衷地对谢延和他的家庭都生出了尊敬和仰慕。

“我说这些,其实也是想让你知道,我也不是那种偶像剧里高不可攀的豪门出身,我的父母都是靠着自己努力奋斗得到今天的生活的普通人,他们也并没有拿到天生的好牌,而是靠着自己努力打好了差牌,一步步自己成长起来的人。是和你一样的人。积极认真的去生活,这样的人总是会被欣赏和喜欢,也会被眷顾的。”

时悦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她突然意识到,谢延一直知道自己的顾虑,一直知道自己忌惮着家境落差如此大的两个人,能否走到一起,能否得到对方父母的支持和祝福。而此刻眼前这个英俊高大的男人,在用温和又最自然的态度,告诉自己,她和他是一样的,她和他的父母也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愿意奋斗和努力的普通人。区别只是谢延的父母和谢延已经成功,而时悦还在奋斗的过程中。他在这样一点一滴的细节里,告诉时悦,他的父母并不会不接纳他,打消她的疑虑。

时悦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她看了一眼谢延,对方的侧脸正逆着光,阳光在他脸上打出了一片美好的阴影,时悦的心里像是被洒下了一把种子,而谢延像是最适宜的春风和雨露,让这些种子都缓慢却坚定地破土而出。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不会因为家世问题造成虐啊盆友们。但是并不是就没有小虐了,也不是因为时春生的虐,反正我还是会对小悦悦下手的。不过剧情感觉后续还要写好几万字呢,原定的字数完结不了鸟。

今天没有牵手,明天放牵手(但明天没有延时…因为这章之后那章我还在改…以及存稿差不多没了…要开天窗了…大家做好准备…)写甜写的我很生无可恋啊!我要赶紧磨刀霍霍进入到小虐阶段!

第三十五章

然而温情的同时,时悦内心也生出了难以抑制的羡慕。从谢延谈论他父母的口吻,就能判断他生活在幸福美满的家庭环境里,时悦想到自己的家庭,也难免生出点遗憾和难过。

她叹了一口气,在她年少的印象里,她也是曾经得到过关爱和怀抱的。这些都是她不愿意轻易与人诉说的往事,然而今天的此刻,时悦却突然十分想讲给谢延听。

“我喜欢画画,其实是受了我妈妈的影响。”时悦顿了顿,“我妈妈喜欢油画,算是痴迷了吧,她没有系统的学过,机缘巧合接触之下开始的自学。以前常常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一画就是几个小时,最开始那些油画还能卖给别人当装饰品赚钱,所以我爸他虽然也骂骂咧咧,不满我妈整天弄颜料,但也没怎么大发作。”时悦讲到此处,语气也有些苦涩,“可是后来不行了,后来买的人少了,印刷的那些画质量看起来更高,价格又更便宜更好保存,我们这一片愿意买我妈画的就不多了。”

谢延温和而耐心地等待着时悦,时悦沉浸在回忆里,他并没有打断对方。

“其实我妈白天也上班,很辛苦,也打好几份工,但她没把多余的钱给我爸去喝酒,而是省下来偷偷买颜料,半夜偷偷去厕所里画,可是最后还是被我爸发现了,他撕光了我妈所有的画,倒光了颜料,砸掉了所有和油画有关的工作,还不停地打她…”时悦的声音有些哽咽,仿佛时春生当年把自己母亲殴打得鼻青脸肿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时候我很害怕,可是我什么也不敢做,我也不敢出来保护我妈,我和时亮也只敢躲起来,妈妈也不让我们出来,把我们关在房里,可是我们就算在门后看不到那些暴力的场面了,还是能听到皮带抽在身上的声音,还有她忍不住的痛哼…”

大概喜欢一个人就是对她的喜怒哀乐也会感同身受吧,谢延听到时悦克制隐忍的语气,忍不住心里升腾起火来,然而对于已经发生在过去无法改变的一切,他却也无能为力,他觉得既愤怒又无奈,既心疼又心酸:“你们报警了吗?”

时悦的语气却更为无奈:“报警的,我和时亮那时候都觉得报警妈妈就能得救了,但是根本不是,每次都是调解,我爸在警察和居委会面前态度好点认个错,说个以后不打人的保证,人家就和稀泥地走了,可警察一走,我爸就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打砸,久而久之,我们根本不敢再报警了。毕竟在传统风俗里,这常常被定义成家务事,外人是不方便插手的。一个女人结婚了,被丈夫打,和她走在街上,被陌生人打,是不一样的,被陌生人打是故意伤害,但被丈夫打就是家庭矛盾,好像婚姻就赋予了一个人伤害另一个人的权利…”她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心中那些负面情绪,“算了,不说这些。”

时悦和谢延此刻正走到一个油画摊头,这个摊铺非常难得的竟然没有人看守,只是非常有个性的在每幅画上贴着便签条标注着价格,摊铺前头放着一个收款用的碗碟,里面稀稀拉拉放着一些钱。而时悦几乎是一眼就被这里的油画吸引了。她忍不住蹲下身,摩挲着一幅幅画。

“真美,就像是刚从画架上拿下来一样颜色鲜艳。”她蹲在一副风景画前,仰起头来对谢延笑了笑,“我妈妈以前画的,就和这幅画一样美。”她讲起这些,语气也没自觉的温柔和骄傲起来,“我妈妈喜欢用明亮的颜色,她是个小镇里长大的人,包办婚姻跟着我爸打工才来的A城,一辈子没看过什么风景,但是画出的图却都很大气磅礴。”时悦手中的是一副新疆风情的画作,并不算技法多么突出,然而却胜在笔触鲜活,一眼望去,绵延不断的山脉似乎到了天的尽头,晶莹的雪峰耸立云间,草原茵茵,白色毡房点缀在一大片深浅不一的绿色苍翠里,整幅画的构图比例用了黄金分割,用色纯净,显得整幅画圣洁朴实又自然。

“你妈妈留下什么画作了吗?”谢延看着时悦,“我们可以把它裱起来,我的书房里还差这样一幅画。”

时悦摇了摇头,脸上带着遗憾:“没有留下一副完整的,几乎都被我爸撕掉或者烧掉了,尤其是我妈逃离这个家以后,我只从她的画架上偷偷藏下一副只完成了一半的,是画的我。”时悦摩挲着手里的画,她在画的右下角那些深色的绿色里发现了画家小小的签名,并非名家的名字,然而代表着这个画手的辛劳和表达,这又让时悦想起了她的妈妈,想起了那副妈妈为她画到一半的画。

“我妈妈一直觉得画完一幅画,作者在上面签字会破坏画作的整体美感,显得突兀,她买不起那种可以直接用的隐形颜料,只能自己调配,然后把自己的名字签上去。”时悦的语气此刻充满了回忆和淡淡的骄傲,“市面上的隐形颜料,原理大多数是油彩力有蛋白质这样的化学成分,在紫外灯光照射之前会喷洒特定的能和这些化学成分发生相关反应的药物。这种药物会和蛋白质结合生成有荧光反应的物质。但我妈妈自己调配的颜料,不是市面上那些药物喷洒了就能在紫外线下显示的,她的配方是独特的,必须根据她颜料、稀释剂和起稿剂的调配比例才能制作出让她的签名在紫外光下显形的药物。我小时候看到她调过好几次,每一次都觉得是像变魔术一样。”

“她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人。”谢延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真切的赞赏,他看了眼时悦,更为放缓了声音,“你很想她,是吗?”

即便现实生活让时悦拥有了足够保护自己的坚硬外壳,然而每个人的内心总有这样一片柔软的角落,即便变成了成熟的成年人,内心也永远珍藏着孩童时期的梦想或是希望。时悦一直是想念母亲的,她一直记得母亲温柔的手,属于妈妈的气息,她的微笑,她的隐忍,她谈论起油画时候仿佛被点亮的眼睛。

“我很想想她,但是又不敢想她。”

对这个答案,谢延有些意外:“嗯?”

时悦笑笑:“尤其是她刚走的那几年,我很怕想她,因为一想到她,我会软弱,会哭。”

时悦对这番话并没有解释,然而谢延却几乎是从她此刻的眼神和表情就读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假若完完全全只能靠自己,大多能咬牙一声不吭坚持走下来,然而一旦想到曾经自己也有人可以倚靠可以求助可以被保护,却反而容易软弱。就像蹒跚学步的孩童,如果自己一个人摔了跤,也不会哭,爬起来就是,然而如果是在亲近的家长面前摔了跤,却总忍不住会委屈到嚎啕大哭。人就是这样,一旦想到自己是有倚靠的,总免不了生出点娇气来,也免不了不能够足够决绝去应对绝境。

“以后你可以软弱,可以哭。”谢延轻轻地拉了一下时悦的手,“我的肩膀永远给你。”他有些心疼,但更多的是想要把眼前这个人保护在手里免受伤害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你可以娇气,想怎么娇气都可以。”

时悦的睫毛颤了颤,她抬头看向谢延,对方的表情认真而肃穆,这样的眼神看得她下意识想回避。

她轻声道:“可我不觉得你会喜欢娇气的人。我要是真娇气了,你可能就讨厌了。”

“我确实不喜欢娇气的人。”谢延诚恳地承认了这一点,然而他对后面的那句话却完全不能认可,“但你不一样,你是你,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你娇气不娇气,我都喜欢。”

时悦有些害羞,但还是忍不住微微露出了笑意:“谢延,你一直这么会说话吗?”

“直到遇见你我才变得这么会说话。”

时悦实在是无力招架,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一个横冲直撞的小男孩打断了。此时的跳蚤市场已经有些熙攘,时悦为了避开这个小男孩,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谢延想要伸手拉她,却还是晚了一步,她还是蹭到了不远处的邮筒上,那上面脏污的灰尘马上印在了时悦的裙摆上。

“我去厕所洗一下。”她却没露出什么不愉快的表情,反倒是笑笑,“现在的小朋友真活泼。”

谢延看着时悦走远,他甚至称得上有些陶醉,这就是他喜欢的女孩,这也是他为什么喜欢她的原因。经历过磨难和困苦,然而仍旧阳光而温和。

而等时悦回来的时候,她便看到谢延站在一边安静地等着她,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刚才你觉得让你想起你妈妈的那幅画,我买下来了,送给你。”谢延看着时悦的表情,笑着补充道,“不要拒绝,这幅画不贵,我知道你不会收贵重的礼物的。但这幅画你真的应该收下,也算是有缘。”

谢延的说辞完美无缺,时悦确实无法拒绝,她说了感谢,伸出双手想要接过那幅画,然而谢延却没有给她。

“你提着太累了,我帮你拿着,回去再给你。”

两个人在充满温情的气氛里继续逛着跳蚤市场,谢延大约从小耳濡目染,对这类的艺术市场确实了若指掌,他从能眼光独到地淘到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而他的好眼光不仅体现在淘宝贝上,也体现在观察时悦上,往往时悦只是微微多看了什么两眼,谢延心中便已了然。

走到一家泡芙店门口的时候,时悦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她只是轻轻扫了一眼抹茶泡芙,便并没有停留地朝前走去,却被谢延拉了下来,给她买了一个抹茶泡芙。

时悦拿到了她的泡芙,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因为我看到了你那种喜欢又想要的眼神。”谢延指了指时悦的眼睛,他的语气有些笑意和调侃,“我能很快分辨出你的这种眼神,因为我一直在等这种眼神,等有一天你在看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目光。”

“你这样讲,让我觉得自己之前那样拒绝你都是对你的伤害。”时悦眯起了眼睛。

“难道不是这样吗?”谢延的语气竟然真的带起了委屈,“所以你要不要考虑弥补一下?”

“唔。我考虑一下赔偿方案吧。”时悦三两口吃完了泡芙,带着狡黠的笑意,勾得谢延心驰神往,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蒙上了眼睛去推磨的驴,明明胡萝卜在眼前,然而吃不到,可即便吃不掉,胡萝卜的诱惑仍旧足够大到让他不辞辛劳去推磨。他知道时悦有自己的考量,他也知道时悦在等待真正成熟的时机。他也愿意等。

两个人在熙熙攘攘的跳蚤市场里走走停停,倒也惬意,这样市井的生活,放松又悠闲,令时悦意外的是,谢延这样看起来并不怎么具有生活技能,也不怎么接地气的人,竟然在砍价上意外的得心应手,他了解行情,也懂得艺术品鉴赏,外加除了对时悦外,对旁人总是表情冷淡,让人捉摸不透到底是有多想买,眼光毒,却不像一般人砍价死缠烂打,他言简意赅,砍起价来手起刀落,干脆利落。连时悦也不得不佩服。

从最初对谢延的刻板印象,到如今,真正深入地了解到身边这个男人的一点一滴,一起走过这些路途,时悦也觉得时光大概真是最好的雕刻师了,那个初见的神奇雨夜,大概是迄今发生在时悦生活里最美好的意外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其实在微信公众号有更新过了,不过我更新完那边就手头一堆事出差去了…今天在这儿补上,泪,连续拉了一个礼拜的肚子,昨天出差回家感觉整个人生无可恋

第三十六章

然而时悦没想到,人生的际遇永远无法预测,在谢延之外,冥冥之中还有更大的意外等着她。

距离她把参赛画作交给陈联安近半个月后,比赛组委会在网站公布了获奖名单。这次本赛一共收到中美青年油画家大约1500多幅油画作品,是关注非常大的一次赛事,由中美两国的知名油画教授、专家和画家组成评委会,对这一千多幅画作进行现场初评、复评,经过严格的层层筛选,并对入围复审的作品依次打分,最终产生名次。

“你到底刷开了没有?”一得到网站公布获奖者名单的消息,工作室里参加比赛的各位选手就不淡定了,争先恐后去网站上看名次。

“这个比赛关注度太大了,现在不仅中美两国的参赛者、油画爱好家,还有各国的艺术爱好者,艺术经纪,都在刷网页,你说怎么可能快?”

“我说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你那幅画,反正也不可能是第一名,从历年的比赛结果来看,一般美国人比我们的油画表达和技法都更好一点,前三甲一般都是他们承包的。”其中陈联安的一个男徒弟笑起来,拍了拍另一个的肩,此刻苏曼正经过,他朝着苏曼看了眼,笑嘻嘻地道,“要有冲进前三甲的希望,我们这里唯一可能的就是苏曼了。”

“刷开了刷开了!”有人激动地叫起来,“优秀奖的名单已经刷开!”

这次比赛设有四档奖项,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两名,三等奖三名,优秀奖二十名。所有获奖者都能获得一笔奖金,作为支持青年油画家的资金,而获得一等奖的,更可以得到主办方的邀请和资金支持去美国交流十天。

获奖名单刷开,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你看,我在这我在这,这次终于挤上优秀奖了,哈哈哈。”

“也有我,名次比去年提高了点。”

“啊!不是吧!今年又没有我!”

苏曼难得凑近了人群,那几个喜欢她的男孩便马上让出了空间:“苏曼你来啦,我帮你查查名次。”

苏曼笑了笑:“不用从优秀奖翻,你翻三等奖吧。”

她的语气相当自信,她的爱慕者被她直视着看了一眼,已经有些脸红心跳,马上手忙脚乱地看起网页来。

“苏曼,苏曼…”他一行行地看着,“三等奖里没有你…”,这下连苏曼也有些变色,她颇为紧张地我了握拳,中国青年油画家往日里最好的名次也仅仅止于三等奖,而这次这副参赛画作,她实在是下了很大的苦心,也有极大的自信…“苏曼!!我看到你了!!”正在苏曼有些犹疑不定之时,那个男生高喊了一声,“你真是太棒了!你是二等奖!整个参赛大赛画作评分排名第三!前三甲!可以去美国交流了!难怪之前三等奖里找不到你!”

这下众人都讶然和羡慕起来,赞美声和恭喜声不断,苏曼像是一个小公主一般被众星捧月地围在当中。然而面对这些恭维,苏曼在得意了片刻后,便收敛了心情,她反而转了转头,没有理睬这些喧嚣的声音,直直地朝站在包围圈外的时悦看去。

她朝着时悦挑衅地笑了笑,然后拍了拍身边男生的肩膀:“啊呀,你快给时悦也查查,你们真是的,都围着我,害的时悦都没办法过来查名次了。”

这样一句话,虽然轻描淡写,然而却把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时悦身上。这个新来的非科班出身学员,此刻想低调也没有任何办法。而对于时悦,即便不少男生因为她的脸蛋而对她颇有好感,态度也很温和,然而涉及到画画上,这些对时悦友好的男生心里,也多半是不以为意的。因而此刻苏曼朝着时悦发难,这些男生心里多有些同情。

“要不让时悦之后自己查吧。”

有人有心想帮时悦解围,不想让时悦当众出丑,然而苏曼却傲慢地阻止了:“这怎么行呀,你不查我来帮时悦查好了。”

对方拗不过她,只能开始查询,优秀奖名单里果然没有时悦,他抱歉地看了时悦一眼:“时悦第一次参赛,比赛经验可能还不足,这次优秀奖里没有她。”

时悦抿紧嘴唇,并没有说话,然而她的脸色也有那么一些苍白和紧绷。被人羞辱并不让她觉得难过或者气愤,只是听到优秀奖名单上没有自己,她到底是有些打击。

然而苏曼并不准备就此放过时悦,她拿出了痛打落水狗一样的气势,故作惊讶道:“时悦可是谢延特别举荐来的,都没按照一般陈老师的招生流程特别录取的呢。优秀奖里当然没有时悦啦,我们应该去三等奖二等奖里找她名字呀。”

她拍了拍正在查获奖名单男孩的肩膀:“三等奖二等奖里有吗?”

那个男孩聚精会神盯着屏幕,他愣了愣,然后惊愕地抬起头,疙疙瘩瘩道:“三等奖和二等奖里都没有。”

苏曼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怎么会?陈老师这么特别招收的学员…”她用颇为友好和怜悯地态度看了看时悦,“不过没关系,下次再接再厉吧。”

她原意是想给时悦一个下马威,她憎恨和嫉妒谢延看着时悦时候的认真和脉脉温情,她在内心里看不起没有经受正规科班教育的时悦。

然而时悦并没有她预想中的窘迫和羞辱表情,她看起来脸色有一些苍白,但仍旧镇定自若。而苏曼还没来得下一轮攻击,就被查名次那个男生激动的声音打断了。

“时悦!你是第一名!一等奖!”大约因为情绪激烈,这个男孩子都站了起来,他转身看着时悦,眼睛里全是崇拜和敬仰,“你真是太厉害了!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中国参赛者能拿到第一名的。”

这个结果,苏曼措手不及,众人也惊愕万分。他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非科班出身半路出家的年轻女学生,除了漂亮的脸外,也有非常漂亮的画技。

“真是厉害。难怪陈老师破格录取。”

“哎,你让让,我也想看看时悦的画。”

“恭喜恭喜!”

刚才还围绕在苏曼身边的赞誉和瞩目,便飞快地转移到了时悦这位新晋一等奖得主身上,争抢恐后在大赛官网上看着被公布的时悦的一等奖画作。而时悦被他们围着,看着他们脸上与刚才相似的喜悦和激动,内心却有些好笑。

他们在高兴什么呢?他们在赞叹什么呢?他们在和她假装熟稔什么呢?

人就是这样的生物,上下嘴唇两张皮,黑白是非荣辱真假也不过在一碰一合之间。你若靠着几十年如一日艰苦卓绝的努力成功了,在他人嘴里,便成于坚持;若是失败了,同样的事实,他人的评判里,又会变了模样,几十年努力,便不再是坚持,而是偏执。时悦很清楚,如果她没有得奖,多半在他人嘴里,便是靠着特殊关系荫蔽而开后门的学生,得不了奖那是原形毕露,远非此刻他们夸赞的“果然是陈老师特殊录取的高材生”。

对于眼前这些嘈杂的称赞,时悦实际上还是处于恍惚中,她的内心还有些愣愣的,直到此刻,才有了些夺得一等奖的真切感,手指和大脑似乎才重新运作起来,她的情绪才正式上线,在仍旧镇定的表象下,她也终于内心悸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