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悦在手术和包扎时都是昏迷的,因而她自己并不清楚自己右手的伤势,这几天的恢复期里谢延也非常注意让她和网络隔绝,然而某个不知道实情,看着时悦无聊想逗她开心的护士,在时悦的央求下把自己的Ipad借给了时悦。

谢延刚出去买了个时悦点名要吃的甜点回来,就看到时悦呆滞地坐在床上,眼睛里含着大颗大颗的泪珠。谢延一进门,她就抬起头,眼里噼里啪啦砸下来。

“谢延,我的右手不会好了是吧?”时悦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看到了视频,那一整段的视频,我的手被烧了那么久,都被烧成那样黑乎乎的了,还能好吗?那么严重的烧伤,就算能提得起画笔,但还能灵活的创作吗?”

谢延无法回答时悦的问题,他只能紧紧抱住时悦,亲吻她流泪的眼睛。

“时悦,就算不画画,人生里还有很多很美好的事情,你还是我的时悦。”

时悦的眼泪却仍旧止不住:“可是我想要画画啊!谢延,我想要画画。”

谢延的心里是巨大的难过和心痛不忍,他的时悦,一直意气飞扬前途无量的时悦,最热爱也最有灵气的油画事业,就这么被派克这个垃圾给毁了,然而面对这样惨痛的现实,他却无能为力,即便花再多的钱,请来世界最顶尖的医疗团队,也无法逆转时悦右手所遭受的伤痛和后果。

日子一天天过去,烧伤病人最痛苦的是术后的愈合,谢延看着时悦大把大把吃着止痛药,换药,结疤后的瘙痒,忍受着疼痛,更多的是因为严重烧伤而带来焦虑和自卑心理。时悦的伤势恢复的不错,可随着她右手的恢复,她的心情却越发焦躁和低落。

“时悦,派克已经被公开审判了,你揪出了他背后的一大串造假利益集团,因为涉案金额巨大,他这辈子怕是都出不了监狱了,他再也没办法伤害你了,你不用再害怕了。还有一个好消息,主治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之后只要定期过来复检做一些手部复建运动就好了。”

当谢延把这个消息分享给时悦的时候,时悦却完全提不起劲,这两天来,她都精神萎靡地躺在病床上,用床单盖住头,对谢延时亮等的探视,也只是非常勉强地回应着,不时发呆般地盯着窗外。对时悦这样的反应,谢延是温柔而包容的,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一直非常温和地引导着时悦振作起来,然而时悦只是沉浸在失去右手绘画能力的悲痛里一直出不来。

谢延觉得,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因为谢延对于时悦这一次的低落,并没有再温和地纵容,他走过去,掀开了时悦蒙在头上的床单。

“时悦,我想我们要谈谈。”

床单下时悦的眼眶还是红的,脸颊上还有泪痕,谢延轻轻抚走了那些温热湿润的液体:“时悦,你在害怕什么?”

时悦却有些闪躲,她把自己的身体往床里再缩了缩,可怜巴巴泪眼婆娑:“谢延,我不想谈,我的右手已经这样了,我未来还能干什么?一个画家失去了画画的手,就等同于残废了。”

看到这样的时悦,谢延想一把把她拥入怀中细心安抚,然而他不能,他强迫自己压下对时悦心软的情绪,强行摆正了时悦的头。

“时悦,听着,右手受伤的人是你,我知道你难过,但我心里也不好受,我这辈子没尝过那种感觉,你看着可能觉得我很冷静,那是因为我不能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吓到你,我心里其实快难过疯了,那段视频我只看了一遍,应警察的要求才艰难地看完的,这些日子来,那画面里的每一个场面,我都没法忘记,你受了多少罪,你多疼,我就有多恨派克。可是生活不是你沉湎在过去,难过伤心就会向前的,不是你情绪崩溃了,生活就能停止了,不用去面对未来了。”谢延摸着时悦的头,他的声音甚至有些不受控制的哽咽,“时悦,我爱你,我想给你全世界最好的东西,你值得,但是你现在却自己先放弃了自己。”

时悦这些日子累积的烦闷和无奈也随着她的泪水倾泻了出来:“谢延,我的右手不能用了,我喜欢画画,画画是我的命,可现在我没法画了,我没有其他任何技能,我没有上过正规的大学,我什么都没有,这一切好像是昙花一现,我又被打回了原形,又变回了和你相遇之前那个什么也没有的人。现在的我拿什么和你站在一起呢?”

谢延这一次决定狠心到底,他没有安慰时悦,而是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几幅画作。

“这几幅画你觉得怎么样?”

时悦抹了抹眼泪:“画的比我技术精湛多了。”她说完,又想起自己一辈子没法再进步再画出这样的画,更加伤心起来。

“这幅画的作者是陈晓欢,也是一个女画家,她和你一样,出身的家庭也不富裕,但是热爱油画。但她又和你不一样,因为她在八岁时在一场意外事故中就失去了双手,可是她还是喜欢画画,从来没想过放弃,她开始用嘴叼着笔画,用脚趾夹着笔画,她画出你眼前的这幅作品,比平常正常人要多出三四倍的时间,嘴和脚需要交替使用,非常累,往往画完全身都汗湿了,也因为作画姿势不雅,被一些没有怜悯心的人和媒体嘲笑讽刺过,可她从没放弃过。”

“时悦,从来不是生活让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是你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就算没有了右手,你就是个废人了吗?你明明可以振作起来,好好复建,练习用左手作画,也或者可以凭借你油画中练出的审美,去做其余事,做设计,承办油画会展,甚至做油画拍卖工作,你有那么那么多的可能,你却说自己没有未来了?你确实遭遇了不幸,但你是最不幸的人吗?这个世界上艰难的事情有很多,你要做的就是,不要被这些事打倒,咬着牙走下去,让我陪你一起去探寻你人生里更多的可能性和未来。我喜欢的时悦不是现在这样会放弃自己的人。我想要我喜欢的时悦回来。”

时悦的眼泪不断无声地流下来,她拼命咬住嘴唇,然而还是有哭声不可抑制地流泻出来。

“谢延,如果你喜欢的时悦回不来了,你还会喜欢现在的我吗?”

时悦的眼睛含着泪水,样子狼狈极了,却还要拼命忍住不敢放声哭出来,谢延终于忍不住,俯身细密地亲吻她的额头、鼻尖、眼睛和脸颊。

“你是我要共度一生的女人,其实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只是我还是想要原来的时悦,因为如果你回不来的话,我会很难过,很自责,因为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才造成了这一切。”

时悦抓住了谢延的衣襟,紧紧不松手,仿佛松手了谢延就会跑掉一样,她紧张而害怕地盯着谢延:“你真的不会走吗?”

谢延无奈又纵容地叹了口气:“真的不走。”他又亲了一下时悦的嘴唇,“别忍着,想哭就哭出来吧,出事情以后你都没有放声哭过,时悦,你是可以哭的,你可以在我面前表现出你全部的情绪,那都是安全的,我不会走,我一直在。”

时悦终于忍不住,她一直是感情内敛而克制的人,在被解救之后,也从来没有纵情大哭过,然而此刻在谢延怀里,她却生平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哭出了一直以来的压抑、恐惧、不安、害怕和委屈,直到哭到脱力,她缩在谢延的怀抱里,把脸埋在谢延的衣服里,贪恋地呼吸着谢延身上的味道。然后她抬头用红着的眼睛看了眼谢延。

“我不要你难过。”

时悦的声音还有些抽噎,然而她的语气却很坚定,她又重复了一遍:“谢延,我喜欢你,所以我不要你难过,不要你自责。我要变回让你开心的时悦。”

谢延别开了头,他不想让时悦看到,这一刻,他的眼里也有泪意,他只是加深了这个怀抱,紧紧地拥抱着他的爱人。

第五十一章

时悦终于出院了,然而她右手的恢复,还会是很长的路途,陈联安、苏曼等人都来探望了她,安慰鼓励着她,时悦都一一笑着感谢,然而只有谢延知道,时悦的微笑背后,有着怎样的失落和羡慕,她羡慕着苏曼,羡慕着陈联安工作室里所有还能作画的人.

“时悦,有时间帮个忙吗?”谢延递了杯热巧克力给她,顺势自然地亲了下她的鼻尖,“我最近在设计我房子的装修,但是对很多颜色搭配和组合上,还很拿不定主意,你有兴趣给我做顾问吗?”谢延挑了挑眉,生怕时悦拒绝,“就是那套在你手里买下的房子。”

时悦抿了口热巧克力,嘴间尽是甜蜜,她努力扫去无法画画的阴霾,笑起来:“你这样看我,还用热巧克力贿赂我,甚至都用美色攻击了,我能不答应吗?”

“你可是因为这套房子的成交拿到高额奖金的呢。”谢延看着时悦心情好,自然心情也明亮起来。

“所有的售楼都会因为成交拿到奖金提成呀,可是就我最不划算了,你看,还要继续房子装修的售后。”时悦眨了眨眼睛,“而且是在我离职很久之后。”

谢延忍不住弹了弹她近在咫尺的小巧耳垂:“你可不是作为售后参与房子的设计的。”他凑近时悦的耳朵,轻言低语,“你是作为未来的女主人。”

时悦的脸瞬间全红了:“喂!谢延!”

谢延却全无不好意思,大大方方的:“这是未来我们的小窝呀,谢先生的设计意见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谢太太的呀。”

时悦虽然赧然,然而在谢延的鼓动下,最终还是参与起房子的设计装修起来。她并不懂装修,本以为只需要自己提点意见,却发现谢延在确定好设计方案后竟放心地将现场监工等工作都交给了她,而真正开始装修,时悦才发现这可真是件麻烦事,细节繁琐。谢延不想用墨守成规的方式装点这个屋子,他想要充满前卫现代的设计感。尤其在未来的儿童房上,谢延拉着时悦逛了不少装修市场,那些生产链上如出一辙的墙纸让两人都不甚满意。

“要不索性你在墙壁上直接作画?”

当谢延做出这个提议的时候,时悦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的右手受伤以后,时悦从没有尝试过再拿起画笔,她知道手没有恢复好,她根本没有自信再拿起画笔。

谢延沉吟了片刻,才道:“那这样吧,我请一个画手过来画,你帮忙监工盯着,她有画的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指导下。”

时悦点了点头。然而她没想到,一向靠谱的谢延,这一次竟然做了件相当不靠谱的事,陈联安工作室里有这么多可靠的画手,可谢延却找了一个毛手毛脚技法也不专业的画手来画儿童房的墙壁。

在对方第五次画变形一个长颈鹿之后,时悦终于看不下去了,她的右手还是无法灵活作画,因而她只能尝试着用左手拿起刷子。

“长颈鹿的脖子你画的太长了。”时悦示范着,“还有你看这里,颜色处理的不好,红色配绿色,视觉效果都太强烈了。”

一开始她只是稍微示范一下,就把工作继续交给画手,然而画手的频繁出错和手法稚嫩,让时悦最终忍不下去,她越来越多地开始亲力亲为,而因为一整面墙都像是画布一样可以自由作画,虽然是从没有用来作画的左手,却能用更大的笔刷发挥,时悦凭借着之前的基础,即便动作比常人慢,但也能画出她满意的色块和图像。

渐渐的,她便完全被这种创作吸引了进去,自己忘情地用左手缓慢而坚定地在墙壁上画着,她按照自己内心的想法创作着墙面画,阳光、鲜艳明亮的向日葵,悠闲的长颈鹿。

谢延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时悦换上了工作服,认真的仰着脖子,一笔一笔费力但仔细地用左手在勾勒着一大朵向日葵的线条,她的身上沾染上了油彩,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左手用的十分不灵活,必须画几笔停下来休息下,看一下画面的构图,然而时悦几乎忘情地投入在其中,连谢延的到来也没发现。

谢延请来的画手看到谢延,想要打招呼,谢延却对她笑了笑,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

这一刻,谢延觉得动容而温暖。他并不是不能找到足够好的画手,也完全可以自己负责房子装修的所有事宜,然而他却选择了把事情更多的丢给时悦,让她参与进来,也特地在请画手时候和画手沟通,希望对方能故意画错,故意显出笨手笨脚的样子。他了解时悦,时悦对绘画上有些完美主义的强迫症,她会看不下去的,只要对方一直出错,时悦最终会忍不住自己上场。

而谢延猜的一点不错。

比起精神不振的在家里养病,这样忙碌起来的生活,反而让时悦脸色更加健康红润精神面貌更加阳光起来。她需要忙碌着,需要有事情可做,来增加自己的自信和社会认知度,她更需要一个契机,重新战胜心情的自卑和畏惧,重新拿起画笔,用左手拿起画笔。

谢延从来不相信等待,无论何时,他都无法认命地等待什么命运的契机,相反,他为时悦制造契机。

绘画是她的梦想,他就把梦想重新还给她。

在一边静静看着的女画手心里也情绪涌动,她对这个正用左手绘画的女孩充满了艳羡,她记得谢延第一次找自己时候的样子,这个男人英俊高大而富有,然而他态度诚恳甚至谦卑,他希望她能配合自己演一场戏,只为了让自己心爱的女孩重新振作起来。而谢延此刻看着时悦的眼神说明了一切,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他的眼里只有时悦。画手轻叹了一口气,她轻轻走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这两个相爱的人。

谢延也没有打扰时悦,他只微笑着轻轻靠在另一侧墙壁上,安静地看着时悦作画,直到她画完最后一片叶子的脉络。

“谢延?你什么时候来的?”时悦转身开始收拾油彩,才发现了谢延。

“你开始画画了。”

时悦望了眼墙壁,有些不好意思:“还好只是这样的卡通类型画,不是油画和素描,我的左手没有训练过,画得也还是不太好,但我不得不和你告状,你请的那个画手,还是个纯新手级别,让她来画墙壁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谢延笑了:“还是我们家的更靠谱,画的真好。”

时悦的眼睛亮了亮:“真的吗?”

谢延用力点了点头:“真的,画的真的真的很好,你的左手画图水平可能已经比很多人右手的还高了。而且因为是左手,用笔习惯不同,画出来的东西反而比右手更多些独特性,你真应该早点开发你的左手,潜能大大的。”

时悦顾不上自己手上还有油彩,就拉着谢延走到了墙壁边:“对了,你看看,从这个角度看,这个小狮子画的眼神有没有一点不够可爱?”

谢延一本正经地盯着墙上毛绒造型的小狮子:“没有啊,明明和画它的人一样可爱。”

时悦倚靠在他肩头,咯咯咯笑起来:“这么会夸人的你也很可爱。”

谢延心里充满了欢喜,这间儿童房的采光非常好,此刻阳光通过落地窗洒满了房间,他揽着时悦的腰,两个人一同站在这一副明亮的画面前,时悦的眼里充满了光,和他一样,对未知的未来和生活,又充满了期待。

谢延低头啄了一下时悦的额头,时悦虽然没有说出感激的话,但她也知道,谢延为自己能够重新振作,是多么的高兴。她抬起头看了眼谢延。

“所以现在是你喜欢的那个时悦吗?”

谢延却卖了个关子,他表情刻意严肃地摇了摇头:“不是我喜欢的那个时悦。”

时悦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嗯?”

谢延笑着把她抱进怀里,轻声道:“是我爱的那个时悦。”

时悦笑起来。

第五十二章

时悦重新拿起画笔后,虽然还是只能进行简单的一些大色块和大线条处理,但于她而言,已经非常感动。她一个人承担了儿童房里的四面墙,兢兢业业画完了一个阳光可爱的儿童房。谢延本担心她画完了墙壁之后又会觉得无聊,却不料时悦还真和装修杠上了。她开始认真地去逛各种家居用品店,大到沙发床,小到厨房里的每一样小摆设,她都认认真真地研究着,而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即便右手无法画画,左手也仍旧笨拙,可她其实从未真正离开过绘画。建筑、设计、色彩搭配、室内装潢、甚至家里一盆插花,都涉及了美学、色彩学,以及图形的组合,这都是绘画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其实每一个设计,都可以当做是绘画的延伸?所以建筑和绘画本来就是有交叉的,如果用不同的眼光看世界,生活里所有的元素都充满了奇思妙想的美术图形还有神奇的色彩组合。怎么说呢,就是突然觉得,万物都有联系,真的很神奇。”

谢延笑着摸了摸时悦的头,时悦永远带了一种天真的孩子气,让他觉得想要去保护,又忍不住想靠近。

“所以你之前怎么会担心未来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呢?只要有美学天赋,生活里处处都是图画呀,你看儿童房里简单的色彩调配,就是一种创意操纵,你做的不是很棒吗?”

时悦用力点了点头。

“走,带你去吃饭。”

时悦跟着谢延到了一家古色古香的餐厅,每个包厢之间都用屏风隔着,墙壁上挂着山水画,环境幽静典雅,谢延点了菜,口味也相当不错,清爽而不油腻。

“对了,你妈妈最近想约你吃个饭,想和你好好聊聊,你有空吗?”谢延语气温和,“她可能没多久就回重新回美国了,在回去之前,你愿意见见她吗?”

时悦沉默了片刻,终究摇了摇头,她的语气有些自嘲:“她想见我有什么意义呢?去满足她自己内心完满的愿望吗?一定要像是童话故事一样我原谅她吗?律师已经帮她搞定美国的合法身份了,她往后再也不用过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她能画出媲美真迹的画,将来也不愁在美国找不到工作。想找我聊,不过还是为了她自己吧,好让自己内心的愧疚来的少一点。”

时悦垂下了头:“谢延,我做不到,我没法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她那么多次,她没有为我和时亮做过任何事。”

“你只要知道,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会向她转告这些事。”谢延微微笑了笑,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屏风的另一侧。

谢延其实早已预知了时悦的反应,然而时悦母亲却坚持要听到时悦亲口的拒绝才甘心,在对方苦苦哀求下,他答应替她最后与时悦沟通一次。谢延因此特意订了这间餐厅,这个包厢是个联通的双包厢,时悦的母亲安静地等在另一个包厢中,没有开灯也没有发出声音,因而时悦根本以为对面没人,能够说出内心所想,而时悦母亲也能透过屏风清楚听到时悦和谢延的聊天内容。

此刻时悦母亲的心情相当难以形容,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发出任何哭泣的声音。这次回国,是她第一次见到时亮,然而通过谢延去认亲的时候,时亮的反应却相当的陌生和冷淡。

“我只有姐姐,没有妈妈。”他根本不愿意与她坐下来聊聊,“我在被时春生打的时候,只有姐姐保护我,从没有妈妈!我读大学没学费的时候,也只有姐姐牺牲自己把机会给我,没见到有妈妈来帮我。” 他的态度比时悦更加激烈,“我妈妈早就死了!别到现在来装什么是我妈妈!”

时亮脸上的冷漠和愤怒表情她到现在都记得,她离开的时候,时亮更加小一点,因而对她更加不亲厚,男孩子也更加情绪激烈,时亮对她甚至有隐隐的恨意和敌视。

这么多年,他和时悦从没有过母亲,他们是靠着互相舔舐伤口互相汲取温暖互相抵抗暴力和贫穷,才艰难地走到了如今的这一步。

又想自私地成全自己,又想平白享受天伦之乐儿女情长,鱼与熊掌,这本来就是不可兼得的。

在美国这些年的漂泊生活,时悦的母亲尽量去淡化被自己抛在身后的一双儿女,然而命运又让他们重新相遇了,一步步,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过去的错误和造成的伤害,她竭力想要弥补,然而对方并不接受。

“你如果遇见我妈妈,还是让她尽早回美国吧。免得我爸要是撞见她,又要闹得天翻地覆了,他肯定会继续动手打人的。”时悦顿了顿,还是开了口,“最近他从新闻上得知我之前住院的医院,天天喝醉了去闹事,前几天有一些无良的新闻媒体找到他,说要采访残忍视频被烤手的当事人父亲,他得知接受采访会有钱,还夸夸其谈地接受了拍摄,最后还给了记者自己的账号,说要从社会募集资金给我治手。”时悦的语气听起来有一些苦涩,“这些事你都没和我说过,但我知道最终我父亲那丢人的采访是你帮忙找人阻止播出的。”

“时亮还说,他跑到你单位楼下去闹事。”时悦有些难过,也有些无助,“这些年我和时亮都生活在他的阴影下,可是他是我们的父亲,如果只是遇到了一个讨厌的同事、合作伙伴,甚至糟糕的男友,都可以拍拍手离开,唯独我们没法自己选择亲人。”

“没关系,他以后不会有力气再来打扰你,他会老的,时悦,不用害怕。一切都有我。”

“可是坏人变老了,还是坏人啊。”时悦的语气有些迷茫,“他会一直缠着我和亮亮,不让我们安生,也不让你安生。”时悦充满了抱歉和难过。她仍旧深深的自卑,她的右手废了,她什么都没有,却有这样一个父亲,让他面对谢延也抬不起头来。

谢延不得不安慰了时悦很久,又转移话题讨论了最近新出的一个设计展吸引住了时悦的注意力,才让时悦不再愁眉苦脸,重新露出笑容来。

而等谢延送走时悦,回头去另外一个包厢的时候,时悦的母亲已经不在那里了。谢延望着空无一人的包厢,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概人生便是如此吧,错过的都已错过,失去的也已经失去,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一个破镜重圆的结局。

第五十三章

随着右手的恢复和时悦左手的锻炼,她的心情变得越发平静而安宁,右手无法画画,她就利用这段难得的空档看书,从古典艺术史看到现代艺术创新,除了油画,她开始关心更多的东西,摄影、舞蹈、烹饪。她原本以为离开油画她的人生便会自此坠入黑暗,然而正相反,她仍旧觉得每一天充实而饱满。

谢延和她说过的,努力生活的人,永远不会被生活辜负。

然而正当一切如水般温和地推进时,时亮的一个电话打破了这种平静。

“姐!时春生被抓了!他被抓起来了!”与平常的家庭不同,面对自己的父亲被抓,时亮的声音里不是担忧,而是兴奋和激动,“他终于被抓起来了!”他颇有一种松了一口气放下了个大包袱的畅快感。

时悦急急忙忙赶回家,才发现原本那条鲜少有人来往的小巷子,被警车、救护车,还有围观的人群堵的水泄不通。时悦必须很费力地扒开人群,才终于见到了在与警察交涉的时亮。

时悦来的时候,救护车正好开走,然而地上还有血迹。

时悦有些胆战心惊:“亮亮,你身上受伤了吗?”

时亮摇了摇头:“姐,我没事,不是我。”

“那怎么回事?”

“时春生捅了人。这些血是那个人的,不是我的,我也是听隔壁小毛给我打电话说出事了才赶回来的。”

“放开老子!老子捅死那个臭娘们!”时悦扭头,时春生嘴里骂骂咧咧的,正被警察扭住了手臂押送进警车里。

时悦心里一惊:“他捅了谁?”

时亮有些尴尬,他移开了目光:“就一个女的。”

“到底谁?”

时亮终于不得不说了真话:“就是一个女的,之前你的右手受伤,天天来你病房门口蹲着送炖猪蹄的那个,自称是我们妈妈的那个…”

“严重吗?”时悦攥紧了双手,“被伤的严重吗?”

“时春生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发狂了,捅了六刀,我刚才听警察说的,都在腹部,血流不止,不知道到底伤及内脏没,要等去了医院才知道。”时亮有些踌躇,“姐,那个女的,不是我们妈妈吧。我们妈妈早就失踪了,这么多年不回来找我们,估计早就去世了吧,不会再来找我们的了。”

“去了哪个医院?”

“就是你治疗手的那个。我已经电话告诉谢老师了。”

时悦再也顾不上和时亮再解释什么,她赶紧打了车,然后飞快地往医院赶去。

时悦是在急救大厅里看到自己母亲的,因为过度失血,她的脸色惨白,精神也有些涣散。

“妈妈!”时悦跟随着推她进手术室的医护人员,她紧紧握住了母亲的手,“妈妈!你不要睡着!你一定要好起来!”她到底并非铁石心肠的人,此刻看到自己母亲如此无助地躺在病床上,眼泪便不自觉滚了下来。

早已赶到的谢延抱住了她:“会没事的。”谢延捂住了时悦的眼睛,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母亲浑身汩汩流血的场景。

“阿姨,我已经为你联系了最好的医生,会没事的。”他挡住时悦,望着时悦母亲被送进手术室。

时悦的母亲却朝他露出了笑容:“我一直想和悦悦还有亮亮说一句对不起,我之前没为他们做过什么,这就当做是我为他们做的唯一一件事吧。”

她虚弱地说完,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只留时悦和谢延紧张而焦急地在门外等候。

没多久,时亮也赶了过来,三个人只能一起等待着,直到手术室的门打开,主刀医生走出来。

“患者被捅了六刀,导致脾脏破裂摘除,但是幸好没伤害到其余脏器,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但因为失血过多,还很虚弱,等休息一晚你们就可以去探视了。”

听到母亲的情况稳定,时悦终于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