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解语见这喜娘说话有趣,也笑了一下,拿过那玉梳仔细看了看,突然似心有所感道:“赌书消得泼茶香,当初只道是寻常。”话音一落,连安解语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就将玉梳又递还给喜娘。

那喜娘接过玉梳,便给安解语打散了盘起的发髻,开始给她梳头,又嘴里念念有词道:“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安解语听着这些话,不知怎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范朝风躲在屋外的树上,从玻璃窗里,看见那喜娘拿着自己买的梳子,给解语梳了头。等梳完头,又将那梳子,插在了她梳得高高的发髻一旁。便又给她带上凤冠,蒙上盖头。

一幅绣着鸳鸯交颈的大红缂丝盖头,将屋里屋外的两个人,隔在了两个世界里。

范朝风再次深深地看了屋里的安解语一眼,终于转身腾跃而起,往安府外飞跃而去。

不多会儿的功夫,安府门外,已是锣鼓喧天。上阳王的十六人抬大红花轿,已是在五百精兵的护送下,停在了安家的大门外。

安解语穿着大红的喜服,盖着大红的盖头,拜别了安老太爷,和娘的牌位,就被安解弘背着,从安府的正屋门口,一直到了安府的大门外面。

范朝晖今日早晨才赶回上阳。虽然一夜没睡,依然精神抖擞。他早早地回王府内院换了新郎喜服,又催着花轿,过来迎娶他的新娘。

安解弘将安解语放下,范朝晖已是下了马,大步上前,将安解语横抱起来,放进了花轿里面。

安解弘神情复杂地在一旁看着,就发现王爷一向不苟言笑的清俊面容,如今却是压也压不下去的喜气盎然。

安解弘心下黯然,便只对范朝晖拱拱手,就退到了一边。

范朝晖眼里只有穿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子,并未注意到安解弘的神情有异。便也只对他拱拱手,就上了马,带着花轿走了。

长街的这边,上阳王的花轿,正在吹鼓手后面,慢慢地绕上阳城街道环行一周,又往王府里抬去。

上阳城外通向青江码头的小道上,一匹快马正飞奔而去。

范朝风骑在马上,脑子里回想出当日的一幕幕:他和解语成亲的时候,穿着大红的喜服,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解语的花轿旁……掀开盖头,他看见解语红晕羞怯的小脸……翌日晨妆,他给解语画上柳眉……他们去范家别庄打猎……他们在……大夫说,他小时候中的毒,十分阴损。中了这种毒的人,若是不想等死,要么自己神功盖世,能自己运功将毒逼出,要么,解药里一定要有“雷公藤”这味药……他居然吃了这么多年的“雷公藤”

范朝风心如刀绞,却是不断告诫自己:从今日起,范朝风就真的“死”了。——世上再无范朝风此人

上阳王的花轿锣鼓,已是到了上阳王府内院的正厅门前。

上阳王范朝晖红袍金带,高大魁伟,站在大红花轿旁,伸手进去。

只见花轿里面,伸出一只如玉的纤手,轻轻搭在了上阳王蜜棕色的大掌之上。

上阳王亲自将新娘从花轿里扶了出来,一旁赶过来想搀扶新娘子的喜娘,不由有些尴尬的站在一旁。好在她还机灵,便赶紧地在旁说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利话。

范朝晖听了,嘴角翘起,只觉得这是从古至今、天上地下、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儿。

众宾客看着上阳王一向威严到不苟言笑的样子,如今竟有这等喜色,不由也都莞尔。

这边范朝晖便携着安解语的手,进了内院元晖楼的正厅。

正厅里,红烛高烧,一个大大的大红镏金“囍”字,贴在正堂上,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一对新人到了堂上,傧仪正要宣礼,堂下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慢着”。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 怨憎会

※正文351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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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堂下的人,都被这声大喝震住了。

就见正堂的门口,进来一群人。

当先两人,却是身怀六甲的象州王世子妃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

后面跟着象州王世子谢顺平,以及象州王府的随从。

大声呵斥出声的,正是那穿着一身簇新黑色妆花褙子、满头白发的老妇。

众人便见她大步走上堂前,对堂上的新郎新娘道:“王爷和这位妇人,今日不能拜堂”

堂上的来客尽皆呆了。都看看喜堂上那个虽衣衫光鲜,却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妇,又看看旁边穿着一身大红织锦,编绣彩凤,金丝炫身,大红盖头盖着的新妇,都不由生了花无常好,月无常圆,人事无常,沧海桑田之感。

范朝晖看着这个越走越近的苍老妇人,只一眼便认出来:这就是程氏

还未等范朝晖发话,象州王世子妃已从那老妇身后走出来,朗声道:“各位宾客,我乃谢地象州王世子的世子妃。我娘亲是我爹爹上阳王的原配正室。这位老夫人,乃是是曾经救我娘亲一命的黄夫人。当日我娘从象州回上阳的时候,遇到青江突发洪水,掉到水里。被这位黄夫人救起之后,大病一场,一直在她家养伤。如今见事情紧急,我娘亲才托这位黄夫人亲自过来一趟,以免我爹爹,和我四婶婶,犯下滔天大错”

范朝晖沉默不语,慢慢走过去,将堂上的安解语挡在了他身后。

程氏看了,心里更是火大。可她自从遭了那劫难之后,已是今非昔比,面上就一派云淡风轻道:“王爷,老身黄氏,奉大夫人之命,有几句话,要带给王爷。王爷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听呢,还是去后堂,单独听一听?——王爷听了之后,可以再做定夺。”

听了程氏的话,范朝晖怒视着程氏,两手捏成了拳头,骨节啪啪作响。

程氏对他视而不见,就走到一旁,看着那一身大红嫁衣,站在范朝晖后面,亭亭玉立的新娘子道:“这位夫人,你夫君不在了,你守不住,再嫁给自己的大伯子,也无可厚非。只是大夫人说了,你要和王爷在一起,只能为妾,不能做正室。”

程氏便又转身对范朝晖道:“王爷,还有一些事,却是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下说。”

范朝晖看着程氏,心里也是一片混乱。他与她数十年夫妻,自然知道她能做出些什么事来。且看她的样子,这几年,在外也吃了不少苦。她假托她人之名过来,定是有原因的。

想到此,范朝晖就有些踌躇。

谢顺平见上阳王像是有些意动的样子,便也插话道:“王爷也不妨听听岳母有些什么话,要托这位老夫人带到。王爷和岳母大人少年结发,再多的艰难险阻也一起经历过。如今的小小挫折,必不在话下。”说着,又轻蔑地看了一眼一身大红嫁衣,孤零零站在堂上的新娘子。

范朝晖听谢顺平也在力挺程氏,心里有些阴晴不定,就道:“既如此,随我到后堂去。”说着,转身先去了后堂。

程氏嘴角微翘,低着头,肃穆地跟在范朝晖身后,往后堂行去。

大堂上一片死一样的静寂。

观礼之人虽有数百,却鸦雀无声,目光都投向了站在堂上大红囍字下的新娘子。

安解语从程氏进来后,心里就刮起了风浪。

她知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

之前她答应嫁给范朝晖,既是为了两人前缘难消,也是因为两人都各自丧夫、丧妻,可以各自嫁娶,不受拘泥。

死亡,是一个开始,也是一个结束。很多难了的恨,难解的情,都会因为死亡,而烟消云散。

可是,若是有人其实并没有死,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比如如今“死而复生”的程氏。

安解语前世在赌场里供职,也接受过很多特别训练,比如说,如何从声音里辨别出一个人的伪装。眼睛会被骗到,而耳朵被骗到的可能性却很小。

绝大多数人,整了容,化个伪装,让人认不出本来面目,很容易。但是要改变自己嗓音的频率,却是大为不易。

安解语的耳朵恰好非常好使,才让人觉得她有习练赌术的天分,被那人带入了行。

如今她的眼睛被盖头蒙着,耳朵就分外灵敏。

那自称“黄氏”的老夫人一开口,安解语就听出那是程氏的声音

只是一时之下,安解语倒是想不通:程氏为什么要装神弄鬼,假托她人之名,过来搅乱这个婚礼?为何不堂堂正正的亮出自己的身份?——只是无论程氏有什么目的,都与她无干了。她既然知道了程氏还活着,就没有去人家夫妻之间插一脚的道理。

范朝晖当年没有休了程氏,去迎娶她的前世。如今也断不会再去弃了程氏,来迎娶她的今生。

眼下范朝晖更是带着程氏去了后堂单独叙话。不管他们说什么,堂上的宾客大概都会认为:早先据说已经溺水而亡的大夫人,上阳王的原配正室,还活着,且派了人过来传话。

想着想着,安解语就觉得心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一一坍塌,满不是滋味。又听了刚才象州世子和世子妃的话,更是暗自琢磨:如今这个架式看来,程氏还有谢地的世子和世子妃做后盾。自己却是一无所有,做什么要让范朝晖左右为难?又如何忍心让范朝晖为了自己,众叛亲离?

程氏的归来,使得自己在众人眼里,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一个背离先夫,委身做妾的下场。——自己也真是鬼迷心窍了。嘴里经常说着不相信男人,到底还是被男人摆了一道。报应,也许这就是报应。是对自己这种心志不坚、贪心不足的女人的报应

安解语想到此,一直有些昏昏然的头脑终于清醒下来。大红的盖头下,她笑颜如花,如一朵玫瑰终于历经了风雨,开在了最美的时刻。——这梦做得太美了,美得她都当了真

这边程氏一进内室,便给范朝晖跪下,柔声道:“搅了王爷的大婚,是妾身的错。妾身此行,并非为了要拿回正室的名分。”又低头拭泪道:“妾身自知在外漂泊三年,虽历尽千辛万苦,不敢稍有差池,可是在众人眼里,到底算是失节。为了王爷的声名,就算王爷允了妾身回王府,妾身也是要坚辞的。”

范朝晖不动声色的听着,面目凝重,一言不发。

程氏又抬头望着范朝晖,两眼里泪水不尽,噗噗地往下掉,“妾身如今回来,不是要争一口气,也不是要荣华富贵,妾身曾腆为范家宗妇,为了王爷的声名,四弟的声名,还有范家三百年的声名,妾身不得不出来说句话”

范朝晖这才有些心软,沉吟道:“你在外不易,我也看得出来。只是无论怎样,你想再做回正室,却是不太可能了。”

程氏含着泪,微笑了一下,道:“王爷还不知妾身的真心。妾身完全是为了王爷着想,自身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无怨的。”

“那你今日为何……?”

程氏凄然道:“王爷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惜身败名裂。妾身也为了王爷,不惜肝脑涂地。——妾身宁愿做一个已死的人,也不会拦着王爷再结秦晋。只是王爷续弦,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四弟妹”程氏将“四弟妹”三个字咬得重重的。“四弟妹如今是世子的生母,也是四弟的原配正室。王爷娶了她,可是将世子置于何地?又将九泉之下的四弟置于何地?——王爷不是不知道,四弟有多珍爱四弟妹。就算他不在了,王爷就忍心,将绿帽子往自己没了的亲兄弟身上扣?”

这些顾虑,范朝晖也都是反复思量过的,便淡淡地道:“我倒不知,你却是个专为别人着想的‘仁善’之人”也故意将“仁善”两字咬得重重的。

程氏未料到范朝晖居然反唇相讥,不由有些瞠目:这么多年夫妻,范朝晖就算对她有所不满,也从来不会宣之于口。如今将话说得这么明白,难道他到底是放不下那个小贱人?宁愿冒天下之大不讳,也要迎娶她?

程氏又妒又恨,却也说不出话来。

范朝晖见程氏不语,便也不步步相逼,只道:“若是你真心为范家着想,那这几年,你都去了哪里,做过些什么事,我都可以不追究。我也可以放你走,让你改名换姓,再嫁他人,或是去哪里独居养生,我都不会过问。在我范家的族谱上,你永远是我范朝晖逝去的结发嫡妻。”

程氏见范朝晖这是要同她合离,忍不住冷笑:“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对那个小贱人,还真是情深义重连活生生的结发妻子,都可以空口说白话,一口抹杀”

范朝晖见程氏把话说到这份上,就也不再讳言,便直视着程氏,道:“你说你是一心为了我,为了范家着想,所以要反对我和安氏成亲。你问问你自己的良心,你可有真的将我,将我们范家放在心上?”

程氏张口就要反驳,范朝晖抬手阻止她说下去,又道:“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再反驳不迟。”

范朝晖一向很少对人这样说话不留余地,且对程氏,之前总念着一份结发之情,就算她做得事多有不对,想到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便也都只是忍耐下去,并未一味地将任责都推到她头上。可如今,见程氏越发地变本加厉、颠倒黑白起来,范朝晖觉得不能再这样迁就下去,便打算将话说白了。

于是范朝晖眼望窗外,再不想看程氏一眼,只继续说道:“你是我范朝晖的结发嫡妻,所以一心为我,弄死我的两个庶子,让我绝后。”

“你是我范家的嫡长宗妇,所以恶意欺上瞒下,将我范家唯一的嫡子扔在夷人的围城里,险些让我范家断了香火。”

“你孝顺贤良,所以对你的婆母阳奉阴违,私自改路出逃,落到如今的下场,生生让我娘,你的婆母为你内疚而亡。”

“你兄友弟恭,为了我四弟死后的声名着想,所以要将他的遗孀弱子,都一并送入生不如死的人间地狱”

“这就是你为我,为我们范家列祖列宗,为了四弟的‘大公无私’、‘处心积虑’——我倒是要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再为我,再为我们范家人着想了,你的好意,我们受不起”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 求不得

※正文372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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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翕合,先前想好的话,在范朝晖的这些话面前,再也说不出口。

程氏一时无法砌词,只好委屈拭泪道:“王爷变了心,所以妾身无论做什么,在王爷眼里都是错。”

范朝晖听了,沉默半晌,道:“我在你身上,从未用过心,又何谈变心之言?”

这话却如一句重锤,将程氏这次回来,积聚的所有勇气和信心打得粉碎。

她本以为,范朝晖如今对那小贱人心心念念,不过是因为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的,不如偷不着的;不过是那一份因为得不到,所以不放手的执念。他对自己,还是有当初那一份情投意合的结发之情。谁知范朝晖一句话,却让她如五雷轰顶:原来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她原来他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那个小贱人一人?

话说到这种地步,程氏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她再顾不上别的人,再顾不上什么生前死后名。她只想下地狱,让所有人一起下地狱——如果她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他的心,她的种种顾虑,考较,又有什么用?他既然不把她放在心上,她也又何必将他的大业,他的抱负,他的千秋万世,放在心上?

程氏见范朝晖的脸色越来越冷厉,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就从地上站起来,对着范朝晖阴冷地笑道:“王爷既然心里从来没有过妾身,妾身也不必再为王爷着想了。王爷不愿取消同安氏的婚礼,妾身再无他法,就只好出去,将妾身这几年的真实遭遇都对堂下的人说出来。妾身觉得,今日来的宾客,会很有兴趣知道,上阳王的原配嫡妻和嫡女,曾被村汉所辱王爷的嫡女甚至还同贱民生下孩儿!”

这些话,将范朝晖刚刚横上心头的勇气,打得支离破碎。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你说什么?你不是说你被绘歆所救?——又怎么会?”

程氏想起那几年的遭遇,不由发出几声尖利的笑声:“没错王爷,我先前是骗了你我为你着想,忍辱负重,你却弃我如蔽履——在你和你的弟妹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时候,你的原配正妻和嫡女,正在下溅的村汉身下被**,被玩弄……”

“不要说了”范朝晖暴喝一声,冲过去捏住了程氏的喉咙,又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你知不知道,我只要现在弄死你,就死无对证了”又放开她,冷笑道:“你想要编故事,辱没你自己的声名,尽管去做你可要想清楚,此事传开,就连绘歆、绘懿,也全都毁了——你要不把她们放在心上,你就尽管去说”

程氏也冷笑道:“我早料到你会如此。所以我早将这几年的遭遇,写在一封信里,交给了绘歆。我若是不能活着出去,你女儿自会将此信交给你女婿。你女婿会做出什么事,就不关我的事了”

范朝晖眼前一阵发黑,只怒视着程氏。

程氏见到范朝晖这样子,觉得非常痛快,就又轻声道:“当然,若是我能活着出去,我自然会从绘歆那里拿回那封信。”

“我反正是不想活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绘歆早是已嫁之女,就算被人非议,也是她作为我的女儿,应该受的至于绘懿以后如何,也只有看她的造化只有你范家三百年的声名,”程氏又狂笑几声,“范家三百年的声名——范家的宗妇,被村汉玷辱,我看你有何脸面,去做皇帝?你百年之后,如何去见范家的列祖列宗”

范朝晖看着程氏状若癫狂,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知道,程氏终究是抓住了他的软肋。——他自己娶寡居的弟妹,就算有碍,也只是妨碍他自己的名声,且他是男人,百年之后,后人最多说他一句风流好色。

可若是程氏这三年的遭遇被世人知晓,被损害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声名,而是范家整个家族、范家这个姓氏的名誉在如今这个世代,一个家族的名声有多重要,没人比范朝晖更清楚。若是程氏的经历传开,这意味着则哥儿,和他以后的范家千秋万代,都难以再抬头做人上人

范朝晖在脑里急剧思索,力图找出最有效的法子,来将危害减小到最低,便伸手拉住程氏的手腕,将一股真气注入她的体内,让她不能控制的情绪暂时平静了下来。

范朝晖此时已然全盘镇定下来,只心念电转:如今之计,只有将今日的事,先掩过了再说。自己始终是要娶安氏为正妃的。早一日,晚一日,也无甚差别。而若要将程氏的遭遇掩盖起来,就要不惜一切代价,稳住程氏不可。

且程氏所言若然属实,自己第一要做的,便是要斩草除根,铲除后患。

想到此,范朝晖就温言道:“你若告诉我,这三年,你都在哪里过得,那些贱民又在何处,我便依你所言。”说着,又扶了她起身。心下盘算着,这事过后,要如何安置程氏。

程氏见范朝晖为她调理内在,也慢慢平静了下来。见范朝晖追问当日之事,程氏便道:“你若是能取消今日的婚礼,马上去给我报仇,我就告诉你实情。”

范朝晖虽是不愿,却毫无选择,只微微地点了点头。——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可是不能不要范家列祖列宗的脸面

程氏见范朝晖允了,便定了定神,将自己当日乘船落水,被傅家村的傅家人所救,然后又被他们强占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许是那苦难太过骇人,程氏终于决定要将它们彻底遗忘一样,如今程氏说出来,却是像在诉说别人的遭遇,于自己,毫不相关。

听完程氏和绘懿的遭遇,范朝晖只觉得浑身的杀气又上来了。——就算程氏的遭遇有她自己咎由自取的缘由在里面,可是她依然是他范朝晖的结发嫡妻,被贱民如此侮辱,他不报此仇,妄自为人

程氏反手握住范朝晖的手,像是知道范朝晖在想什么,轻声安慰他道:“妾身此间事了,就会找间庵堂,剃度出家。只是王爷千万念着绘懿是王爷亲骨肉的份上,帮帮她,给她说门好亲。能帮你遮掩的,就尽力帮她遮掩。她这几年,跟着妾身在外吃了不少苦。”

范朝晖仔细听着,心下越来越痛悔难过,却无计可施。

程氏见范朝晖听得专注,脸上有恻隐之色,心下觉得好受了些,便又道:“这些事,妾身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就是在绘歆面前,妾身都没有说过一个字。而绘懿,王爷更是放心,她是这个世上,最害怕别人知道她这段遭遇的人。所以她也绝不会对别人说起。——只要王爷同意不娶四弟妹为正妃,妾身这三年的遭遇,不会吐露一个字。且妾身立时出去跟宾客说明,妾身到此,是为了专门交待大夫人临终的遗言。因为其中涉及范家的内部事务,所以不能为外人知晓。”

范朝晖收敛了全身的杀气,心下有些惭愧,便点点头:“绘懿的事,我自会放在心上。”

程氏临出门前,再次对范朝晖强调道:“只王爷也要记得,出去要先向宾客宣布取消今日的大婚,妾身才好说明实情。”

范朝晖心下不忍,可若不如此,就是将自己的软肋交到别人手里,安氏、则哥儿,还有范家千秋万代的声名,也只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罢了,今日若是取消了婚礼,就假托安氏病重,送往别地休养。自己以后将她改了姓名身份,再嫁也不迟。

只是想到到底不能让范朝晖和安解语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心下不由黯然。又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强求,所以总是不能如愿。

又寻思,安氏的事还好说。今日最重要的第一件事,却是要自己带了亲卫,亲自深入谢地的那个小村庄,将那村子里所有的人,一个不剩,都灭了才是。

两人就出了后堂,一前一后来到婚礼的大堂上。

众人看着王爷和那老妇人出来,便一起都望了过去。

范朝晖就站到了堂前,就对众人说道:“各位宾客,范某今日对不住各位了。今日的大婚,不得不取消了。”

安解语听见他们一前一后的出来,心里就不断往下沉。如今又听见范朝晖进去见了程氏一面,就出来说要取消今日的婚礼,已是再次将自己抛开了,心里更是百感交集。——如果他们两人之间,永远隔着另一人的血泪,安解语无法对此视而不见,心安理得。

想到此,安解语便慢慢地将大红盖头慢慢扯了下来,又在范朝晖身后脆声道:“且慢”

堂下的宾客一惊,便见一个红衣丽人缓步上前。

众人一见新娘子的容貌,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人也都是北地、韩地和谢地的高门望族,自家也都有美女无数,可没有一个人,见过如安解语今日这样的丽色无双

就算是范家以前见惯四夫人的人,也都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原来女人穿上大婚的礼服,可以美到这样的地步

范朝晖听见安解语的声音,听见众人的倒抽气声,又见大家将眼光呆呆地投向了他身后,心里已如被人扎了一刀一样刺痛。

他慢慢转身,果不出他所料,安解语已将盖头揭了下来。只见大红描金绣凤的礼服下,裹着纤侬合宜的身子,蓝宝点翠的凤冠下,是一张用什么言语,都难以描画的美颜。特别是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如星,流光溢彩

堂下所有人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难怪上阳王不顾骂名,极力要娶自己寡居的弟妹为正妃。这样的颜色,就算她嫁过十七八次,照样有高门望族抢着要聘她去做正妻。——那些所谓的规矩礼节,对这样的美人,都是毫无用处的。

安解语手里抓着大红盖头,庄然走上前来,眼光对着堂上、堂下的众人一一看过去,又微微一笑。大堂里,便传来扑通扑通的酒杯碗筷落地的声音,一些人被她的绝世容光震撼,已是失态得无以复加。就连谢顺平也微微诧异:他以前是见过安解语的,却也没有如今日这样,美得近乎妖孽。想着自己对她做得事,谢顺平心下微微有些歉意。

安解弘和张莹然也在堂下看着堂上的妹子,两人都面如死灰,泪流满面。

安解语两眼紧紧盯着前方,一步步走到范朝晖前面,对着他含笑道:“王爷不用左右为难。解语今日,也替王爷分忧解难一次。”说着,又面向堂下的宾客,一字一句道:“各位宾客亲友,今日在这里为我安氏做个见证。我安解语,如今同范朝晖解除婚约。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如违此誓,有如此帕”

说着,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一只手举起大红的盖头,拿着金钗的另一只手,重重地从盖头上划过。大红的盖头立时被一丝丝割成两段,委顿在地。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 恩断

※正文323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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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解语最后看了一眼被裂成两截的盖头,转身不顾而去。

秦妈妈和阿蓝在一旁面孔煞白,也紧跟着安解语进到后堂。

人群里的周妈妈见安解语、秦妈妈和阿蓝都走了,也悄悄从后跟随而去。

众人便都看着安解语如一团红云一样消失在后堂的身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此时堂上的人都面目沉重,唯有程氏,嘴角微翘。

范朝晖晦涩地看着安解语的背影,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出口叫住她,只慢慢从地上拾起被割成两半的大红盖头,紧紧捏在手里,转身默然地看向了程氏。

程氏这才整肃了神色,上前对众人道:“好教各位宾客知晓:王爷的大夫人,已于数月前不治身亡。老身此行,不过是向王爷交待大夫人临死前的遗言。其中涉及范家的族务,不足为外人道也。打扰各位的观礼,是老身的不是。老身给各位赔礼了。”说着,又对众人行了一礼,姿态端然,俨然是豪门贵族的风范。

堂下众人见了这老妇人的架式,便知也是出身大家之人,就都可惜了那位大夫人,到底是没赶上好时候。如今早早地死了,却是给别人腾出了地儿。

绘歆在堂下见娘将事情都交待清楚了,不由含泪跑上了堂,对着程氏深施一礼道:“老夫人,劳烦您当日救了我娘亲,又亲自服侍我娘亲归西。待我娘亲去后,又为了我娘亲的事情,千里奔波。此等大恩,本应重重报之,可老夫人已是豪族大家,报以财物,只会让老夫人看轻我们范家。我思来想去,只好请老夫人收我为义女,让我为老夫人端茶送水,将我在我娘亲处未尽的孝道,都报在老夫人身上——我娘亲九泉之下有知,必不会怪罪我”说着,便又跪下,给程氏磕了三个响头。

程氏忍着泪,赶紧避开了绘歆的行礼,正色道:“世子妃,您的孝心,感天动地。您的娘亲九泉之下,必会为有您这样的女儿而骄傲您若有心,就派人跟着王爷去老身家里,将夫人的尸身取回,重新殓葬才是。”

绘歆忙道:“那是自然。——只是请您千万要收我为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