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叔,晋王爷何日离京返回凉州?何时路过洪安城?”

“三日后离京,苍都到洪安城快马两日即可,最快五日后晋王爷就能路经洪安城。”

“很好。”夏尘阳转身吩咐候在身边的属下,“青龙,惜龙,通知他们开始行动,五日后定要将晋王爷以及太子君玉楚都引到洪安城内。新龙,让燕京的人将那个人秘密送往翼州,等着与我们会合,沿途务必保证他的安全。岩叔,该转移的东西尽快收拾转移,府里其它一切照旧,不能让人看出异常。还有…”

不到一盏茶工夫,所有计划都已安排妥当。夏尘阳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出最重要的一句话:“本王五日后…回家。”

“是,小王爷(宫主)。”众人齐声应道,各自得令散去。

“小藤子,小盆子,随本王去沁园。”要离开了,赶紧再多瞧几眼小树去。夏尘阳的桃花眼一闪,周身那股凌厉森寒的气势骤然间荡然无存,只见他嘴角轻扬,已换上一副天真无邪牲畜无害的无辜表情,背着手,他施施然地踏出书房。

小藤子和小盆子默契十足地相觑一眼,认命地跟了上去。习惯了,习惯了,他们家小王爷的变脸功夫举世无双,他们家小王爷心心念念的人独此一位。谁呢?不就是廊下那只笨鹦鹉叫得挺欢的那个--小树啊小树。

※※※※※※

沁园汲水阁内,娇俏的身影立在书案前,饶有兴致地泼墨挥毫,多日来身外琐事的纷争变故,并没能扰乱她的心绪,她依然耐心十足、不急不躁、自得其乐地过她的小日子。

白净水灵的如花笑脸旁,纤瘦的肩膀上搁着另一张略带稚气的俊脸,哀怨的表情,微嘟的嘴唇不断轻启,正絮絮叨叨地发出声声魔音。

“小树,跟我一起走吧。”

“小树,想来想去我都不放心。我走了,你怎么办?”

“小树,你就一点儿都没觉得舍不得我…”

小树旁若无人、充耳不闻地修她的身养她的性,时而退后,抚着下巴凝视,时而上前,蘸墨继续勾勒几笔。无论她如此移位走动,贴着她背后的身躯跟着亦步亦趋,一颗不怎么安分的脑袋就这么架在她的肩膀上,不屈不挠地紧密相随。

因为被无视得太久,夏尘阳忍不住用下巴暗暗使力,尽量将重量都压在她瘦削的左肩上,企图引起她的注意。不能计划一起走,期望一下别后重逢总可以吧?

“小树,你怎么不看看我,到时候你想看都看不到了。”

“小树,我走了,你一定要来找我。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

“小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最久最久也绝对绝对不能超过一年…”

魔音穿耳,经久不疲。

柳眉一挑,某人的修身养性明显不到家,耐心告馨。她微微侧脸,白眼斜睨,直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右手一抬,执笔“刷刷刷”几下,那张怎么看都跟小屁孩有点关联的脸上多了两撇八字须,外加一小撮山羊胡。

粉唇微扬,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她努努嘴道:“去照照吧,等你脸上长胡子的时候我们大概就能见面了。”

夏尘阳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被捉弄,灼热的桃花眼直愣愣地盯着她脸,细嫩白净的脸蛋,柔软粉红的嘴唇,离他很近很近…

“啊!为什么打我?”额头被重重的袭击,毫不留情,他低吼着跳开。他刚才做什么了?做什么了…瞧见小树左右回避的眼神和泛着可疑红晕的脸,还有嘴角那道未干的墨汁,顿时觉得心跳如雷,一阵热浪涌上头顶,心里泛起一股不可抑制的喜悦。哈哈!他刚才竟然…竟然亲到小树的嘴啦!

“我去照照,去照照,看看得长成什么模样才能再见。”夏尘阳嘻笑着,讨饶地拱拱手,向门厅里的水盆架冲去。对着木架上的铜镜,看到铜镜里长了胡子的自己,他轻轻地摸了摸嘴唇,暗自回味,笑得象只偷了腥的猫。

小树狠狠地瞪着夏尘阳的背影,暗暗追悼被偷走的初吻,哀叹自己遇人不淑,痛斥某人得寸进尺…不知不觉,又红了脸…

※※※※※※

次日午后,冬阳明媚,丫鬟秋霜正持着一截竹棍,仔细地敲打着晾晒着的被褥,一抬头,看到柳烟儿急匆匆地跑回来,一头冲进暖阁内。

秋霜急忙拦住气喘吁吁跟在后面的春雨,指指她手里的包袱,问道:“怎么了?又怎么了?你们不是去太子殿下送东西吗?怎么又拿回来了?”

“没事,我进去看看小姐,你在外面守着。”春雨阴郁着脸,不愿多说,顺手推推暖阁的门,发现里面已上了闩,只得作罢。

“春雨,要不要…去告诉夫人啊?”秋霜不放心,小声提议。

春雨摇了摇头道:“算了,让小姐一个人呆会儿吧,这会儿她肯定不想见任何人。”

“到底怎么了吗?”秋霜着急地催促着,被春雨横眼一瞪,再不敢多言。

暖阁内一片沉寂,春雨忧心忡忡想着心事,方才在沁园撞见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今日太子殿下来柳府,说是有事要离开苍都,少庄主柳云济也会随行。他陪同老庄主他们用过午膳后,才独自去了沁园。烟儿小姐想到忘了那件要送太子殿下的新斗篷,于是带着她去了沁园,才走到汲水阁外,院子里传来太子殿下和小树的声音。

“…乖乖地在沁园,最多六、七日,我就回来了。不要给我惹麻烦,更不得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太子殿下怕小树跑了吗?沁园外的侍卫这几日似乎又多了些。”

“哈哈,知道你小树本事大,连太子府都能闯,这可不能怪我。”

“不怪,不怪,被宫内侍卫保护着的沁园固若金汤,小树夜里睡得很安心。小树只是一直想不通,太子殿下为什么要这样对小树?你记得墨牙剑吧,当时你就欠下小树一个心愿,如果拿来换取小树的自由…”

“不,这个条件我不会答应。换一个。”

“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容易放我走,那…如果来换正妃之位呢?小树的平身志愿里,从来没有做人小妾这一项。”

“除了让你离开我,除了太子正妃之位,其它都可以。你不会是普通的妾,你会是我的侧妃。”

“嘻嘻,对噢!我忘了,在你眼里,侧妃比一般的小妾可要尊贵多了。我逗你的,早就知道换这两样你不会答应。说实话,听你一遍又一遍地毫不犹豫的拒绝,每次小树心里都觉得怪怪的,有一种很遗憾很宿命也很心安的感觉。小树想问太子殿下一个问题,对你来说,是江山重要呢还是真心重要?”

“两个都重要,有错吗?”

“万事万物,唯心而已,重要的是每个人的选择,没有对错,只有得失。”

“你在怀疑我对你的心意吗?小树,你就那么看中正妃的位置吗?我可以答应你,无论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谁,在我心里最看重的是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想方设法地留你在身边,只知道无论如何都不想放你走,能天天看着你笑,与你说说话,心里就会很安心很舒服。小树,就这样陪着我吧,陪我看江山如画,看国泰民安,以后我会让你我的孩子继承大业…”

“别说了!谁跟谁的孩子呀?君玉楚,你你你…这些话真不象你说的,我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算了,算了,我回房了,你一个人去逛园子吧。记得你欠我一个心愿就行了。”

“生气了?哈!这样子才象你小树嘛。好了,以后就叫我名字,或者象以前一样叫我楚大哥,‘太子殿下’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真刺耳…别走,再陪我走走。”

“不去!不去…来人啊,皇子皇孙强抢民女了…”

“大胆小树,你往哪里逃。哈哈…”

在太子殿下愉悦的大笑声中,烟儿小姐转身离开了,她那伤心难过的样子,让春雨不忍再看。那个人是太子殿下吗?为什么越想越觉得不象呢?他与烟儿小姐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从来不会那样…

暖阁的门无声地开了,一脸平静的柳烟儿立在门口,神色如常,让思绪烦乱的春雨稍稍安下心来。

“秋霜,去绣房叫蔓姨来。”

“是,小姐。”秋霜领命而去。

柳烟儿看着春雨手中的包袱愣了会儿神,语气淡然道:“拿进去放着吧。”转身脚步顿了顿,又轻轻地说,“听到的那些都忘了吧。”

“小姐…”春雨心里暗暗替自家小姐叫屈,象烟儿小姐这样长得美家世好心地又善良的姑娘,太子殿下怎么偏偏不懂得珍惜,反而去招惹小树。听到那些话,烟儿小姐心里该多伤心啊…想归想,但见柳烟儿神情坚定,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道,“是,春雨明白。”

沁园内,另一个丫鬟也在为柳烟儿抱不平,同时又为小树担忧,左右为难之下,一张脸涨得通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树小姐,你怎么能这么对太子殿下说话?冬雪都吓死了,躲在房里气都不敢出。要知道祸从口出,以后不许这么说了,被人偷听到传出去就麻烦了,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你真想给太子殿下当正妃吗,那让烟儿小姐怎么办?你别误会,不是说你比不上烟儿小姐,冬雪只是觉得…那个…现在这样不是就很好吗,皇上都下了旨了,其实侧妃也很好啊,你难道想抗旨不成。不对劲,树小姐,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对吧,你说的是反话对不对?肯定是这样的…”

“停,停,不用说了。我保证,绝对没有下回了。好冬雪,给我泡杯好茶吧,我累了。”小树摆手连连告饶,挫败地仰头倒在软榻上,轻轻地说,“有些话是我故意的,有些话我也没料到他会那么说。”被人偷听到才好,她就是故意说给某些人听的。只可惜,对某个皇子皇孙而说,似乎有点鸡同鸭讲的,那对另一个人呢…

“树小姐,你的茶来了。”

“谢谢。”坐起身子接过茶盅,很自然地道谢,想想又道,“冬雪,过几日是我娘的生辰,你去跟菊婶说说,到时候备桌酒席,就我们几个,象以前在苍烟山庄时一样。”

“好啊,好啊!”冬雪兴奋地连连点头,又惋惜地说,“可惜这里没有菊婶的桑果酒。”

几盘小菜,一壶自酿的桑果酒,两个年经妇人带着两个小丫头和一个黑小子,五人围坐在小屋里,曾是她们庆祝生辰的方式。

忆起往昔,两人相对无语。片刻后,一声轻轻的低叹打破了平静:“冬雪,我想苍烟山庄了!”

※※※※※※

两日后,得到秘报的君玉楚一行,在晋王离开苍都之前赶至洪安城。

一身普通商客打扮的柳云济和闻燕笙一起步出客栈,闲逛似地穿街走巷,暗暗打探周围的情况。傍晚时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依然很多,为数不少的都是身携刀剑的江湖人。洪安城好象几天里突然热闹起来,许多家客栈的门前都挂出了客满的牌子。

行至洪安城内的官驿前,两人互相递了个眼色,柳云济走进官驿对街的一家书画铺子,闻燕笙抱臂靠在铺子外面,象是在无聊地看着街景等着同伴出来,眼神却锐利地观察着对面官驿内的动静。

半响,站在外面的闻燕笙显得不耐烦起来,朝铺子内喊了一嗓子:“有看中什么吗?不买我们就走吧!”

没有听到柳云济的回应,闻燕笙觉得异常,跨进铺子里看个究竟。只见柳云济木桩子似的盯着墙上的一幅画,表情呆滞,象是受到了极大的的刺激。

“怎么了?”闻燕笙拍拍他的肩膀,眼角的余光很随意地扫过那幅画,随之惊诧地脱口道,“那…那个人是小树吗?旁边的男子是谁?”

柳云济被闻燕笙的一语惊醒,但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茫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喃喃地说:“好象…是我二叔。”

“怎么可能?你会不会认错了?”云济的二叔和小树,这两人无论如何联系不起来。

“不会错的,在烟儿妹妹房里,有一幅我二叔的画像,是我爹画的。我看了十几年了,决不会认错。旁边的女人又是谁呢,为什么会长得象小树?若不是她一身妇人打扮,又怀着身孕,简直跟小树一模一样?”冷不防,一种不好的预感从柳云济脑中闪过,他看着同样吃惊的闻燕笙,结结巴巴地说,“难道…难道是…”

一阵锥心刺骨的寒意从柳云济的脚底心窜起,所有的愕然情绪瞬间转为沉重与怏悒,他轻轻一跃,将画取下,尽量克制着心里翻江倒海般的各种念头,粗声喊道:“老板,过来一下。”

半柱香后,柳云济手持画轴,与闻燕笙一起匆匆离开了书画铺子,径直赶回客栈。

书画铺子内,一个胖胖的小伙子走到正笑咪咪地看着手中银票的胖老板前,撮着手高兴地说:“卖了一千两啊!爹,我再去库房找找,看看有没有这两人的画像了。前几天那幅《夫妻对奕图》也卖了两百两,要是能再找到一幅,说不定能卖得更高。”

“臭小子,闭嘴!你想把人再招回来吗?刚刚才跟人家保证过的,仅此一幅懂吗?否则哪能开出这么高的价。”胖老板小心翼翼地收好银票,又掏出一块碎银子扔给胖小伙儿,“给你花的,去买点好吃的吧。臭小子,总算没白养你,居然能从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找出宝来。”

当年他与画中的柳公子夫妇做了数月邻居,常常一起饮茶喝酒赏字画,记得那日柳夫人查出有喜,柳公子一高兴,乘着酒兴留下了这两幅画,一度数年被他遗忘在库房的某个角落,若不是前些日子被臭小子无意间翻出来,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想到这么值钱。早知道柳公子的一幅画能值一千两,前些日子卖出的那幅怎么也不该两百两就出手的,想来悔之晚矣!胖老板摇摇头,暗暗叹了几声可惜。

※※※※※※

蔓娘生辰当晚,汲水阁的花厅里摆上了宴席,冬雪、菊婶、小洛子都被请了过来,隔了六年后,五人再一次坐在了一起。人未变,各自的境遇却有了很大的不同,面对变了身份的蔓娘和小树,菊婶和小洛子的神情明显多了份不自在。幸好酒过三盅,聊起当年的趣事,往日的熟络和情意慢慢找了回来。

宴后,冬雪起身送菊婶和小洛子离开,小树靠坐在软榻上,脸红红的象是有了几分酒意,嘻笑着故意大着舌头道:“娘,你今天高兴吗?我很高兴噢。”

“高兴,当然高兴,谢谢树儿。”蔓娘收拾着桌上的碗筷,附和着说。

“我觉得娘好象不太高兴,一直都是我们在说,娘都不说话,而且吃的也少。”扯扯领口,小树打了个酒嗝。

“怎么会呢,娘高兴着呢,很高兴。来,喝口醒酒茶,再好好睡一觉就好了。”蔓娘端过一杯新沏的茶递给小树。

小树用手一挡,摇摇头说:“我头好晕!不要喝茶。”

“来,喝了茶就不晕了。”蔓娘扶着她,将茶盏移到小树嘴边,准备喂她喝。

小树闭着嘴,直直地看着蔓娘,酒醉迷离的眼神突然变得幽远深邃,她轻轻地说:“娘,一定要我喝吗?可以不喝吗?我好象忘了问你的生辰愿望了。”

蔓娘被看得不自在,手微微一抖,茶盏不自觉地移了一下,她扯扯嘴角,笑笑道:“听娘的话,喝了茶醒醒酒,再乖乖地睡上一觉,这就算是娘的生辰愿望了。”

“嘻嘻…哈哈…”小树突然仰头笑了起来,直笑得喘不过气来,笑罢也不看蔓娘,接过茶盏,一口气喝尽,随手将茶盏伸到了窗外,侧身躺下道,“以前你的生辰愿望我没有做不到的,今年这个,也替你达成吧,什么事,总要有始有终才好。我好热,好晕,我要睡了。”最后一句,几乎已是无意识的低喃。

“那你先躺会儿,娘去看看冬雪有没有回来。”蔓娘推了推小树,只听到两声迷迷糊糊的嘟嚷,她轻轻地关好窗子,走了出去。

软榻上的人,眸子蓦地睁开,右手两指迅速搭到左手的脉膊上,柳眉一紧,她低咒一声:“小树,你总有一天会被自己害死。”

门外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小树迅速点住腹间两个穴位,继续躺在软榻上胡乱地扯着身上的衣衫,低低地呻吟道:“好热,好晕…”

“小树,小树,你怎么了?”蔓娘扑到软榻前一阵急呼。小树象是早已失去了意识,脸色越来越红,她不停地扯着领口,不停地喊着:“热…唔…好热…”

蔓娘身后,一个丫鬟打扮的人跟了进来,脸上蒙着一块纱巾,让人看不清模样。她将一个长得高高壮壮的男子扔到了床上,转身朝蔓娘低斥道:“别喊了!想招人来吗?药性发作了,她现在听不到。快,把她也扶到床上来。”

两人合力将小树扶到床上,蒙面的女子手指一探,解了男子的穴,男子也开始迷迷糊糊地呻吟起来,慢慢地向旁边的小树身上凑过去。

蔓娘愕然,道:“你,给小洛子也喝药了?”

“‘当醉’,好名字,两人一起醉岂不是更好。走,我们离开,你…”瞅到蔓娘流着泪的脸上满是不忍和犹豫,蒙面女子冷哼道,“已经做了,容不得再后悔了。你也睡一觉吧,明天醒来再来看好戏。”她出手点住了蔓娘的睡穴,带着她走出了汲水阁。

房内内,高高低低地呻吟声不断传来。门外,面纱下那张清雅出尘的小脸上扬起了一抹得意的轻笑。

第81章 绝没有永远的秘密

第二天清晨,兵部尚书章稽被一阵火急火燎的急报惊醒,等他匆匆赶到沁园,神情木然的小树,只是不停地说着同一句话“我喝醉了,我不知道做了什么”,再也不肯多言。

了解了事情原委,章稽勃然大怒,朝着小树的脸就想挥一耳光,被小树抬眼一觑,他转了个身,巴掌最终落在了跪在旁边的常洛身上。原来前一夜两人喝醉了酒,一早被下人发现同睡在小树的床上,老庄主柳临山得到禀报,及时封锁了整个汲水阁,将消息压了下来。万幸的是,目前为止,知晓内情的人并不多,除了柳家的几个大小主子,连守在汲水阁外的护卫也不知道院内发生了什么事。

冬雪似乎没能从打击中清醒过来,跪在一边嘤嘤地抽泣,自己喜欢的人和伺候的小姐一起被“捉奸在床”,对她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而一早在蔓娘房里醒来的菊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蔓娘一起被带到汲水阁的花厅里,才知道儿子常洛闯了大祸,偏偏常洛又是一副伏首认罪、任凭处置的态度,她顿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蔓娘则扑过去抱着小树嚎啕大哭,随后也瘫软在地,昏迷不醒。

事情关乎到皇家和章家的颜面,非同小可,小树又是太子君玉楚亲定的侧妃,柳临山和章稽商议后决定,继续封锁消息,暂时将人关在汲水阁内,等太子殿下回京后再定夺。

看看闷声不语的小树,柳临山暗暗替她惋惜。他对她幼时的印象并不深。但来京途中的那次深夜偶遇,见识了她惊人的耳力和箫技,让他第一次发现她的特别。而进京后几个月的相处,更是让他对这个聪慧、孝顺、厨艺极佳而且据说武功也出色的孩子有了很好的印象。只是可惜,喝酒多误事,今日落得这般下场。柳临山心中不忍,起身离开前,语重心长地说了句:“树丫头,你好自为之吧。”

“老庄主,等等。”小树突然出声,走到柳临山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又给与柳临山同来的庄主柳月生和夫人崔氏各磕了三个头,唯独漏掉了章稽。

看着伏地不起的小树,柳临山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率先走出门去,而眼眶红红的崔氏拍了拍小树的头,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在哀其不幸,叹其不争:你怎么笨到做出这种事来呢?

小树的忽视并没有让章稽觉得恼怒或尴尬,突出其来的变故,让他坚定了将身世之迷深藏于心的决心,却也心虚地不敢直视小树。出了汲水阁,他静下心来,熟悉的酸酒失身的戏码多少让他联想到了某种可能,心里隐隐有了几分怀疑,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质问蔓娘。

“表叔别着急,小树出了事,府上还有珍儿妹妹呢!皇家的颜面总是最重要的,这种事,想来皇上和太子殿下更不愿张扬出去。回府找人合计合计,张罗妥当的话,章家的这个太子侧妃仍是少不了的,只是换个人当而已。表叔别忘了,当初第一道圣旨送到府上,珍儿妹妹才是公认的侧妃人选。如果后来表叔没有认小树,如果这个小树从此不存在…”就在章稽方寸大难之时,柳烟儿悄悄讲了一席话,未尽之言不由让他茅塞顿开,在绝望之中抓到了一线生机。

而汲水阁里,兴归问罪的人一离开,门窗都被落了锁,除常洛一人单独关在冬雪住的侧屋外,其余四人此时都在小树的房间里。

冬雪一改方才慌乱的神情,机警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查看外面的情况。“人都走了,不过院子门口有好几个护卫守着。不知道小洛子怎么样?还有蔓姨和菊婶,怎么还不醒?”一夜的同仇敌忾,冬雪俨然将小树当成了依靠,眼巴巴地看着小树寻求答案。

“她们没事,再过一两个时辰就会醒。”小树拍拍冬雪的肩膀,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别担心,夜里我会带你们离开。”

冬雪朝榻上的蔓娘努努嘴,不敢相信地问:“昨夜给你下药的真是她吗?她为什么要害你跟小洛子?她是你的娘啊!”

“娘?”小树嗤笑,摇摇头叹道,“昨夜开始,已经不是了。对不起,连累你们是个意外,其它的,以后慢慢告诉你。”如果不是小洛子,事情本来可以更简单,根本不用牵连到冬雪和菊婶。但事已至此,她也只好将计就计了。

“娘就是娘,可以说不是就不是吗?”冬雪不解地嘀咕,心中疑问杂草般的疯长,比如昨夜那几个飞来飞去的人是谁,为什么她们要叫小树‘主子’, 明明是被下了药小树为什么要承认只是喝醉了酒,为什么昨夜不直接逃了而要一起留下来演一场“醉酒失身”的戏码…冬雪纵有千百个问题,见小树此时无意多说,只能通通憋回肚里,但有个问题却忍不住要问,她羞红着脸吞吞吐吐道,“昨夜你们将小洛子送到…唔…我那里,那这里又是谁帮你…那个的?是你说的,药不解的话会死人的。唔…你现在又没事,所以肯定有人替你解了,看到那边床上好象有…”冬雪指指内室那张凌乱的床,床上确实有某些足以让人脸红心跳、引起无限遐想的痕迹。当然,类似的物证昨夜冬雪的床上应该也有,只是按着小树的吩咐,在她一早去向老庄主告发小树与小洛子的“奸情”前,已被干净地清理掉了。”

小树闻言,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赧然地别开视线,捂着绯红的脸颊咳了起来,尴尬地起身道:“我累了,去歇会儿。”闪身进了内室,动作快得恍如一阵风过,帷帘轻扬,落出被遮盖着的鸟笼。

“咦?这不是小王爷的鹦鹉吗?”冬雪好奇地拎起鸟笼细看,吃惊地道,“小姐,小姐,鹦鹉死了!”

“没死呢,喂了点药让它好好睡一觉。你别吵了,再吵就让你跟这只哆嗦的笨鹦鹉一样。”明显带着羞恼意味地威胁语调凉凉地传来,某人正红着脸卷起那床“证据确凿”的被单在屋里局促地打转,然后胡乱地塞在床底下,还不忘一本正经地扬声警告,“她们快醒了,记住我跟你说的,别露陷了!”

“记着呢!”冬雪应着,心神仍落在这只一夜之间凭空出现的鹦鹉身上,突然她脑中灵光乍现,当即顿悟,不由“扑哧”一乐:嘿嘿,原来噢!

与此同时,洪安城内,一场太子与晋王间的势力之争,太子君玉楚以绝对优势取得胜利,继数月前吉安城一役后,晋王暗中隐藏的江湖势力再次遭到毁灭性的破坏。自此,晋王君玉凌几乎已彻底丧失与太子君玉楚分庭抗争的能力,不得不退回凉州偏安一隅。此时,洪安城外的官道上,三匹骏马正风驰电掣般地向苍都方向急奔而来,卷起一路烟尘…

※※※※※※

哭叫声,抽泣声,说话声,身边很闹,她不想睁眼面对那张流泪的脸,于是固执地将自己困在梦境里,直到外面暮色暗沉,屋里掌起了灯。

小树盘腿坐在椅子上,一声不语地啃着外面送进来的馒头。冬雪和菊婶安静地靠坐在软榻上,不时抬眼看看小树,也不知一整日冬雪偷偷跟菊婶说过什么,她的情绪早已安定下来,方才更是有意无意地说了句“无论你怎么做,菊婶都听你的”。

从小树醒来,就一直对蔓娘视若不见,仿佛身边并没有她这个人,蔓娘显得越来越局促不安,亦步亦趋地跟着小树,小心翼翼挪坐到她身边说:“树儿,你别担心,我们会没事的。”

小树奇怪地睨她一眼,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地讥诮,轻嗤道:“没事?死在这里也算是没事吗?”

冷漠的声音让蔓娘听来不由瑟缩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她慌乱地摇摇头说:“不,不会死的。”

“有人告诉你不会死吗?我以为你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否则,怎么下得了手呢?”小树的眼神象刀子一般锐利,直直地落在蔓娘脸上,平静无波的语调如如丝般滑顺,却让人不寒而栗,“你知道吗?我很讨厌你的眼泪,因为藏在眼泪背后的,每次都是令人失望和伤心的东西。你不必露出这幅愧疚不安的表情,走到今日这一刻,之前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因为想回报你的救命和养育之恩,想回报你这条跛了的腿,想回报每年生辰为我准备的长寿面和荷包蛋,想回报你让我叫了十几年的‘娘’… 因为是心甘情愿,所以不用你愧疚,但这份心甘情愿止于昨夜那一杯茶,我喝了它,也就将你我的恩怨就此相抵。该报的恩该还的情,我都报了还了,以后你我再无瓜葛。你放心,我只想着要珍惜已经拥有的东西,对那些本该属于我却阴差阳错与我失之交臂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夺回。守着一个秘密很累,我深有感触。希望你的秘密不被人看穿,能守得更久一点。不过这世上,真有永远的秘密吗?我很怀疑。”

冬雪和菊婶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忐忑不安地面面相觑。蔓娘的心却早随着小树的话被一股急遽扩大的不安和惊惧吞噬,刺骨的寒意缓缓地从脚底升起,片刻间传遍四肢百骇,直达心底,令人动唤不得。她瞪大眼睛,嘴唇颤抖着,却说出不话来。

小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并不准备给她开口的机会,她突然倏地立起,抱着手臂轻笑着说:“有一样东西,我今日就想拿回来,因为那是独独属于我的东西。”她慢慢地附下身子,贴在蔓娘耳边说了三个字,然后对上她的眼,一字一顿道:“你知道的,我的名字。”

如果前一刻蔓娘对小树语焉不详的话还存在着一份侥幸,那三个字一出口,蔓娘知道她维护了十几年的秘密在小树眼里已经不是秘密,或许早就不是。她还来不及对此刻的状况作出反应,只觉得颈上一麻,意识瞬间散去…

“她怎么了?”菊婶和冬雪紧张地围了过来。

小树抱起蔓娘,将她放在软榻上,扯过一床被褥替她盖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身,抬头道:“四玉,你们可以出来了。”话音未落,一道红色身影翩然而下,小树盯睛一看,不由愕然惊呼,“妖人师父,你怎么来了?”

红衣女子眸光流转,低低娇笑,几月未见,妖孽仍是妖孽:“来瞧热闹喽!”

唉,就知道!

※※※※※※

翌日清晨,天方肚白,离苍都城三十几里外的山路上,一辆马车颠簸着飞驰而过,受惊的马上癫狂地直冲向巨石高矗的崖口,马儿收蹄不住,哗啦啦坠入几十丈深的崖下,几个人影冲出车厢先落入水中,马车被崖边的岩石击成几大块也随之落在了湍急的河里。

不远的山岗上,一红一紫两道身影迎风而立,翻飞的衣袂上隐约有几处星星点点的红。

“臭丫头,哪惹来这么多麻烦,连追了几十里,个个都是想要你命的。瞧个热闹也得费这么大的力。最后还来坠崖这么一出,你非整得自己死了还尸骨无存吗?”

“不是让你歇着,你偏要赶过来看我跳崖,我有什么办法。”小树摊摊手,露出一个很无奈又很无辜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让我歇着的?走都走了,还叫我去人家府上给你去送什么定情信物。我可怜的阳阳小徒儿啊,前一天才洞房花烛夜,转眼娘子就要红杏出墙了。”

“妖人师父,那是护命符,不是定情信物。”小树抚额,对自家师父无限的想象力表示佩服,提到某人,她仍对那夜的春药事件介怀,赧然嚷道,“是谁跟我夸口来着,让我泡那些黑乎乎的药澡,说什么已经调理得百毒不侵。我差点被师父害死,什么百毒不侵,一点小小的春药就害惨我了。您别提你小徒儿,我以后不想见到他了,你去告诉他,五年里别来见我。”

“害羞吧?呵呵,这个嘛…出了点小小的意外,严格来说,你中的不是毒药也不是春药,不巧又是你这个百毒不侵的身体恰恰能侵的那一种,所以纯属意外,纯属意外。”颜玉落心里正哈哈大笑,这个意外好啊,有意外才有惊喜嘛。

“妖人师父,你去哪儿?”见颜玉落负手而去,小树追上去急问。

娇艳美人款款转身,笑得温婉:“主子,你不是让我去告诉宫主,让他五年里别来见你吗?”

“妖人师父!”额头青筋直冒,冷静冷静,她还准备以后跟着师父混呢,见面第一天就被气死实在太没面子了。小树的眼角突然瞥到一样熟悉的东西,不禁诧异,“赤牙剑怎么在你手里?”

“昨夜替你送信之余,我就这么顺便走了一趟,把以前送人的这把剑又换了回去。给你,这样三国的开国之剑都交给你了。”对对,是换是换,绝对绝对不是偷,已经送人的东西她不好意思再取回,换上一柄一模一样、几可乱真的精品赝品总可以吧。人是赝品,剑是赝品,果然绝配。

“咳…”小树捂嘴咳弯了腰,半响直起身子干笑着说,“妖人师父,其实…其实…那两把剑我已经送人了。”

颜玉落瞠目,心中叹息,难道又是天意?她极无奈地啐道:“你个败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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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柳府里,小树等人连夜逃走的消息一早就报到老庄主柳临山那里,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并不意外,留下来是死,奋力出逃是唯一活命的机会,树丫头不笨。只是没想到在内有柳章两家的护卫,外有太子府侍卫的层层包围下,她居然能带着其他人一起逃出去,实在不简单。奇怪的是,独独留下了她的娘,蔓娘受惊过多几近痴傻,神情恍惚,一问三不知。消息送到章府,章稽立即派人兵分几路在城内搜寻,又有两路人马出城寻找,傍晚时回禀柳府,一日查找无果。

又近深夜,人去楼空的沁园里一片漆黑,唯有蔓娘住的屋里隐隐透出点灯光,门从外面上了锁,有两个护卫守着。

屋内,神情憔悴的蔓娘含着泪伏案疾书,脑子里不断闪过与柳烟儿见面的情景,烟儿的那番哭诉彻底让她绝了活着的念头。

“小树知道了身世又怎么样,她已经死了,被章家派出的人杀了。‘查找无果’那是章府故意散布的消息,在小树逃出去之前,章家就有人在外面等着取她性命了。你知道她的爹娘是怎么死的吗?是被章夫人派去杀你的人杀死的,那伙强盗要杀的人是你和我,可是我们活着,他们俩却死了。夏风曾拿着章夫人派人杀你的证据来找我,她是从梅香留下的包袱里找到的。我就这么轻轻一推,她就掉下去了,我看着她挣扎,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沉下去了才叫救命。我杀了人,因为你我杀了人。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好多人死了。你也害了我你知道吗?我拼命学那些东西,为了做得更好更符合柳家女儿的样子,我拼命的学。人人都说柳家女儿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为了达成这些,我要花多少精力费多少心事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要让我成为这个样子长大,如果不是你,我是不是也可以象小树一样自由自在地长大?你为什么要让我在做了这些得到这些以后又告诉我一切都不是我的。你让我如今怎么办,你也想看着我死吗…”

不!她不想看着烟儿死去,她做得一切都是为是烟儿能活的好。错的人是她,至始至终,该死的人,有罪的人是她。为了烟儿,她至死也不能承认,只要她这个唯一的证人死了,那个秘密就能成为秘密吧?

夜深人静,寒风中隐约传来了三更梆响,屋外守门的护卫突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一个身形娇俏的黑衣人搜出钥匙开门而入。房梁上,蔓娘静静地吊着上面,身子已有些僵硬。脚下放着一床被褥,踢倒的凳子倒在被褥上,怪不得没有引起护卫的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