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稽狠狠地横睨她一眼道:“你如今还能替皇家考虑这些吗?暂时保住性命就不错了。”见蔓娘害怕地缩成一团抖索着,他语带嘲讽地叹道,“我章稽前世到底做了什么,终究要被你们这些无知妇人拖累。”

柳家女儿是安国定邦之命的传闻他不是没听过,但传言终归是传言,以他目前的处境,哪里还能考虑那么多。幸好两个孩子都要嫁给太子殿下了,或许这就是命定也说不准。他如今能考虑的也只是如何守着这个秘密,让真相永无出头之日。

见蔓娘闷声不语,章稽道:“记住,小树是你我的女儿,而柳烟儿是柳家的女儿,是太子妃,你千万不要忘了。小树她暂时住在沁园,等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大婚后,我会将她接回章府,到时再风风光光地送她出嫁。至于你,我也不能接你去章府了,就在这继续伺候太子妃吧,这也是太子殿下暗示我的意思,或许是太子妃与他说了什么…”

“不是,是树儿跟他说的。”蔓娘轻道。聪明的树儿,平日说话嘻嘻哈哈,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但似乎总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也正因为这样,她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有时候觉得她离得很近,有时候又觉得她站得很远,令人难以亲近,特别是那日认亲之后…

章稽不知蔓娘的心事,闻言却是一喜,道:“是吗?看来太子殿下对小树很宠爱,这也是好事,将来只要她在宫中受宠一日,我们就不会有事,这样看来,你也算养了个有用的好女儿。往后你就跟平时一样,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对太子妃,对小树,一切照旧就行了。”

章稽心中也有盘算,真假女儿的事注定是个永远的秘密了,真女儿柳烟儿如今身份特别,将来的荣耀是明摆着的,他用不着担心。而假女儿小树能得到向来不太近女色的太子殿下青睐,只要她受宠,地位稳固,名义上是她娘家的章家自然受益颇多。等太子登基后,要是能说服他同立两宫皇后,或许就连安国定邦的命定之说也能破解。至于如何能让他名义上的女儿将来在宫中地位稳固呢?苍国历来的皇后都是无子嗣的,如果能让小树诞下一位大皇子…想到最后,章稽突然觉得出现这样的变故也不算是太坏的事。

※※※※※※

日子又平静地过了半个月,在外人看来身份一飞冲天、直上云霄的小树,在汲水阁的小日子也过得怡然自得。

清晨,蔓娘象平日一样走到汲水阁前,轻声唤道:“树儿,娘去馨园了。”

“知道了,你去忙吧!”懒洋洋的嗓音从窗子里飘出来。

蔓娘站在院子里怔仲了会儿,这半个月来,树儿的平静即让她心安,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树儿天天呆在沁园里,没出过门上过街,甚至连柳府那边也再没去过。太子殿下、安王爷、六公主偶尔来沁园,树儿都象往日一样笑着相迎,反到是柳府那边的人,甚至连一向交好的少庄主柳云济,树儿反而开始疏远了。就连太子殿下也笑称树儿忘本了,树儿却振振有词道:“我现在是章家的大小姐,不再是柳家的小丫鬟,以后好坏都不管他们柳家的事。”

她认识的树儿不是这种会忘恩负义的人,更不该讲这种无情的话。但这些日子,她却几次听到树儿这么说,摆明了就是不想再与柳家有关系,甚至不想再承柳家往日的恩情。日子久了,下人们中间难免有了些难听的闲言碎语,幸好那几位柳家主子不计较,也没来沁园说过什么。她自知没有办法改变树儿的想法,想着这日子也不会太长久,或许等树儿搬回章家就好了。如此风平浪静的生活,已是老天对她最大的仁慈。

想到这里,蔓娘轻轻地叹了口气,瘸着腿离开。

汲水阁里,窗边软榻上的身影,慵懒侧卧,抿一口香茶,翻一页书卷,公子小姐的感情故事,纠葛了又纠葛,缠绵了又缠绵,书里的男女主角执手落泪,阅书的人儿却拍案而笑,将书随手一扬道:“冬雪,你看你找的什么破书啊,就这故事,你也能哭得眼睛通红?”

“我的好小姐,你就别找书的茬了。”冬雪将书夺了过来,轻轻抚平书页的折角,苦口婆心地念叨,“你有空也去那边走走,探望探望老庄主,再看看庄主夫人和少庄主。这些天你整日窝在这里,你都不知道有些人把你说成什么样了。”

“说我什么了?这会儿我正闲着,说来我听听。”嘻嘻一笑,小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副静下来准备听八卦的轻松表情。

“你…你怎么总没个正经?”冬雪气急,顿顿脚愤愤不平道,“蔓姨也真是的,虽说烟儿小姐那边缺不了她,可你也是个将要出嫁的人了,她也不好好管管你。瞧你这样子,到时候怎么做新娘子啊?”

“唉,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那位章大人都没说什么,你急什么呀。放心吧,路到桥头自然直,过好一天算一天,几个月后的事情,你瞎操心什么呀。”操心了也是白操心,这地方除了馨园那位柳烟儿,可没有第二个人会当新娘子。那位皇子皇孙要娶的“章家大小姐章小树”,很抱歉,查无此人。

“什么章大人,那是你爹!”冬雪笑嗔道,用手肘碰碰小树,神秘兮兮地说,“你说,是不是那天你的武功把章夫人吓着了,她再也不敢上门来找你和蔓姨的麻烦了。”

“我那天才不是吓她!”事实上她不过是一时气恼美人娘的自暴行踪,自作主张地破坏了她的偷溜大计,以至于又惹来一连串的麻烦。

“她要再来也不用怕。你将来可是太子殿下的侧妃,那是皇上下旨的,她要敢不认你这个章家小姐,那还得问问皇上准不准。”想到自小相熟的小树有今日的身份,冬雪也觉得与荣有焉。

“那是,那是!”不忍破坏冬雪的好心情,小树干笑着连连点头。似乎所有人都以为她小树被天上掉下的大馅饼砸晕了头,正喜滋滋地做着待嫁新娘的美梦,她很乐意配合着将戏演到该停止的那一刻。

当然,也有人例外。

瞅到窗外正向汲水阁走来的颀长身影,她起身向屋外迎了出去,不忘回头交待冬雪道:“我陪安王爷去园子里走走,你忙你的去吧。没事可以去那边看看你家小洛子,听听他又是怎么骂我的,回来告诉我。”

那位根红苗正的少庄主柳云济,那天她已经道过别了,而已经道过别的人,她不想再有牵连,两人的交情停在那一刻就好。可惜黑小子小洛子似乎不这么想,听说对她的无情无义抱怨最多的就是他,平日笨嘴笨舌的人能说出什么来,她也很好奇,让冬雪去探探,听来一乐也不错。

“知道啦!”冬雪应道。春雨、秋霜她们都说小树变了,她却觉得还一样,包括随时不忘取笑捉弄小洛子的心思。

比起这些天太子殿下的探访,小树明显更高兴见着的是这位安王爷。而安王爷对小树的好,冬雪是知道一些的,那些昂贵的补药、美味的点心、一次又一次的拜访…

唉,只可惜…

远处,小树拉着夏尘阳向湖中的亭子走去,一个着紫裙,一个穿紫袍,背影看起来更是一个娇俏一个俊挺,两人时而相视一笑,相互间的那份默契和融洽,让冬雪忍不住再次为可怜的安王爷惋惜:“多相配的两个人啊,可惜,真可惜…”

※※※※※※

小树和夏尘阳行至湖心亭中,小树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放心地问:“最近怎么样?你准备要回去吗?”虽身在沁园,“四玉”的密报却从不间断,燕国的宫内争斗愈演愈烈,身为燕国皇子的夏尘阳,终究不可能一直袖手旁观。

“如果我要回去,小树是不是会跟我一起走?”夏尘阳握着小树的手,使劲地摇了摇,见小树笑而不语,撇撇嘴道,“那天才答应我说一定会遵守三五年之约,不会留在这里给玉楚表哥当妃子,才几日不见,你想要变卦了?”

“难道我说想变卦,你就会信了吗?”

“不信!不信!小树,咱才不要稀罕那什么鬼侧妃,玉楚表哥虽然不错,还是留给烟儿姐姐还有那什么宰相府的小姐好了,已有人惦记的东西咱就别凑热闹了。看看可怜的我吧,孤家寡人又没姑娘喜欢,小树只要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唇畔噙笑,小树轻啐道:“哪个说你是孤家寡人?我怎么觉得六公主对你仍然情有独钟啊。你就别装可怜了,等三五年后你还没人要,到时候我会发发善心收留你的。”

“那也得你有办法逃离玉楚表哥的魔爪才行。我看这沁园外面,埋伏的侍卫可不止一个两个。”虽然小树一再保证到时候能成功离开,夏尘阳仍不免担心。

“放心啦,只要我想走,没人能拦得住。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万一非得离开,要如何脱身。”以尘阳在苍国质子的身份,想要离开并不容易。

“真走到那一步,我也早有安排。你不是常说我做事太狠绝,除了你,我没有什么抛不下的。我可不象你,到时候舍不得这个又丢不下那个。万一我先离开,到时候你走不脱,真成了玉楚表哥的妃子可怎么办?”想想有这种可能他就怕啊。玉楚表哥可真够狠的,半月前乘他不备,来了一招先下手为强,硬生生给小树挂上了太子侧妃的名份。那日惊闻消息,他差点将安王府都给拆了。直到来沁园见了小树,她一再保证三五年之约仍然有效,在此之前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妃子,他才稍稍安下心来。

“能怎么办,下次见面,叫声表嫂来听听就行了。”小树是唯恐天下不乱,不甚在意地道,惹来夏尘阳的一记狠睨,她轻轻一笑,似真似假地说,“宁死道友不死贫道,我小树也是很自私的。”为那一个人能做的,也只有到这一步了,再也没有更多,将来是祸是福,已不是她能够控制。至于章家,很遗憾,是被她归为道友那一边的,只能自求多福。

“什么意思?”夏尘阳一脸好奇。

“就是对不相干的人说‘你去死吧,我才不会死’,就这样!”耸耸肩,她答得理直气壮。怎么说她也是一代妖孽“荼毒”出来的新一代妖孽,这种时候更不能降了妖人师父的格调。

“嗯,好,希望你真能做到。”对小树表现出来的“狠绝”,夏尘阳并不那么相信,虚应一声就忍不住笑着连连轻咳。不是他不配合,他所认识的小树其实并没有她说的那么自私,虽然她常常以为她是。对于这一点,显然她本人的认知有些偏差。

“尘阳,怎么,你不信?”柳眉一蹙,小树娇喝道。

“我信,小树说什么我都信。”夏尘阳抬起手做发誓状,心里却笑开了花。明明是最有情的人,偏偏经常要摆出一副无情的样子,这样的小树真可爱,他喜欢;不再叫他小虾米,不再说他是小屁孩,开始将他视为可以交心的人,甚至允他一个三五年之约,这样的小树,他喜欢;什么时候都显得漫不经心,即使一夜之间变了身份,即使莫名其妙套上一个婚约,仍然不改初衷淡定自若喜笑如常的小树,他喜欢。

看着随意靠坐在围栏上的小树,她仰着头闭着眼,任冬日的阳光毫无阻碍地落在她的脸上,晕染上一层温暖的柔光。夏尘阳只觉得心里满满地涌起一股甜蜜,仿佛一辈子就只要这样看着,看着,其它什么都没有,他也会很满足。

仍然闭着眼,小树舒服地叹了口气道:“妖人师父来信了,过些日子会来苍都。你放心去做你自己的事吧,不用顾忌到我。学好了本事,回家去看你爹娘,任谁也拦不住你,这不是你从小就一直想做的事嘛!”不谈家国,不论天下,没有宫闱争斗,更无兄弟相残,这一刻,她旁边坐着的只是一个幼时背境离乡的游子。

“嗯,是我一直就想做的。”学着小树,闭眼轻叹的夏尘阳喃喃地道,“但又不是我最想做的。”

“那你最想做的是什么?”睁眼回望,小树诧异。

“最想做的是…”晶亮的桃花眼蓦地睁开,笑意盈盈,直对上小树的视线,夏尘阳一字一句地道:“永远跟小树在一起。”

眸心不自觉地漾起柔光,眉儿弯弯,扬起一朵笑花,小树羞赧笑啐:“真傻!”

冬阳暖洋洋,风儿轻轻吹,一切尽在不言中…

突然,两人警觉地相互一觑,侧耳凝听,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呼救声:“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两人相携着跃身而起,循着呼救声寻去。走过曲桥,穿过一片小树林,翻过两道围墙,等小树和夏尘阳找到相距甚远的出事地点,湖边早已聚集了闻声赶来的好多人。

落水之人已被打捞上岸,气息全无,早已溺水窒息而亡。

是夏风!看清死者的面容,小树蓦地一寒,相识多年,虽然平日里并不交好,眼见着她年纪轻轻就意外妄死,心里不免一阵酸楚。

“禀报庄主了吗?”

“老庄主和庄主今日都不在府里,已让人去请少庄主了。”

人群里不断传来叹息声和嘤嘤的悲泣声,忙乱中有人喊了一句“烟儿小姐晕倒了”,几个丫鬟老妈子手忙脚乱地背着柳烟儿离去。

温热的手掌抚在小树眼前,夏尘阳低声道:“别看了,我们回去吧。”

“好!”小树应道。两人悄悄地退出了人群。远远的,一脸沉重的少庄主柳云济正疾步行来…

第79章 只来得及叫你囡囡

夜色里,齐乐坊灯红酒绿,弦音靡靡。永安河畔,花舫“醉红舫”依旧停在最显眼的位置,二楼的兰香阁内,琴声悠扬婉转,如歌如泣。

“闻大哥,你不能喝了。”夏尘阳夺下闻燕笙手里的酒壶,重重的放在一边,叹了口气又道,“不放心就上门去看看喽,假的有什么可看的。”

闻燕笙猛得抬头,喝道:“尘阳,胡说什么!”

夏尘阳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好,好,算我胡说,算我胡说。烟儿姐姐已昏迷两日了,玉楚表哥这两日可是天天去柳府探望。”见闻燕笙皱眉,夏尘阳赶紧又说,“幸好只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碍,太医说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你不必担心。”

闻燕笙冲一旁抚琴的粉衣女子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粉色女子哀怨地看了闻燕笙一眼,缓缓起身,福身道:“小王爷,闻公子,红叶告退。”

夏尘阳颔首笑笑,说:“小藤子,打赏,送红叶姑娘下去吧。”

粉衣女子一脸不舍地离去,夏尘阳笑得更无邪,压低嗓音道:“闻大哥,真舍得?听说已经有人给红叶姑娘赎身了,今日她在醉红舫是最后一夜了…”话音未落,掌风袭来,他轻巧地跃开,移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哈哈大笑。

“笑吧,笑吧,再过几个月,你的那什么宝贝小树就成了你的皇嫂了。”闻燕笙睨他一眼,顾自斟了杯酒独饮,说,“听闻那位自从成了章家大小姐,又封了太子侧妃,就连昔日是柳府小丫鬟的身份都不愿认了,亏得云济当初对她还那么好。原以为小丫头有什么特别的,看来也不过如此。也是,一个女人,谁能拒绝太子侧妃这么大的荣耀,这女人啊…”

夏尘阳敛起笑容,眸色微凝,道:“闻大哥,小树并非你说的那种人。有人或许舍不下她的太子正妃,但小树却未必就贪一个侧妃的名分。”看他那幅慎重其事的表情,象是意有所指。

闻燕笙闻言,不由怔仲无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尘阳的一句话不巧正说中他的心事了。记得那日,他随师兄到柳府,师兄只寒暄了几句,就迫不及待地独自去沁园探望一早刚接了圣旨被封为太子侧妃的小树。他默默地站在烟儿身边,看到她脸上的苍白和眼底的落寞,他心中酸楚,觉得该说点什么安慰一下。

“师兄他…烟儿师妹如果觉得委屈…”

“闻大哥也觉得烟儿可怜吗,有一日尽然落得要与奶娘的女儿共伺一夫?”烟儿的语气凄苦,却暗藏刺耳的讥讽,生生截了他的话头。

他连连摇头否认:“不,不,烟儿师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值得所有人倾心相待,师兄他也舍不下你的。”

“是啊,在他眼里,烟儿总有地方比那个人强的,总有东西是让他舍不下的。所以,他对那个人再好,也不会将属于烟儿的东西让给她。而他给那个人的东西,烟儿将来也未必就得不到。既然如此,烟儿又有什么委屈的呢?”落寞散去,她眼里浮现的只有高傲和坚定。

起伏跳跃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放下了。她的身份,她的将来,甚至她的心,注定不是他这个无关紧要、根本不在她眼里的旁人能触及的。她早已在某一个时刻踏上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再也不愿意走下来。他不确定小树是不是贪那个侧妃的名分,但如尘阳所说,有人是肯定舍不下她的太子正妃的,是不愿,也是不能。

“我知道闻大哥已经放下了,要不也不会眼睁睁看人将红叶姑娘赎走。这样也好,要不每次都得避开柳大哥来这里,下次我们可以叫上柳大哥一起来。”夏尘阳心有戚戚然地拍拍他的肩。闻大哥的小秘密啊,他守得也很辛苦。

心事被夏尘阳一语道破,闻燕笙懊恼地瞪瞪他,粗声粗气地调侃道:“不亏是苍都城里有名的风流小王爷,这些事倒是一猜一个准。只可惜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想要抱得你的小树美人归,四个字--”闻燕笙恶意地将手伸到夏尘阳面前,一个个屈着指头道,“你,死,心,吧!”

夏尘阳勾勾嘴角,诡谲一笑,附过身去低语:“如果我溜进沁园掳了小树逃走呢?”

“有本事你就去,就这件事,我保证不插手。”闻燕笙满不在乎地说,凭他了解的尘阳,好象还没有这个本事。

“好,有闻大哥这句话就够了。”夏尘阳玩笑似地拍拍桌子,转眼一脸丧气地说,“只是最近皇帝舅舅特别担心我的安全,又派了很多侍卫来…”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举杯一碰,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转瞬间,两人又突然止笑,夏尘阳默然地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闻燕笙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处于他的立场,一时也无话可以安慰。燕国局势越来越严峻,燕帝已对外称病,几个皇子内斗频繁,而尘阳这个质子,自然被苍帝紧密监视,即使燕国皇后是苍帝的亲妹芷艳公主,比起芷艳公主的安全,苍帝当然更希望燕国越来越乱才好。南帝年岁已高,南国近年并不安泰,如果燕国再乱,两国忙于安内乱,再无精力对外,对苍国来说,无疑是个好机会。甚至前几日朝中有人大胆提出,既然木玉令已归苍国所有,苍国应该乘南、燕两国内乱之机,一统天下,认为此乃天意…一统天下啊,多大的诱惑,没有哪个帝王不会动心吧?但以苍国目前的国力,是不是有点太力不从心了…

闻燕笙不愿多想,甩甩头正色问道:“尘阳,你想回燕国吗?”

“如果闻大哥的爹娘陷于危险,闻大哥难道不想出手相救吗?”夏尘阳避重就轻地回答。

闻燕笙了然,转而想到自己,轻嗤一声,打着哈哈道:“我娘早已亡故,那个风流的老头不是我爹,如果是我,大概不用救了,因为无人可救。”

“离别十二年,尘阳却是念他们已久。”夏尘阳低叹,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闻燕笙见他这般,心中戚然,遗憾地说:“尘阳,此事恕我无力相帮。不过,也不会出手相阻。要不我在师兄那里探探口风,看他能不能帮你?”

夏尘阳抱拳道谢,笑言:“不必了,闻大哥有此心意就可以了。这些年来,你与玉楚表哥对我照顾甚多,尘阳心中感激。我明白自己的处境,不会让二位为难。立场不同,有些事情也是情非得已,倘若有一日尘阳真有让二位失望之处,还请闻大哥替我多多致歉,就说元宵那夜的承诺,尘阳断不会失信。在此之前,闻大哥就当没有这回事吧。”

见夏尘阳说得极为慎重,知他是看在多年的情份上才说得这番话,虽然不知“元宵那夜的承诺”所指何事,闻燕笙还是慎重地回道:“好,就依你。”话虽这么说,心中却不免有些伤感,多年的兄弟情份,在面临着抉择,很显然,尘阳的身份注定他是孤独地站在另一面的,而他和云济都会坚定地站在师兄这一边。他狠狠地拍了下桌子,道,“来,不说这些烦心事,喝酒,喝酒。”

※※※※※※

柳烟儿醒来时,已过三更。

“烟儿,你终于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大夫?”趴在她床边守候着的蔓娘顿时喜极而泣。

“烟儿”而非“烟儿小姐”,蔓娘似乎并没有意识与平日的称呼上有什么不对,柳烟儿闻言却是眸色一黯,眉头微蹙。

“我很好,不用了。什么时辰了…”相比蔓娘的惊喜,柳烟儿显得平静多了,话语一滞,她想到什么,喉咙一紧,哑声道,“夏风呢?”

“夏风她…明日一早,庄主会派人送她的棺柩回苍琅镇。虽只是个丫头,但葬在这里,夫人说怕你以后想起来伤心,还是送她回乡吧。”蔓娘轻道,抹抹眼泪,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刚过了三更,春雨她们还候着呢,少庄主也在,这就去唤他们,再去禀告夫人一声。”

柳烟儿看着瘦弱的身影蹒跚着离开,神色愣怔,突然她急切地翻开内侧的被褥,拿起压在床板上的一封信函,见它完好无损,不象被人动过,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她起身拿开床边案几上的灯罩,将信函凑近烛火,想想又顿了手,听到屋外隐约的脚步声,她小心地将信折叠起来,放在衣襟里藏好,迅速地爬上床榻坐定。

房门推开,柳云济率先冲了进来,俊朗的脸上难掩疲色:“烟儿妹妹,你可醒过来了,急死大家了。”

“云济哥哥,烟儿没事了。”看着柳云济关切的脸,柳烟儿心中苦楚,不由眼眶一红,“啪哒啪哒”地落起泪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别怕,有云济哥哥呢!”见柳烟儿突然落泪,柳云济只道她是想起夏风的死,仍然为此伤心,只能手忙脚乱地安抚,“夏风只是意外,没人怪你,大家都知道你不会凫水,根本救不了她。”

“奴婢当时要是跟着小姐就好了。”一旁的春雨也低声劝慰。提到夏风,春雨也觉得自责,若不是夏风坚持有事要单独与烟儿小姐讲,她和秋霜也不会没跟着。谁知道夏风会把烟儿小姐带到那么偏僻的园子里去,那边的湖水,恰巧又是最深的。春雨想来都有些后怕,若落水的是烟儿小姐,她想都不敢想结果会怎样。夏风虽然也很可怜,不过…阿弥陀佛,万幸,万幸!

不一会儿,得到消息的老庄主、庄主和庄主夫人也冒着深夜的寒风赶到馨园来,免不了又是一阵关心、安慰。柳烟儿被众人围着,不知想到什么,哭得更伤心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平日你可不是个爱哭的丫头。”庄主夫人崔氏搂着柳烟儿低声安慰,一只手接过蔓娘递过来的热布巾,轻轻地替柳烟儿拭着眼泪,开着玩笑道,“你瞧瞧,不亏是你蔓姨带大的,这哭起来的小模样,跟你蔓姨掉起眼泪来的样子还真象呢。小树丫头怎么说她娘来着…”

“梨花带雨,蝉露秋枝。”柳云济笑着接口道。

“对,对,梨花带雨,蝉露秋枝,真正的美人泣泪啊。”

众人皆笑,蔓娘接过布巾悄悄地退到一边,昏暗的灯影下,低着头的她让人看不清表情。柳烟儿闻言脸色微变,转身躺下,用被子蒙着头道:“伯母和云济哥哥就知道取笑烟儿。爷爷,你帮烟儿赶他们走。”

见宝贝孙女安然无恙,老庄主柳临山安下心来,沉声道:“好了,太晚了,都回去歇着吧。春雨,秋霜,好好伺候你们小姐。”

“是。”春雨和秋霜齐声应道,小心翼翼地将刚从厨房端进来的参汤倒进瓷碗里。

众人告辞散去,柳烟儿起身靠坐在床榻上,喊住了正要出门的蔓娘:“蔓姨,你也留下吧。天黑,你腿脚不便,就歇这儿好了。”

“谢谢小姐。”蔓娘闻言一喜,回身道谢,走到床边接过春雨手中的瓷碗喂柳烟儿参汤。

“你们俩也下去歇着吧,蔓姨在就行了。”柳烟儿轻声道。

“小姐…”春雨和秋霜有些犹豫,见柳烟儿坚持,行礼退下,不忘嘱咐蔓娘,“蔓姨,小姐有什么需要,你就叫我们。”

春雨和秋霜退下后,蔓娘静静地喂着柳烟儿,两人相对无语。

“蔓姨也觉得我们俩哭起来很象吗?”半响,柳烟儿问道。蔓娘的手微微一顿,不等蔓娘回答,柳烟儿象是自言自语地叹道,“烟儿今后再也不会当着人家的面哭了。”

持汤匙的手又是一顿,两滴参汤不小心落在锦被上,蔓娘慌忙站了起来,放下瓷碗,掏出袖内的巾帕来拭擦:“对不起小姐,马上替你换一床来。”

柳烟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蔓娘将床上的锦被移开,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干净的锦被替她重新盖上。

“烟儿在蔓姨的心里占得很重很重吗?”柳烟儿突然又问。

蔓娘虽然不解,但仍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柳烟儿直愣愣地看着她,再问:“比小树更重,比蔓姨你自己还要重吗?”

蔓娘心中泛起涩意,看着柳烟儿,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喃道:“小姐在蔓姨心里是最重最重的,比小树更重,比蔓姨自己还要重。只要小姐好,蔓姨什么都能做。”

“好,蔓姨记得今日所说的就好。蔓姨跟了烟儿这么久,知道烟儿想要什么吧?蔓姨就帮烟儿留住想要的这一切吧,对烟儿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如果留不住,烟儿宁可象这两日一样,睡去了,再不要醒来。”

柳烟儿的语气轻如浮云,一字一句却象重锤一般落在蔓娘的心里,她看着烟儿的脸,嘴唇颤抖着道:“你…烟儿你…”

“蔓姨,我是你的烟儿小姐,以后,莫要喊错了。我困了,你也下去歇着吧。”

柳烟儿平静又冷然的语调,将蔓娘心里那一通翻江倒海生生地憋回心底,不敢再多说半字,她颤抖着身子,好半响才回道:“是,烟儿小姐。”

蔓娘的手伸进袖口,掏出一个小瓷瓶,看着背对着她躺下的柳烟儿欲言又止,犹豫着又准备放回袖内。

“那是什么?莫不是连蔓姨也要害我吗?”柳烟儿突然转过身来,对着蔓娘喝道。

“不…不是!小姐误会了,这是…”蔓娘举着小瓷瓶,慌张地语无伦次,只得上前一步,将小瓷瓶塞到柳烟儿手里道,“这…这是对小姐好的东西。有了它,就能…就能保证一定生儿子,他本来说是给小树的…”

柳烟儿将小瓷瓶紧紧地捏在手心里,直到指节发白,语气讥诮地说:“谁给的?难道是尚书大人吗?他对他的女儿可真有心啊!烟儿倒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灵丹妙药。”

“他…他说是祖传的,只要服下,定能有孕,而且一定是儿子。不过一定要记得,这东西服下后两个时辰内必须…”蔓娘突然脸色通红,小声地支吾一声,才继续说道,“…否则服药的人会危及性命。这东西无色无味,服药的人就象喝醉酒了一样,只要加在酒里,就不会让人察觉。”

“什么?那不就是…”“春药”二字让柳烟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涨红着脸,嫌恶地将小瓷瓶扔在一边,羞斥道,“好个尚书大人,竟然想到用如此龌龊的手段。”想想她又讥笑道,“章府里有这样的宝贝,怎没见尚书大人有儿子啊?”

“他用过,只是那孩子生下来未足月就夭折了。此药服过一次,第二次就无效了,所以他再也…”蔓娘小心地将小瓷瓶捡起来说,“他说这药传了几代,这里是最后一点了,如果摔碎了,就再也没有了。如果小姐不想要,那…”

“放着吧。不想惹祸的话,此事莫要再对人提起。若他问起,就说已经给小树了,让他也不要多问了。还有,今日你我所说的话,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他。”说到最后,柳烟儿的神情显得异常疲惫。

蔓娘将小瓷瓶塞回柳烟儿手里,咬咬牙,斩金截铁地说:“是,蔓姨知道以后该怎么做。烟儿小姐永远都是烟儿小姐。”心中涩意再次泛起,不免又是一阵酸楚。

“你去那边榻上歇着吧!”指指隔着一道珠帘的小厅,柳烟儿无力地挥了挥手。

走了几步,蔓娘轻轻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绣房,寻我的猫。”

蔓娘心中顿时明了,原来就是那天。

“儿子…孩子…”拽紧小瓷瓶,柳烟儿凄然地轻喃着,她看着蔓娘的背影,很轻很轻地问:“你的女儿叫什么,小树就是她原来的名字吗?”

蔓娘滞了半响,涩然道:“…不,还来不及正式取名,我…叫她囡囡。”

“那她呢?她叫什么?”胸中痛楚难忍,柳烟儿徒然直起身子,连声音也拨高了几分。

蔓娘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两行眼泪在绝美的小脸上攸然滑落,柳烟儿猛地将头埋进锦被里,再也不愿抬起。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在这世上,她居然是那样一种虚无的存在,甚至…甚至连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隔着一道珠帘,两个伤心的女子默默地流着各自的眼泪。室内的暖意仿佛一瞬间被抽空,坠入茫茫无尽的冰天雪地里。

夜色弥漫,落泪无声,这,真是个漫长的夜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更的很慢,真的更慢。唯一能保证的是,它不会是坑。

今日已是初九了,虽然迟了,还是要对大家说一声:新年快乐!

※※※※※※

第80章 万事万物唯心而已

几日后,安王府潇尘院。

夏尘阳阅罢手中的信函,眉头紧蹙,一脸冷峻地起身,负手踱了几步,停在书案旁,一手握拳,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抿唇无语。

夏岩神色焦虑地看着他说:“小王爷,皇上、皇后和五皇子都已经被二皇子的人控制,您要再不回怕是…”

半响,夏尘阳的拳头猛地击了一记桌面,似已决心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