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尘阳一把抓住小树的手腕,凝视着她问:“小树也觉得有些事我该做吗?”

十六的圆月高悬,似水的月光透进窗来,落在两人身上,小树很容易就能看清那张俊朗又带着些许稚气的脸,她再次避开身子,轻道:“你不该问我,应该问你自己。”她就知道,什么事都不该看得太清楚…

“我懂了!”桃花眼一咪,夏尘阳满意地笑了,俯在她耳边,轻喃道:“只要做我想做的,小树都会支持我的,就象我会永远支持小树想做的事一样,是不是?”

“嗯,大概…是吧。”被他灿烂的笑容闪花了眼,她一时之间竟然没办法开口否定。她与尘阳之间,真存在这样对等的包容和信任吗?清朗的瞳眸里不由闪过一丝迷离和愧疚,她喃喃地道,“尘阳,其实…你不必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敛起笑容,夏尘阳表情认真地问。

“将来的事是不可预测的,谁也不知道明日睁开眼睛会发生什么。昨夜我还是柳府一名不起眼的小丫鬟,即使失踪也引不起多大的风浪,今日我却被冠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身份住进沁园再也无法轻言离开,明日醒来肯定会有更大的麻烦等着我。一日之间,可以发生很多变故,何况是几年?所以我不想对未知的将来做承诺,我希望你也不要,心无旁骛的做你想做的事岂不是更好?”

“那小树昨夜与我订的三五年之约呢?”黑眸浮起一层黯然,夏尘阳沉着嗓子问。

“约定是说我们终会再见面,可我不想用约定去束缚你去做想做的事。你…还小,将来有很多选择,我不希望你错过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也许是江山权势,也许是佳丽红颜,身为燕国皇子的他,有更宽的路可以走,她不认为这个年纪的他此时就能笃定自己的选择。

“我讨厌听到‘小’字!”夏尘阳不满地嘟囔,看来好不容易摆脱“小虾米”的称呼,可始终改变不了她心中他年纪尚小的执念。他深深瞅著她,桃花眼中眸色诡谲难辨,嘴角慢慢轻勾,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他道:“我知道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所以小树尽可放心,我想要的,我绝对不会错过。”

“那就好。”听他答得自信满满、踌躇满志,她分不清心里那股难抑的失落究竟是为了什么,只得转开话题道,“听说昨夜四公主被赐了婚?”这是她从逸园西厢房里一觉醒来,从冬雪那里听到的最新八卦消息。

“嗯,是护国公府的三公子,闻大哥的三哥。”

“你们这些皇子公主真可怜。”她记得四公主明明对少庄主柳云济情有独钟的,想来从此世上又多了一个悲情女。她调侃地又道,“六公主其实蛮不错的,虽然性子娇蛮了些,但挺可爱的,尘阳你可以考虑考虑,到时候救美人于危难之中,免得她又被皇上随意赐了婚。”

“六姐姐现在已经看不上我了。她说了,如果我顶着这张脸,脾气能象你对她一样好,她才考虑嫁我。所以我就吼她让她永远也别想了,把她气跑了,说再也不理我了。”夏尘阳站在小树背后,将额头轻轻抵压在她的肩上,寻求安慰似地蹭蹭。

“谁让你每次都跟她吵,风流小王爷不是很懂女人心的吗?只要你跟她笑笑,她保证又理你了。”冬夜好眠,吹着冷风解答少男少女的感情问题,鼻子酸心也酸,她何苦来着?

“幸好她不喜欢我的脾气,要不然只能毁了这张脸,我是不怕疼,就怕小树舍不得。”夏尘阳拍拍自己的脸,继续在纤瘦的肩膀上蹭蹭,哀怨地道,“小树,我好可怜,都没有一个姑娘喜欢我。”听到她几不可闻地闷哼应声,他咧开明朗的粲笑,桃花眼里含着诡异眸光,移到小树面前扶着她的双肩,直盯着她问,“小树你看,这样的我是不是很符合你选相公的条件?”

“你…”拨雾见日,绕了一大圈,她总算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不由心头一热,哑然失笑。

※※※※※※

清晨,温暖的阳光倾泄在沁园,枝头的声声鸟鸣,院落里偶尔走动的人影,让空置已久的沁园有了新的朝气。

“章小…”被小树冷眼一睇,冬雪赶紧改口道,“树小姐,你得换这身衣裳,还有这头也得重梳,你现在已经不是丫鬟了…”

“行了,这样就挺好,我要到园里走走。”对于冬雪对“小姐”两个字的坚持,小树只能无奈的叹气。树小姐就树小姐吧,只要别冠个“章”姓就行,她也懒得跟个称呼去较劲。

沁园位于柳府的西北角,独立成院,正门对着一条小街,虽然偏僻,出入也方便。园内分成三四个小院落,小树暂住的汲水阁正好临湖而设,那一池面积不大的人工湖,据说与柳府其它几个园子内的湖水相通。

“娘,早啊!”出了汲水阁不久,迎面遇到蔓娘,小树若无其事地打着招呼,仿佛昨日在汲云阁前的一幕只是场梦境。

“树…树儿,早。”发现小树的神色一如往常,蔓娘愣怔片刻才结巴地回道。从小到大,小树从未对她板过脸,甚至没有对她大声说过话。昨日之事,她知道小树是真的生气了,否则不会当着她的面拂袖而去,她嗫嚅着想解释,“树儿,其实娘这么做,是怕…”

“娘,你手里的早膳是为我准备的吗?”小树指着蔓娘手里的托盘,打断她的话。

“是…是啊!是你爱吃的甜蓉包还有八宝粥…”

“娘,你腿不方便,以后这些事你不用亲自做的。章大人说今日会再派几个丫鬟小厮过来,到时候娘尽管吩咐他们去做就行。”小树上前接过蔓娘手里的托盘交给冬雪道,“帮我先端进屋吧,我先逛逛园子再吃。”

“树儿,你真的…真的不想认他当爹吗?”看着小树的背影,蔓娘低声问道。

“娘觉得我应该认吗?”小树顿步,轻轻地回了一句,喃喃地又道,“娘觉得该认就认吧,反正都这样了。”语毕,她疾步离开。

冬雪放好早膳,出门发现蔓娘仍呆呆地站在那里,走过去安慰道:“蔓姨,您先回屋歇着吧。突然有了爹,搁谁头上都会高兴的,她心里肯定也开心的,可能还没缓过来,过两日就好了,您别担心。”

“是吗?”蔓娘不确定地应道。抬眼看去,小树正背着手,漫步在湖中的曲桥上,越过湖心的凉亭,向另一边的小树林走去,纤瘦的身影仿佛随时都将淹没在晨光里。

“夫…夫人,尚书府章夫人求见。”守门小厮寻到蔓娘,匆匆禀道。本是柳府的小厮,临时派到沁园当差,甚至尚未弄清楚该如何称呼新主子,重新启用不久的沁园正门就有客上门。看那位贵夫人的排场和气势,自是怠慢不得。

“不过是昔日林家的一个贱丫头罢了,时至今日,还有脸让下人唤你一声夫人了?小蔓,我倒想问问,你究竟是何时嫁的人,当得又是谁家的夫人啊?”不等蔓娘回应,尖锐的嗓音就在小厮的背后传来,章夫人不等回报,早已一个人跟着小厮来到了汲水阁外。

“小…小姐。”看清来人,蔓娘煞白着脸,惊谎地低下了头。冬雪示意守门的小厮离开,自己悄悄地退到一边,偷偷地朝远处的小树挥着手,企图引起她的注意。小树象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但只回望了一眼,仍不紧不慢地在湖边踱着步。

“别叫我小姐,我可没有福分有你这种不要脸偷爬姑爷床,还生下小野种的丫鬟。”章夫人毫不留情地嗤笑道,“你竟然敢让老爷上门认亲,看来你是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了,你就不怕我要了那个贱丫头的命?”

“不…不要!”蔓娘早已是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章夫人磕头求饶道,“小姐…章夫人,求求章夫人,千错万错都是小蔓的错,小蔓对不起林家,对不起您,孩子她是无辜的,夫人千万莫要伤了她。小蔓只求让她平平安安的,小蔓其它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求。”

冬雪闻言,惊吓地捂着嘴,一手拼命朝小树挥手示意,见得不到回应,偷偷地一退再退,准备找机会溜过去唤人。

“别以为老爷认了她,你们就能进章府了。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们俩谁也别想踏进章府一步,否则,我要让你和你那个贱丫头生不如死。”章夫人厉声喝道。她恨啊,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听信小蔓的保证,以为她会带着孩子乖乖离开苍都,也怪章怀恩那个笨奴才,连个小丫头都对付不了。昨日老爷回府告诉她已认了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还妄想将她们从沁园接回府里。为此,两人自然少不了一顿争吵,想了一夜,她仍是咽不下这口闷气,一早便带了一群人上门寻衅,终是觉得家丑不可外传,为了顾全章家的面子,将带来的人留在了门外。虽说一个跛了腿的小蔓不足为惧,但昨夜看老爷的态度,似乎下定决心要将女儿接进章府认祖归宗。她倒要看看,小蔓这不要脸的贱人究竟生了怎样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女儿,能让老爷不顾她以命相逼都坚决不松口。章夫人朝四处回顾了一周,冷声道,“小蔓,你生的那个贱丫头呢,让她出来,让我好好瞧瞧?”

蔓娘跪在地上早已泣不成声,章夫人的眼光落在一旁唯一的下人冬雪身上,冬雪被吓得一愣,傻傻地指指远处的身影道:“在那里,章…章夫人,要奴婢给您去叫吗?”随即发现小树已走上曲桥,似是正按原路返回,她嗫嚅地又道,“她…她回来了!”

曲桥上,一位纤瘦窈窕的紫衫姑娘,手持一截树枝,正随意地敲击着曲桥的栏杆,漫步行来。突然,她腾身而起,在空中舞出一圈令人炫目的剑花,只见她身形跳跃腾移,行云流水般地舞着手里的树枝,一截普通的树枝仿佛幻化成凌厉的利剑,不断散发出冷冽迫人的寒气,掠过冰冷的湖水,更添骇人的寒意,朝早已看呆了的三人迎面直逼而来,让三人都不由“啊”的惊呼出声。

惊呼的尾音未落,几丈开外的紫色身影蓦地抽身而起,凌空飞跃而来,犹如纤巧的飞燕拂过水面,一眨眼功夫,已稳稳地落在章夫人面前。

“小树见过章夫人。”她落落大方地抱拳行礼,瞅到手中的树枝仍在,她抱歉地笑了笑,手向后一扬,树枝象脱弦的利箭一般,居然直直地钉在了几步开外的一棵树上。

“你…”章夫人惊骇地退了几步,即使是丝毫不懂武的她,也看得出小丫头的身手绝非寻常练武人可比。

“让章夫人见笑了!”小树不甚在意地轻轻拍了拍手,走上前扶蔓娘起身,掸掸蔓娘膝上的灰尘,漫不经心地道,“娘如果担心有人会伤了我,大可不必,我的武功足以自保。有谁笨到以为随便找几个江湖宵小就能要了我的命,那就太天真了。”

蔓娘似乎还未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冬雪脸红红眼闪闪地直盯着小树,心里早已将小树视为无所不能的神人,就差跪地膜拜。

“你…你就是小树?”章夫人不敢置信地盯着小树,语气中早已没有那份迫人的气势。

“正是。”小树坦然以对。突然她眉头一挑,邪邪地冲章夫人眨了眨眼,扑进蔓娘怀里,大声泣道,“娘,我们别跟章夫人争了。树儿要不起这个爹,等哪天章夫人恼了,又派人来害树儿可怎么办?上次在齐乐坊,他们让人用九迷夺魂香迷晕了我,若不是安王府的人相救,树儿早就被人害了,哪能活到今天。娘,树儿不要这个爹,不然树儿会没命的。”

“你…你这贱丫头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派人害你!”章夫人语无伦次地辩解道。

“就是那次嘛,腊月二十八那回…”小树埋首在蔓娘的肩上,不知天高地厚地大声喊道。

“夫人…你…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一声怒吼,满脸怒气的章大人突然而止,一把扯住章夫人的胳膊就走,“谁让你来的?随我回府,回府你要好好跟我交待这事。”

本该隆重登场的关键人物,如狂风般迅速扫过,除了虚张声势地卷走了章夫人,甚至忘了跟另外两位戏中人打声招呼。

“树儿,娘回屋了。”蔓娘盯着远去的两人,脸上早已没了一丝血色,挥手制止了冬雪的搀扶,受了打击似地步履蹒跚着而去。

“这算那门子的爹啊,实在是靠不住啊靠不住!”小树摇头轻叹,高昂的小脸上找不出一点哭过的痕迹。她拍拍傻站着的冬雪,负着手施施然地准备进屋用早膳。

“树小姐,树小姐,你的武功真高,你刚才是故意吓章夫人的吗?”回神的冬雪喜颠颠地跟了上去,一脸崇拜地问。突然之间成了章府小姐的小树好象变得哪里不同了,虽然以前的小树已让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但现在的小树似乎更多了一股迫人的威摄力,强势地恍如天神降临。

“冬雪姐…”瞅到冬雪蹙眉,小树及时改口,“对,你不让叫姐姐,是冬雪,冬雪。”她重复了两遍,这才戏谑地道,“冬雪,今日有什么八卦消息啊,说来听听。”

哪还有消息能大得过丫鬟小树成了尚书府小姐这件事?冬雪心里暗叹,脑中一闪,记起一事,一如往常地搬出来与小树共享:“听说今日一早梅香离开柳府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昨日梅香被夫人下令关在房里,连我们几个都不让去看她。后来还是烟儿小姐求的情,才让与她最要好的夏风去探了探她,没想到她今日天没亮就离开了,好象还是她自己要走的。”

“是吗?”小树愣了愣神,面无表情地说道,“走了也好!”

“小树…呀,不对,是树小姐。”冬雪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道,“树小姐,你是不是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啊?”

为了根红苗正的少庄主柳云济的面子着想,小树坚决地否定道:“没有,我不知道!”

“才不信,肯定有。快说,快说。”冬雪不停地追问。

正在此时,那位守门小厮再次火烧屁股似地冲了进来,嘴里嚷道:“小姐,小姐,小树小姐,圣旨到了,速到前厅接旨。”

圣旨?就是皇帝老爷金口玉言动不动就砍脑袋诛九族的玩意儿?那种东西与她何干?

沁园的早晨,真不是一般的热闹!莫名其妙认了爹后的麻烦,真不是一般的多!

她小树,命苦啊!

第77章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一夜之间乌鸡变凤凰,对很多人来说都应该是捂嘴偷笑的事,在小树看来,只觉得乌丫丫的一座山迎面压来,令人哭笑不得。

突如而至的圣旨及时绊住了章家老爷和夫人的脚步,尚书府大小姐的名头意外落在了小树身上,连同太子侧妃的名分以及皇上赏赐的奇珍异宝、绫罗绸缎。

章家老爷和夫人一脸陪笑的送走宫里的人,回过头来就是一阵静默。

“好你个小蔓,算你狠!”章夫人愤愤地扔下一句,甩袖而去。所有的不平、怨愤,只那无意间的一瞥,足以将人打入永不翻身的十八层地狱。

章家老爷对于圣旨的内容似乎没有太多惊讶,面色的阴郁更多来自于章夫人临行前的那凝聚所有不平、怨愤的一瞥,还有那位新认的女儿不惊不喜、满不在乎的轻慢态度。

“你带她在这里先住着,过些日子再接她回府。”对于这个至今仍开口闭口唤他“章大人”、又不知何故得到太子青睐的女儿,章家老爷也是自叹无力,唯有对脸色苍白的蔓娘交待了几句,匆匆离去。太子殿下的这一招,女儿是无论如何章家得认下的,只是这做娘的小蔓,怕是想进门就难了,要不然,他也实在没有办法对正房夫人交待。原想着慢慢说服,谁想到太子殿下的动作那么快,昨日才谈的事,今日一早就请皇上下旨了。让他回府后要如何面对夫人和女儿章珍儿?迈出沁园的章家老爷只觉得背脊发寒,头痛欲裂。

接下来的沁园里是如何一通忙乱,小树并不清楚。说是庄主夫人来了,说是少庄主柳云济来了…她一律闭门谢客,施施然地在她的汲水阁里补眠。“小人得志”后免不了“骄纵无理”,她似乎很愿意为苍都城内的八卦消息多添几个话题。

“小姐,你为什么不见庄主夫人他们?夫人以前对你多好啊。你这样对他们,人家会说小姐…”眼前着小树没事人似的用着点心,冬雪欲言又止。

“说我什么?小人得志,忘恩负义…”小树笑笑,喝一口甜汤,象想起什么的抬头又道,“冬雪,去跟章家派来的小厮说说,让他们去催催那位章大人,就说我要尽快搬去章府,越快越好。我娘不去,就我一个人,等我走了你就回烟儿小姐那边吧。”

“你…你连蔓姨也不要了?”冬雪吃惊地嚷道。

“你又不是没见过那位章夫人,我娘没名没份的,能让她进门吗?反正我娘也不愿意去,还是留在这里吧。大家不是都说我是章家大小姐嘛,连皇上下的圣旨都这么说,章夫人还能拦着我不成?”眼瞅着冬雪的脸气得越来越红,小树恶意地挑挑眉,感叹地道,“章家大小姐,未来的太子侧妃,多好的事啊!我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想做什么?”清亮的嗓音骤然响起,一抹俊朗的身影跨进门来。

“参见太子殿下!”冬雪赶紧福身施礼,君玉楚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小树见过太子殿下!”小树起身行礼,眼见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云淡风清地站在自己面前笑着,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笑着道,“当然是迫不及待进章府当大小姐喽。”

君玉楚探究似地盯着她,象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出话里有几分真假来,半响,他伸出手指摇了摇,轻叹道:“小树,这不是你会说的话。”

“那小树该说什么?太子殿下如此安排,难道不是希望小树能这么做吗?还是小树该恭喜太子殿下又喜得一位美人?”小树的语气里不免透出几丝讥诮。虽说一直身在汲水阁里,但她并没有漏掉那些该知道的。今日皇上在赏赐太子正妃和太子侧妃的同时,已下旨册封宰相府的二小姐为另一位太子侧妃。

君玉楚闻言苦笑,昨夜他进宫请旨,父皇得知小树的身份,准了他偷梁换柱的做法,同时也一并下旨将另一个空悬的侧妃之位落实。他原本倒没觉得有什么,但此时被小树指出,不免有几分尴尬,解释道:“那个位置本来是留给你的…”君玉楚将当初请旨空出一个侧妃之位,又请皇后娘娘出面为她寻一身份,以及探得蔓娘身份后,又与章大人密谈的事一一道来。

小树听完,讶然的同时又觉得可笑,对一个皇子皇孙来说,暗暗为一个女子做了这么多,本该是令人感动的事,可是她心里却感动不起来,因为所有这一切,并不是她想要的,而她在意的,却是皇子皇孙觉得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两人的分岐真不是一点点,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太子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小树实在是受不起。”她只能这么说。她其实很不解,与他相处的机会并不多,他又是何时生出的“非娶她不可”的决心?在他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表明“除了太子正妃的位置其它都能给”起,她更多时候都在回避,而且越避越远,远到他做再多说再多,她心里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我就是想这么做,我只想把小树留在身边!”向来清冷的脸上隐隐出现一抹固执耍赖的表情,君玉楚执起她的手,说得斩钉截铁。

“所以呢…”她不觉得自己会那么乖,相信皇子皇孙也深有同感,特别是在见识了她夜闯太子府之后。

君玉楚的嘴角掠过一丝的笑意,扬扬眉道:“所以,为了你的安全,我在府外稍稍派了些人,想必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小树心中暗恼,不露声色地抿唇淡笑,水灵黑眸里闪过狡黠的光彩,她瞅着他道:“那是自然,小树明白自己的身份,虽说我自小在柳家长大,章家待我不怎么样,但我即然是章家大小姐章小树,就不会置整个章家于不顾。”

见小树轻松坦言,君玉楚却不自觉地皱眉,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小树在怪我做错了吗?”沉凝片刻,君玉楚问。

“怎么会呢?太子殿下的厚爱,小树受宠若惊。只是太子殿下的安排,让小树觉得对不住章夫人和珍儿小姐,希望太子殿下不要再为难她们。小树的出身并不是件光彩的事,事隔多年,小树也不希望旧事重提,落人话柄,令章家和我娘难堪,或者还会令太子殿下难堪。我娘早已决定不会去章府,小树也觉得这样更好,烟儿小姐对我娘向来不薄,我娘留在她身边我也放心。如果只是将小树一人接回章府安置,不知道章夫人是不是会容易接受一些?”小树轻轻地说出自己的担心,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说呢,太子殿下?”

往日总是洋溢着灿烂笑容的娇颜突然漾满淡淡的轻愁,落在君玉楚眼里,让他连连自责自己考虑欠周全。突闻小树身世的惊喜让他马不停蹄地只想将小树的侧妃身份落实,倒是没有顾忌到其它。虽然在他看来,蔓娘的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一道圣旨就能让她和小树风风光光地进入尚书府,但听小树一说,确实对章夫人和章珍儿有所亏欠,只得顺水推舟道:“如此安排也好,我会与章大人再商议,让他说服章夫人早日接你回府。至于你娘就让她仍跟着烟儿身边,可以随烟儿先到太子府,到时候你们母女俩就可以团圆了。”

“那小树就先谢谢太子殿下…”小树福身行礼,又转向门口道,“还有烟儿小姐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的柳烟儿有些局促地现身,柔声道:“小树妹妹多礼了。烟儿很高兴将来能与小树妹妹成一家人。蔓姨随我多年,说实话我身边还真缺不了她,放心吧,你若不在,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她冲君玉楚轻轻颔首,微笑着道,“君大哥,园子内阳光甚好,爷爷在亭内摆了棋局,云济哥哥和闻大哥都已败下阵来,爷爷唤烟儿来找你,想与君大哥对奕一局呢。早先听伯母说小树妹妹今日身子不适不能见客,这会儿可好了些?要不也一起去吧?”

“即然是老庄主相邀,小树不敢多扰,太子殿下和烟儿小姐请便吧!”小树躬身送客。

目送两人离开,小树一改方才哀怨愁苦地表情,斜睨一眼候在门边的冬雪,笑叹道:“冬雪你瞧,男才女貌,多般配的一对啊!”

冬雪不由翻了翻白眼,自叹跟不上小树的喜怒无常,提醒道:“蔓姨刚才也来过,听到你说的话,一声不吭就走了。”

小树了然地笑笑,顾自往内室走去,懒懒地打着哈欠道:“又困了,再补个眠去。”

※※※※※※

话说尚书大人章稽满面愁容地回到府里,原想着迎面而来的会是家中母老虎的一顿狂风暴雨,他故意在书房里耽搁多时,想着该如何安抚夫人和女儿章珍儿的怒气。没想到直到午后,才看见章夫人在书房门口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犹豫着不敢进门。

“夫人,这都是太子殿下的意思。皇上已下旨认定小树为章家大小姐,一切已成事实,无法更改了。我知道这次让珍儿受了委屈,可是…”章稽踌躇着开口解释。

“老爷,章家怕是要大祸临头了!”章夫人咬咬牙,急促地道。

“什么大祸?”章稽不解。

“老爷,妾身…妾身当年做了件糊涂事,没想到事没办成,却留下了祸根。如今珍儿能不能当上太子侧妃已是小事,一步不慎,怕是章家和林家都得受牵连啊!妾身知道事关重大,不敢再独拿主意,所以…所以还请老爷定夺。”章夫人抖抖索索地从袖中掏出一份信,递给章稽。

章稽接信阅毕,“咚”的一声瘫坐在椅,指着章夫人道:“当年…当年那事是你?这信从何而来?还有谁知晓?”

“老爷,老爷,当年都是妾身糊涂才酿成大错,只是妾身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这事本来就妾身和管家怀恩两人知晓,谁想到今日居然有个小丫头带着这信来府里找怀恩,说是知道当年的事情是章家指使的。原本单凭这信中内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一旦联系上小蔓的身份以及当年的事情经过,如果将此信交给柳家,这事必定暴露无疑。万一柳家了解此事,知道柳家二爷夫妇的死并非偶然,凭柳家今日的地位,又岂会饶过章家,怕是连林家也不能幸免。那小蔓…小蔓母女真正是个祸水啊!妾身真后悔当年让爹娘收留她,若不是把她留在身边当丫鬟,老爷与她也不会…妾身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老爷若是想将妾身交给柳家处置,妾身也无话可说,只是担心连累到章家和林家…”说到伤心处,章夫人后悔不及,禁不住泣声连连。

章稽本就是个聪明人,将事情前因后果一联系,已经知晓个大概。虽然惊诧章夫人的狠毒,当年居然想置小蔓母女于死地,先前在沁园更是闻言进京后又对小树不利,不由大为愤怒。但他也清楚,当年亡故的柳家表弟夫妇,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弟和亲弟媳,又是太子正妃的亲爹娘,事情一旦公开,受牵连的将不仅仅是一个人。为今之计,唯有…想到这,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厉芒。

“单凭此信,那小丫头又如何得知原由?而且看这字迹是新墨,原件在何处?”

“那丫头几年前在卧虎镇被柳家小姐收留,一直是柳家小姐的贴身丫鬟。此信她说随身携带多年,昨日听说你与小蔓母女相认,她才猜出事情原由。原件她说放在一个可靠的地方,如果三日内不能答应她的要求,她就将那信送到柳家人手里。”

“是何要求?”

“先收她做干女儿,日后将她名正言顺地嫁入柳家。”

“哼!不过是贼寇之后,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野心倒是不小,敢来威胁老夫!”章稽不屑地哼道。

“老爷,你看该如何是好?妾身也是走投无路,才敢据实告知。”

章稽蹙眉沉思片刻,断然道:“此事万万不可声张,小丫头不可留,你速去,让章怀恩将那小丫头带去地牢,一定要问出原信的去处。这事不能再让其他人知晓,让章怀恩单独审问,将结果直接向我禀报。对珍儿你要多多安抚,至于沁园那边,无事就不要再去闹了,免得再生事端。”

“妾身明白,妾身这就去。”明白事态严重,又自知理亏,章夫人抹抹眼泪,匆匆退下。

这一日的章府,气氛格外的诡异,一向惧内又疼女儿的尚书大人完全不顾珍儿小姐的哭闹,独自一人在书房坐到天黑,而当家夫人除了一遍遍地安慰痛失太子侧妃之位的女儿,也没了往日的嚣张气势。下人们只隐约知道自家老爷意外多了位女儿,真正的太子侧妃是这位暂时住在外面的小姐而不是府里的珍儿小姐,至于为何有此变故,谁也说不清楚。

直至深夜,一脸疲惫的管家章怀恩敲响了书房的门。

“问出来了吗?”章稽问。

章怀恩摇了摇头道:“那丫头嘴很硬,小的只是稍稍用了点刑,她就晕过去了,醒来仍是什么都不肯说。据小的打听,这个叫梅香的丫头好象在柳府犯了什么事,昨日在柳府被关了一日,今日一早离开柳府,象是被逐出门的。”

章稽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冷声道:“当年这事,虽然是夫人有错在先,但因为你办事不力才酿成今日的祸事。依柳家的势力,一旦明白真相,断不是交出你这个奴才就可以轻易了事的。事已至此,我就是不想瞒也只得瞒了。无论如何,那小丫头留她不得,你连夜将她送出城去,如果实在问不出结果,你就看着办吧。其它不用我多说,我想你也知晓轻重,知道该怎么做。”

章怀恩直听得冷汗凛凛,连声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退下吧!”

“是。”章怀恩躬身退下,行至门口,想想又回头道,“老爷,小的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

章怀恩犹豫着走到章稽身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章稽心中大惊,颤声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与那位柳二夫人虽然只暗中见过一面,但事隔多年,她的相貌至今仍能想起七八分来,特别是那笑容让人记忆忧新,上回在柳府见了小树小姐,小的…”

章稽抬手打断章怀恩的话,厉声问道:“此事还有谁知道?”

“小的只是觉得蹊跷,但不敢乱说,不曾告诉他人。”

章稽暗暗平复心中不安,严声告诫:“那就好。事隔十几年,想是你记错了,此事到此为止,不可再妄加揣测,明白吗?”

“小的明白,小的告退。”章怀恩惶惶然退下。

一室沉寂,章稽静坐片刻,起身哑着嗓音唤道:“来人啊!”

第78章 宁死道友不死贫道

信函的原件一直没有找到,所幸三日过后,它也没有如那个叫梅香的丫头威胁的那般如期出现在柳家人手里。章稽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胆敢胁迫章府的人是不该留在这世上的,小丫头虽有小聪明,但终究无知愚钝,他在朝中能坐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从来就不会是心慈手软的人。而管家章怀恩知晓的秘密太多,为了秘密永远只是秘密,于是两个人在一夜之间都在苍都城内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

年轻时曾有位高僧替他算过命,说他一生荣禄最终会毁在女人手里。他一笑置之,从未放在心上,但这两日,不知为何会常常想起。

“小树小姐的相貌跟亡故的柳二夫人有九成象,小的怀疑…”

那夜,管家章怀恩的话让他几日来坐立不安,思前想后,他决定去探得真相。如果…如果章怀恩的怀疑属实?他不敢深想。

“章大人,我娘去馨园了,你有事去那里找吧。”相认多日,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爹”的女儿,清冷有礼地说。

那容貌,那眉眼,那神情…他仔细看来,似乎真找不到与他相象的地方,而且也没有一处象她娘。

蔓娘在馨园的西角有一间专属的绣房,位置虽然偏僻,但阳光充足,是柳烟儿照顾她的腿病,特意为她选的。对于章稽,蔓娘心里一直是五味杂存,不知如何面对。记忆里即有两人恩爱时的情义,也有对他违背誓言抛弃她另娶的怨愤。只是事隔多年,已是物是人非,拖着残腿又年近四十的她,早已将对他的希冀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之所以自暴行踪,让他寻来相认,更多的也是因为她舍不得那个人。即使有一天不能守在身边,她也希望待在离那个人更近的地方。为此,她甚至伤了一个向来孝顺又聪明的孩子的心。

大红的枕巾上,一副鲜活的鸳鸯戏水图已将完成,蔓娘不停的穿针引线,碧水之上又添两朵并蒂莲…就是此时,章稽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见四下无人,压低嗓音,直截了当地问:“小树到底是谁的女儿?我的孩子又在哪儿?”

绣花针猛得刺入指头,鲜红的血从指腹上冒出,迅速凝成一颗血珠,悄然滴落,白色的并蒂莲上染上一抹殷红。

章稽看到蔓娘吓得发白、无一丝血色的脸,骤然间仿佛五雷轰顶,他只想到,算命高僧的话恐怕就要灵验了。

对于蔓娘来说,在漫长的十七年里,藏在心里的秘密在她不断犹豫、愧疚、不安中变得越来越沉重,沉重到它不单单只是一个关于两个孩子身份的秘密,而是关乎到几族人的性命,甚至关乎到苍国的兴盛存亡。如此沉重的事实,已让她再也没有后退、反悔的机会。这么多年来,这份沉重压得她寝食难安,几乎喘不过气来,在频临崩溃的边缘,突然发现一个较为安全的突破口,她便再也压抑不住,全盘托出…

天要亡我!

听罢蔓娘说的事实,这是章稽唯一能想到的念头。他似乎再也听不见蔓娘的抽泣声,只觉得四周一片静寂,死一般的静寂…

“啪!”一声轻微的折枝声让他蓦地惊醒,他示意蔓娘噤声,警觉地走到窗口,一只全色雪白的小肥猫跃进窗来,蹿到蔓娘身上,“喵”的叫了一声,舒服地偎进她怀里。

见章稽不放心的开门出去查看,摄于他的怒气,蔓娘怯怯地解释道:“是烟儿的猫,每天都会自己跑来找我,这儿平日没人会来。”

确定门外没人,章稽回到屋里,烦燥地踱来踱去,半响,阴沉着脸说:“你要以你的性命起誓,方才所说的不会再对任何人说起,就当根本没有这回事。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你应该清楚,说出去会有怎样的后果。”章稽先是狠狠地瞪着她,突然象抽光了身上所有的气力,瘫坐下来,痛心地哑着嗓音说,“小蔓,虽说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但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报复我?这是要诛九族的欺君之罪啊!”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年我醒来就已经是这样了,是他们先认错的。我想告诉他们孩子弄错了,可是看孩子过得那么好,我就慢慢有了私心,想着就这样吧,这样可以让我的孩子过得好一点,不会象我一样做一辈子下人,以后可以堂堂正正的嫁个好人家。我一直都很不安,很愧疚,觉得对不起树儿,对不起柳二爷和柳二夫人。树儿长得象柳二夫人,除了我,没有人见过她,所以从来就没有人会怀疑。烟儿那孩子真争气,什么都做的最好,根本就没有人会觉得她不是柳家的孩子,从容貌到才识,她完全都符合柳家人的要求,有时候连我都要觉得她真的就是了。甚至当时倘若我站出来说她不是,大概也没有人会相信。我就这么犹豫着,犹豫着,日子就一天天过去了。孩子越大,我就越开不了口,到后来,她所处的那个位置,已经让我不敢开口了。你告诉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我没想要报复谁,我只是一时做错了事,出于一个当娘的私心,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决不会这么做。可是现在,想后悔也晚了,我没有退路了,她也没有,我们都没有了…”蔓娘喃喃地说着,与其说是在向章稽解释,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收起你那些愧疚和不安,事已至此,你想这些有什么用?你早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不如心狠一点。这世上除了你我,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接下去让一切维持现状好了,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即使以后有人怀疑,只要你不承认,没人能知道真相。”章稽坚决地说,蹙紧眉头又问,“即使死,你也要拼命守着这个秘密,你能做到吗?”

“能,能,只要孩子好好活着,我这条命不算什么。”蔓娘急促地点头,犹豫着又说:“听说柳家的女儿如果没有做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