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帧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书案上拿起了几封信函,递给了萧子裴:“你看看,这是大楚递来的国书。”

萧子裴定了定神,狐疑地接了过来,打开了最上面的一封,上面一大篇问候赞美的话,最后一段写着:晚辈到贵国京城之时,承蒙贵国热忱接待,感之涕零,更在贵国结识了诸多少年英才,相交莫逆,其中中郎将言非默尤甚,情同兄弟。归国之后,偶遇奇事,忽然发觉言弟和我国一桩要案牵扯甚多,为解我心中疑惑,恳请陛下应允,派遣言弟出使我国,感激不胜。落款是大楚太子楚天扬。

萧子裴冷哼一声,说:“陛下何时收到这封国书?我就不信他楚天扬会不知道我们大衍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情!”

“年前收到的。朕的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萧帧沉思片刻,“你觉得楚天扬此人如何?”

“心机深沉,深谋远虑,如果为敌,实为平生劲敌。”萧子裴沉吟片刻,中肯地说。

“朕觉得此事有些蹊跷。非默何时会和他楚国有牵连?他为何会在那是提出要非默去他楚国?西凉人已经被我们打怕了,为何又会屡次挑衅?子裴,此事疑点重重啊。”萧帧皱着眉头说,“你再往下看,这是大楚前一阵子刚送来的国书。”

萧子裴取了出来,匆匆看了几眼,顿时心头有股无名之火缓缓地烧了起来:惊闻贵国宫变,忧思甚重,陛下英明神武,将宫变消之无形,甚感敬佩。然我言弟无恙否?为何未见陛下应允出使?与言弟一别一年有余,急盼会晤,必将扫尘领兵前往渭河亲迎!

渭河乃两国的交界,两国素来国交尚可,未在两岸驻军。“他楚天扬这是在威胁我们吗!”萧子裴怒道。

萧帧在书房里踱起步来,沉思道:“子裴,你还记得年前你回来述职,言道此次西凉人战术大变,不复以往骁勇善战、快进快出的战术,而是迂回拖延,经常闭门不出,颇有长期作战的准备。”

萧子裴点点头:“不错,当时我心里十分奇怪,战了几个回合后,我军大占上风,却不能同上次一样直捣黄龙,加之臣身体不适,不能在漠北严寒之地过冬,因此此战拖到了现在。”

两个人对望一眼,眼里均浮起一股忧虑。“莫不是他楚天扬和西凉人勾结,乘我国内乱,想要…”

此次萧鸿宫变,牵扯甚广,冯家在军中、朝中有几十年的根基,萧鸿至今下落不明。萧帧一步一步罢免了数十个四品以上的官员,京卫营、禁军、羽林军也重新肃清了一遍,如今正在新老交替之时。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萧子裴说:“陛下,待臣回去仔细理顺一下,明日再和陛下商议有何对策。”

萧帧点点头:“此事重大,自应从长计议。”

萧子裴正想告退,萧帧仔细地打量了他片刻,说:“子裴多回府看望你父王和母妃,别让你父王看见朕就一脸的忧心忡忡。”

萧子裴强笑了一声说:“多谢陛下挂怀。”

萧帧叹了口气,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说:“子裴,过几日是清明了,什么时候去非默坟前祭拜一下,撒杯浊酒吧。”

第 39 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言非默的坟墓座落在京郊的一座山脚下,山清水秀,风水上佳,是京城许多德高望重的达官贵人埋骨之地。从乾王府到这里骑马只需半个时辰,萧子裴却信马由缰,缓缓前行,一直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萧浅跟在他的后面,偷偷查看主子的脸色,眼看着萧子裴神色惘然而略带哀戚,心里一直忽上忽下,不由得埋怨起那个九五之尊来:庆王和乾王府里都没人敢提言非默这三个字,只盼着小王爷赶紧将那个神仙似的言大人忘掉,他倒好,居然还让人去拜祭。

沿着竹林小径,萧子裴第一次踏入了言非默的墓地,墓地很素雅,一如他的人,四周竹林围绕,坟后有株小小的杏树,还没长成,只缀了几片青叶。坟前青石砖铺地,打扫得很干净,摆着两杯酒,两支黄香燃着袅袅青烟,想来是祭拜的人刚刚离去,只是不知还有谁会和他一样挂念着这个前中郎将呢?

萧子裴默然站了很久,对萧浅说:“你把东西放下,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一会儿。”

萧浅犹豫了片刻,将带来的瓜果祭品都摆好,恭恭敬敬地在坟前磕了一个头,退了出去。

萧子裴在坟前坐下,轻轻地抚摸着石碑上“言非默”三个黑色的字,字体笔走龙蛇,刚劲有力,仿佛一把尖刀,慢慢地戳入他的心里,慢慢地搅动着,血淋淋地痛。他喃喃地说:“非默,我去天山脚下找过你了,在你救我的地方等了你好久,你有没有看到我?”

言非默的笑颜渐渐地出现在他眼前,仿佛有点嗔怪地看着他。他恍惚了一下,伸手想去抓,却只抓得满手的冰凉。他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拿起酒壶,在两个酒杯上斟满了酒,一杯洒在坟前,一杯一饮而尽。“非默,你在那里过得好不好?你等着我,不要先过那奈何桥…”

他自饮自斟了一会儿,渐渐觉得酒热耳酣,于是脱掉了外衣,拔出了腰间的宝剑舞起剑来,只见那剑光凛凛,身形矫健,端得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一套剑法舞罢,只听得不远处有人击起掌来:“好剑法!”

萧子裴定睛一看,只见小径上站着一个少年人,正是大衍的太子萧可,一年多不见,萧可已经和他差不多个头,眉目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些威严华贵,整个人愈发的英姿勃发起来。他怔了一下,告罪说:“不知太子殿下驾到,唐突了。”

萧可走到他身边,朝他行了个礼,萧子裴教导他兵法,有半师之仪,加之萧子裴战场上的赫赫战功,萧可向来十分仰慕和敬重。“萧皇兄你也来看非默哥哥,他一定很开心。”萧可走到坟前,撩起长袍,跪了下来,朝言非默磕了三个头,神色惨然。

两个人静默地站着,良久,萧可怅然说:“我听母后说,非默哥哥其实是个女的,可是我一直改不了口。”

“殿下不想改口就别改了,非默向来疼爱你,事事把你放在第一位,一定不会在意所谓的称谓。”萧子裴淡淡地说。

“我不想她把我放在第一位,我不想要她用性命换来的东西!”萧可有些怅然。

萧子裴看了他一眼:“既然知道是她用性命换来的,那就好好地珍惜。”

萧可凝视着他,忽然问:“萧大哥是不是心里很恨我?”

萧子裴一怔,摇头矢口否决道:“这话殿下从何说起?”

“我知道,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我偏偏会是父王的儿子!如果不是这样,说不定非默哥哥还好好地活着,还能教我习武,还能把酒言欢…”少年忽然激动起来。

萧子裴厉声喝道:“殿下谨言慎行!殿□为皇子,自然有皇子的责任和重担,有得必有失,不必怨天尤人。”

萧可苦笑一声,看着墓碑,缓缓地道:“其实我很羡慕你,你可以不顾一切地想尽一切办法救她,人人都知道你对非默哥哥情深意重,可我,只能在暗处伤心,连给她磕个头都要偷偷摸摸,怕被人非议说于礼不合,现在,连在我身边臆想着摆上一个她的位置快要不能了。”

萧子裴愕然看着他,隐隐明白了萧可语中的深意,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感由衷而生。“殿下今日来了,不如我们就一起喝一杯,过了今天,殿下就把今日的事情忘了吧,大衍天下的百姓,都在看着殿下,盼殿下能将他们的太平盛世延续下去,殿下不可辜负非默的厚爱和百姓的期待。”

两个人一人一个酒杯,浅斟慢酌,饮起酒来,不一会儿,萧可好象想起了什么:“漠北战事如何了?”

“漠北冬季寒冷,冰天雪地,不易行走,西凉人龟缩在营地里,我军也乐得过个大年。”

“过了春是不是要赶回去了?我过几日想和父王请缨去漠北军中历练,不知道萧大哥你收不收我?”

萧子裴不免有些吃惊,沉吟了片刻说:“军中苦寒,刀枪无眼,殿下三思。”说着说着,一口浊气上涌,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萧可担忧地看着他,帮他拍着背顺气,说:“喊太医来看过没有?这病症一定要根除,不然会酿成大病。”

萧子裴摇摇头,从袖中掏出了一块手绢捂住了嘴,往旁边避让了一下,好不容易这一阵咳嗽过去了,这才低声说:“殿下离我远些。”

萧可没有说话,萧子裴有点奇怪,只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眼神古怪,不由得诧异地看了看,问:“怎么了?”

萧可指着他手里的那块手绢,问道:“这…这块手绢是哪里来的?”

萧子裴把手绢摊了开来,只见雪白的绢布角上绣着两朵白梅,素净雅致。“我母亲叫人绣的,梅兰竹菊,家里的兄弟姐妹各自分开,我是长子,就分了这个。”

萧可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了那块手绢,说:“我瞧着这帕子十分喜欢,萧大哥你把这块送给我,我叫人照样去绣一个,明儿个就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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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言非默的坟冢出来,萧子裴避无可避,在萧浅的再三催促下只得去了庆王府。随着父母祭了祖,吃了点寒食,庆王妃兴致勃勃地说:“子裴子霞,过几日陛下要办赏春宴了,你们两个好好拾掇一下,去置办几件新衣裳。”

萧子霞撇撇嘴说:“赏春宴有啥好玩的,我想跟哥哥一起去漠北杀敌,这才过瘾。”

庆王妃顿时沉下脸来:“胡说八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叫杀敌报国吗?”

“丫头怎么了!我日日习武强身,兵书滚瓜烂熟,哥哥这么厉害,我这个妹妹难道还会是个软柿子?再说了,你们不要瞧不起丫头啊,看看言——”萧子霞手舞足蹈说得兴起,一不留神吐出了一个字,顿时住了口。

席上众人迅速地看了一眼萧子裴,眼看他神色未变,稍稍放下心来,拿话岔了开去。

萧子裴脸带微笑,和家人一起和乐融融地用罢了晚膳,轻咳了一声,缓缓地开了口:“父王,母妃。”他一开口就用了敬语,顿时全家人都愣了一下。

“赏春宴我和子霞定会好好参加。只是子裴不孝,对一个人终究无法忘怀,无法让父王和母妃称心如意,别的事情,子裴都能应允,只是这件事情,父王和母妃就随了我吧。”

庆王爷萧映长叹一声,看着这个令自己骄傲的儿子,沉默不语。

庆王妃眼圈顿时红了,哽咽着说:“子裴,这都过去一年多了,你再伤心难忘也都该淡了。你这样下去,别人都儿孙满堂,只有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以后可怎么办?”

“找叔伯家的过继一个就是了。”萧子裴淡淡地说。

“这可怎么行!不是亲生的终究隔了一层…”庆王妃絮絮叨叨地说。

萧映威严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说:“这事情以后再说。你现在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昨日皇后娘娘给了我一个秘方,说是润肺消咳,明儿个叫你娘给你炖着吃。”

萧子裴点点头,又聊了几句,告辞走了。

春寒料峭,夜凉似水,萧子裴闲来无事,叫萧浅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在大街上随意漫步,街上人不多,一些酒家今日早早地就关了门,不复往日热闹的景象。天宝酒楼也一样,只有招牌两边还挂着两盏灯笼。抬头往上一瞧,楼顶的檐角隐约可见。

萧子裴站定了,痴痴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往事历历在目,眼前那清雅隽秀的人影、唇边那温软柔和的触感仿佛就在昨日…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背着手淡淡地说:“这位壮士跟了我这么久,不知有何要事?”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谁来鸟??猜中的亲给小醋么一个!!

今天持续扫墓,没有办法码字,明日不更后日更哈亲们!!

第 40 章

四周静默无声,不一会儿,从不远处闪出了一个人,身着一身青衣,中等个子,走到萧子裴跟前,恭谨地行礼说:“小人偶遇萧将军,见将军心神不宁,正犹豫要不要上前见礼,跟了几步,望将军海涵。”

萧子裴眉头微蹙,眼前这个人他有点印象,姓高名天,原是一名羽林军,出征漠北前被举荐到他麾下,时任前锋营队正,后来军功卓著,被连提两级,升为校尉。“你也回京了?”萧子裴淡淡地问。

“是,小人的父亲病逝,未能前往奔丧,因此这次吴都尉让小人回京探望。”高天低头答道。

萧子裴点点头:“既然如此,乘此机会你多承欢膝下,怎么无事出来闲逛?”

高天嘿嘿一笑:“家里烦闷,母亲、妹妹、嫂子,叽叽喳喳的,吵得我脑袋都炸了,出来消停一会儿。”

萧子裴顿时心有戚戚,笑着说:“既然如此,陪着我一起走走吧。”

月朗星稀,空气中隐隐浮动着花香,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只可惜两个大男人走在大街上,和这意境实在相差十万八千里。萧子裴毫不在意,仿佛神游天外,而高天却不由得出了一身薄汗,想来想去,只好随手扯了一个话题:“其实不聒噪的女子有是有,小人以前就碰到过一个。”

萧子裴应了一声,没有答话。

“我听说她是女子的时候吓了好大一跳,小人平生除了仰慕将军你,最仰慕的就是她了。只可惜佳人已逝,徒留伤感啊。”

萧子裴终于回过神来,目光锐利地盯着他,问:“你以前是羽林军的?”

“正是,小人以前是羽林军中的一名兵士,负责守卫天牢。”

萧子裴顿住了脚步:“你说的那个女子是谁?”

“小人不敢说。将军一定知道吧?据说将军和她是相交莫逆的好友,曾为了她多次向陛下求情。”

“你知道得倒是挺多的。”萧子裴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

“嘿嘿,小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消息灵通了些,人送外号高打听。”高天笑嘻嘻地说。

“那就别藏着掖着了,”萧子裴屏息看着他,“言非默临死前你在不在她身边?”

“我服侍了言大人四天,言大人临走前是我送的最后一程。”高天收了笑脸,黯然说道。

“她…她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提到什么人?”萧子裴的心一紧,仿佛被人用手捏住了一样,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高天茫然地看着他,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没有,言大人犹如天人,临走前依然气定神闲,仿佛只是去小憩片刻一般。”

捏着心脏的手一松,萧子裴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被扔上岸的鱼。高天顿时有点心慌,扶住他紧张地问:“将军你没事吧?”

萧子裴摇摇头,挣脱了他的手,大步往前走去。高天只好一个人跟在后面,尾随着他走到乾王府,眼看着他就要走进王府的大门,他着急地叫了起来:“萧将军,听说你有咳症,久治不愈,小人认识一个高人,医术高明,不如让他过来瞧瞧?”

萧子裴摇摇头,沉声说:“不必了,你赶紧回家吧。”

王府的大门顿时在高天面前合了起来,高天怔怔地看着,忽然拍了拍脑袋:“哎呀!瞧我这记性,言大人留下过一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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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萧帧召见萧子裴、萧可、方太师等人议事,对着大楚的几封国书推敲了很久。萧可对楚天扬并无好感,只记得那年他不停地派人去四方馆请言非默回府。“父王,我们在大楚的内线如何回禀?”

“没有异动,近年来楚王楚易身体一直不好,朝政全部都由楚天扬一人把持,他年纪轻轻,手段雷厉风行,肃清了一大批贪官污吏,今年来朝中内外风评不错。”萧帧淡淡地说,“只是看起来此人一定野心十足,不得不防。”

“儿臣看来,他一定是借着非默哥哥的由头要搞些名堂。纸上得来终觉浅,觉知此事要躬行,不如这样,儿臣找个什么名堂回访大楚,顺便探查一下楚地的详情。”萧可思忖了片刻说。

萧帧不免愕然:“可儿你即将大婚,这个时候出使,不太妥当。”

萧可大婚的太子妃正是方太师的孙女,伴读方文渊的妹妹方文荇。“国事为重,儿女私情暂时放在一边。”萧可一副凛然的模样,背转身,冲着萧子裴眨了眨眼。

萧帧沉吟片刻:“不妥,此去危险,只怕你母后不肯。”

萧可骤然垂下头来,语声颓然:“父王,难道儿臣永远只能躲在你们的身后坐享其成么?萧皇兄当初未及弱冠便横扫漠北,难道就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

萧帧不由得语塞,一旁的方太师上前说:“殿下有此雄心,乃大衍之福,老臣以为,殿下的想法颇为可行,大婚事宜,暂缓个几个月无妨。”

萧可见萧帧的脸色稍有缓和,立刻跟上说:“父王,楚天扬既然称非默哥哥为弟,自然不会明面上对我下什么毒手,被天下人耻笑;再说他在我大衍的时候全身而退,我如在楚地出了什么岔子,他算什么英雄好汉?父王如是担心此行凶险,不如这样,萧皇兄和我同去,看看楚军的布防,有个什么事情也好互相照应。”

萧帧看向萧子裴,问:“子裴有何见解?”

萧子裴眼看着萧可不停地向他使眼色,只好无奈地说:“听凭陛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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