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胡乱答应着。心里却纳闷地想: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功夫辨认出哪只是哪只呢?

“可是献之只用一年就认得出每只鹅了,那孩子有天分啦。”说起得意弟子,卫夫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夫人”,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心里的疑惑,“为什么要认得那些鹅呢?”难道要跟它攀交情,认亲戚啊。

卫夫人神秘地一笑:“你等会就知道了。”

下午,少爷们回来继续上课。这次,课堂不是设在书塾里,而是设在庭院里,水塘边,白鹅旁。

卫夫人指着其中的一只白鹅,问谢玄道:“小玄子,这只叫什么名字?”

谢玄挠了挠耳朵,“是六六?”

“我还七七呢。”卫夫人眼一瞪;“你每天到底有没有用心看,用心记啊,这只你都不认得,这只是最好认的。阿超,你告诉他,这只是哪只?”

“师傅,这只嘛,是,是”,郗超也只会傻笑了。

“啊!我知道了,师傅,这只是点点。因为它脚上的色不纯,有些点点。嘿嘿,我刚刚看到它的脚划水了。”这是桓济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兴奋和得意。

“这样认出来的不算!”卫夫人当头一喝,又让他耳朵耷拉下来了。

卫夫人看了看几个弟子,很不满地说,“你们都向献之学,人家每次多认真啊。”

还别说,那小魔头,人品不行,学习倒是很用功。刚刚卫夫人和几位同窗的话,他好像充耳未闻,只是坐在水塘边,目光追随着那些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鹅,手还在凭空比划着。

沉默地摹拟了一会儿后,他突然跳起来,冲进书塾,然后又冲出来说:“师傅,你看我这个字是不是写得比昨天好多了?”

大家都围了过去,我也往人缝里一看,只见洁白的宣纸上,只写了一个大大的字:之。

卫夫人点着头说:“嗯,不错。这个字最难写了,你能写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了。”

岂止不错,在我看来,这个字简直写得太好了。一个最没有写头的字,居然也可以写得那么美。那一点,饱满丰盈;那一横,如平铺秋江;那一转折,若流泉飞瀑。

王献之自己也感慨地说:“为写这个字,我被爹骂了好多回了。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多丢人啊。”

郗超笑道:“这个字你的确应该好好写,这是你们王家的招牌字,个个‘之’不完。父也‘之’,子也‘之’;你‘之’,我‘之’;这‘之’,那‘之’;三‘之’,四‘之’…”话未完,人已经笑着跑开了。

我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的确,这王家人的名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像跟“之”字结下了仇,死都不放手了。父亲叫王羲之,儿子叫王献之,其它叔伯堂兄弟莫不如此,一个大家族,老老少少,有很多很多“之”。

“你笑什么?”某人气急败坏地瞪着我说。

“没,没笑什么。哦,我在笑那两只鹅,抢鱼抢得打架,大鹅仗着块头大,都骑到小鹅身上去了。”

“哈哈哈”,那几个人瞬间爆笑,连王献之都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连耳根子都红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那两只鹅不是在打架,它们是在那样那样。

卷一 相见欢 (10) 幸福的陀螺

更新时间:2008-5-10 11:21:00 本章字数:3026

观察完白鹅后,当然是继续回书房练字了,从白鹅那儿得到的启迪必须马上诉诸笔端。要知道,灵感可是转瞬即逝的,你不及时抓住,它就会像长了翅膀的小鸟一样,很快就消失无踪。

不过,据我看来,至少另外那三个看白鹅的作用是不大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进入状态,无论精气神都没有与白鹅融为一体。不像某位练字狂人,揣摩完白鹅游水的姿势后,立刻就写出了一个那么神的“之”字。

后来,我越想越觉得他那个“之”字就像一只游水的白鹅,意态闲雅安详,又洋溢着生命力,白鹅风采跃然纸上。在他的笔下,字与画,似乎是融为一体的。一点一横一折,都摹写自然的神姿。也因此,那个字才充满了魅力。

想来,那些热爱书法的人,都是为这种魅力所吸引,穷毕生之力,可能只为了写好几个字。就像王献之,一个“之”字,揣摩经年,以后还会继续揣摩下去。

王献之揣摩字的时候是不理人的,自然也就不会“折磨”我。可那三个就不同了,既然不专心练字,就状况百出,没一刻消停。

还是我猜对了,上午他们只是看我忙着收拾猪窝,实在是没空,才暂时放过我而已。

现在好啦,我上午太勤快太有效率,把事做完了,下午就有了点空闲,那他们还等什么?各种要求纷纷出笼,卯起来使唤我。

“桃叶,给我磨墨”,“桃叶,给我泡茶”,“桃叶,给我洗笔”、“桃叶,给我把这幅字拿到外面去晾着”,“桃叶…”。我被他们支使得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啊转。

这倒还罢了,只是在书塾里忙乎,可那位最难缠的少爷看别人使唤我那么带劲,他也眼馋了,决定开始行使他的权力不然岂不亏大了?

他是不作兴喊我名字的,只是虎着脸直接下达命令:“去,给我出去买海棠糕”。

我楞了一下,上街买东西这种事也要我去吗?如果我还兼做采买,给少爷们跑腿买这买那,那他们一人支使我一次,我每天就要忙死了。

不只是我,就连他的同窗也觉得这样的要求已经逾越了我的职责范围。谢玄就试图劝他:“子敬,这种事,你叫你家的仆人去就是了嘛,反正他们天天在外面晃悠也是晃悠。”

王献之却坚持说:“我就是要她去买。”

“好吧,我这就去。”我叹了一口气,丢下手里的活计,快步朝大门走去。

算了,我还是知趣点,尽量不要再跟这位大爷起什么冲突。我也看出来了,他在这个书塾里地位超然,卫夫人明显地偏宠他,其它的三位都无法与之并肩。我算那棵葱哪瓣蒜那,敢开罪书塾里的头号霸王?

话又说回来,卫夫人请我来就是在书房里伺候这几位少爷的,是他们共同的丫头,他们使唤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反正我每天的时间就那么多,做了这样就不能做那样,什么事不是做?上街就上街吧,上街还可以趁机逛逛街,磨点洋功呢,比在书塾里做人形陀螺强。

这样一想,我又高兴了起来。再抬头看了看日头,时候也不早了,买完了海棠糕,就差不多该收工了吧。桃根,不知道在胡大娘家里习不习惯,有没有哭。

拿着还是温热的海棠糕回到书塾,我双手捧到王献之面前说:“五芳斋刚刚做出来的,少爷趁热吃吧。”

他却把纸包一推:“我没说我自己吃啊,拿去,到后来喂鹅去。”

我气血一阵翻涌,眉倒竖,眼圆睁。他也翘着腿,毫不在意地看着我,腿还在那里颤呀颤呀,让我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两个人大眼瞪大眼,剑拔弩张地互瞪了好一会。就在其它三人满脸兴味地等着看我们正式开战的时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好吧,我拿去喂鹅。”

那几个忙跳了起来:“先给我们吃几块吧,看到这个,才知道肚子已经饿了。也难怪,都快到下学的时候了哦。”

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扯开纸包,你一块,我一块,不一会就瓜分得差不多了。口里还直说“好吃,好吃,原来海棠糕这么好吃,以前怎么不觉得呢?”

最好笑的是,纸包里剩下最后一块的时候,几个人同时伸手去抢。还是桓济眼明手快,捞到了,然后飞快的送到口边。就在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他突然像才刚刚看到王献之一样,把已经差不多塞进口里的海棠糕又拿出来,伸到王献之面前说:“那个,子敬,最后一块了,你真的不吃吗?很好吃哦。”

王献之给了他一个大白眼,另外两个则笑道:“自清,你自己都舔过了,还问人家吃不吃,真恶心。”

王献之不高兴地发话道:“我是买来给鹅吃的。你们自己带来的点心呢,不知道吃自己的啊,跟我的鹅抢吃的。”

郗超满不在意地说:“就是跟鹅抢才好吃啊,自己家里带来的东西,看都看饱了,谁要吃啊。你还不是一样,放着一篮子点心不动,非要桃叶现跑腿去给你买。”

这时卫夫人从门口探进头来:“听说你们在吃好吃的东西,给师傅留了没有?”

桓济的那块海棠糕已经吞进肚子里去了,此刻正在舔手指。听见卫夫人的话,不好意思地说:“师傅来迟了一点,刚刚最后一块已经被我消灭了。”

卫夫人看着桌上空空如也的油纸包,露出了一脸馋猫像,连连说:“那下次有好吃的,一定要给师傅留哦。”

我看得目瞪口呆,若不是事先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包括拥有一间著名当铺的大富婆卫夫人我会以为他们家里都很穷,一辈子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所以才会见了海棠糕这种普通点心都馋成这样,吃的时候恨不得连手指一起吞进去。

我回头看了看后面的那口柜子。刚刚擦柜子的时候,好像里面有好几个篮子,应该就是他们说的“从家里带来的点心”吧。那些篮子里面,会有些什么呢?肯定不会比海棠糕差。这几个的家里都富得流油,每天穷奢极欲。听说,王献之家连马桶都是镀金的。呃,我在讲吃的,怎么说到马桶了?

这时,耳朵里忽然听见仙音飘过,是卫夫人在说:“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好也,我在书塾打工的第一天终于结束了。除了早上打破了一口缸,差点背上巨额债务外,基本上,平安无事。

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经过门口时,我主动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拿出来给老张过目:“张伯你看,都是少爷们练过字的废纸,我拿回去生火的。”

老张点头放行,我三步两步赶到渡口,只想快点回家。我的桃根,今天一天可好?

可是船老板不看到船舱里坐得满满的是不会开船的。我平白地在船上坐了好久,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回家。等我去接妹妹的时候,妹妹已经在胡大娘家吃过了,正在胡大娘的摇晃中睡眼朦胧。

我索性多坐了一会儿,等妹妹完全睡着了才把她接回来放在自家的床上。

简单地弄了点东西吃后,我在灯下打开那个包袱,小心地取出那些练过字的废纸。它们对我而言不是废纸,而是宝贝。

我首先找出王献之的字,在灯下一个一个临摹。我没有笔,没有墨,只能用手在纸上画着。

暂时先这样吧。也许过几天,我就可以弄到笔和墨了。他们那么浪费,笔肯定写不了多久就会换的,那我不就可以捡回来用了?至于墨呢,不知道可不可以带个小瓶子,把他们晚上没用完的墨倒点回来?

这天晚上临睡之前,我一直在想着王献之的那个“之”字。可惜那张纸他没有丢,大概是拿回去给他父亲看去了吧。

凭着记忆,我在被子上慢慢摹写着那个字。在无数的“之”字中,我进入了梦乡。

卷一 相见欢 (11) 猫先生寻乐记

更新时间:2008-5-10 11:21:19 本章字数:3916

这是我在书塾打工的第二天。

这一天的心情和第一天比起来有了很大的改变。昨天来的时候是战战兢兢的,充满了惶恐和不安。今天则比较平和,甚至有了一点期待。

还没进巷子,远远地就看见王献之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亦步亦趋的仆人。其中一个手里拎着食物篮子,另一个也拿了一包东西,一路都在哀求着他什么。

为了不跟他直接照面,我退后几步,躲进拐角处。

待他们走近后,就听见那两个仆人中的一个恳求道:“少爷,让奴才进去一下吧,帮您把书桌收拾一下,把墨磨了。”

“我说了不需要,书塾里现在有专门服侍的人,磨墨之类的事她自然会做的。”是很不耐烦的声音。

“可是”,那个仆人很哀怨地说;“少爷以前总说我磨墨磨得最好,少爷也最爱用我磨的墨写字了。”

没有回音,想来这会儿一定是满脸黑线了吧。被一个想要邀宠的男仆撒娇的感觉是可怕的。难为他还能忍着,没一脚踢飞,这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另一个仆人则说;“您今天早上吃得太少了,夫人让奴才一定要看着少爷把这些吃下去。”

“不吃。”

“少爷…”,这个比那个更哀怨了。

“叫你们回去就回去,不准再罗嗦!”大少爷终于烦了,下了驱逐令。

一直等到门口安静了,我才从隐蔽处走出来。我进去后,老张正要关门,又来了一个人,站在门外说:“等等,我也要进去。”

定睛一看,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大叔。再看一眼他的脸:天那,这个人长得好像猫哦。尤其是他那两撇胡子,修剪得就跟猫的胡子一模一样。

“毛先生,您来了?”老张毕恭毕敬地把他迎进了门。

我差点笑出了声。这个人,还真是绝了,连姓都姓得这么妙,乍一听起来,还以为喊的是“猫先生”呢。

我对他好奇,他也对我好奇。看我往书塾的方向走,他跟在我后面问:“姑娘,你是新来的呀,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嗯,我昨天才来的。”既然有“以前”,那就说明这位猫先生是这里的常客了。

眼看书塾就在眼前了,他才露出恍然的表情说;“原来你就是那位桃叶姑娘啊。”

想不到我在这里倒成知名人物了,“您怎么知道我的呢?是他们跟您说的?”

“嗯”,他点头,“那段时间书塾里脏得要命,我好几次喊下人去扫都被他们赶走了。说那些垃圾是留给一片小桃叶的见面礼,要是垃圾少了,就不隆重了。呃,既然你是昨天来的,那书房今天应该不脏了吧?”

我忙说:“不脏了,您放心大胆地走进去就是了,决不会掉进垃圾堆里的。”

那几个无聊的家伙,一个月不准人打扫,害我昨天光运垃圾就运了好多趟。

“那就好,不然就真的没法下脚了”,猫先生兴冲冲地走进书塾。刚一进门就惊喜地喊:“耶?献之,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这位大少平时是不可能这么早来的。

再看王献之,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抹可疑的红晕,淡淡地说一句;“毛先生好。”

问候完了先生,马上就用凶狠的语气冲着我说;“你还站在那儿干嘛?你是来干活的,不是来摸鱼打混的,快过来给我磨墨!”

我忍着气,陪着笑说:“我可不可以先扫地,再给您磨墨?不然等几位少爷都来了再扫就不大方便了。”

其实我是应该早点来的,可是早上睡过了头,又等了半天船,结果就搞晚了。

只是我忘了,跟这个小魔头打商量是没用的,他才不管别人“方不方便”呢。他硬邦邦地回了我一句;“先磨墨,本少爷要写字。”

这时猫先生笑眯眯地说:“今天磨墨不用那么急,桃叶你等会儿再磨没关系。今天为师要带你们到园子里走走,多好的天气啊。”

王献之脸色阴阴的,可是毕竟先生开口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我赶紧扫地,然后出去提水抹桌子。那三位也陆陆续续地来了。

人都到齐了之后,猫先生交代我说:“小桃叶,你就留在这里把墨磨好,然后叫两个人抬一张桌子出去,摆在那树荫底下,再拿上几把板凳。要是有茶水点心的话,那就更好了,呵呵。”

这时卫夫人出现在门口说:“茶水点心我这就叫人去准备,桌子、板凳也马上搬出去。等会我要到当铺去一下,这里就麻烦毛先生照顾了。”

猫先生马上躬身道:“多谢夫人,夫人尽管去吧,生意也马虎不得的。”

他们被猫先生领着出去了。

我一边磨墨,一边从窗户里不断地张望。看他们师徒几个在庭院里慢慢地散步、讨论,心里无比羡慕。同时对猫先生的做法也大为赞同:这样教学,的确比坐在书塾里摇头晃脑地死记硬背要有意思得多。

可惜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猫先生在外面喊道;“小桃叶,把笔、墨、纸都拿出来,在桌上摆好,我们马上就要用了。”

我巴不得一声,赶紧把他们要的东西都搬到桌上。然后假装整理,赖在那儿不走了。

只听见猫先生对几个弟子说:“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是什么乐?‘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又是什么乐?”

谢玄答道:“颜回之乐,乐在‘安贫乐道’。箪食瓢饮非可乐,是颜子自有其乐。乐在淡然无求,浑然无忧,与天地共俯仰。”

“嗯”,猫先生赞许地点头说:“颜回之乐,正在淡泊名利,守真明志。小玄子,你既然知道颜回之乐乐在何处,那你把这个‘乐’字写出来给大家看看。”

谢玄答应着起身去写字,猫先生又问王献之;“献之,你今天想写个什么样的‘乐’字呢?”

王献之看着不远处的水塘说;“我想写游鱼之‘乐’。”

郗超马上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王献之立即答;“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鱼之乐?”

于是一阵打闹。

猫先生趁机躲到一边吃点心喝茶,根本没一点制止的意思。等他们打完,才问桓济道:“你说他们刚刚是什么乐?”

桓济答:“是嬉戏之乐,同窗之乐。”

猫先生的猫须一翘一翘地说:“那好,你等会就写这个‘乐’字。”

大概一、两个时辰后,桌上已经有了许许多多的“乐”字。他们围在一起一一品评,最后,猫先生宣布:王献之写鱼之乐的‘乐’字胜出。

“不公平!”三个声音同时喊道。

“理由?”

猫先生嘴里嚼着香喷喷的寸金糖,口齿不清地问。对学生寻求公平的呼声表现出了赤裸裸的无视。

“献之既然是写鱼之乐,就应该由鱼来评,而不是由先生来评。”

“也有点道理。不过呢,为师有一个比这更充足的理由。”

“弟子们洗耳恭听。”

“我是猫!”说这话的时候,他还特意动了动他那两撇神奇的猫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