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济还要跟我说什么,郗超突然抓起一颗棋子重重地敲在桌上说:“将军!”

这一将军,没“将”到桓济,倒“将”到了另一个,就是趴在桌上补眠的王献之。只见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没好气地说:“吵死了!一大早下什么棋啊。”

郗超的眼睛还盯在棋盘上,显然刚刚的“将军”并没有一击成功,如今满心满眼都是棋,哪里放得了手?当即头也不抬地说:“借用桃叶的一句话,不是我们下棋的时间不对,而是你睡觉的时间不对。”

王献之好好的觉被人吵醒了,有点起床气,越发蛮横地说:“本少爷睡觉,任何时间都对。“

郗超也毫不示弱:“本少爷下棋,任何时间都对。”

这样一争锋相对,两个人之间的斗口就有点变质了。本来是开玩笑性质的,如今倒有了一点动真格的意思了。

看情形不妙,我赶紧插了一句:“两位少爷都对,是老先生不对。”同时赶紧奉上刚泡好的香喷喷的茶。是真的很香,因为用的是顶级云雾茶,开水一冲进去,一股清香直透鼻端。

要是真打起来就不好了。我倒不是怕他们伤了人,而是怕他们毁了东西。这屋里笔墨纸砚到处都是,万一被他们当武器,这边砸过来,那边丢过去。最后弄得一片狼籍,受累收拾的是谁?难道还能指望这几位尊贵的少爷不成?

谢玄这时也放下了兵书,附和我的话说:“就是,要不是老先生这么早就把我们闹起来,子敬也不会困得在趴桌上睡了。

这话一说,吵架的也不吵了,因为大家有了共同的埋怨对象和攻击目标:就是今天要来上课的庾老先生。

这两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我跟卫府的仆人们一起吃饭聊天,对书塾的情况也大致了解了。尤其是几位先生,我更是重点打听。因为我想了解他们的喜好,好讨得他们的欢心,最后能让他们都像猫先生那样收我为徒尽管不是正式的。

其他的几位我都很觊觎,唯独这位庾老先生,我就不敢指望了。因为他不是一般的人。

论起这位老先生,那来头可就大了。据说他曾做过朝廷的中书令,宦海生涯达三十余年之久,属于“万里长城永不倒”的厉害角色。直到前几年,也就是他七十五岁高龄的时侯,才告老还乡所谓的乡,并非指乡下,就是这石头城。

前几年就七十五岁,现在应该接近八十高龄了。别人到他这个年纪,早就老态龙钟,拐杖不离手了。可他还能接受卫夫人的邀请来书塾上课,是个罕见的健旺老人。

可他毕竟是高年了,当卫夫人请他的时候,他提出了“三不来”:身体不舒服不来,刮风下雨不来,弟子不尊重他不来。

不来倒没什么,这四位只有偷着乐的,谁稀罕他来呀?

怕的是,他来,而且早来,很早很早就跑来。

因为这位老先生有个毛病,早上总是没瞌睡,鸡还一遍都没叫他就已经叫了好几遍了叫家里人起床。

把家里人全都吵起来后,就心满意足地转移战场,到书塾来吵学生。

如果他老人家都到了,学生还没到,那不就成了“不尊重”他的明证了?所以每次只要是他的课,四位大少只好早早就爬起来,在书塾里等着老先生大驾光临。

如果老先生果然德高望重,受世人景仰爱戴,他们还可以忍一忍。可是这位先生在外面的风评实在是惨不忍闻。别说他们了,就连我了解了老先生的底细后,都很纳闷:卫夫人为什么要请这样一个人来呢?

也不是说老先生有多十恶不赦,而是他的为人处世,颇让时人诟病。

如果士人代表了清流的话,这位老先生就代表浊流了。在孤高自许的士人眼里,庾老先生是一位毫无品行操守的政客,一条著名的变色龙。

他们对他一生的考评是:未入仕前是孔门弟子,入仕后改投法家,致仕后又摇身一变,成了老庄传人。

意思就是,他没做官之前,整天讲孔子的仁义道德。一旦当上了官,仁义就放一边了,捡起了商鞅韩非的那一套严刑峻法。等他老得不能当官了,又开始讲起老庄,以与世无争,恬淡自处自我标榜。

最可笑的还是,卫夫人请变色龙先生来,就是讲《老庄》的。

卷一 相见欢 (15) 官迷一家亲

更新时间:2008-5-10 11:22:11 本章字数:3409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这是卫夫人家的书塾,辰时初刻,阳光普照。

一位白发皓首的老先生正在捧读《庄子》,灰常灰常地入迷。不用说,他就是传说中的庾老先生了。

阳光照在他的白发上,如银如雪。在他摇头晃脑的时候,一道道白光闪过,闪得学生们眼发花,心发麻。尤其是那位瞌睡还没睡好的,给先生的白发这么一晃,瞌睡虫乱飞,欲走还留,自然是极端地不爽。

老先生浑然不觉,悠然忘我。读完一段后,才抬起那颗银光闪闪的头,开始点名提问。

首先是:“济济,你说,‘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句话,让你想到了什么?”

桓济抓了抓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学生只想到了一点。”

“什么?”

“鸟很大。”

咚!正打瞌睡的王献之,头撞到了书桌上。这本来纯属巧合,偏偏老先生喜欢对号入座,当即板起脸教训道:“王献之,读书的时候要专心,要用心。尤其是,心要摆正,心要纯,不能胡思乱想。如此,学问方可与时俱进。”

王献之恼了:“献之哪里不纯了?献之根本什么都没想!”本少爷只是在打瞌睡而已。

还是谢玄聪明,见情势不妙,赶紧站起来说:“先生,弟子愿代自清回答刚才的问题。”

谢玄真不错,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救同学于水火。

我在窗外悄悄举起了大拇哥。

“那你说吧”,老先生的声音中犹自带着怒意。

但学生主动要求回答问题,他作为先生,又不能不听。总不能说:“你先一边晾着去,等我跟王献之吵完了再说。”

只听见谢玄豪情万丈地说:“这句话让学生想到的是,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

我一听,顿时大为钦服。这兵书就是看得好啊,瞧我们谢玄同学,说的话多有气势啊,简直掷地有声。

我还以为老先生会大大夸奖他呢,谁知,他竟然用比刚才还恼火的声音说:“天下英雄,除操之外尚有使君,怎么算是上遮天蔽日,怒振寰宇?这一听就是三分天下的小家子气,曹阿瞒,不过一小家子气的枭雄耳!何敢当鲲鹏二字!”

我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若能气势,谢玄又比老先生差远了。就连谢玄景仰不已的曹操,在庾老先生眼里都不过是小家子气、小打小闹,上不了台盘的角色。

这时,王献之懒洋洋地开口了:“依学生看来,只有先生担得起这鲲鹏二字。”

老先生闻言,立即转怒为喜,不过还是很谦虚地说一句:“献之过奖了,余不过一过时老朽耳。”

我倚在窗外,静静地等着听王献之的下文。据我这几天粗浅的了解,这小子是属于毒舌派的,语不伤人死不休。而依常识判断,像他这么眼高于顶的人,也绝不可能这样恭维一个他看不起的先生。

果然,他接下来的话是:“那鲲鹏明明是一条鱼,可一会儿又变成鸟了,还在天上飞。飞不动了掉进水里,又变成鱼。这样变来变去,就跟那变色龙一样,让人叹为观止。所以学生说,还是先生担得起这鲲鹏二字。”

满座皆惊。

这不是赤裸裸的挑衅吗?从窗口看过去,桓济已经在悄悄擦汗了。

我以为老先生这回准得勃然大怒了,说不定摔下书本就走,临走时宣布:要么王献之离开书墅,要么他离开。总之,有王无庾,有庾无王。

我站在窗外,又害怕,又觉得好笑。谁叫老先生偏偏又姓庾,这下越发隐射得妙了。

就在大家的心一起提到嗓子眼儿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老先生突然纵声大笑,声若洪钟。

他这一笑不打紧,几个学生都给他笑成泥塑木雕了。

笑完,老先生说:“献之,我就喜欢你的爽直。我在官场多年,见多了阴险狡诈,当面奉承,背后插刀的人。如今跟你们这样单纯的年轻人在一起,心里觉得特别舒服。这也是我当时会答应卫夫人来书塾授课的原因。”

他这么一说,王献之倒不好意思了,忙站起来道歉:“多谢先生不怪罪,献之也是一时口快,先生切勿放在心上。”

“没事没事”,老先生走到王献之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为师八十高龄的人了,难道还会跟一个十几岁的小辈生气吗?我看你们,就像看我的孙子重孙辈一样。”

老先生这么亲切,王献之脸上的桀骜不驯之色也彻底消失了。

老先生很诚恳地对学生说:“我知道世人都叫我变色龙,他们以为这是对我的侮辱,而实际上,在我看来,这恰恰是对我的夸奖。”

几位同学面面相觑,原来这还是夸奖?

只见老先生走到前面的案桌上,挥墨在宣纸上写上了一个大大的字,吹了吹,然后反过来朝向学生说:“你们看,这是个什么字?”

“权字”,几个人答。

“那你们是怎么理解这个字的呢?”

郗超举手,看先生点头后,站起来回答说:“权,就是权力,权势,权谋,还有…学生暂时只能想到这些了。”

老先生做手势让郗超坐下,笑着说,“不错,你们几位,还有要补充的吗?”

桓济站起来说:“还有‘权当’,这个时候,‘权’是姑且的意思吧?”

“嗯,这个也算,还有要补充的吗?”老先生继续问另外两位。

一起摇头。

老先生带点遗憾,也带点得意地说:“世人一般都这样理解‘权’字,并且只会这样理解‘权’字,实在是流于偏狭。这也是我一直被人诟病的原因。其实,权字还有一个至少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意思,就是权变,权宜,权衡。”

讲课讲出新意,学生自然爱听了。这下,连王献之都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认真听了起来。

老先生解释道:“为什么我认为权字的这个释意比权力更重要呢?因为没有权变,不会权宜,不懂权衡,就不可能掌握权力,有了也容易失掉。”

几个人听得直点头。

郗超再次举手发言:“学生明白了,所谓变色龙,其实就是权变,就是不断改变自己,以便能在不同的环境下求得生存。”

老先生含笑补充道:“不只是求得生存,还要求得更好的生存。”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八十岁的老人,眼睛里竟然精光四射。

郗超已经一脸折服了,又提出了好多关于从政方面的问题,老先生一一作答,见解精妙。

难怪他能在官场混几十年岿然不动的。据说,他出身并不高贵,虽然也姓庾,但与著名的豪族颍川庾家并无瓜葛。在讲究“九品中正”,“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朝代,他能做到中书令,已经是奇迹了。

能创造奇迹之人,必有其过人之处。想来,那些自命清高的士人门鄙视他,在名声上打压他,恐怕主要还是嫉妒心作祟吧。一个出身寒门的人,权势地位皆在他们之上,这对他们是太大的刺激了,看着就心烦。可是又扳不倒,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搞臭他的名声了。

讲论完毕后,庾老先生布置作业:“今天我们要写的字,就是这个‘权’字,你们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写这个字吧。”

写完了,交上去,老先生先看过,再和学生一起品评。这次,郗超胜出,王献之被评为最差。

王献之不服,提出申诉。

老先生说:“你心里厌恶权势,清高孤傲。所以写这个字的时候,无爱,有嫌,这样怎么可能写好这个字呢。”

大家马上笑郗超:“这么说,阿超对‘权’字最有爱了?“

郗超很大方地承认:“没错,在我看来,权势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手握大权的男人才是最有魅力的男人。”

“难怪阿超现在没魅力的,原来是还没有手握大权那。”

“我哪里没魅力?明明颠倒众生好不好?”

几个人打闹成一团。

这一堂课,从剑拔弩张,到师生欢洽,颇具戏剧性的。

而郗超,从此成了庾老先生的忠实拥趸,立志要将变色龙精神发扬广大。

下学的时候,他特意紧走几步赶上庾老先生,用恳求的语气说:“学生还有一些疑难,今晚可不可以去老先生家里登门求教?”

老先生欣然同意,于是师生二人亲亲热热地相携而去。

卷一 相见欢 (16) 飞来横祸

更新时间:2008-5-10 11:22:24 本章字数:2132

这两天卫夫人好像比较忙,在家总见不到人。所以每天教书先生授完了课,几位少爷就直接回家了。

这样我当然高兴了。他们在书墅待多久我就得陪多久,他们走了,我才能走。

用最快的动作收拾好了屋子,我锁上门,开心地想:今天总算可以早点回家了。这几天每天早出晚归,家里的菜早就吃光了,小妹妹吃的东西也快没了。但愿等会坐船的时候不要拖得太久,让我赶得及去一趟集市。

谁知天不从人愿,才刚走出巷子,就被一群女人拦住了。

打头的一个中年妇女威严地问我:“你就是那个在书墅里做事的女孩吗?”

“我…就是。”虽然心里有点疑惑,还有点莫名的惊慌,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了。我一没违法乱纪,二没欠人钱财,应该不会有人找我麻烦吧。

“那你就跟我们走一趟吧。”她们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就走,什么也不解释,什么也不说明。

我慌了,“你们这是干嘛呀,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我向四周左右到处张望,想要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可是哪里有?满世界都是陌生人。

要不要大声喊救命?可是,拉我的都是女人,而且个个穿绸着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喊救命,会不会夸张了一点?

这群女人倒也不凶悍,还安慰我说:“你不用怕,大家都是女人,我们不会害你的。你跟我们去,绝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老实告诉你,你能见到我们主子,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一般的人求还求不到呢。”

那我把这个“天大的福气”让给别人行不行?明明是当街掳人,居然还一副施恩的嘴脸,让我看了就不舒服。但这话我不敢说,人家可是人多势众。我只是问:“你们主子是谁呀?”

既然要我去,总该让我知道是谁要见我吧。

可惜她们连这点知情权都不给我,只管拽着我走,嘴里说:“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似乎,要见我的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人。

我也不敢继续追问,只是哀求道:“我家里有个才刚出生不久的小妹妹在等着我。我娘难产死了,爹也早就不在了,家里没别人了。求求你们放我走吧,不然我小妹妹要饿死的。”争执不敢,不知道哀兵政策有没有用。

她们却心肠硬得可以,我这样说,都没有让她们停住脚步,说来说去,还是那两句话;“没事没事,到你那儿你就知道了,绝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去你娘的,谁稀罕你的什么好吃啊,我现在只要回家!于是我不断地哀恳:“我妹妹在家等我回去给她弄吃的,她才刚满月,每天喝稀饭米汤,不经饿的。你们就当可怜可怜这没娘的孩子吧。”

她们总算停了下来,鬼鬼祟祟地商量一番后,这样回复我:;“姑娘,对不起,我们也是为主子办事的。如果不带你去,我们在主子面前没法交代。”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知道再怎么求都没用了,她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我的。如今我只能把事情尽量闹大,吵得人尽皆知了,看又没人打抱不平,出来救我。

于是我大声说:“那你们这样不就是当街掳人了吗?我犯什么事了?如果我没犯事,只是你们的主子想见我,我有拒绝的权力吧。”

那群女人中的一个说:“别跟她罗嗦了,主子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办不好她交代的事,小心你们的皮!”

听她们这么说,我也不跟她们罗嗦了,朝街上的行人猛喊:“救命啊,救命啊,她们是妓院的人,要把我拉去妓院接客。求求你们救救我。”

一群女人在街上拉拉扯扯,本来就有点引入侧目了。这会儿听见我呼救,一下子就围过来了很多人。

如果掳我的是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也许还没人敢招惹,只能眼睁睁地看我被带走。如今只不过是一群女人而已,他们有什么好怕的?

这群女人中领头的那一个赶紧出面解释:“我们不是妓院的人,我们也不是掳人,我们只是请这位姑娘去见见我家主子。”

我马上申辩道:“可是她们连主子是谁都不肯说,明摆着就是有鬼。我不愿意去,她们就死拉活拽。”

围观的人立即帮腔:“既然人家姑娘不愿意去,你们又何必强求呢?”

那女人居然反手给我了一巴掌,厉声怒骂:“别给脸不要脸,你这个贱人!枉费我看在昔日的情份上,还想给你留点面子,这可是你自己逼我说的。各位乡亲,这女人其实我们府里的逃婢,前些日子偷了我们夫人好多珠宝跑了。今天我们是好不容易才把她抓回来的。”

她这样一说,围观的人群反而迟疑了,因为她的动作表情都那么逼真。

这一巴掌她用尽了全力,打得我脑袋里轰轰作响,耳朵也好像聋了一样,我还是努力用最大的声音喊着:“你们别听她瞎说,我根本不认识她们,我…”后面的话我没机会说了,因为又一巴掌打过来,我的嘴巴立刻尝到了咸味,

接着更多的手,更多的脚伸过来,我很快就倒在地下,全身到处都是伤痛。慢慢的,我再也发不出声音,意识渐渐模糊。

在黑暗彻底笼罩我之前,我想到的是:如果我就这样死了,对我倒没什么不好,这样就可以去见爹娘了,我又成了他们膝下的娇娇女。可是小妹妹怎么办?我不在了,胡大娘,胡二哥还会对她好吗?

卷一 相见欢 (17) 让人狐疑的郗小姐

更新时间:2008-5-10 11:22:37 本章字数:2719

“醒醒,姑娘你醒醒,糟了,不会真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