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一样?”镜无转头看着他的父亲。

“那个人,是我好朋友的干女儿。”

“无论是什么人,结果都…”

“那个人,是景烛。”

镜无的话卡在嗓子口,他看着父亲那水蓝色的衣诀和玉质的脸孔,有什么东西正在决堤,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愤怒在下一秒排山倒海势地袭来:“你疯了!她只是个人类,连妖都难以承受的事,你让她来承受?”

“小镜…”

“她会为我而死的。”

又是一阵沉默。镜无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头有难以控制的怒火。他很少对他们发脾气,尤其是父亲。父亲是个太过聪明的人,似乎心里有把算盘,把什么都敲打得很细。他也很敬仰父亲,那个时候当父亲把十番的主事之位交到他手上时,他是很高兴的。因为父亲对他的信任,因为他能够代替父亲和母亲担当重责。但是只有这一次,他不能允许。

怒火在三人的沉默中渐渐消退,镜无低着头,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小镜,难道你真的一辈子都孤独一个人吗?”花姬从旁开口道。

镜无看向自己的母亲:“我没的选择。”

“也许,事情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至少我还活得好好的啊。”

“娘,其实你应该最清楚不是吗?当年你有多辛苦才能生下我,你受了这么大的痛苦给予了我生命,却除了我之外,再也没能生过第二个孩子。以你的法力尚且如此辛苦,你让一个人类怎么来承受?”

花姬默然。

“人和妖的结合本来就是禁忌,那个时候你们即便触犯了禁忌,依然选择要将我生下来,我从心里对你们充满了感激。但是我和你,和爹不一样。”镜无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爹你是人类,但我是半妖。娘虽然能够枉顾生命生下我,但是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和我在一起。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和我在一起,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镜水玉没有立刻回答他,但过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道:“是。”

“那你为何还要选中景烛?你没告诉她和我在一起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我没说,因为没必要。”

“为什么?”

“因为那孩子,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有资格和你在一起的人。”

镜水玉在镜无惊讶的眼神中从容地笑了起来,他走到镜无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儿子,你肩上的胆子太重了。有的时候,你也该依赖一下我们不是吗?”

镜无愣住了,父亲那久违的温暖掌心,力量在他肩膀上慢慢扩散。

“你要相信我的眼睛,那个女孩子,绝不是普通人。”

景烛从刚才起就听到里屋的方向有很大的动静,看看时辰也差不多是镜先生回来的时候了。不知道是不是和久违的父母团圆,三个人有许多话说。景烛不好意思打扰,于是蹑手蹑脚地下到回廊,悄悄地朝里屋的方向走去。

他听到镜水玉的声音,那种富有特色的磁性嗓音,和镜先生很像,但相比起来更为幽深一些。她缓缓地走到屋门口,刚想敲门,只听叫里面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

“没用的,我不想冒险。”

是镜先生。不过里面的气氛似乎不太好,在吵架吗?景烛收回想要敲门的手,静静地在外听着。

“我不会娶景烛的,也不能跟她在一起。”

似乎是带着隐忍,但却无比坚定口吻。

景烛心头一怔。她缓缓地垂下了手,低着头将脸孔埋入了门扉的阴影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要虐了吗?要开虐了吗?bubu——这文标了轻暖文好吗!作者是不会这么早随随便便开虐的。各位安啦。另外要加个作者注:(有剧透,慎看)这章有伏笔。相信不是一目十行的亲应该都看出来了。这章的中心思想就是人与妖结合的后果是比较严重的,但镜水玉同志却不反对小蜡烛和儿子在一起的理由是…?嗯,我就是给自己提个醒,别到时候写到后面自己把自己的伏笔给忘了。大家请忽略作者的自言自语。

爱的深浅

进入八月以后,天气突然像疯了一样得炎热了起来。

离中秋之期不到三天,要说除了藤妖两姐妹的香料研制有所进展外,这个小医馆里最大的新闻恐怕就属仁见和魅姬的感情总算是大大迈进了一步。

这事要说到一个月前。

那夜凌晨时分,仁见大夫刚躺下,却突然有了急诊。因为病的是孩子,仁见也不敢怠慢,急忙换了衣裳就跟着报信那人去了。

那夜路黑,月色也不亮,果然过了不久就突然天降大雨。恼人的雷声一阵阵传来,狂风大作,几乎要将这小医馆的牌子都刮飞了。

景烛睡不着,起来想去看看外头的门关好了没有。她刚走到楼下,只见魅姬已经打了伞,穿了蓑衣,正打算开门。

“魅姬,你干什么呢?”

景烛的呼唤几乎和魅姬的开门声同时传来。小小的堂前只听见“哐当”一声,门外那卷着狂风的厉雨就把半扇门给刮得歇了气。

景烛赶紧抵着蹭蹭往里渗的雨水将那半扇门重新合上,抬头一看眼前的魅姬已经被刚刚的那阵风刮得东倒西歪了。

“外面这么大雨,你还出去啊。”

魅姬整理了一番,急道:“仁见没带伞,我得去给他送。”

“可是外面的视线也不好,刚刚他走得时候也没留个口信,你找不到他的。”

“没事,我和他有心灵感应嘛。”

都这时候了还开玩笑。景烛刚想说话,那扇好不容易合上的门扉又被狂风哗得吹开。她到底年纪小,力气实在撑不住,这么一刮整个人都被弹到了一边,摔在地上。

“小蜡烛,我去去就来,医馆就拜托你了。”

“诶!”

景烛刚想叫魅姬留神,只见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魅姬是个直肠子的姑娘,虽然平时冷艳高贵,但是心里头始终是仁见第一,自己排最后。别说外面狂风暴雨的,就是下刀子,她也敢冲出去,只要那个人是仁见。

其实景烛从魅姬的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她从前不知爱为何物,在她的世界观里,她只知道师父爱着娘,娘爱着爹,至于爹爱不爱娘,娘爱不爱师父,她就不得而知了。她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十几岁了都没见过一个正常人家的姑娘。所以把男人当正常人看,把女人当怪物看,这也是在所难免的。魅姬可以说是她第一个同性朋友,而且是好朋友。

景烛的朋友并不多。所以魅姬对她的影响是很大的。

为什么魅姬能这么喜欢一个人呢?喜欢到这样的地步,我以后是不是也能做到呢?景烛曾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当然也没有得出答案。

那天魅姬是受着伤回来的。

仁见把她背回来的时候,她右腿上的血已经凝结了,肮脏的泥水把她的裙摆冲成一滩污秽。

这样大的动静把藤妖两姐妹也给吵醒了。她们揉着眼睛走出屋门,看到浑身湿漉睡在躺椅上不断哆嗦的魅姬时也不尤大吃一惊。

仁见大夫顾不得换掉湿透地衣服,蹲在魅姬的身边为她包扎疗伤。景烛看的出,仁见大夫是真的急了。

虽说他这人平日里素来狡猾,为人也比较阴险,有时喜欢使唤人,有时喜欢装大爷。但现在拧紧眉头,关切地注视着魅姬的那双眼睛,却绝对不是骗人的。

虽然他嘴里一再说着:“这个傻女人怎么这么笨”,“受了伤还要来找我”,“害得我还得把你背回来”这类的气话,但一只手却始终握着魅姬颤抖的胳膊,一直到最后魅姬的病情稳定下来,都没有松开过。

这个世界上口是心非的人很多,但并不都是出于恶意的。如同仁见大夫这样,明明心里关心得要命,心疼得要命,嘴上却还是如同刀子一般麻利的也不在少数。不过幸好爱上他的那个是魅姬。这个聪明的女人能一眼看穿他说得是真心,还是假意。以至于后来魅姬醒来对景烛说得第一句便是:“仁见那家伙,果然是喜欢我的。”

说老实的,景烛有些羡慕了。那两个人,是如此的貌离神合,心有灵犀。

魅姬一病就是整一个月,加上中秋将近,藤妖两姐妹的香料研制任务更加迫在眉睫,所以小医馆里的大小事务几乎都落到了景烛一人的身上。算账、记录、随诊、发号牌,甚至扫除、做饭几乎都成了她的活。

她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几乎已经忘了之前的那件事。一直到某天去给魅姬送饭的时候,才突然听到她提起。

“对了,上次花神姨娘跟你说的那件事后来怎样了?”

景烛一下子糊涂了:“什么事?”

魅姬不怀好意地一笑:“你怎么给忘了!就是那个,和小镜成…成那什么亲的事啊。”

“啊。”景烛端着碗的手伸到一半,突然愣住。

“怎么了你。”魅姬结果碗,巴巴地吃了起来,“你别告诉我到现在你还没和小镜讨论过这件事啊。”

虽然魅姬只是随便一说,却说中了景烛的心坎。对啊,她差点忘记了,那个时候,她不小心在屋外听见的镜先生和他爹娘的对话。

——我不会娶景烛的,也不会跟她在一起。

似乎,是这么说的吧。

“喂,怎么了?我只是随口问问啊,你们小俩口的秘密,还不舍得告诉我啊。”魅姬嘟着嘴,呵呵地凑到景烛面前。

景烛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转问魅姬,道:“嗯…我想问你个事。”

“说呗。”

“镜先生他…真的喜欢我留在十番吗?”

“啊?你说什么呢你!”魅姬好奇地打量着景烛,“哪根筋搭错了?”

“上次…不,没什么。”她摇摇头,把刚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我只是在想,镜先生是十番的主人,也许我一个人类留在这里,确实有点不妥。”

“哪会!我告诉你小蜡烛,其实你在这里,小镜比谁都高兴。”

“是吗?”

“小镜的事,我哪里会不知道。他就是个单细胞生物,好懂得很。我跟你说,他还没当上十番主人前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那是什么样子?”

“他对人可好了,又温柔,又好脾气,嗯…就像你经常看到他和我们打哈哈时的摸样。只不过后来做了十番的主人,又发生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纷争,他没办法才像这样一直带着面具做人的。”

景烛一边听一边点头:“你对镜先生,真的很了解。”

魅姬笑开了:“哈哈,你可别吃醋。我跟仁见,我们都了解小镜,所以才会和他这么好。外头的姑娘,只是仰慕小镜的地位,她们根本不了解真正的镜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小蜡烛,你是我和仁见公认的。只有在你面前,我们才能看到久违的,那样温和的小镜。”

“是…这样的吗?”景烛真的不太自信。

“你要有信心,不要因为听了什么就放弃。小蜡烛,我问你,你喜欢小镜吗?”

“我…”景烛有点茫然,“我不知道。”

“那么,请你爱上小镜吧。这是我和仁见一辈子的拜托。”魅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认真地对景烛说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给小镜幸福。”

魅姬的话一直让景烛思索了良久。

那一次不小心偷听到的话她终究还是没有告诉魅姬。要是被魅姬知道,以她的个性,肯定会抓住镜无,来个打破沙锅问到底。这并不是景烛想要看到的。况且,对她来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失落到什么程度。

那天垂着头站在门外,原本从从心里跳出来的第一句话是:

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讨厌了。

可是对方是镜先生,难免有点让她感到难过。

那天景烛始终没有叩响门,过了一会儿便背过身离开了。她静静地停在后院的井边,抬头看着微微泛红的夕阳,心里有些落寞。

后来,她感到眼眶里湿湿的。抹了抹,原来是眼泪。

小小的身子蹲在井边,她压着微颤的肩膀,克制着自己的呜咽声。

真的,已经有好久好久都没有能让她难过的事了。

八月十五的前夜,失踪了好些日子的镜无终于出现在了医馆。仁见和魅姬纷纷对他怨声载道,嚷嚷着:“爹娘来了,朋友就搁一边了”之类的话,硬是把他留下吃了顿晚饭。

其实仁见和魅姬也知道,镜无的“失踪”并不是因为和他爹娘久别重逢,而是因为天山郡出了事。连日来妖族内部有一些不安的骚动,具体什么事镜无也没有细说,打了个幌子便过去了。他就是那样的人,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担着,有什么苦也不会想到让别人帮着分担一下。

迫于仁见和魅姬的淫威,镜无笑着答应留下吃饭。魅姬说话间便高兴地准备饭菜去了,仁见又忙着医诊,藤妖姐妹也不露面,镜无只得一个人踱去后院晃悠。

一到后院,镜无便看到一个桃红色的身影站在那儿。

景烛正在喂鸡。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见是镜无,不尤地吃了一惊。

镜无笑着走过去,道:“我才走这么些日子,这里都已经如此生机盎然了啊。”

“闲着无聊,顺便也可以改善一下伙食。”

“似乎来了十番以后,你一直在忙着照看医馆,都没有练习法术吗?”

“是啊。”

“也不怕生疏了?”

“不怕啊。”景烛抬头看着镜无,轻轻道:“因为镜先生会守护我的吧。”

“嗯?”镜无微微一愣。

“那个时候,镜先生说,以后谁敢动我一根手指,就是和你作对。所以,我相信你。”

虽然只是粗衣麻布,但那抹桃红却衬得景烛双颊绯然。镜无看着他,不禁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的小脑子记得可真清楚。是,这话我说过,也一直记得。”

“所以我现在还有偷懒的余地,嘻嘻。”

“你这小丫头…”

“但是,如果哪天镜先生不再记得了,我也会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的。”

镜无看着景烛含笑的认真表情,突然感到心头“咔嗒”一陷,刚想说什么,却又被景烛抢了先。

“我也曾经说过要和镜先生一同守护十番。那句话我至今还记得,只是等我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一直到我的能力足以于镜先生比肩的时候。到那个时候,请不要嫌弃我的绵薄之力哦。”

她咧开嘴,笑得如同初春的桃花一般。

那种光芒非常耀眼,却让镜无觉得很温暖。那么瘦小的身子里为什么能够蕴含这么大的能量呢?他突然想起了仁见曾经说过的话。

——这小姑娘长大以后必然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那孩子,是世界上唯一能够有资格和你在一起的人。父亲也这么说过。

镜无叹了口气,一股力量驱使着他,默默地俯□,轻轻抱住了景烛的肩膀。

牺牲也好,命运也罢,他也是带着父母的爱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身在人世,又有谁的心会是彻底冰冷的呢?镜无将自己双手的力量逐渐收拢。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子,比他想象中更坚强,更乐观,她带给他的支持和感动,逐渐温暖着他,影响着他。

和那个女孩子想比,自己真的差远了。镜无不止一次这么嘲笑过自己。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回馈那个女孩子的笑,怎么做才能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告诉她,对我来说,你很重要。

往往到了最后,他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他搂着她柔软的双肩,闭上眼睛,在她的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谢谢你,景烛。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

露夜盗香

八月十四晚的月亮很圆。待月亮升到树梢头上时医馆里已经一片沉寂,忙碌了半天,姑娘们都挨着床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对面第一坊内时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喧闹声,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镜无坐在小医馆的屋顶上,安静地聆听着夜风。这时,背后的瓦砾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心情这么好,在这儿赏月?”那种语调略高,且富有个性的戏谑之声不用回头也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了。

“仁见,过来坐。”镜无示意道。

“哟哟哟,听听你这销魂的声音,我要是姑娘真得被你迷死。”仁见走到镜无身边坐下,顺手搭在他的肩上,将酒壶递给他,“这种时候,还是兄弟知道你的心意吧。”

镜无笑着瞥了眼仁见,接过酒壶。

月影漂移,明媚的光线投入镜无的眼眶中,折射出一道幻美的柔光。仁见也不管镜无,自顾自地先饮下一杯。只见他的喉结有节奏地震动了几番,然后一头栽倒在了镜无的肩上。

“小镜啊,你说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镜无微微一笑,仰头灌了一口酒,舔了舔嘴角道,“连你这样的情场高手都看不透吗?”

“我哪里算什么高手,只是一个连自己女人都搞不定的失败者罢了。”

“魅姬是个好姑娘。”

“可是她偏偏爱了我这个坏男人。”

镜无微微一愣,他转头看向仁见。月影下那家伙的脸微微泛着红光,明晃晃的眼睛里含带着微醺之色。

“你好像很少这么认真。”镜无说道。

仁见露出自嘲般的一笑:“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魅姬为了我又是离家出走,又是众叛亲离的,也从来没在我面前埋怨半句不是。我的身体虽冷,心却也不是寒的,如果有一个姑娘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对你,换了你,你会动心吗?”

“呵呵,这些话你应该同魅姬讲。”

“如果能告诉她,我何必在这里和你多语。”仁见幽怨地瞥了眼镜无,仰卧□子直直地望着天上的月亮。

“小镜,你还记得以前我们三个人的约定吗?”

“嗯。”

两人只见忽然一阵静默。微风徐徐吹来,扰乱着二人的发。喧闹仿佛被隔离在对面,连同嘈杂的蝉鸣。

“在十番,三个人一起,快乐幸福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