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心有灵犀一般,两个人在下一刻异口同声地说道。

仁见发出轻轻的笑声。笑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安静地任由捣乱的风吹开自己的额发:“啊,年纪越大好像觉得离那个梦想越来越遥远了呢。”

“是啊。小时候,再也回不去了。”

“喂,能别那么伤感吗?你再说下去,我可真要哭了。”

“不过。”镜无依旧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前方,那片繁华的霓虹。

仁见睁开一只眼睛凝视着镜无的背影。

“至少你可以给魅姬幸福。”

“…”

仁见抽开枕在脑袋下的右臂,直直地举到空中。明晃晃的月光中,那褪到关节的袖口下,或深或浅地布满了一条条的伤痕。

他再次闭上眼睛,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

“是吗?我可以吗?”

对月独斟了约莫半个时辰,旁边的仁见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镜无由于每夜的巡视,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黑夜。想起来自从做了十番的主人以来,似乎从来都没舍得合过眼。也许是不知道困倦的感觉,也许只是为了遵守当初对父亲承诺的誓言。镜无凝视着那条在世人眼中独一无二的大街,这里真是一个盲目而又浮华的世界。

他将空了的酒壶搁到一边,优雅地支起下颚,微阖上眼睛。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女孩子的脸,她明朗的声音和亲切的笑容。

景烛,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你能够在十番,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这样的话,只能让它烂在心里了。在他一步一步成长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父亲从来没有一刻忘记提醒过他,镜无,为了别人,你只能牺牲你自己。

父亲也是那样走过来的。他和母亲曾经历的痛苦,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在旁人的眼里,十番的首任主人是一对再恩爱不过的夫妻。但留在父母身上的那些伤痕,还有不能反抗只能受世事摆布的痛苦,只有他们唯一的儿子,只有镜无知道。

镜无垂下眼帘,注视着腰间的那块银色的繁花佩饰。指间触碰到,有刺痛的感觉。

正在这时,屋檐底下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碰响声。

敏感的神经提醒着镜无那漏耳之声的异常。他连忙警觉地探出身子朝下檐望去。黑洞洞的,肉眼很难分辨清。

隔壁的仁见轻轻地打了个酒嗝,翻了个身继续沉睡。镜无瞥了眼他,缓缓退到了檐边,悄无声息地跳下,稳稳落到地面。

那阵动静似乎还在继续。镜无轻轻推开大门,视线中闪过一道黑影,那黑影并未注意到他,反而越来越深入里屋。

有入侵者吗?不,也许只是求医的人。

镜无不想打草惊蛇,只能随着那黑影深入的方向跟去看看。但是一过转弯角,黑影随即消失。镜无感到十分诧异,这么快的速度,莫非是流妖?

流妖是居住在十番的一些小妖怪。他们身形矮小,往往群居而生,平素里也喜欢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小勾当,但本身并无恶意,只是贪食而已。流妖是认知度比较低的妖怪,即分不清楚善恶对错,也没有独立的个性,所以以前有些炼妖师时常会拿他们当试验物。

为何流妖会出现在这里呢?镜无感到不解。医馆内大多都是药材,散发着一丝苦涩之味,这味道向来不被流妖待见,他们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儿?

正想着,前侧的一间屋子突然灯光大亮,随即便发出一声尖叫。

是藤妖两姐妹的寝屋。

糟了!难道他们的目标是香料?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那细小的黑色影子光速般消失在灯光的阴影里。廊檐上甚至留下了弄乱的香料残渣,还没有点燃就能隐隐地问道一阵诱人的香气。

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披着凌乱的衣衫“砰”得推门而出。

“镜、镜先生,香料,明天的香料被偷走了。”那女子惊慌失措地对镜无喊道。镜无一时间分不出她是华香年还是香香。

正在这时,楼上咚咚咚的一串响声,另一个身影飞奔而下。

景烛披着单薄的外衣与镜无和藤妖呈现一个诡异的三角。景烛显然也听到了她的话,她与镜无交换了一个眼神,道:“怎么办?”

“追。”

跟随着流妖散落下的痕迹,镜无与景烛一路追至十番的尽头,再往前就是长安城了。流妖竟敢越界而出,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他们在这种巧合的时间盗香,又胆敢越界而出,实在很有猫腻。

景烛看了看镜无,问:“镜先生,怎么办?”

“那味香是明天比试的关键之物,非夺不可。”镜无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地面,虽说有夜灯的照明,但两遍的路却如同长廊一般深幽。

“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分头找了。”景烛接过镜无的话,附和道。

“无论有没有找到,一个时辰后,在这里集合。流妖虽然法力很低,但移动速度极快,不易捕捉。他们十分适应黑暗,所以在夜晚要找他们对我们比较不利。如果发现了他们的迹象,你用这个通知我。”说着镜无便将自己腰带上的繁花佩饰摘下,递给景烛。

“这是?”

“是笛子。”他扭开旁边的一个精密按钮,一个银质的吹孔折翻了出来。

景烛接下这枚繁花银笛,握于掌心,重重地对镜无点了点头。

“记住,一个时辰后,在这里等我。不要勉强自己,万事小心。”

“嗯。”

两人在昏暗的夜灯光线中最后看了对方一眼,嗖得朝着相反的方向背道而驰离去。

景烛一边跑一边注视着周围的环境,除了黑,还是黑。

她很少下山,由于习惯了卷云山这种荒山野林的黑夜,所以对于长安城的黑夜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她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并能渐渐在朦胧中分辨出一些东西来。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感到手心慢慢发热,气息开始变短,恐怕身体有些乏累了。那枚繁花银笛被她紧紧捏在手中,预备等到一发现那些流妖踪迹之时就吹响。移动速度并非她的强项,如果被她碰到了流妖,也只能试着拖延一下他们的速度,再等镜先生前来接应了。

绕开一条小路,景烛折进了长安城内最大的主干街道。由于已入深夜时分,酒家虽然还在营业,但客流却已经很零落了。她一边跑一边注视着四周,渐渐地,景烛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黑影。

她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那个黑影。

附近没有酒家,一旁的夜灯似乎是蜡烛快要烧完了,灯光显得有些晦涩。景烛感到心口噗噗直跳,她呼呼地在原地喘着气,握着银笛的手僵硬在那里。

对面站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那个人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他,怎么会?

“好久不见。”

那人迈出一步,另一边的夜灯照在他的侧影上,点亮了他的半张脸。印象中,那个人从来没有对她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怎么说呢,有点可怕。

“原本以为要明天才能见面,想不到今晚在这里会与你重逢。师姐。”最后的两个字似乎被他刻意加重的语气。

景烛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努力表现出一副平静的态势,道:“小师弟,好巧。师父已经批准你下山了吗?”

“这次我是有特殊的任务在身。”

“你刚才说明天见面。莫非是?”

“我早说了师姐聪慧过人。”李翎琅瞥了眼景烛的手,道,“笛子很漂亮。”

景烛收紧手腕,谨慎地打量起眼前这个让人感到陌生的李翎琅:“刚刚有小妖偷走了一些东西,小师弟一路上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不知道。”李翎琅想都不想地回答道。

这样干脆的回答让景烛更加怀疑:“小师弟,你今天,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告诉我,你之前见过什么人,发生什么事?”

“师姐这是在怀疑我吗?怀疑我和盗香之事有关。”

景烛皱了下眉,一个箭步闪到李翎琅跟前,单手按住他的肩膀:“我现在不是在怀疑你,而是肯定。”

李翎琅迅速出手,挡住了景烛另一只手的攻击。

“我认识的小师弟从来不会多疑。”

“哦?那这么说我是假冒的?”说话间,两人又连续过了几招。

不,这倒也不是。面前的这个人确实从里到外都是小师弟无疑,但总觉得有点奇怪。与其说不是小师弟,倒不如说不是平常的小师弟,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师姐。”李翎琅接下景烛的掌,“其实我有点事想…”

砰。

一阵闷闷的击打声从景烛的背后传来。

李翎琅的话还没说完,只看见景烛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朝前仰倒,直直地落入了自己的怀中。

而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漆黑的魁梧身影。

遗忘的事

镜无终究没能找到流妖。一个时辰后,他也没能在十番入口见到景烛。

看天色,此时应该刚过三更。镜无深深地凝视了一眼此前景烛消失的方向,迟疑了片刻闪身隐匿回夜色中。十番里有更重要的事等待着他,他必须回去。

小小的药铺亮着耀眼的灯光,仿佛和对面的第一坊遥相辉映。

镜无推开门,只见藤妖两姐妹脸色苍白地望着他,原本喝醉了的仁见也仿佛醒了酒,一下站起身来,朝他道:“怎么样?有追到吗?”

镜无摇了摇头,径直朝藤妖走去:“损失情况如何?”

其中眼下有颗泪痣的华香年露出遗憾的表情,道:“那些家伙偷走了全部的御香,想要重新做也是不可能的了。”

“是么。”镜无仿佛意料之中地低吟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

“现在要怎么办?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我们什么东西都拿不出会怎样?”

镜无看了眼刚刚问话的香香姑娘,答道:“会输。”

“输了…会怎样?”

“没事。你们留在十番,要是王上怪罪,有我一并承担。”

香香姑娘舒了口气,但一边的华香年却一脸很不服气的表情自责道:“混账!我们怎么能输!这一次是我赌上了家族之名的战斗!”

“姐…”

“香香,你自己想想看,如果我们输了比赛,就算我们能在镜大人的庇佑下躲过一劫,那我们的族人怎么办?”

香香顿时恍然大悟过来。

“王上这次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托于我们,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藤妖一族本来低位低微,如今能接下这等任务是至高无上的光荣。族人们还在等在为我们庆功,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放弃。香香,你要记住,这一次的香料角逐,将是藤妖一族的圣战!”

香香被华香年的气势压倒,连连点头。

“有扭转局势的办法吗?”镜无严肃地问道。

华香年沉默了一刻,抬头道:“有。”

“怎么做?”

“如今我的身边还有一味香,是我多年来的心血所得。如果镜大人同意,香年想用这味想代替出赛。”说着,华香年竟俯□来,跪在镜无面前。

“姐姐…”一旁的香香愣了一下,随即大叫起来,“难道你想用那个!天哪,姐姐,不可以的,那个东西是禁香!”

“禁香?”

“是。”华香年跪直着身子,一丝不苟地答道,“那味香料确实是禁香,且已经失传良久,除了我之外,这个世界上跟本没有别的人能够调制出来。”

“可是姐姐,要是有半分差池,我们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什么意思?”

香香显得十分急躁,她一把拽住镜无的袖子,道:“镜大人,姐姐说的那种香料蕴含了巨大的能量,且使用时可能会起到意想不到的神奇作用。但由于它过于蛊惑人心,所以很久之前就被勒令禁止,且所有懂得此香的调香师均惨遭扑杀。如果我们在香宴上使用此香,一定会被逐亡的。”

“镜大人,我有把握。”华香年提高了嗓音,打断香香的话,“我所调制的这味香和此前的禁香绝不一样,虽然它同样有如同令妹所说的蛊惑人心之效,但我相信我所用的这道香料一定能够扭转局势。”

“姐姐…”

“闭嘴!”

镜无深深地看了华香年一眼,他仿佛能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那股坚定的力量。

既然她这么有信心,为何不试着相信她呢?如果景烛在的话,她一定会这么说吧。想到这里,镜无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对着华香年微微笑了起来:“你眼中的那份意志,是身为调香师的自尊吗?”

华香年愣住,随即又低下头深深一拜:“这一次,请允许将妖族的荣辱成败一并交付于我华香年手中吧。”

明亮的小屋中,微弱的烛火轻轻一晃。众人的影子照在苍白的墙壁上,如同一幅剪纸画。

华香年低垂着头的面前突然伸出一双手。

“镜…大人?”她顺着那双手一路抬头望向镜无。

那位高高在上的十番主人此刻正露出浅浅的笑容,他伸手拉起了跪在面前的华香年,以一种从容的口吻说道:“明日之赛,还希望你们多多努力。”

“您,同意了吗?”

“安心地放手一搏吧。调香之事我并不熟稔,所以我能做的,不是应该只有无限地支持吗?”

听罢这番话,藤妖两姐妹顿时心头百感交集。那样安抚般的口吻仿佛一股无穷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注入心坎之中。

“你们身在十番,而我,是你们的主人。”

他所谓的“主人”,不是控制者,而是守护者。

藤妖两姐妹安心地回屋去了,但事情并没有就此解决。镜无始终对流妖露夜盗香一事心存疑虑,究竟是谁,谁在背后搞这样的小动作。

这时,从刚刚起就一直一言不发的魅姬突然问道:“对了小镜,你看到小蜡烛了吗?”

镜无的眼中闪过一缕光。魅姬还在一旁无奈地四处张望:“真是的,一醒来就没看到小蜡烛了,也不知道那个小丫头到底跑哪里去了,这么关键的时候竟然不在,你说对吧,仁见。”

仁见看了眼魅姬,又望向镜无:“小镜,那丫头人呢?”

镜无咬了咬唇,没有答话。

“她失踪了?”仁见问道。

镜无看了眼仁见:“我会找到她的。”

“这么说她真的不见了?她刚才是跟你一同出去追小偷了吗?”

“是。流妖出了十番,我和她在长安街上分手,但到了约定时间,她并没有出现。”

“所以你就一个人回来了吗!”魅姬一下跳到镜无面前。由于她比镜无整整矮了一个头,所以必须仰视着他,带着一种愤怒的目光,“如果她遇到了什么麻烦怎么办?你就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

“我把笛子给了她。”

“那、那你也不能这么安心地回来了啊。”

“我没有说过我现在很安心。”

魅姬吃了个闷炮,赌气地道:“哼,那我也没看出来你现在有特别焦躁的表现。你就这么不关心小蜡烛吗?亏我之前还替你说好话。”

镜无看着魅姬,在她责备的眼神中一言不发。

魅姬见镜无不回答,心里更加不爽:“如果她这一走,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你真的舍得她离开吗?”

“如果她真的要走,我没有阻止的权利。”

“你!你这个坏蛋!”魅姬说着说着脸都气得红了起来,“镜无,你这个世界上最坏最坏的大坏蛋!不仅欺骗别人感情,还欺骗自己!你敢说你没有对小蜡烛动过心吗?”

“魅姬,你扯远了。”仁见见势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小丫头只是失踪了一会,说不定只是迷路了,天亮就会回来的,你别在这儿庸人自扰了。”

“我、我哪里庸人自扰!”魅姬甩掉仁见伸过来的手,“你们这些男人是不会明白的。我魅姬生来就是有话直说的,才不像你们喜欢藏着掖着呢!仁见你也是大混蛋,呜呜。”

“诶,你怎么骂着骂着把自己给骂哭了呢。”

魅姬擦了擦脸:“这是汗,是汗!我没有你们的大男子风度,我只是个小女人。小蜡烛是我的好朋友,你们不去找她,我去!”

镜无张开手臂拦住了她:“魅姬,别冲动,那里是长安城。”

“那!那你说怎么办!”

“我答应你,明天的比赛一结束,我把她带回来。”

“你说真的?无论如何都带回来?”

“嗯,赴汤蹈火。”

魅姬在镜无的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热火。

另一边的长安城里,高挂的月亮又往下沉了半分,远处有青白色的光线慢慢的浮出天际,看样子快到五更天了。

李翎琅倚在门旁一夜未睡,他仰头凝视着那几乎已经成为一个饱满圆形的明月,又时不时瞥几眼正在屋内沉睡的少女。他的心里很乱。

景烛睡得很沉,李翎琅觉得她可能确实是累坏了。抱她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真的好瘦,四肢的骨头还算柔软,但背脊上那突兀的脊椎实在让他觉得担心。

回府的时候惊动了不少下人,能在这种时辰惹出这种乱子的,整个王府除了他李翎琅外不做第二人想。

他屏退了所有下人,只说了一句“她是我的客人”便把景烛抱进了自己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