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高台上,和万羽公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年过半百的将军大人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一边用粗壮的手臂挥开眼前的红色烟雾,一边抽出腰上的佩刀,粗着嗓门喊道:“快给老子滚出来!你们这群四处作恶的妖魔们!”

他大阔步地向前推进,拿着刀横竖乱挥。身边的烟雾变得稀薄起来,将军的视线中也终于出现了隐隐一缕桃红色的衣角。他捏紧了手中的刀,待在原地静静等待眼前的红雾散开。

“镜先生,香年姑娘走不动了,你先和他离开这里。”衣角的主人发出了声音。

“景烛,有人闯进来了。”

“魏姑娘在那里,我去扶她过来。”

“这里视线不好,别松开我的手。”

“啊…”

“景烛,别去!”

镜无不知道,往后的多少年里,他都一直在后悔当时没有紧紧抓住那个少女的手。

那红色的迷雾隔绝了两人,他们不小心松开的手再也没能找到对方。景烛在红雾中遇到的下一个人,不是镜无,而是…

一柄粗壮的大刀突然斩断了空气,直直地朝着景烛的右半边脸颊劈来。

嚓。

尖锐的利刃之声。

景烛转头的刹那,流转的气息突然静止了,一直挂在脖子上那条纤细的红绳被利刃割开,银色的笛子“叮”得飞了出去,没入了红雾中。

浓稠的血液在下一秒从景烛的眼角边喷射出来。那一刻,她完全没有真实感。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只是朝前走了几步,一阵突如其来的攻击措不及防地袭来。

身子像突然失力一般。景烛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剩下的一只眼睛只能依稀看到面前那明晃晃的大刀。

刀尖上滴落着血。

那是她的血。

原来人在最害怕的时候,竟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她匍匐在地上,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开始凝结起来。

在那柄刀再一次朝她挥来的时候,她害怕地闭起了眼睛。

微弱的口中呢喃着什么。

谁来…救救我…

哐。

是利刃被弹飞到一边的声音。

一个黑影在下一刻拥住了景烛的身子。血泪模糊的半张脸上,她依然看见了那个人的抬着高贵的下颚。他仅用单手便挡开了那柄刀的攻击,并且眼神中露出了野兽般的杀欲。

“谁敢动她!”

那不似往日的镜无所拥有怒意让景烛心头一颤,她感到眼睛火辣辣地疼,因为那里的伤口处不断聚集着泪水。

啊,还有他在这里。

镜先生,还在这里。

她感谢镜无能在自己彷徨无助的时候赶到他的身边,她感谢他能在自己脆弱不堪的时候抱紧了她,她感谢他能在这里保护她…这一刻,无比感激。

她默默地捏紧了镜无的袖口,喉腔一涩,在他的怀中小声抽噎起来。

察觉到景烛的呜咽声,镜无的心更加绞痛。

当他看清面前所发生的一切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或许不是真的。从那个少女脸颊上流淌下的鲜血,红得如此刺目。她就如同一只脆弱的、等待着他人拯救的小兽,瑟瑟地趴在地上发抖。以往她那如此坚强而阳光的模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骇人的鲜血,覆盖住了她的脸上,发迹,眼睛,还在不断地滴落下来。

为什么。

这些痛苦会由那个少女来承受?

而他…

现在这份迟到的担心又有多么的滑稽。

镜无胸口一紧。

这种极度的悲伤和痛苦,从心口扩散开来的疼痛…这种痛彻心扉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

这个少女总是用这样的行为震撼着自己。

“对不起,镜先生。”

她的声音如此脆弱而渺小,那原本白皙的脸蛋上落下了清泉和血泪的混合物。她闭着受伤的右眼,那外翻的伤口如此吓人,让他的心更加痛起来。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种疼痛更残酷的东西吗?

“我没事,只是有一点痛…”

她继续小声地说道,脸上露出苍白的微笑。

明明还在流血,明明伤到了那样的地方,明明…连笑容都变得这么惨兮兮。

她,一直都是这样不明状况吗?

一直都是不顾虑自己,下意识地先去安抚对方吗?

为什么那样的人,会来到自己的身边呢?

仿佛终于从黑暗的洞口俯身爬了出去,外面的光明让镜无突然感到心口一松。

原来…

他。

真的。

很喜欢她。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大家要坚信,今天所有的虐都是为了明天的伏笔

另,今天是我入驻晋江一周年纪念日,将来我也会继续努力滴,感谢大家支持!

爱的伤疤

镜无咬紧了牙关在逐渐变得稀薄的红雾中抱着景烛站直了身子,当他看清了立于对面的人影时,眼神中的怒意仿佛被一道冷冽的冰山隔开。

将军大人若无其事地拾起地上那柄沾血的刀,哗得甩开刀刃上的血。

他谨慎地打量着眼前的镜无:“镜水玉的儿子?”

“是。”

“那也就是妖咯。”他的语气中很明显地带着一丝轻蔑,“低贱的东西!若今天不是有本将军在此,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东西要做什么乱。今日之事,我必回去上报皇上。现在本将军要你把犯人交出来!”

“犯人?”

“这个女的,还有那个!”他直指着景烛和华香年。

镜无的眼中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这就是你最后想说的?”

将军瞪了瞪眼:“什么意思?…你!”

多年戎装生涯让将军很快在镜无的眼神中察觉到了那股毫无掩盖的杀意,他未等镜无做出下一步举动,便突然压低身子,再次挥舞起大刀朝着镜无直直砍去。

“停手!”

那明晃晃的大刀离镜无的头颅还有咫尺之差,一双手从背后拍住了将军大人的肩膀。将军顿时制止了动作,刀锋停在当口。

“镜水玉你干什么!”将军大人拧着眉头转头看着那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是我要问将军大人想干什么才对。”镜水玉话锋一转,“要在十番发号施令,至少现在还轮不到你。”

“你!”

镜水玉见将军被自己激怒,眉宇一松,露出一副从容不迫的笑容。他一边压低将军大人的刀,一边俯首到他耳边,轻语道:“将军大人,我儿子跟我不一样,他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你说话要小心哦。”

将军大人仿佛吃了一个闷炮,他欲言又止地怒视着镜水玉,道:“你、你们妖孽伤了我们的人,难道还要让本将军忍气吞声吗!本将军向来效忠朝廷,尽忠职守,岂容你们在这里胡作非为!今天这里的人本将军一定要押回去,不把整件事查清楚简直有辱本将军的威名!”说着,他便朝镜无怀中的景烛猛得伸出手去。

“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动。”

发声音的人是镜无:“我跟你回长安。”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镜无身上。只见他眼神在人群中一扫,一袭白影嗖得几下便从空隙中穿越而出,噌噌地登上高台,停在镜无身边。

白影看了眼镜无怀中的景烛,皱了皱眉,道:“伤得很重。”

镜无将景烛交到白影手中,道:“仁见,你帮我治好她。”

“可是小镜…”仁见刚想说话,却被怀中的景烛一把拽紧了衣袖。

“镜先生放心去吧,我留在十番,仁见大夫医术高明,一定会治好我的,等你回来的时候就能看到原来的我了。”

镜无看了看景烛,顿时感到一阵宽慰。他转身对将军大人说的道:“景烛和华香年都是我十番之人,如今既然十番出现了纷争,我身为十番的主人自当向上交代一切,一切后果交由我来承担。”

将军大人嘴巴一歪:“哼,说得好像头头是道似的,万一犯人跑了怎么办?难道也由你这个十番主人替他们受刑吗?”

“犯人?”镜水玉轻笑一下,“将军大人的话似乎说得太早了吧。况且我儿子也说了,一切由他来承担,将军大人不会连这句话都听不懂吧。”

“我、我是怕他承担不起!”

这时,又有一个人踏上高台。端王爷缓缓走到众人面前,看了眼受伤的景烛,对将军大人露出不快的神色,道:“韦将军,对方只是个小女子,你为何出手如此之重?”

“可是王爷…”

“够了!本王今日是来出席御前香料角逐的,一场好好的宴会搞成如今这副样子,真是可惜。香料宴历来是天山和长安互相交好的比赛,今天发生的意外自然要有一个解释。既然两位镜大人都言尽于此了,韦将军再口出狂言就实在太过于理不合了。”

连王爷都发话了,将军大人只能忍气吞声,收起刀插回刀鞘之中。

风波暂时得以平息,但是景烛的伤势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由于出血过多,景烛的脸色渐渐发白,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仁见见势不妙,赶忙对镜无道:“小丫头治伤要紧,我先抱她回医馆。”

镜无一把拉住欲走的仁见,俯□注视着他怀里的景烛:“景烛,你等我回来。回来以后,我有话对你说。”

“镜先生…放心…我等你…”

仁见和镜无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便拔腿朝医馆跑去。魅姬也不马虎,即刻跟上了仁见的脚步。

耳边的风嗖嗖地划过,景烛感到裂开的伤口发出一阵一阵的抽疼。魅姬的脸很快浮现在景烛面前,只可惜由于脸上被血水模糊,她看不清晰魅姬。

“小蜡烛…”魅姬的声音中露出一丝恐惧。

景烛努力张开嘴,用微弱的声音回应道:“魅姬…昨晚没能回来,真是对不起。”

“傻瓜,说什么呢现在!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治好…”魅姬戛然而止,再度开口后的声音中竟夹杂着一丝哭腔,“总之,别的事以后再说。”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吓人?”

魅姬不忍地瞥了眼景烛:“没有,绝对没有,一点都不吓人,真的。”

医馆已经能远远看见,仁见对身边的魅姬道:“魅姬,帮我去开门。还有,准备以下药材…”

景烛听见仁见报出了一连串的药材名,听觉好像有些模糊了,有几味她甚至都没听清。眼皮越来越沉重,脸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传来阵痛,她不禁揪紧了仁见的衣袖。

“小丫头…”

模糊中他听到仁见叫了她。勉强睁开一只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仁见不平静的神情,魅姬似乎已经先回医馆打点了,仙子阿只有他们两个人。

“小丫头,这样真的好吗?”

“…”

“这样的伤,至少你的右眼,我也许保不住的。”

又是一阵剧痛。景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仁见的话刺中了自己内心深处最弱小的神经,她用尽力气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回道:“嗯…我知道。”

仁见不说话了。他只是默默地将怀中的景烛抱得更紧,依附到她的耳边:“小丫头,你放心。就算为了小镜,我也会拼命治好你的。”

景烛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已经昏沉沉地晕厥在仁见的怀中。

御前香料角逐发生了如此意外,不仅惊动了长安城的皇帝老爷,连天山郡的妖王听了万羽公主的回报都开始惴惴不安起来。这两位老人家一心只想把此事往下压,毕竟世事不太平,就是他们的晚年生活不安定。于是飞鹰传书了一阵子,下了如此决定:

这场比赛判定为人妖二族和局,不分胜负。所谓你和我和大家和,大家要本着“以和为贵”的思想原则妥善调查事件内幕。同时事件发生时目击者众多,未免人多口杂,必须封锁一切小道消息,全等调查清楚后官方统一发布。

无人反对,就钦此了。

事件调查交由端王爷和镜无共同负责,事件的真相也很快紧锣密鼓地出炉了。

当时高台内仅有华香年和魏可晴二人,华香年指认了魏可晴的真面目和她使用禁香的事实,为显公允,她也同时坦白了自己由于前夜香料被盗,故改用了新香。而这新香人间恋歌,同样也是多年前无头姬的续弦,同样也是禁香。

魏可晴仿佛看断世事般地对华香年的指认从实招认。尽管将军大人在一旁百般辩解,她也未有所动。不仅承认是自己使用禁香,更承认是她的初衷是想用此香毒害在场所有人。她所有的供词均围绕一个观点展开,那便是“杀身成仁”。对于此,她似乎未有悔意,只是在审讯时反复说着:“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

到底是魏可晴不懂牧玖,还是她不懂牧玖的爱呢?无从得知。

天香楼倒了,长安洛神的时代从此结束,八月十五的风波也逐渐平息了下来。人们只是偶尔在茶余饭后感慨,长安城的第二个奇女子也就此陨落了。他们有人说魏可晴死在了天牢里,有人说她归隐田园,更有人将她和牧玖的故事编写成了传奇,偶有路过茶铺,或许也能听到人们关于这段传奇的评述。

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华香年那些失踪的香料。

最后那些香料竟然在天山郡的万羽公主那找到了。在一群小妖怪惊悚围观之中,闯祸的万羽公主一付无事人表情地说道:“咦?我只是好奇藤妖她们能做出什么样的香料啊。”

妖王悔不当初。原本由于魏可晴的认罪,这次搞砸香料宴的始作俑者看来是人类无误了,他大可以放宽心高瞻远瞩地以受害者姿态高调处理。但搞了半天是后院失火,源头竟然是自己的女儿。

万羽公主从小就是我行我素,在妖里也是个异类。妖王老爷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边轻舞着蒲扇,一边点燃香引,刚想责问她,连话都还未问出口对方竟然就躺□子睡过去了。身为一代妖王者何等颜面扫地,于是…于是…他也只能默默地低调处理了。

九月初一,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那日镜无醒来,见窗外阳光明媚,想到已有半月未回十番,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那个少女的模样。

今日镜无便要回去。一想到要再见到景烛,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同时回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心绪。

喜欢。

对那个少女,竟然是这样的感情。

这一点无疑不让他自己也感到吃惊。然而一旦确定了对她的这种感情,他变得不再犹豫。

那个时候父亲对他说:“你是我的儿子,所以你并非一个薄情寡欲之人。镜无,以前的你只是在伪装吗?我不得不佩服你真的伪装得很好,但是你要记住,真的到了某个时候,你发现自己的情绪已经无法再被理智所控制,自己的眼神只追随着某个身影,自己的心只思念着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别犹豫,出手吧。”

出手吧——

那个时候她吹响银笛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在高台上与自己交握双手,她在自己的怀中缩成一团,她…她让他变得不再犹豫,变得难以平静,变得不再像以前的自己。

他思念她。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奔回她的身边。

推开窗户,鸟儿扑腾而起,惊扰枝杈。

“呵,父亲的话,真的好像魔咒一般呢。”他自嘲地说道。

适逢门边“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镜无看清入屋的少年,正是端王爷的幺子。少年一脸清欲,对镜无行了个礼,道:“听闻镜大人今日起程,冒昧打扰,有番话想镜大人代为转告我师姐。”

“师姐?”镜无对此称呼感到陌生。

“是,我随身为皇室子弟,但自幼居于卷云山之上,师承飘飘门。几月前,我师姐下山后去了十番,不知镜大人可否有在十番遇见过她?”

听完李翎琅描述,镜无心中已经一片澄澈,用陈述似的口吻问道:“是景烛?”

李翎琅微微一怔:“镜大人认识我师姐?”

“认识,渊源颇深。”

“是吗…”

镜无看到李翎琅眼中有一道光迅速地湮灭下去。他不再使用敬语,转而用平常的口吻对镜无继续说道:“师姐虽和我同是飘飘门的弟子,但并没有什么深交。之前偶然在长安城内遇见她,我却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后来家仆不小心伤了师姐,她曾在王府小憩了一宿,后来由于走得仓促,留下了这根缎带。”李翎琅伸手将一条朴素的粉色缎带递上,“师姐曾对我有过金玉良言,让我感触颇深。如果镜大人在十番遇见我师姐,能否代我将缎带归还?并向我师姐转达一些话…”

李翎琅还没说完,镜无便伸手将缎带推回李翎琅那边,道:“世子,我认为有些东西还是亲手交还比较好,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也可以直接来十番,十番从来不拒绝外人。景烛就住在第一坊对面的小医馆,世子可以随时去找她。”

“可是…”

镜无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情,要亲口说才有诚意,不是吗?”

李翎琅怔怔地看着镜无离开的背影,窗外嗖嗖地挂着风,那条缎带在手里飘了几下,被李翎琅紧紧握了起来。

半月未至的十番似乎还是和以前一样。一路走在熟悉的街道上,镜无第一次认真打量起太阳底下的十番大街。

没有了暗夜的霓虹灯光,十番喧闹依旧。这里看起来和长安任何一条街道几乎没有半分区别,他朝着仁见的医馆走去,远远地便看到小医馆外排着长队。看来虽然初秋以至,仁见似乎还是没有闲下来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