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只听顶上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爱卿平身。”

秦拓站起身,侧身立在一旁:“谢皇上。”

广仁帝又低下头翻看奏折,一句话也不说。

秦拓干站着,只觉得微微尴尬。

过了良久,广仁帝将奏折推到一边,踱步下来,微微笑道:“秦爱卿这般年轻有为,实是难得。当年朕在你这个岁数,才刚刚亲政,什么都才开头。”

秦拓低下头道:“皇上谬赞,臣感激涕零。”

广仁帝长叹一声:“可惜儿郎不自强,朕百年之后恐怕还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继承人来。”

秦拓之前不过是从五品的官位,没有资格上朝堂。现在官升两级,也不过是站在最末,远远根本看不清龙椅上那人的面貌。现在看来,广仁帝终究是须发斑白,年事渐高,气色也不太好。

他听广仁帝这般说,不敢接话。

“太子刚强,可极刚易折,将来受不得一点挫折违逆。晋王重武轻文,以后要是由着他来,这朝堂上可全是武将了。”广仁帝呵呵一笑,话锋一转,“朕最小的那个皇儿,先前封了赵王,虽然才十岁出头,眉目聪颖,是有大智慧的人,却不知道朕能不能等到赵王长成的时候。”

秦拓只觉得心中发冷。广仁帝言辞之间,对赵王极是宠爱,将来恐怕会将南楚交给他。可现在却碍着立长不立幼的祖训,立了嫡长子为太子。今后赵王长大,不管对权位没有执念,必对太子产生威胁。

只怕一场储君之争是免不了的。

广仁帝现下召见,恐怕就是交托给他极大的担子。

“圣上宠爱赵王,这是人人知道的事情,裴相爷虽然一向赞同立长不立幼,可这太子之位最终落到谁家,真真不好说。”林未颜抬手捏起三枚瓜子,摆在桌上,“现下看来,将来的储君不是太子、就是晋王,或者是赵王。逃不出这三个人。”

裴洛淡淡地哦了一声,将三枚瓜子挪开去:“这就不关你我的事了,只消等着,最后登上龙椅的是哪一个,我们便辅佐哪一个。”

林未颜很是失望:“若我们先认定一个,表明立场,将来可是最大的功臣,也好过现在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裴洛轻描淡写道:“若是眼神不好,跟错了人,轻则发配充军、终生不得入仕,重则脑袋搬家、诛连九族。这两相比较,哪赚哪赔,还不够清楚么?”

林未颜悻悻然:“裴兄你不知道,我家是世袭郡王的位置,整日吃喝就可保子孙无忧。我读书入仕,可不是为了成为千古名臣,现在旁人只道我是借着爹爹的名头觅到个闲职,可真是气人。”

醉娘款款走了进来,敛衽福身,巧笑兮然:“老远就听见将来的献郡王说着这不如意那不如意的,不知到底是何事?”

裴洛站起身,嘴角带笑:“未颜兄他发牢骚而已,大家都是听过就算了。”

林未颜也站起身来,伸手去揽醉娘:“说起来,裴兄你不在的那段日子,我可一直都替你看望醉娘,这恩情,你还也还不清了。”

裴洛毫不留情地用折扇拍开了他的手:“别动手动脚的。”

林未颜造作地哀叹两声。

醉娘抬袖掩住唇,轻轻笑道:“宣离,你要是和自家兄弟也像和监察司那些兄弟一般处着,也不会老惹相爷生气了。”

裴洛一僵,突然失笑:“也不是我不想亲近,只是……”他垂下眼,默然无语。

醉娘自知失言,只得转开话头。

“秦拓,朕希望将来,你可为我南楚守住万里江山。”广仁帝抬手按在秦拓肩上,语气慎重。

秦拓连忙单膝跪下,只觉得皇帝按在肩上的手力道加重。

“南楚的政治还是有不少弊端,这是自开国之时便遗留下来的,没有法子在一夕之间改变。裴相终是年岁大了,有些事情不如年轻人想得开。秦拓,朕知道,推举新政,必然会得罪不少人,难免患得患失。朕将你调到边关,现在又将你调到吏部,就是要你和更多的官吏结交,多一个帮手就少一分阻力。”

秦拓想了一想,斟字酌句:“承蒙皇上错爱,臣铭感在心。只怕微臣势单力薄,辜负了皇上的厚爱。”自古朝代改制,阻力重重,这本无可厚非。如果广仁帝这一举还带了私心,只怕第一个要废的就是“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祖训,他在其中又是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广仁帝呵呵一笑:“有慕家在身后撑着,这怎么叫势单力薄?何况前两日,献郡王和朕说起过,要将郡主许配给你。现在大家都知道,裴家公子都出息了,万一将来我朝重臣全都姓了裴,岂不是教北燕和齐襄看笑话了?”

秦拓头皮发麻,只得叩首道:“皇上金言,微臣谨记在心。”

他谢了恩出了皇宫,只觉得心绪纷乱。他对权术富贵都不放在心上,与其在朝堂之上营营碌碌,还不如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秦拓静下来仔细想了,这根究的地方,还在献郡王的独生爱女林思颜身上。

姨夫看重他,也是觉得他是可造之材,年纪轻轻就是从四品的官阶。一旦他娶了献郡王的千金,成了郡马,身份就大不同往常,有了林慕两家在背后支撑,可以同任一党派抗衡。

广仁帝就是想到这一点,才会召见他说了这一番话。

如果能将这婚事推脱了,姨夫纵然失望,献郡王也会气恼,却总比从此深陷朝堂的党派之争要好。

秦拓打定主意,回到自己的院子之中,慢慢想着如何不失礼仪地退婚。

他才刚走进自己的别院,只见庭前站了两个人,不禁连额角都开始微微抽痛起来。

献郡王摸着胡子,笑得慈祥:“贤侄来得正好。昨日思颜还说,很久没有看见贤侄了,不如改日来我这里吃顿便饭。”

慕天华更是直接:“最好将婚事在年底办了,我翻过黄历,好日子虽然多,可宜婚嫁的却很少。你挑个日子去献郡王府下聘罢。”

第十七章

送走姨夫和献郡王后,秦拓完全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林思颜曾经亲手将上门求婚的贵族公子一路打出门去,不依不饶。这件事广为流传,一时间南都的父母都是这样教训女儿的:“你看献郡王家里那位郡主,你要是学她,就一辈子嫁不掉。”

林思颜就这样蹉跎过了双十芳龄。

秦拓不想伤她,只有对方提出看不上这婚事,才是将伤害降到最低。

林思颜最讨厌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他秦拓武举状元出身,离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差得太远,就是装也装不来。

安朝看着自家公子一刻不停地踱步,不由问:“少爷,你在心烦什么?这样转着,头也晕了眼也花了。”

秦拓看了他一眼,突然道:“你去找个大夫,抓些治肺痨病的药回来。”

安朝一呆,最后还是嘀嘀咕咕地出去了。

第二日例行朝会,秦拓站在最末,时不时咳嗽两声。

周围一些服蓝的官员默默地离得他远了些。裴洛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

一散朝,不待献郡王和慕天华上来招呼,他便疾步往外走,停在一棵树边掏小跷地咳了半天。

献郡王瞧见了,神色尴尬:“贤侄可是染了风寒?”

秦拓面带愧色,低声道:“劳烦郡王担忧了,只是一点咳嗽而已。”

“看你咳得这样厉害,还是去看看大夫的好。”献郡王说完,掉头走了。

裴洛走上来,慢条斯理地笑道:“平日见你壮得连头牛都打得死,怎的病了就成这个模样?”

秦拓一面咳嗽,一面道:“宣离兄,俗语说病来如山倒,也不是没道理的。”

裴洛笑了一笑,压低声音道:“你就是装也要装得像些,起码吐吐血什么的。”说完就扬长而去了。

秦拓心想,裴洛是没有碰到这档事,不知道轻重,若是撞上了,只怕更加头疼。

他回到府中,安朝已经捏着鼻子将治肺痨的汤药端上来了。秦拓接在手中,淡淡道:“剩下的那些药渣呢?”

安朝已经搞不懂自己少爷到底在做什么:“还在药罐里。”

秦拓想了想,又道:“等下将药渣包一包,扔到僻静的地方去,一路留心些,别被人跟着。”

安朝应声出去了。

他将碗中的汤药倒在盆景里,微微有些心虚。

结果才倒了两碗汤药,那盆景已经枯萎了。

可这两碗汤药还是起了效果,慕天华没再来催促下聘的事情,就是在朝堂上碰见献郡王,对方也不如从前一般热情。

转眼到了第三天,林思颜找上门来。

她低着头,在手腕上一圈圈缠着软鞭,迟疑了好久道:“秦公子,我听说……你病了的事情。”

秦拓嗯了一声,道:“所以?”

林思颜抬起头,说话又清脆又爽快:“没关系,我对爹爹说没关系。在外边行军打仗的人哪能没有小病小痛?我们习武之人,自然是不如那些纨绔子弟讲究了。”

秦拓开始觉得头疼了。

林思颜眉飞色舞,继续道:“我瞧着那裴洛就不顺眼,虽说也是武举出身的,却巴巴地当了文官,整一个小白脸。要是让他行军打仗只怕连兵器都举不起来,丢了我南楚的脸面。”

这几句话却给秦拓指点了一条明路。

秦拓抬脚去裴相府,却被告之裴二公子去了君自醉。

君自醉是南都的青楼蜀馆中最出名的一家。

当年君自醉出了一位舞姬,绝色倾国,倾倒了不少贵族高官,千金一掷只为佳人一舞一笑。后来那位舞姬离开君自醉,也一直为人念念不忘。

君自醉的名头也是因为那位舞姬,在南楚变得响亮。

再有让君自醉名声大振的,便是几年前裴洛包下了一名歌妓的那回。裴洛在南都本颇有美名,文武双全,俊秀风流,自从出了这档事,一时毁誉参半,气得裴相爷将他赶出门去。

秦拓站在君自醉的花楼下,踌躇良久,还是踱了进去。一旁早有老鸨迎上来,满脸堆笑:“这位公子要点谁的花牌?我们这边头牌瑜宁已经被人点了,不如点琉疏可好?她的姿容才艺并不差了瑜宁。”

秦拓轻咳一声:“我是来找人的。”

老鸨一呆,又笑道:“公子真会说笑。”

秦拓看过来一眼,老鸨连脸上的笑都僵住了。秦拓淡淡道:“我寻裴二公子有要事,请带路。”

老鸨见他着了淡蓝的官服,知道是位贵人,也只得叫人给他领路。

君自醉的确不同于一般蜀馆青楼。领路的人带着秦拓转进别院,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间或听闻几声女子娇憨的笑声,清脆悦耳。

领路的打着灯笼走到一座小楼下,抬手敲了瞧门,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梳着双髻的少女来开门。她看见秦拓,眼珠一转,语音清脆:“裴公子还在呢,不管是谁,姑娘都不见客。这位公子,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秦拓大为尴尬:“在下找裴公子有要事。”

少女抿嘴一笑,让开了路:“公子请随我来。”

秦拓本来担心这样贸然找上门去,会撞见什么见不得的场面,正站在楼梯上迟疑。只见那少女径自推门进去,一点没有避讳:“裴公子,有位公子说要找你。”

秦拓也只好跟着进屋,只见裴洛和醉娘坐在桌边,桌上摆了几个花色的点心,看模样是在闲谈。

裴洛站起身,微微笑道:“徵行兄今日兴致怎的这样好,来这里消磨?”

秦拓嘴角微抽,不冷不热地回应:“我是有事相求宣离兄。”

裴洛淡淡地哦了一声,语调上扬,带着七八分促狭:“听起来,似乎是很难办的事。”

“实不相瞒,我是为了献郡王府的那门亲事,才来求教宣离兄。”

裴洛走到窗前,轻轻笑道:“说来可惜,我没碰上这种逼婚的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平素来这里来得太勤的缘故?若是徵行兄不怕恶名,这事其实也是不难的。”

醉娘倒了茶水端给秦拓,转头看了裴洛一眼:“你自己不当君子,还要教唆别人同你一般,真是!”

秦拓接过茶盏,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宣离兄说得也是。”

慕天华站在慕府大门口,脸色发青,时不时恨恨地唉一声。

等到打更的声音传来第三回,总算有人朝这里过来,待走近了却发现这骑马的人是裴洛。裴洛下了马,后面抬轿的将轿子放下,扶出秦拓来。慕天华脸上已经由青转紫,只是碍着外人在场,不好发作。

裴洛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慕伯伯,我看秦世兄醉得厉害,就陪他回来这一趟。”

慕天华勉强挤出几个字:“有劳贤侄了。”

裴洛还是站着不动,又道了一句:“我瞧秦世兄似乎这几日心绪不大好,整日在君自醉。”果然看见对方的脸皮在听见君自醉三个字后又抖了一抖。

“爹爹,是表哥回来了吗?”慕绯烟裹着寒衣,也走了出来。

慕天华哼了一声,愤愤道:“幸好还知道回来!”身后几名家丁立刻走过去,将表少爷扶进府去。

还没等人走近,就是一阵浓重的酒气传来。

绛华跟在慕绯烟身后打着灯,心想秦拓酒品还算不错,厨房的张大娘喝醉时候就非常可怕,提着菜刀四处乱走,偏偏酒量还很差,一喝酒就要先让人将她绑起来。

慕绯烟叹了口气,轻声道:“还是先进去再说吧,爹爹看来是气坏了。”

绛华点点头,踏进门槛时无意间一回头,发觉裴洛还站在那里。跳跃的灯火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看不真切神情。她走了几步,又别过头去,只见裴洛衣袖微动,向前迈出一步,稍微一顿,又突然一转身扬长而去。

她没来得及多想,就见慕天华接过下人递来的水桶,毫不留情地将秦拓从头到脚泼了个遍。

慕绯烟忍不住啊了一声,欲言又止。

秦拓浑身湿透,却是清醒了,眼中闪了一闪,一声不吭。

慕天华怒道:“你很好,竟然学会去那些不正经的地方了,我们慕家的脸面可是给你丢尽了!你知不知道今日献郡王和我说了什么?谁家肯把女儿许给整日价流连烟花之地的人?”

秦拓还是一声不吭。

慕天华抬手一巴掌扇去,气得发抖:“那桩婚事,我看你是别指望了!”

秦拓被打偏了脸,踉跄开一步,低着头不说话。

慕绯烟见父亲走开了,方才走上前捉住他的衣袖:“表哥,你别惹爹爹生气了,爹爹这样也是为你好。”

秦拓拉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慢慢道:“你可知道,我为何非要搅了这桩婚事?”他眼角发红,手上微微用力,捏痛了她的手腕。慕绯烟感到他似乎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心绪激动所致,不由害怕起来:“表哥,你喝醉了。”

秦拓闻言,骤然松开手:“我是喝多了。”

慕绯烟站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轻声道了一句:“你早点休息,明日还有早朝呢。”

绛华看了秦拓一会儿,语气平淡:“你是真的很喜欢很在意绯烟罢?”

秦拓抿着嘴角,没有吭声。

她早就知道,可是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地感觉到了。

林思颜低头站在树下,不安地用脚尖磨着地面,一条软鞭被她缠得乱七八糟。她突然扭过头,看着一旁沉默的男子。他容貌俊秀,轮廓很深,抿着嘴角的模样也很是坚定,看起来和其他贵族子弟不同。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绽开了一个明朗的笑颜:“我爹爹这几日老是说你的坏话,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秦拓低头看她,微微苦笑:“是么。”

“怎么说呢,从前一些才子侠客也喜欢去那些地方,我觉得没什么。”林思颜微耸香肩,“何况你我还没有名分,我也不能要你怎样。”她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我会替你向爹爹说情的,你放心。”

秦拓头痛欲裂,只好道:“如此,多谢郡主了。”

林思颜牵过马,干净利落地翻身坐上马背,回首笑着说:“秦公子,你我还要说谢么?”

秦拓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实在已经技穷了。为了能让这位郡主改变主意,他将能做的全部都做尽了,装病、沉溺酒色,三天两头往君自醉跑、最后酩酊大醉回去。可她竟然还在帮自己说好话。

他苦笑一声,牵着马沿街走过去。

不知为何,有些羡慕裴洛。少年时候,裴洛身世好,长相也好,书院里一群人总是围着他转,而他秦拓是最不上品的一个。后来同朝为官,耳中时常听到裴相爷的二公子又去了君自醉彻夜不归、最后还包下了一名歌妓的闲言碎语,心里其实有些瞧不上,总觉得好好的一个人非要这样糟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