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裴洛不过是对自己较真罢了。

仅仅是这几日,那些流言和姨夫的责骂,已经让他坚持不住。

他路过水粉铺,瞧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忍不住停住脚步,唤道:“绛华?”

绛华回过头看见是他,立刻走了过来,微微笑着:“我替绯烟来买香粉,秦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巧路过。慕府不是有专门采买的人,怎么还要你来买?”

绛华拿着两盒香粉:“采买的人都买不合意。反而是我买的香粉是绯烟喜欢的味道。”说起这个,她本是花精,自然知道什么味道最好,什么味道可以宁定心神。

秦拓看着她又骄傲又得意的样子,忍不住轻轻一笑:“你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开心?”

绛华想了一想,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觉得你最近很不开心,是不是在烦和那位郡主婚事?”

秦拓沉默半晌,微一点头:“是啊,烦得很。”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娶那位郡主?如果娶了她,事情已成定局,你也不用烦了。”

“那样还会牵扯到朝廷一些争斗当中,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其实我觉得你真正心烦的是你另有意中人,所以才想法子去退婚吧?”

秦拓一怔,忍不住苦笑:“你又知道了?”

绛华很不服气:“你敢说不是因为这个么?你既然领了官职,争斗什么总是会有的,不管怎样最后还不是要争个你死我活?这样还不如找个靠山更好。”

秦拓看了她一眼,慢慢说:“我原来总怀疑你是北燕的探子,就是因为你会说出这种话。只是相处得久了,发觉又不像,你却又不肯说自己的来历。”

绛华顿时无话可说,隔了片刻才应道:“你们凡人不是有句古话叫英雄莫问出身吗?”

秦拓神情复杂,重复道:“我们凡人?”

绛华恨不得打自己的耳光,竟然说出这等话来。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正要解释,却和秦拓碰了一下,手上的香粉盒打翻在他身上。

秦拓退开一步,抬手拂去身上的香粉。

绛华忙道:“真是对不住,我刚才手滑了一下,没拿住。”

“没什么。只是,”秦拓看着她,“你岂不是要回头再去买一盒新的了?”

绛华嗯了一声,全不在意:“没关系,我再走一趟好了。”言罢,就折转回去了。

秦拓看着她转过街角,方才回转头,却见裴洛正站在不远的地方,脸上神情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他大步走过去,道:“宣离兄,你怎的也在这里?”

裴洛笑了一笑,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我在兵部待了一会儿,见没什么事做,就偷溜出来四处走走。”

秦拓心想,兵部是六部之中最紧要的,事情只是多得办不完,哪里还会闲到这个地步?只听裴洛说:“看来徵行兄也没别的事,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秦拓点头答应。现在回府,他都觉得满身不自在,若是碰上姨夫,难逃一顿痛骂。

裴洛选的是一家颇为僻静的酒楼,大约是年久失修的缘故,走在楼梯上都可以听到几声细微的、木板断裂的声音。

“这里的门面虽不怎么好,杏花酿却是南都一绝。”裴洛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似乎微有感慨,“以前还在监察都司的时候,就同一帮同僚们常来的。”

秦拓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到脚步声上来,有人远远地开口:“裴督使若是念着兄弟们,只要招呼一声,大伙儿翻墙的翻墙、偷溜的偷溜,立马就过来了。”

那人一露脸,秦拓顿时就尴尬起来。这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林未颜,偏巧身后还跟着不久才见过的林思颜。

第十八章

裴洛端起酒盏喝了一口,笑着道:“我约莫记得,你今日还有一尺高的文书没看,竟有这个脸皮跑出来。”

林未颜向着秦拓一抱拳:“原来妹夫也在……哎呦!”

林思颜在收回脚前还顺便重重地碾了两下,径自迎向了秦拓:“这么巧,你也在。”

林未颜苦着脸走到桌边,低声道:“怎么别人家的妹妹都不是这样的……”

裴洛很是同情:“个人有个人的缘分,强求不来啊。”

林思颜喜滋滋地拉着秦拓在桌边坐下,端起林未颜手边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林未颜别过头低声道:“也不求她像个大家闺秀,但也不用处处和男人一样罢。”

林思颜抬袖一拭嘴角的酒渍,晕红上脸,手指挑着软鞭向着胞兄:“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裴洛轻咳一声,转头看着楼下街景。

秦拓端着酒盏,神情沉稳。

林思颜突然咦了一声,凑近秦拓嗅了一下。秦拓微微让开了身,有些莫名其妙。林思颜又挨近了些,一手支着桌子,一手用软鞭指着对方:“你身上有女人的香粉味道!”

秦拓想起之前绛华确实失手将香粉打翻在他身上。

林思颜秀眉微挑,语气渐渐加重:“我之前来找你时候还没有这股味道,你竟敢这么快就去见相好的了?!”她眼眶微红,下巴却倔强地扬起:“我就知道,自古儿郎多薄情,亏得我还不停帮你说好话。不光你是这样,他们也是这样!”她软鞭一指裴洛和林未颜,越想越气不过,一鞭子抽了过去。林未颜始料未及,躲得惊险,所幸裴洛眼疾手快,将软鞭抓在手中。

秦拓本想辩解,想到什么却又止住了。突然啪的一声,他眼前发黑,看出去也是一阵模糊。只听林思颜愤恨地扔下一句话:“算了,我不要你了,献郡王府容不下你这位秦大人!”随后头也不回地去了。

只见她奔下酒楼,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扬鞭催马前行,一路鸡飞狗跳。

裴洛神情复杂,慢慢道:“之前这样做作,竟然还抵不过一盒香粉,真是……”

林未颜掸了掸了衣衫上的褶皱:“秦兄,宣离兄,我看我还是先告辞了。”

秦拓道了句后会有期,抬手一摸额上,竟是满手血。他忍不住自嘲:“最近还真是灾祸不断,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秦拓捂着额上的伤口回到慕府,正想去自己的别院好好包扎一番,迎面正见绛华和翠衣碰着艳红金边的礼盒走过来。翠衣看着他这个模样,吓了一跳,叫道:“表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秦拓摇摇头,沉声道:“只是擦破了点皮,不用向别人说。”

翠衣只得答应。

绛华走过他身边,眼神柔和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秦公子,你千万保重。”

秦拓一时没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直到走到中庭,遥遥看到姨夫负手站在一旁,管事的正拿着簿子,点着地上一排红纸包着的礼箱。他耳中嗡嗡作响,语音干涩:“姨夫。”

慕天华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居然没有痛骂一顿,只是笑着一摆手:“徵行,你回来得正好。刚刚裴家来下聘了,你也帮着看看我们该回送一份什么礼单。”

秦拓垂下眼:“是,等下就侄儿就过来帮忙。”

他走到自己的别院门口,脚步微一踉跄,呕出一口鲜血。

绛华将礼盒中的一对翡翠玉马放进仓库的一口箱子里,身后的管事立刻用钥匙将箱子锁了,然后又在仓库门口加了三道锁。

她站在仓库外边,心道她要是想要里面的东西,就算再加十把锁也没有用。不过刚才那对翡翠玉马真的很好看,触手生温,只是雕工再好,毕竟还是和活物不一样。她还是喜欢活物多些。

绛华转身回慕绯烟那里,只见看门的黄伯急急走来,见到她似乎松了一口气:“绛华,有人来找你。”

绛华一怔。她没有亲人,也没有外面认识的朋友,会有谁来找?

黄伯看来是走得急了,喘了口气:“是个年轻人,说是你的兄长。”

她心里更是奇怪,只得向翠衣道:“我去去就回。”

黄伯领着她往侧门走,一面唠唠叨叨:“你那位兄长生得可真俊美,看他的相貌,你从前定是很好,可恨那帮贼人……”

绛华看着门口负手而立的清隽身影,一时回不过神来,只得低声道:“清……大哥。”

那个人转过身来,朝她笑了一笑,恍然春风拂面、万紫千红繁花似锦:“绛华,我总算寻到你了,你还好么。”

绛华不由暗暗佩服,这位东华清君,便是做戏也很有一手。

黄伯半掩上门,对绛华说:“你就和自家兄长多聚一聚。”

绛华见黄伯走开了,方才拜倒在地:“清君找我不知有何要事?”

东华清君抬手扶起她,隔了片刻,方才淡淡道:“我是来辞行的。”

“辞行?”对方扶起她的一瞬间,她竟然惊觉他的仙力相较之前见面,折损了千年之多,不由惊讶万分。

东华清君低下眼,神情倦怠:“本来我想待你飞升,看紫薇星平定,方才下界应天劫。只是眼下我仙力受损,等不了那么久。”他抬手在虚空一划,突然出现一面如镜般的事物。绛华走近一步,只见那里面正现出那个和裴洛长得相似的素衣书生,将折断的荻花随手一扔,然后扬长而去。那镜面中的幻象一变,又变为十年前的渡台,慕绯烟指着水边的荻花笑着说了什么。

东华清君淡淡道:“世事都是如此,有因便有果。第一个凡人误你修行,这一世他就要将过去的全部偿还给你。而第二个凡人曾搭救过你,你欠了她的就要还报给她。等到你了结了和这两人纠葛,便是飞仙的时候。”他取出一枚方胜,递了过去:“这里面有我的仙力,万一你遇到无法应付的事情,就打开它。切记,不到最后关头,都不要打开。”

绛华将方胜接在手中,又见对方不胜疲倦,却还要惦念着她这小小花精的事情,不由感激:“下界应天劫,要多久才能重回天庭?”

东华清君笑了一笑,细长的凤眼光华流转:“嗯,短则十年,长则百年,若是遇到什么意外,可能还要拖得更久。”他看着绛华,缓缓道:“你我本是同族,我多指点你些也是应该的,你不用这样受宠若惊的样子。”

绛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清君,你的仙力怎么会折损那么多?”

她曾将内丹吐出来为慕绯烟医治,也不过稍许消耗了一些妖力,调养了一段时日就恢复了。何况东华清君仙力深厚。当年一场天庭的上古大战,他孤身一人深入敌阵,取下了对方先锋的首级,弹剑笑谈,英姿飒飒,便是只听着传言,也向往当年了。

东华清君神色微变,禁不住皱眉道:“是个不知好歹又缺家教的小鬼,我总有一日要整治得他半死不活。”

绛华不敢再多问下去了。

东华清君涵养甚好,说话神情都是淡淡的,可说起这件事,言辞之中带了极为克制的怒气。她要是再多问两句,难保对方不会迁怒到自己了。

他闭了闭眼,突然叹了口气,问道:“绛华,你是不是觉得,若是像我一样成了仙,还不如当一只妖。可是这样?”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有一股颓然,只是那股带着仙气的俊美还是没变。

绛华忍不住点了点头,又连忙道:“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成仙有成仙的好,而妖更自由自在些。”

东华清君看着她微微一笑:“好罢,我要说得都已经说了,只是你要记着要将这里守好。”他抬手按在心口上,慢慢道:“就算有一日非要交出去,也别交给一个凡人,妖和凡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绛华其实很想告诉他,她已经向一个凡人坦白她是花精的身份了,那个凡人待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忍着没说。

东华清君缓缓走了两步,踏着祥云离开了。

她将有对方仙力的方胜握在手中,虽然很有好奇的冲动想打开一看,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好。

前路未必顺遂,她有了这个垫底,总觉得安心些。

慕绯烟的亲事还是近了。

下聘的是裴相爷家的长子裴潇,这门亲事不论从哪点来看,都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两家翻了黄历,将日子定在下月初九,正好赶在年关之前将亲事办了。

绛华很是苦恼,若绯烟嫁过去,她们终究要生分了。

慕绯烟搂着她的肩,温柔地摇晃两下:“我到了裴家,你也可以跟我一起过去的。如果你哪里也不想去,也可以在别处修行,有了闲暇过来看我,也一样啊。”

绛华想想也是,便用心去整理嫁妆。

管事的夸她手脚利落、办事情有条不紊。其实是不知道她只要用妖术,什么东西都自己爬进箱子里,该翻面的翻面、该折叠的折叠,就算再多十个人也赶不上。

她整理好手上的东西,又去厨房那里端了药送到秦拓的别院。据张大娘说,秦拓这几日时常喝得大醉,几乎将胆汁都吐出来了,这样消瘦下去,就是战场也上了不了。底下也有些人猜测表少爷是因为被献郡王府的刁蛮郡主嫌弃,借酒消愁。

总之各种猜测都有,到后来简直教人匪夷所思了。

绛华终于明白人间那些传言是怎么出来的。

她走到别院,本想将汤药交给安朝就了事,谁知一路过去,竟然没有见到人。她走到主房外,却发觉房门大开着,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秦兄,你这气色也忒憔悴了,你可莫要说是因为我妹子才这样暗自伤神。”

“这些有的没的先搁一边,徵行兄你就好好将养。”这个声音却是她极熟悉的,正是裴洛。

秦拓半躺在床上,支起身道:“多谢两位好意。”

绛华敲了敲门,端着药碗缓步走进去:“秦公子,该喝药了。”

裴洛突然站起身,碰落了桌上的一盒人参,又低下身去捡。另外一个男子也是穿着淡蓝色的官袍,长相颇为俊彦贵气,取笑道:“宣离兄你怎么突然慌成这样?这药又不是端给你的。”

裴洛脸上微红,低头不语。

绛华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眸漆黑,静静地看着自己,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不由手上一抖,险些将药都撒出来。

秦拓立刻伸手将药碗接了,干脆地几口喝完,轻声道:“多谢。”

“要不要漱漱口?”绛华只觉得背后如被针刺,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秦拓轻咳两声,靠在床头:“不必了,你去忙你的罢。”

绛华端着空药碗退了出去,才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直追出来,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她回头一看,却是裴洛。她还没来得及问有什么事,颊上突然一暖,对方的手指游离在她的脸上。绛华挥开他的手,蹙着秀眉:“你做什么?”

裴洛收回手,眼中神色微变,嘴角却带着笑:“绛华,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如果你的右颊还是完好的,也算看得过去。”

绛华觉得不太对劲,随口回答:“那又怎样?”

裴洛漫不经心地回应:“就算如此,你同慕小姐还真的没有可以相较的地方,换了我是秦拓,瞧都不会瞧你一眼,你还是死心罢。”

绛华莫名其妙至极:“你又不是秦拓。”

话音刚落,裴洛脸色难看,吐纳几次,极为克制地挤出一句话:“总之你以后好自为之。”说完便拂袖而去。

绛华心中不满,忍不住想,明明之前东华清君说裴洛曾误她修行,这一世便是来还报的,怎的她还要被无端端地教训一顿。

她走出别院,迎面碰见张大娘捧着几件冬衣走来,看见她时十分欢喜:“绛华,你来得正好,我刚刚翻新了几件棉衣,要给你送过去呢。眼下天气虽然还没那么冷,也差不多该收拾出厚点的衣物来了。”

绛华顿时将刚才的不快都抛开了,接过冬衣笑着说:“谢谢大娘,你对我真好。”

张大娘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看你说的,不过是件棉衣。你平时也帮大娘做了那么多事,这也是应该的。”

第十九章

入冬的南都陡然间冷了不少。

这也意味着,离绯烟的婚事也越来越近了。

绛华做完了手头的事情,正打算就寝,才刚在床边坐下,只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莫说此刻无风,就算是刮风,要将门吹开也难得很。

余墨的黑发无风而动,妖气四溢,眸中血红:“荻花精,除非你逃到天涯海角,否则我们还是要有这一战。你胜,异眼就归你;若是我胜,你只怕要做回那一棵无知无觉的荻花了。”

绛华早料到会有这一劫,站起身干脆地道:“好,我们去哪里?”

余墨指着东面:“城外,护城河。”

“在水里岂不是让你占了便宜?”她自诩水性绝对比不上鱼精。

“谁说是在水里,难道你不会御风在空中么?”他说完,转身御风出了慕府,往东而去。

绛华紧跟其后。她仰头向上看,只觉得今夜的月亮特别亮、特别弯,说不出的孤高空寂。她抬起衣袖拂过右颊,容貌顿时恢复如初。就算她最后战败,也要败得好看。

余墨站在护城河的上空,转过身来:“就在这里罢。”

他微微眯起眼,只见绛华飘浮在半空,发丝青黛,眉眼间隐约妖异。她穿着一袭绯衣,衣袂当风,临风舞荡,翩然若仙。

绛华伸手抽出束发的银簪,青丝垂散,正好遮住脖颈上正慢慢蔓延上来的淡红荻花印迹。她抬起手,只见那支银簪倏然变长,幻化为一把长剑,剑身晶莹,映着月华淡淡泛光。

余墨负手而立,血红的眸子却越眯越细。

绛华一震长剑:“这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