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忍无可忍,额上青筋直跳:“你给我闭嘴!”

绛华很早就醒转过来,看外面天色才刚蒙蒙亮,再转头看了身边那个人的脸,虽然早有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

裴洛听到她起身的动静,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几时了?”

“你再躺一会儿,等下我叫你。”绛华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自己会突然笑出来:裴洛啊裴洛,你也有今天,也该是上街给其他人都看一看。

她洗漱好,打了温水给裴洛送去,还没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紫袍挺拔的身影,正是裴相爷。她上前几步,低声道:“相爷。”

裴相爷看了她一眼,淡淡问:“宣离醒了没?”

“已经醒了。”绛华觉得裴相爷其实也不是看上去那么严厉,只是因为不知裴洛醒了没有,所以宁可站在门口也不进去,生怕吵醒了他。

裴相爷点点头,径自推开门走到桌边坐下。裴洛已经坐起身,见状微微一怔,道了声:“爹。”

绛华把水盆端进来,绞了手巾递给裴洛。

裴相爷看了他一会儿,淡淡说:“你今日就不要去上朝了,顶着那么张脸有失体统。我会同洪尚书说一下,你这几日都不用去兵部做事。反正快过年公休,也不差那几天。”

绛华顿时觉得好生无趣。

裴洛点点头,低声道:“多谢爹爹。”

裴相爷站起身走到床边,抬手在对方腰腹上一按,裴洛痛得唔了一声。裴相爷一拂衣袖:“这样没用,这么就受不住。”然后推门出去了。

绛华看见裴洛趴在被褥上:“呃,相爷那一脚真有这么厉害?”

裴洛有气无力地回应:“这是自然,我练武时候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绛华将信将疑,等到裴洛脱下里衣时候,才看见一大片紫红,方才相信:“相爷这一脚果真厉害。”

裴洛就清闲下来,整日待在书房,二门不迈,大门不出。

绛华深知以他的为人,要他带着一个明显的五指印出去,一定会宁死不屈。林未颜来相府探了两次,全吃了闭门羹。

绛华忍不住揶揄他:“你这人真是死要面子。”

裴洛侧着脸没好气地开口:“你以为我是你,喜欢将半张脸弄成那样去吓人?”

“说到这件事,我就想起昨天,那位林公子说我很好看,真的是这样?”

裴洛哼了一声:“你从来不照镜子么?”

绛华想了想,他们花精一族都长得不俗,其中以东华清君为最。她思量着自己在花精中也不算太好的长相,何况花精和凡人的面貌还是有些不同。

裴洛一路数落下来:“你除了这张脸还可以看,其他简直一无是处。美人除了容貌姣好,还有仪态之美,气质之美。你除了会吃,还会什么?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绛华大受打击,焉焉道:“我知道了。”

裴洛看了她一阵子,走到她身边,将下巴支在对方眉间,低声细语:“其实你也没这么糟,起码醉娘很喜欢你,我也不讨厌你,不是么?”

绛华还处于沉重的打击中回不过神来:“你不用宽慰我,我都知道。”

裴洛不禁失笑,松开手臂:“帮我去厨房端午饭过来,刚才那些话当我没说,别去想了。”他其实还想说就算你再想下去也想不出什么结果之类的,最后还是没忍心说。

绛华淡淡地哦了一声,转身离开书房。她走过曲桥,穿过□,突然有什么从斜里泼过来。她先是一惊,立刻反应过来,让了一让,还是有几点暗红色的东西溅到脸上身上。

她抬手一擦,凑近了闻了一下,脸也沉了下来。

这世上竟然有人泼她狗血。

还不是镇压鬼怪最有用的黑狗血。

她堂堂花精竟然被当成低等的怨灵游魂泼了一身狗血。

燕蓉端着脸盆,神色有些诧异,半晌才道:“原来你真的不是妖怪?”

绛华忍气吞声:“燕蓉姑娘,若我是妖怪,会顺了你的心意么?”

燕蓉一怔,旋即回答:“……才不会。”她瞪着对方,语气又强硬起来:“我不管,你要和我抢宣离,我还要对你客气不成?”

绛华这才仔细看着她,发觉对方脸上还有几分稚气,不由痛斥南楚那三妻四妾的规矩,凭什么男子就可以过得这样自在。燕蓉见她没说话,又接着道:“现在宣离会对你好,不过是为了和相爷斗气,越是出身不好的就越要接近,就和那个君自醉的风尘女子一样。但是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的,以后他气头过了,就不会再多看你一眼。你还不如趁着他现在高兴讨些赏赐回家过日子。”

“我会离开的,只是还不到时候。燕蓉姑娘,我听说裴公子的娘亲原来也是很得相爷喜欢的,就是半点也容不下别人,你以后还是别这样了。”难得可以逮到机会教凡人怎么做,她自然不会放过。

燕蓉一呆,半晌才哼了一声:“我干嘛要听你的。”然后一跺脚转身走掉了。

绛华站着看她离开,突然的,有些想念慕府的那些人了。

青梅压枝繁(2)

大黄不是一只寻常的猫。

黄伯总是抱着他家大黄向旁人夸耀,你看这油光水滑的皮毛,威风凛凛的虎纹,一看就十分灵气的猫眼,寻常的猫才不是这样。

大黄蹲在地上,昂首挺胸,用它那碧绿的、充满智慧之火的双眼洞察人事。厨房大娘又喝酒了,护院小丁最近长高了半寸,丫鬟红湘最近气色红润像是遇见什么好事,还有眼前这个突然换了半张脸的……

绛华抬手逗它,觉得大黄大约开始习惯她现在的模样,不像之前那样老是躲着:“相国府真的很无趣,什么人都是一本正经的,弄得我只能发呆来打发时候。”

大黄瞅着她喵了一声。

“我现在不再跟着绯烟了……对啊,就是那个裴洛。”

大黄歪了歪头,凑过去在她身边蹭了蹭,以示同情。

“那位裴公子刻薄起来还真要不得,整日要我跟前跟后。幸好他现在伤好得差不多,可以出门了,不然我还不能来看你。”

大黄露出爪子在地上磨了磨,突然直起身呜嗷了一声。

绛华转头一看,却是秦拓走到身后,眼中微微带着笑,只是看上去比以往消瘦了些。

秦拓停住脚步,笑问道:“绛华你今日怎么会空过来?”

“相国府实在太气闷,所以回来看看大家。”她理所当然地将被泼狗血的事情给略过了,就连裴洛也不知道。

秦拓嗯了一声,微微低下头,突然道:“我正要出去走走,要不要一道?”

绛华看着他,微微一笑:“好啊。”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我还以为你会很忙的,没想到看上去却很闲暇。”

“最近忙的是兵部,我在吏部,事情做完就空了。”

“听说前几日起了战事,不知结果如何了。”

秦拓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北燕人骁勇善战,但是真打起来,也未必是我南楚的对手,何况北面的燕云十三关有重兵把守,他们要真攻进来也不是件易事。”

绛华想起在沂州看到的场面,还心有余悸。两人出了慕府,沿着长街慢慢走去。沿途街市热闹,一派安乐祥和,只听秦拓低声道:“每次起了战事,朝廷就要征兵加税,吃苦的还是百姓。”

绛华不由问:“你会出征去北关吗?”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闪过一片紫色的衣摆。她凝目看去,只见那个紫衣人偏转头,脸色白皙,隐约有几分剔透,可这剔透中又透出几分凌厉,正是那位燕侍长燕骁。若这人流长街可为一幅泼墨画,那么他便为这一片水墨混沌中细致的工笔。

“如果北关缺人……”秦拓看见燕骁,便止住了话头。

燕骁也瞧见秦拓,眼中还有些清冷,淡淡一笑之后却如薄冰乍融,遥遥拱手道:“秦大人。”

秦拓走上前,轻声道:“燕大人今日轮休吗?”

燕骁语气平平:“眼见着快年关了,我在龙图阁待着气闷,就出来随意走走。”

绛华待离这位燕大人近了些,方才闻到他身上有丝淡淡的血腥气,低头看去,只见对方淡紫的衣袖下露出一角白色的布帛。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燕骁便已经将手负在身后。

秦拓拱手道:“那么下官也不多加打搅了。”

燕骁寒暄了一句,举步离去,看方向却是回宫的。

绛华忍不住问:“那日绯烟大婚时候,这位燕大人就来过,好像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的样子。这是为什么?”

秦拓大为尴尬,斟字酌句:“这位燕大人由太子殿下一手提拔起来,只是其中有些不便为人道的。”

绛华不甚明白,还待再问,只见秦拓似乎很是不好意思启口的模样:“总之……咳,你别问了,这些事女孩子还是少知道为好。”

绛华遗憾万千地哦了一声。

她想过秦拓说的闲暇时候常去的地方,应该不是书院就是寺庙的禅室,却没想到是郊外的芦苇荡。冬日的日光映在水面泛起点点白光,水纹如镜,波澜不起,一派悠然闲适。

秦拓单膝跪在水边,回首笑着说:“可惜现在入冬了,等到天热时候还可以下水抓螃蟹和鱼,也别有滋味。”

绛华在相府关了几日,更觉得这芦苇丛生、水清无澜的景致已是天下难得的美景。她又听秦拓说:“不过等到过几日下了雪,就不一样了,只怕比春夏还有味道。”

绛华挽过身旁的芦苇,微微仰起头:“你是说玩雪吗?我只看别人玩过。”

之前百年,她虽不能化人,却有了意识,可以看见有些村童来渡台边打雪仗堆雪人,明明冻得脸上手上都通红,笑得却很开心。

秦拓一怔,站起身轻声道:“等到下了雪,我就带你再来这里可好?”

他的眼中明显有一种怜惜的意味。

绛华估计他完全想偏了,大概是以为她有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

她正想着要不要解释一下,只见秦拓突然折下一支芦苇,截成两截,灵活地编了几下,很快托在手中的就是一只草编的蚱蜢。她接在手中,拎着草编蚱蜢在面前晃着,嫣然道:“这个要送给我?”

秦拓微微颔首,又笑着说:“其实我也只会编这个,而且编得不好。”

绛华看着他。

冬日的微风拂过袖间衣摆,周围的芦苇也轻轻晃动。

绛华缓缓露出笑靥:“如果你振作不起来,真是很可惜。还好你现在已经没事了。”

秦拓躺在芦苇从边,眯着眼看顶上的一片天。

浮云掠影,苍穹如碧,天高地远。

他将手臂枕在脑后,轻轻笑了一笑:“我也不算是那种放不下的人。只是我同绯烟相识了十多年,看着她在意上了裴洛,然后又是裴潇,总想着再等一等,下一个可能轮到我了,却还是徒劳。”

绛华侧过头,可以看见芦苇丛中对方的侧影:“有时也要讲因果机缘的。就像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人在前一世的时候埋葬过一具素不相识的人的尸骨,然后下一世,那个人欠了他的人就要用一辈子来还报。”

秦拓忍不住反驳:“照你这样说,那些后宫三千的帝王岂不是替很多孤魂野鬼收拾过尸骨?”

绛华想了又想:“可能那些皇帝的上一世是在乱葬岗埋人的呢?”

秦拓闷笑不已,许久才挤出一句话来:“绛华,有时候你的想法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很特别。”

绛华忍不住心道,说什么特别,还不如直接说奇怪好了。

两人闲闲地聊了几句,温暖的日光晒在身上,渐渐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绛华转了个身,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语音尖利、声嘶力竭:“快来人哪,快来人——”

秦拓立刻坐起身,循声而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地方。

那个背着竹篓的农人脸色灰白,正靠在树边发抖,而离他五六步的地方正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秦拓走近两步,低下身抬手在那人颈边一按,又探到人中之上。那人倏然睁开眼,吃力地看了一阵,气若游丝:“快,带我……南都……”

秦拓神色凝重。这人伤得太重,能撑到现在已经不易,根本熬不到回城。

那人突然认出了他,屈起手指陷入泥土:“你是……秦大人……?”

秦拓一怔,不由道:“黄统领?”

“慕……慕……害我……”

“黄统领,你慢慢说清楚,到底是谁?”

黄统领半抬起手臂指着北面:“慕……”突然手臂垂下,头歪向一边,没了气息。

秦拓缓缓站起身,低着头良久没有应声。他突然看着一旁的那个农人,然后转头看着绛华,眼中杀机一现,随即隐没。他疲倦地笑了笑:“绛华,你扶着那位大叔走远一点,我将黄统领先入土为安。”

绛华扶着那农人走到附近一座小庵门口,抬手叩了叩门。只听吱呀一声,一个缁衣师太站在门口,容颜苍老,慈眉顺目。

绛华道:“师太,这位大叔受了惊吓,似乎腿脚还扭到了,能不能让他进去歇歇?”

那年长尼姑双手合十,向后一让:“两位请进来。”

绛华将农人扶到天井的长椅上坐下,只见那年长尼姑端来两碗水,给了农人一碗,剩下的一碗递给绛华。绛华伸手接过,正要道谢,忽觉眼前金光四射,不由倒退两步,半碗水晃了出来。

她只觉心跳得厉害,有些口干舌燥:“师太?”

那年长尼姑双手合十,淡淡道:“贫尼法号静檀,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绛华想了一想,还是跟着对方走进内院,只见那静檀师太突然转过身来,盯着她看了一阵:“你,不是人罢?念你身上没有血腥味,还不快快离去,找一处安静的地方修行飞升。”

“……我想同凡人一样,反倒不怎么想飞升成仙了。”绛华心中早就隐约有这个念头萦绕,此刻突然了悟,便说出口去。

她想和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难过时候长歌当哭,高兴时候纵声长笑,全然不是东华清君那样的。

静檀师太抬手按住绛华的肩:“其实人的感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爱,憎,痴,怨离别,求不得,未必能时时恣意。”

绛华一怔,抬眼望着对面那双已经浑浊的眼。

忽听门口传来秦拓的声音:“绛华,你在里面么?”

绛华应了一声,低头为礼:“师太,有人在外面等我,我先走了。”

静檀师太微一点头,等她转身走开几步时候,又缓缓道:“这里僻静,你偶尔也来这里坐坐,佛祖定会听到你的心愿。”

这样一耽搁,绛华回到相府时,天色都开始暗下来了。

秦拓站在台阶下看着她:“我就送到这里了,你自己进去罢。”

绛华觉得秦拓一路回来都很是古怪,像是有满腹心事,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问了。她慢慢走进侧门,忽听秦拓道了一声:“绛华!”

她转过头疑惑地看他。

秦拓笑了一笑,道:“绛华,今日看到的那个人那件事,切记不要向别人说起。”

绛华点头答应:“你放心。”

她沿着□往裴洛的别苑走去,只见暮色苍茫之中站着一个人影。她吓了一跳,走近才看清是裴洛,不由蹙着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裴洛一拂袖子,淡淡道:“菜都凉了,你才知道回来。”

绛华一怔,突然不知该如何回应:“你还没吃过晚饭?”

“你觉得我会特意等着你回来一起用晚膳么?”

“……不会。”

裴洛哼了一声:“还算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