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风凌厉,碎叶纷飞。

“我们北燕族人虽然好武,但在上战场那一刻的时候,还是会想一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

“就算流干最后一滴血,也会为了自己要保护的一切而自豪。”

“那么,你想好是为了什么而拔剑吗?”

那个黑发锦衣,挺拔英气的身影站在面前,眉目间和自己颇为相似,身后是临汾的夕阳,如火烧一片。

慕容骁咬紧牙,一剑疾刺,那个虚幻的人影消失。他弃剑跪倒在地,汗水顺着侧颜滑落。父亲曾这样问他。他那时无法回答,如今还是无法回答。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毫不犹豫地抛洒血泪?那时候是为了一腔仇恨屈辱,可如今这些都已冷却,他又该仰仗何种信念?

他拾起长剑,用力挥出,剑光如一匹白练,直直飞入庭中粗壮的树干,剑柄微微颤抖。

忽听身后脚步声响起,婢女轻声开口:“侯爷,苻琰苻大人来府上拜访。”她抬手递上一张素淡的拜帖,里面只有一个落款,字迹优美。

慕容骁将拜帖揉成一团,抛在一边:“不见。”

苻琰这时候能来干什么,想来也是伤养好了来寻事的。

婢女匆匆走开,不一会儿又来回话:“苻大人说,他就在外面慢慢等到侯爷有空见客的时候。”

慕容骁长眉微皱,转身往大厅走去,但见苻琰正负着手站在那里欣赏书画,一见他走来居然笑了一笑,语气低沉温和:“子熙兄,你这幅字,看落款还是七年前的,已经笔力遒劲又不失端秀了。”

慕容骁一怔,复又淡淡道:“苻大人今次前来是为了何事?”

苻琰看着他,慢慢道:“家父前日刚赴战场,要我来这里同子熙兄说一声,或许用不了多久,子熙兄就会官复原职了。”

“太傅大人去战场了?”

“边关传来信说,南楚在龙首原一役后又打了个胜仗,我们北燕的轻甲骑,在这一战中全军覆没。”

慕容骁眼角一跳,语气如冰:“你说什么?”

“所有轻甲骑,一个不剩。颐狼和哈尔穆两位将军在这一战中也以身殉国,”苻琰语气转低,“恐怕之前夺下的燕云十三关也保不住了。家父离开临汾时,把后事都交代了。子熙兄,现在朝堂之上还有很多人反对给你兵权。家父说,如果他战死了,那么你必定会被调到边关。我爹爹年纪大了,行军打仗负担太重,他这次去,可以说是为了让朝廷能够重新用你。”

慕容骁轻笑出声,心里悲凉。

“虽然家父说,能保住北燕大军的只有你。可我却没法全然相信。”苻琰抬手按在手臂上,“我这次来也想说,之前争执,就到此为止。”他手下用力,自己将手臂拉脱臼,眼中坚定:“子熙兄,请你不要辜负家父的期待,还有……那些信任你的将士。”

慕容骁眼中清冷,定定道:“好。”

苻琰托着手臂,额上有冷汗沁出,径自转身走了。

女侍流袖端着茶盏走过,摇头道:“侯爷,你很久不在临汾,有些事情可能不知道。国舅爷的公子最是可恶,就是被雷劈死都有余,而那位苻公子虽是傲慢了些,但是人还是不错的。”

慕容骁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揭开茶盏的盖子,喝了一口:“我知道,不然那天就不止是拗断他的手臂了。”他看了流袖一眼,又笑问了一句:“你若是喜欢,我便把你送到太傅府上,这样可好?”

流袖一手插腰,气势汹汹地开口:“侯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隔了一日,苻琰送来一坛酒,便离开了。

流袖捧着精致的酒坛子,笑着说:“我们北燕人最敬佩英雄,碰上了就要敬酒,苻公子这是向侯爷敬酒来了。”

慕容骁淡淡看了一眼,负着双手:“我其实早就滴酒不沾了,碰上酒宴都是能推就推。”

流袖一愣,忍不住道:“为什么?我曾听别人说过,侯爷少年时候在临汾和人拼酒,把酒坊都喝空了呢。”

慕容骁眸光闪动,一拂衣袖:“也是一场酒宴,从此我就不怎么喝了。”

那场酒宴,是他在南楚被钦点为探花的那场。

又隔了五日,苻琰又送来了一套银甲和一张长弓,还是送到东西就离开了。

慕容骁抬手摩挲着那张弓,触手的地方早就磨得泛光,包裹的牛皮也剥落好几块,拿在手中的时候还是那样熟悉。他低下头,看着一旁的银甲,也是曾经用过的那件,每一道划痕都和记忆中一样。

他将长弓放下,拿起银甲,慢慢穿上,手指却几乎系不住衣带。

如此又隔了六七日,边关的急报传回临汾。

南楚攻下燕云十三关,苻勋太傅在守城时候被流箭射中,战死边关。

几乎只隔了半日,又是一封急报送来。

主帅姚倘领兵突袭,遭伏兵,也未生还。

七日守孝一满,苻琰又上门拜访。他上门几次,几乎都未空手而来,这次也不例外。他手中拎着一小坛酒,上面还有新鲜的泥土,看起来还是刚挖上来的。

慕容骁见怪不怪,只是淡淡道了一句:“恐怕我不能陪你喝。”

苻琰抱着酒坛,语气低沉温和:“这酒叫倾盏,是北燕最好的酒。”他拍开了封泥,又道:“倾盏只为英雄饮,还是我敬你。”一仰头,对着酒坛喝了好几口,琥珀色的酒浆顺着他的下巴淌下。

慕容骁看见他眼中清澈,没了之前见过的轻蔑,语气平淡:“朝廷还是不肯派我出兵么?”

苻琰掂着酒坛,迟疑一阵,还是开口:“姚国舅根本不想增兵抵抗,他只想着割地求和,我听说边关的将士们连饭都吃不饱。”

“割地求和……只怕还不够,”他慢慢闭上眼,手指紧紧攥着,“还要我慕容骁的人头罢。”

苻琰看着他,轻声道:“王上最近清醒的时日变多,他不一定会同意。何况,南楚士气正盛,他们也绝不会答应议和。”

慕容骁微微失笑:“是啊,南楚那些人,真是难对付。我那时威逼利诱尽了,还是一点用都没有。”他眼中慢慢泛起神采:“毋宁死,绝不屈膝。”

“毋宁死,绝不屈膝……”苻琰喃喃重复了一遍。

明黄的圣旨缓缓展开,宣旨的语调还是中正平和:“……兹慕容骁官复原职,加封护镇北侯,统领三军,以御外敌,钦此——”

他慢慢单膝跪下,接过圣旨:“臣,慕容骁,遵旨。”

踏上临汾古旧的城墙,眼下是南楚大军兵临城下,看过去密密麻麻的一片,军容整齐,旗帜鲜明。

扑面而来的,没有脂粉香味,没有丝竹绕耳,只有萧萧风声,还有熟悉的大漠风沙。

倾盏,只为英雄饮。

那么他便来当这真正的英雄。

漠北之璧

风萧马嘶,远处铘阑山顶上白雪未融,其间有兀鹰振翅翱翔。

南楚大军兵临城下,将临汾城完全包围住。

裴洛身着铁衣,端坐在马背之上,单手勒住欲急躁向前的坐骑,另一手执着长枪,眯起眼看着顶上城楼的动静。

号角悠长嘹亮,战鼓直震苍穹,青蓝色的南楚战旗在风中展开,露出上面绣着的裴字。身后中军将士俱是静默等待主帅发号施令。

忽见城墙之上骚动,一道银色的身影出现在墙头。当即有人叫出了声:“是慕容骁,就在城楼上!”

裴洛勒马前行几步,仰起头看着城楼,缓缓抬起手中长枪,指向那道穿着银色衣甲的人影。

慕容骁站在城头,俯瞰城下,只见裴洛纵马而出,金戈铁马,风神萧然,手中长枪直指自己。他笑了笑,喃喃道:“这算是挑衅么?”

他转过身,目光掠过身后熟悉的将士们的脸,定定道:“诸位,今日一战,非同小可,就让我们在这里将南楚大军击溃!”铮的一声,长剑已经出鞘,他托起长剑,扬声道:“剑已出鞘,当为我北燕战到最后一刻!”

他转过身,直面底下南楚大军,气运丹田,清朗的声音在号角战鼓中依旧清晰可闻:“北燕的将士们,现在是我们誓死守卫家国的时刻了!我北燕将士骁勇善战,纵横天下,还会畏惧区区南楚人?!”

只听身后的北燕将士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喊:“绝不会——”这声呼喊声势浩大,如沙尘席卷而去。

裴潇的坐骑连退两步,打着响鼻,不安地蹭着马蹄。他厉声道:“弓箭手听令,瞄准城墙!”

南楚的弓箭手全部单膝跪下,手中羽箭对准临汾城楼。

慕容骁手中长剑光华流转,还是站定在城楼不动。

裴洛微微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光彩夺目,扬声道:“传令下去,攻城!”

南楚大军蜂拥而上,檑木撞得城门吱嘎直响,城墙上不断有士兵攀爬上来。

慕容骁站在箭矢之中,挥剑斩落爬上来的南楚士兵,城楼之上,有一道血迹蔓延下去,一直拖到临汾城下。

忽听嗖的一声,他身旁一位正往城下投掷火把的副将胸口中箭,这一箭劲力之大,一直透过铁甲穿胸而出。慕容骁一怔,忽又听嗖嗖连声,眼前寒光点点,转瞬即至。他举剑挥落羽箭,只觉手臂一麻,火星四溅。突然眼前一黑,一支羽箭正插在银甲之上,幸好及时后退几步消去力道,才没被伤到心脉。

慕容骁按住伤口,轻轻咳嗽两声,又走上前,奋力将乘机攀爬而上的南楚士兵斩落。

余光中,只见裴洛驻马而立,弯弓搭箭,瞄准城垛。他心中一顿,若是将箭射到城楼之上,还能穿透衣甲,这个手劲可想而知,没想到也不过半年,对方的箭术竟有如此长进。

只见裴洛手指轻送,羽箭离弦奔到,势如流星,正钉在慕容骁脚下的墙跺之上,箭尾微微颤抖。

慕容骁转过头,扬声道:“把我的弓拿来!”

铁甲轻响,苻琰走上前,双手将一张弓和箭壶递去。

慕容骁接过长弓,缓缓吐息,转过身搭箭拉弓,沉重的弓身几乎被拉成满月,中箭的伤口倏然被撕裂开来,鲜血涌出。他俯瞰城下,眼中清明,明晃晃的箭头瞄准裴洛:既然已经有了和他一分高下的能力,他断然不会看轻了对方。

裴洛也弯弓搭箭,凝息静看,忽又三箭连珠,后发先至地将对方的铁箭射落在半空。

但见慕容骁突然脚步踉跄一下,不待完全站稳,又一箭借助风势呼啸而下,隐约有石破天惊之势。裴洛看准这支箭的来势,有些失了准头,便弯弓不动。

忽听身侧战马悲鸣,裴潇身上的铠甲竟被一箭射穿,整个人都被钉在地上!北燕军中发出一阵喝彩。

裴洛转过头去,微微咬牙:“大哥!”

后方的亲兵赶上来,将人抬走,一路血迹斑斑。

裴相爷手指微颤,语气还是如常:“宣离,你身为主将,最忌分心。我们今日打到这里,怎么能半途而废?!”

裴洛气息急促,用力地吐息几次,方才平复,眼中异常森冷明亮,慢慢道:“弓箭手瞄准城楼,放箭!”

裴潇抬进来的时候,满身鲜血,昏迷不醒。

绛华伸手一探他的鼻息,才放心了,只要有一口气留着,好歹还能救回来。眼前不禁浮现出征那一日的情景,慕绯烟泪如雨下,语声凄婉:“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他……一身血衣站在我面前,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手……”无论如何,她不能让绯烟再伤心。

亲兵转身出去了,屋子中只剩下她和何大夫两人。

何大夫为裴潇把了脉,眉梢紧皱:“脉象虚滑,就怕拨箭的时候一口气撑不住。”

绛华轻声道:“那便试试看,说不准就会没事。”她手指间溢起紫气,慢慢走近了,触到对方的肩。

何大夫身子一晃,一头倒在地上。

绛华愧疚地把旁边的长凳拖过来,再把何大夫的壳子摆在上面。她低下身,跪在行军床边,抬手握住那支扎在胸口的铁箭。紫光流溢,慢慢地侵蚀着箭身,一股灼烧般的疼痛由裴潇身上转到她的身上,几乎连呼吸都不能。

紫气渐渐淡下去,那支箭身也慢慢地消失。

绛华妖力耗尽,趴在床边,手中冰冷的箭头当的一声落地。

她吃力地伸手过去,感觉裴潇呼吸渐渐沉稳,这才完全放心。

而眼前的行军床和帐篷却突然不见了,像是走进一个似曾相识的梦境:眼前是一条延伸到黑暗的水道,似乎没有尽头。转眼间,水道消失,耳边马嘶风响,有人勒马伫立于坡顶,临风弯弓,风神俊秀。突然那一人一马不见了,马嘶风响也不见了,周围燃起一片无边火海,一座精致的楼阁转眼间坍塌一地。流星漫天,紫气华光直冲九天,裴洛站在眼前,衣袖翩翩,眉梢眼角笑意柔和,向她伸出手来。她踏前两步,手指触到他的,身边晚风拂来,带来一股教人宁定的淡香。裴洛还是看着她,眼中温柔,周身却慢慢化为沙砾……

绛华一下子惊醒过来,全身酸软,冷汗涔涔。

这个梦,她在沂州行馆也做过一次。

如今是第二次了。

只是那时候怎么也看不清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

她突然觉得害怕,这个梦,不是无缘无故,而是在慢慢应验。她闭上眼,微微发抖。她一点也不想伤害谁,如果非要选的话,她宁可自己魂飞魄散。

她心神刚定,忽听身后砰地一声,何大夫痛苦地哼哼两声:“我的老腰……”

绛华更是愧疚,连忙转过身去扶。何大夫撑着腰,看了看躺在行军床上的裴潇,走过去把了脉,摸摸胡子:“裴副将看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这是怎么回事?”

“何大夫,你之前把箭拔出来,然后包扎的伤口。你难道全部都忘记了?”绛华眨了眨眼,做出大惊失色的表情。

何大夫更加茫然:“有这样的事情吗?”

绛华抬手在他额上一碰,喃喃道:“奇怪,没发热啊。”

“……是吗?”何大夫奇怪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自语道,“不过我好端端地怎么会睡在板凳上?”

绛华心中更惭愧,只能硬着头皮说:“何大夫你在治好裴副将后,就累得倒在凳子上睡了。难道……你全部都不记得了?”

何大夫已经完全糊涂了,一边敲着自己的头一边自言自语走出军帐。

绛华把帐篷大概收拾了一下,捡起地上的铁箭头扔到一旁熄灭的火盆里,这样箭身不见了也能含糊过去。

她收拾妥当,走出军帐,只见远远有人大步走过来。最先赶到的是裴洛,他连铁衣都没有卸下,神色疲倦,一把拉住绛华:“大哥呢,他怎样了?”

绛华微微笑着:“你放心,已经没事了。”

裴洛松了口气,看着她但笑不语。身后裴相爷也走近了,正好听见这句话,紧绷的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

裴洛突然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两圈,笑意明亮:“绛华,多谢你。”

绛华看了站在旁边的裴相爷一看,低声道:“快放开,相爷在看!”

裴洛还是看着她笑:“那有什么关系?”

林未颜抱着臂,凉凉地道了句:“因为你的肉麻劲让绛华姑娘都受不了了。”

裴洛将人放下,回过头扫了他一眼。

林未颜伸出手,嬉皮笑脸:“来,把绛华姑娘也借兄弟抱抱。”

裴洛拍开他的手,嗤之以鼻:“你想得倒好。”

绛华忍不住问:“你们攻下临汾城了吗?”

所有人都面色凝重,默然不语。许久,裴洛轻声道:“大家都累了,攻城的事也不急在一时。”

守城战持续了整整两天一夜,战况惨烈,几乎将临汾城外的护城河染成血红。他们终于,还是抵御住南楚一波强于一波的攻势。

慕容骁按着伤口,轻声咳嗽着,抬手拨了拨灯芯。只听门外响起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待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了。他转过头,低声道:“什么事?”

“末将看将军这里的灯还亮着……”进来的是他麾下的亲兵,将手中端着的盘子放在桌上。盘子里,装着两块面饼。

慕容骁淡淡问:“怎么,城中粮草已经不够了么?”

那名亲兵本来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回身道:“回将军的话,城中粮草剩下不多,不过足够撑到击退南楚的时候。”

慕容骁示意他退下,又忍不住咳嗽起来,每咳一声,伤口就是一阵抽痛,包裹伤口的白布很快现出鲜红。他脸色潮红,以手支额,倦怠地闭上眼。

到底是血肉之躯,还是要撑不住了么?

他看着那两块面饼,伸手拿起一块。那面饼已经冷透了,硬得几乎咬不下来。那些士兵们恐怕只有稀薄的冷粥喝罢?

一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几乎要咳出心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