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凝思一阵,有气无力地开口:“别想了,现在是怎么也想不出来了。”绛华安慰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裴洛握着她的肩,正要开始迷糊,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立刻坐起身。绛华已经看习惯他这样,这几日都是半夜里突然想出什么办法,于是立刻坐起来想,等过一会儿,又自己全盘否定。

裴洛想了一会儿,又慢慢躺下来,从身后搂住她:“绛华,我似乎有办法了。不过到底有没有用,还得等天亮。”

绛华对这个没半分好奇,语音也渐渐模糊了:“嗯,你想到了就好。”

裴洛伸手将大半被子都盖在她的身上,靠在帐篷边上,静静地等待天亮。

天色刚亮,裴洛又去困龙滩附近看地形,折回军营时候,看见后营的军帐都已经收起,炉灶锅子都堆在一边。他不明所以,正见凌镇予迎面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凌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凌镇予面色沉静,低声道:“相爷……皇上从南关过来,要我们退兵。现在军心不稳,将士们征战日久,继续留在这里,的确也不是办法。”

裴洛倏然松开手,脸色煞白:“现在绝对不能退兵,我爹他在哪里?我去和他说!”

凌镇予一指右边:“我看见皇上往那边去了。之前迟大人也劝过,可是皇上和殿下决议已定……”他话还没说完,裴洛就疾步往右方去了。他心急如焚,昨日起烧后体力还没复原,跑了几步就觉得有些气喘。

他看见父亲正站在放置粮草仓库之前,几个亲兵正将木板卸下,搬出里面的军粮。裴洛连忙赶上前去,气息未定:“爹爹,现在还不能退兵!”

裴绍转过头看见他,微微皱眉:“宣离,眼下沂州久攻不下,三军将士都累了,再下去恐怕就要军心动摇。我知道你这几日费了很多心思,可是眼前只能退兵。”

裴洛低低喘息,方才缓过一口气:“齐襄还没有完全平定,退回襄都只会陷入被动挨打的状况。何况我们已经攻下南关,更要趁着这口气攻下沂州,时间拖得越长,我们就越危险。”

裴潇抬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拍:“二弟,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能打赢。可是现在办不到,我们已经在困龙滩上吃过一次败仗了,至少要等到三军休整之后再做打算。”

裴洛撩起衣摆,径自跪了下去:“儿臣愿立下军令状!”他眼中平静,却有种不可违逆的坚定:“如果十日之内不能攻下沂州,儿臣就以死谢罪。”

裴绍看着他,好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宣离,你……”裴潇抬手按在裴洛的肩头,慢慢道:“二弟,如果你办不到,三军的军心已经涣散,你以死谢罪又有什么用?”

裴洛口中苦涩,竟是无言以对,只能轻声说:“那就留下中军的将士,十日之内,我一定能有办法。”

裴绍看了看自己的长子,后者比了一个手势,他点点头:“宣离,给你五日时间,你办不办得到?”

裴洛攥紧手指,过了好一阵才道:“五日实在太短,至少也要八日。”

裴绍拍了拍他的肩:“你起来罢。今日就算了,从明日算起,只有八天,这八天你切莫让大家失望了。”

裴洛低着头,轻轻道:“是,儿臣遵令。”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主帅军帐,心里发苦,满腔不快得不到发泄。绛华看见他脸色苍白,步态不稳,连忙迎上去。裴洛一把抱住她,低声喃喃:“绛华,绛华……”他不断低声叫着她的名字,拼命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只剩下八天,手上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兵权,他连五成把握都没有。

绛华抬手回抱住他:“宣离,到底是怎么了?早上时候还好好的。”

裴洛犹豫一下,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我爹说了,如果八天里攻不下沂州,就要退兵。但我们现在决不能退兵。”

绛华微微笑道:“还有八天,你现在着急也没用。”

他勉强笑了笑:“是啊,至少还有八天,还来得及。”他定了定神,低声道:“我都急得失态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现在去找迟大人,他应是能帮到我。”

裴洛走出军帐,正好在半路碰上迟钧。想来迟钧也是来找他的,立刻上前道:“殿下,下官刚听说你立下军令状,这个实在不算是明智之举啊。”

裴洛重重闭了一下眼,待睁开时神色已经和平日一般:“迟大人,你在襄都待了十多年,可知道有哪些造桥的能工巧匠?”

迟钧摸摸下巴:“殿下,你该不是想……”

裴洛点点头:“我看齐襄很多地方都起水患,他们还能把桥建起来,一定什么独特之处。恰好困龙滩每日有一个多时辰水势平稳,我们就用这段时间把桩子打到江底,到时候用铁锁和木板铺到对岸。”

迟钧笑了一笑:“可这八日时间太短,恐怕会来不及。”

裴洛淡淡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来不及?迟大人,麻烦你去召集人手,我会派人去准备东西。”言毕,就转身走了。

迟钧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如果可以过了这道坎,或许不失为一代明君,文才武略俱是上乘,可惜……未必有这个机会了,可惜啊……”

天下(2)

桩子钉入河床发出的闷响,即刻被水流的哗哗声淹没。雨虽是止了,然而在苍茫夜色中放眼望去,俱是一片朦胧水雾。

当的一声,最后一根桩子钉入河床。

裴洛站在水中,身上冰冷,却终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抬眼望着天边,天色还未亮,第八日就不算过去。他转身上岸,只见绛华端着一碗姜汤站在边上等他,手臂上还挂着一件干净的外袍。

裴洛低下头看她,伸手接过姜汤:“入夜的风这么凉,你怎的还等在这里?”

绛华看了看摆在一边的沙漏:“还剩下一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

“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岗哨换人的时候,不如再等一等。”裴洛笑了一笑,“反正我爹和大哥也不会一大早就过来,就差了两三个时辰我抵死不认就好。”

绛华扑哧一笑,忍不住道:“你这人真是的,差几个时辰也要赖。”

裴洛牵着她往军营走去,慢慢道:“我能不能保住性命就靠这招。之前没有和你说,我是立下军令状的,如果办不到可要人头落地了。”

绛华狠狠地扫了他几眼,最后还是没生气:“我原以为你的毛病只有风流,结果现在连性命都赌上了,真是五毒俱全。”

裴洛失笑。

“裴将军……殿下,手下的兵马已经全部点齐了,随时都可以出发。”凌镇予大步走过来,颇有几分忧色,“只是征战多时,士气难免不振。”

裴洛微微一笑,不甚在意:“这点我也想到,凌兄不必担忧。”他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也差不多了,直接拔营罢。”

凌镇予领了军令走开了。裴洛伸手拉起绛华的手,慢慢贴近脸颊:“不管是成是败,这都是我最得意的一战。我其实,实在没有多少把握。你说得对,我把性命也一起赌在这一战上了。绛华,我从前一直都是一介纨绔子弟,幸好让我遇上了你。”

绛华斟酌一阵,轻声说:“我并没有改变你什么。从前在漠北都能熬过来,这一关一定不会过不了,我只盼你得胜归来。”

裴洛握紧了她的手指,淡淡笑道:“时候差不多,我也该走了。”他缓缓松开手,眼中一直带着淡淡笑意,慢慢道:“你知道么,从前我还以为自己会像个纨绔子弟一样过日子,最后老死在府上,可大好男儿怎么能安于锦衣玉食,空自消磨意志?绛华,我不能为你着想,对不起。”

绛华头一次见他流露心意,不由一怔,却还是笑着说:“你快走罢,不然就错过出兵的时机了。”

军旗迎风展开,铁甲暗沉,五万大军聚于困龙滩边,却寂然无声。

河滩中已经铺上了铁锁木板,一直延伸到对岸。江面上水汽迷蒙,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对岸的情形。天边起的阵阵白雾,对于他们来说,的确也是利大于弊。

裴洛拨转马头,扬声道:“各位将士,我们大周能不能站稳脚步,就在今日这一战。”他顿了顿,又接着道:“我想这里诸位的家人都还盼着大家回去,而我的家人也在南都。所以我宁愿堂堂正正地战死,也不愿沦为笑柄,让家人蒙羞。这一战,许胜不许败,沂州就是我们攻下的第一城!”

他从鞍边拿起擎日弓,一指对岸:“出发!”言毕,当先从河桩之上策马而过。水流湍急,有漩涡在脚边打转,像是要择人吞噬。裴洛勒马缓行,回首看去,只见身后将士身上的铠甲暗沉,渐渐隐入雾气之中。

他知道手下的将士已行军多日,兵力不足,这样一支疲惫之师要胜过对方实在有些困难。如果拿不下沂州,局势会对他们越来越不利,大周只怕立刻要覆亡。

裴洛手指用力,握住长弓。他慢慢回想傅徽在龙首原决战之时的镇定神态,他不敢自比傅帅,却必须稳住军心。

雾气尽头,已经可以看见对方的岗哨。他弯弓搭箭,一直将弓身拉得吱嘎直响,瞄准哨岗的支柱,回首清声道:“皇天在上,若此箭中,我大周便可覆灭南楚!”他没有回头去看,甚至别过头看着后面。

凌镇予压低声音道:“殿下,这使不得!”

裴洛淡淡一笑,倏然松开手指,只听嗖的一声羽箭已经破空而去。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哨岗最粗的一根竹竿从中断裂,瞬间坍塌。他一拨马头,低下身从鞍边取下长枪,当先冲入敌方军营。

凌镇予同他并骑,大声道:“裴兄,我今日方知,傅帅怎会将他一手带出来的三军交给你!”他不称殿下,也不称裴将军,一声裴兄的确已经是衷心的认可。

裴洛长枪疾刺,回首淡淡一笑。他不知暗地里练过多少次,就算是闭着眼,也能射准靶心。他不信天命,可中军的将士却信,这一箭可说是最好的激励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便将自己的全部赌在这一战上。

延庆元年冬,大周在惨败之后,以少胜多,顺利渡过素有天堑之称的困龙滩,不到一日攻占沂州城。南楚举朝震动,关于周朝将取而代之的传言在南都如尘嚣直上。

“他们说你闭着眼睛将南楚的主帅一箭射死,当时雾气立刻都散了,霞光满天,旭日东升。”绛华轻轻地为卧在膝上的男子揉着太阳穴,“这还是第一种传言。第二种是你这一箭带着霞光万丈,穿过南楚军营,对方被这逼人气势所摄,四处溃逃。还有第三种……”

裴洛低声笑道:“事实却是损兵折将、伤兵为患,不得不在沂州整修一段时日。”他伸手按着腰上的伤口,有气无力地开口:“我原本觉得多几道伤疤才有男子气概,现在身上真的没有一块平整了。”

绛华轻轻嗯了一声,笑说:“还好是胜了,你的脖子总算得以保全,不然那一块疤还更大。”

裴洛闭上眼,轻声道:“不过也就最后这么几回,以后都不必我领兵了。”

绛华手上一顿,突然问了一句:“宣离,你想当皇帝么?”

“半分都不想,再说这也轮不到我。”他懒懒地开口,“虽说当了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千,不过我还是不喜欢被这么多见都没见过的女人整日盼着,何况每日看奏折就能磨到大半夜,更加没这份闲心。”

“你就想到后宫三千,”绛华手一滑,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幸好轮不到你,否则这天下都被你弄得乌烟瘴气。”

裴洛笑着握住她的手:“你的脾气变大了,以前你都只敢腹诽我。”

绛华想想的确如此,自己的性情似乎越来越像凡人,有了很多从前都没有的情绪。她推了推裴洛:“起来了,我腿都麻了。”他慢慢支起身,拍了拍膝:“换你来躺。”绛华不客气地枕着他的膝睡下了,两人许久都没说话,她便开始迷糊起来,隐约看见裴洛握着她的手指,轻轻把玩着,时不时在指尖亲吻一下。

大概这就是凡间的情爱。

能教人在注视对方时露出温柔笑意,整日黏在一起也不觉得厌倦。

她已经慢慢地懂得了。

延庆二年初,大周又连下几城,一时之间势不可挡,直逼南都。南都中也出了大事,以献郡王为首的朝廷高官反对国丈监国。而国丈一着出错,竟下令屠戮异己,一时间南都人心惶惶,人人闭门自危。

大周军队刚刚围住南都城下之际,守城官员立刻开城门受降,整座南都城不费一兵一卒就一举攻下。

裴洛勒令三军在城外驻营,只点了五千轻骑兵便当先入城。只见一个眼熟的人影从城楼上奔下,喊了一声:“裴兄!”

裴洛立刻跳下马,微微笑道:“林世子,你连个样子都不做就直接开城门放人,这是砍头的罪啊。”

林未颜一拳砸在他肩头:“你这竖子都敢造反了,我开个城门算什么?再说我那脖子硬得很,上面的头颅都这么英挺,谁舍得砍?”

裴洛毫不客气地还了一拳,打得对方直抽冷气:“你适才叫我什么?我没怎么听明白,不如你再说一遍?”

林未颜揉揉手臂,苦着脸道:“你一定是听错了。”他左顾右盼一阵,又问:“绛华姑娘呢?我也很久没见她了。我告诉你,你不在的时候都是我替你照顾醉娘,还要每天安慰五遍十遍,我这做兄弟的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裴洛立刻道:“是是,这世上没有比你更讲义气的。”他转过头向着凌镇予说了一句:“凌兄,剩下的事情麻烦你了,等爹爹过来时你同他说一声,我和几个兄弟先去聚一聚。”

凌镇予只能失笑:“殿下请便。”

林未颜搭着裴洛的肩:“还有绛华姑娘。我们大家都等着见她一见。”

裴洛推开他的手,答应得爽快:“还欠了一顿酒是不是?我答应过的事几时赖过。”他卸下铁衣,连带着战马一并交给亲兵,往回走去找绛华。

林未颜摸摸下巴,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裴兄你一向爽快。不过我以后是不是也要称你二殿下?还是应该称王爷?”

裴洛脚步一顿,立刻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变。”

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爹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而他却只想要什么都和从前一样,这难道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

天下(3)

“第一杯酒,愿两位白首同心到老。”

陈旧的酒馆,已经泛起铜绿的青铜盏中杏花酿澄透明净,香气扑鼻。

“第二杯酒,就是祝我们大家一路高升,财路亨通。”林未颜话音刚落,立刻有监察司的旧同僚嗤之以鼻:“既俗且烂。”

林未颜哼了一声,洋洋得意:“俗气的偏偏就是最好的。又俗又烂才最难得。”

裴洛低声笑了笑,伸手覆住绛华的手:“我看你不会喝酒,别是喝醉了。”绛华两杯酒下肚,脸上已经开始发烫:“不会醉的吧……”

裴洛将她面前的酒盏拿在手中,缓缓站起身来:“最后一句还是由我来说。现在交了这个朋友,便一辈子都是,大家也不用顾忌什么。”

薛延拍了拍他的肩,仰头将杯中的杏花酿一饮而尽。

林未颜端起酒盏,也一口喝干:“大家都称兄道弟那么多年了,自然一辈子都是。”他抬手搭在裴洛肩上,笑嘻嘻地向着绛华说:“嫂子,我们裴督使最是风流不羁,你以后可要好好管教他。”

裴洛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

绛华看了看裴洛,微微一笑:“好。”

林未颜又倒了一杯酒,激动地说:“兄弟们,以后我们都不用带着裴督使逛勾栏,再不会有人和我们抢人,大家都可以尽兴。我先干为敬!”

裴洛忍无可忍,重重地在他背上一拍,林未颜噗的喷出一口酒来。他慢慢道:“林兄,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林未颜胆气比以往壮了不少,抬袖擦了擦嘴角,睨视裴洛:“裴兄,我倒是胡说了什么又八道了什么啊?”

裴洛缓缓地一笑。

林未颜干笑两声,突然指着他身后:“那边那位大人很是眼生啊。”

裴洛转过头去,只见迟钧穿了一身绛红的金丝缠绣蟒官袍,四处张望了一下,也看到他,便径自走过来:“殿下,皇上在宫中设宴,指名让您回去。”

林未颜不满地啧了一声。但见迟钧目光一变,明亮阴狠如狼,也直直地望过来,然后慢慢收敛了眼神,微笑道:“这位便是林世子了么?”

林未颜皮笑肉不笑:“正是区区在下,不知这位大人你高姓大名啊?”

迟钧眼神闪烁:“敝人迟钧。”他转头向着裴洛,又重复一遍:“殿下,请随下官回宫。”

裴洛微有不快,还是立刻按捺住了,同薛延等人一一告辞。林未颜抱着臂,冷冷地瞥着迟钧:“裴兄,嫂子由我帮你送到醉娘那里,你先进宫去罢。”

裴洛在他肩上一拍,又看了绛华一眼,轻声道:“我晚点来接你。”

迟钧侧过身,等裴洛从自己面前走过,方才举步跟上,突然说了一句:“殿下和这几位大人的情谊可堪比亲兄弟。”

裴洛扫了他一眼,慢慢道:“迟大人的意思,我只怕不怎么听得明白。”

迟钧低头微微笑道:“下官随口道来,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林未颜看着两人走出酒楼,将手上的酒盏搁下:“我真想把这迟钧这一双死鱼眼给剜下来。”他搓了搓手,很是手痒的样子。薛延憨厚地一笑,劝道:“林兄,这朝廷中什么人没有?这迟大人毕竟也是开国的功臣,由他去吧。”

林未颜气结,几乎想拍桌子:“我知道他刚才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根本就是在说,你这臭小子乳臭未干,还抵不住他迟钧一记眼刀。他不过是混在齐襄的细作,又是一介文官,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嚣张到这个地步!”林世子说到一介文官的时候,带着十分鄙夷,完全忘记了他自己也是文官。

弃了一场酒席,却是去赴另一场无趣至极的酒席。裴洛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低着头不说话,便是面前的笙歌曼舞也懒得看。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掠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大多都是些熟面孔。这些人曾为南楚效忠,如今又为大周效忠,在同一个地方观赏歌舞,喝着一样的酒。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倦。

忽见穿了一身明黄龙纹衣袍的父亲朝自己走过来,他连忙站起身,还没完全直起身就觉得一只手按在自己肩上。

裴绍端着酒杯:“我大周能有今日,宣离,你的功劳实是最大。”

裴洛拿起矮桌上的酒杯,虚应了应,仰头一饮而尽:“父皇过誉了,儿臣当是如此。”

裴潇也端起酒杯,遥遥祝酒:“二弟的功劳之大,是大家都瞧得见的。若不是二弟坚持,当初连沂州都不能拿下。”他浅浅地喝了一口酒,微微笑道:“皇弟的功勋比我这做兄长的都要大,这太子之位于本宫,真是受之有愧。”

裴洛一怔,立刻道:“大哥这是说哪里的话。”

裴潇看着他,又笑了笑:“本宫之前还和父皇说该给皇弟什么样的封赏,说来说去,也唯有以太子之位相让才好。”

裴潇勉强一笑:“大哥真会说笑。”

裴潇神情诚恳,言词急切:“适才所言,决无虚假,皇弟怎么的会以为为兄在开玩笑?为兄是当真想以太子之位相让。”

裴洛想起之前在襄都城破之时,自己就曾自伤于三军阵前,以此来挽回自己在军中的地位,眼下裴潇看模学样,也来了这么一招,当真是报应不爽。他苦笑道:“皇兄别拿臣弟取笑了。”

兴献王忙打了个圆场:“太子殿下,这立储君一事,向来都是长幼有序,皇上既然这样定了,太子殿下也不必谦让。”

裴潇微微一笑,便再没提此话。

裴洛慢慢在矮桌边坐下,明明只是说了几句话,他却觉得无比疲惫,只想早早离席。他闭了闭眼,突然看到迟钧森冷的目光朝他这里微微停顿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裴洛握着酒杯,只听咔的一声,酒杯上裂开一道细缝。

酒席散去之时,已经入夜。

裴洛同父亲说了声今晚在醉娘那里过夜,便和别的官员一道,穿过长廊,从宣和门出宫。迟钧脚步摇晃,看来有些喝醉了,宫门外正有一顶六人软轿等着。

裴洛疾步上前,抬手按着迟钧的肩,冷冷地开口:“迟大人,我早就警告过你,切莫挑拨我们兄弟关系,你却总是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