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华看着他长眉紧锁的模样,不由问道:“你知道是谁带走凌姨的?”

“我自然是知道,这里除了你,我,我爹爹,就只有他了……”他的语气渐渐森冷,让人直打寒颤,“我三弟,裴潭。他真是做得出,我忍他一次又一次,却没有见过这样不知进退的……”

绛华立刻想起,他们从北关回到南都那一回,醉娘说起裴绍和裴潭曾来看过她。这座院落,的确只有他们四个人知道。

她的心中越来越不安,隐约觉得,若是今日不能离开南都,便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了。

他们走出巷子,还没到长街,就听人声纷杂,有人敲着锣鼓扯着嗓子喊:“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借个道!”

绛华只觉得裴洛的手突然变得很冷,指关节用力,几乎要捏断她的手指。她担忧地转头看他,轻声说:“宣离,不会的,一定不会是……”

裴洛看着南都城的另一头,遥遥可见浓烟滚滚,直冲九天,而君自醉就在那里。他疾步往那边走去,可是街上人流拥挤,有惊惶逃散的、有拼命往失火之处挤过去的,路边的摊铺都急着收拾,平日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就可以走过的街道竟是寸步难行。

一片人声嘈杂中,绛华只听见裴洛在身边轻声道:“我原来还是错了……”明明是她熟悉得不得了的声音,蓦然听在耳边却觉得那样陌生。她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种冷冰冰的语气说话。

夕阳消失,夜幕深沉。

昔日人声鼎沸的君自醉陷于一片火海之中,火舌吞吐画梁门楣,将旧时繁华一起埋葬。华美的、褚红色的雕花柱在明丽火光中缓缓倾瘫,这样一道一道的火光蔓延开来,带着烟尘直上云霄。花楼中不断传来凄厉哭喊,很快就被火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盖过了。

裴洛下意识地想冲进火中,却还是硬生生地停住了。他扶着墙,慢慢地跪下,眼中微微发红。是他太迟了,来得太迟,放手太晚。

绛华低下身,将手放在他的背上,她本以为这世间纵然有很多不是凡人可以掌控,却至少为她所有,可是如今她却没有能力扑灭一场大火。她感觉到裴洛微微发抖,像是在克制什么,几乎用尽力气。

淅淅沥沥的春雨开始润泽人世,却也卷不去这漫天大火。渐渐的,君自醉烧为平地,火势也慢慢变小,在这一场细细雨丝中熄灭。

裴洛缓缓站起身,衣衫发丝都集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突然侧过身一拳击在墙上。绛华看见墙上渗开一点点殷红,裴洛每一下都打得很重,鲜血顺着他的衣袖淌下来。她看着他突然住了手,回首望着她,睫毛上也挂着淡淡的水汽。

那时,傅徽将军战死,他也不曾掉一滴泪。

而这滴泪,直到到现在也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裴洛看着她,轻声道:“回府去罢。”

“不走了么?”

“嗯,不走了。”他的眼眸在夜色苍茫中微微一闪,慢慢说,“以后,也不用走了。”

这天下好像一只蛋壳,我往左走几步,再往右踱几步,不过是从蛋壳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绛华慢慢回味着他的这句话,他们已经走不了,也不能走了。

晨曦微露,朱红庄重的宣和门半开,一切都寂静无声。

裴潇勒马缓行,突然淡淡道了一句:“往常这个时候,二弟也该是来上朝了,今日却没碰见。”

“我看今日二哥是不会来了,逃命还来不及,又怎会来上早朝?”裴潭笑着说了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裴潇皱了皱眉,神色颇为不悦,“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眼下我已经占尽上风,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大哥,我只知道,做大事就要斩草除根。”

裴潇看了他一眼,突然勒住马缰,眼角微微一跳:“我知道昨晚君自醉那场火是你派人放的,难道你把绛华也给带到那里去了?”

裴潭笑了一笑:“二哥看人看得紧,我怎么可能把她活活烧死?大哥你还不知道二娘其实在青楼里还有一个亲姊妹得的事吧?当初二哥在君自醉标下的那个歌妓原来是他娘亲的姊妹!二娘是个娼妓,竟然还有个姊妹也是娼妓,我让她最后死在勾栏里也算是实至名归了。”

裴潇拨马回身,疾言厉色:“三弟,你果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眼下三军已经调离,兵权也收回,可现在我辛辛苦苦布的局全都被你搅了!”

裴潭见兄长变了色,也不禁紧张起来:“现在已经这样了,我看裴洛已经志气全丧、一蹶不振,怎么还有这口气来争?”他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尖利的呼啸,脸旁突然一凉,一支羽箭堪堪从他耳边擦过。

“我本来是没有这口气来争了。三弟,这还要多谢你。”裴洛勒马缓行,身上铁衣暗沉,像是被鲜血风沙给磨得黯然无光一般。他随手将长弓挂在马鞍边上,微微笑道:“大哥、三弟,我当真不知该如何谢你们。”

裴潇看着他身后几名将士,其中赫然有当年傅徽麾下的副将许炼,不由皱眉:“宣离,带兵器过宣和门可是重罪,就算你是皇亲国戚,还是不能容情。何况这些将士,也同我们一起征战沙场,你便忍心让他们和你一道获罪?”

裴洛还是微微笑着,语气和缓:“大哥,我一向敬你是谦谦君子。在我心里,我也一直很是敬佩你。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同你争皇位。纵然皇位是千万般的好,却不是我想要的。”他慢慢转过头,看着裴潭:“三弟,为兄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把醉娘带到君自醉的?我想了一晚,却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跟你走。”

裴潭握紧了马缰,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我同她说,是二哥你在君自醉喝多了,一定要她去……”

裴洛突然轻笑出声:“原来如此,她在大火里一定还没有想明白,究竟是不是我想放火烧死她。”他眼中涌起一股淡淡的哀痛,轻声道:“原来如此……除了我的事,醉娘还会对什么事上心呢?”

裴潇定定看着他:“我却也不明白,你们又是如何带着兵器进来的?”

裴洛缓缓拿起鞍边长枪,长枪之上还凝着一抹鲜红:“光是宣和门外的守卫根本拦不住我们。”

裴潇突然松了口气,彷佛成竹在胸一般:“宣离,你该是知道,现在宫里的禁军起码大半都是我的人,要是真的对上了,你们不过十来个人,如何是三千禁军的对手?你把兵器抛下,本宫既往不咎。”

裴洛慢慢举起长枪,遥指前方,嘴角微抿,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我若是怕死,又怎么会来?”手中长枪向下一按,已经策马急奔上前。只听噗的一声,枪头没入挡在最身前那名侍卫的心口,带出一片血雾。

他撤出长枪,只听身后的宣和门外传来齐整的脚步声响,夹杂着兵刃碰撞之声。他知道是禁军过来了,更是一刻不停,纵马向前。

裴潇拨转马头退开几步,冷冷地看着眼前一场混战,扬声道:“燕王殿下犯上作乱,理应处死,速速将他拿下,死活不论!”

得太子下令,禁军更是如流水般围攻上来,原本不敢往裴洛身上招呼的刀枪顿时都朝向了他。裴洛左突右闪,渐渐被围困住,突然叫了一声:“大哥!”

裴潇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支冰冷的羽箭正好刺入他的咽喉。裴潭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脸色发白,颤声道:“大哥,大哥!来人啊,快把逆贼裴洛拿下!”

他一句话还未喊完,只见裴洛突然一勒马缰,乌骓马突然前蹄直立,将前面的禁军踢开,转瞬间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裴洛反手一枪击在裴潭的坐骑上,马儿吃痛,一下子将裴潭甩了下来。

裴潭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就感到咽喉上一凉。

裴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中长枪举得平稳,慢慢向上挑了挑。裴潭立刻扬起头闪避,笑得极是难看:“二哥……”

裴洛突然撤回手中长枪挂在鞍边,淡淡道:“我的兵刃从来不沾像你这样的人的血。”他的长枪、羽箭,所伤的纵然是他的敌人,却也是让人尊敬的对手。裴潭脸上带笑,却比哭还难看:“二哥,我们兄弟这么多年的情谊……”

裴洛一拉马缰,乌骓抬起铁蹄重重地从他身上碾过去。裴潭长声惨叫,一时还不得死,长庭之间俱是他凄厉的叫声。

裴洛纵马第二次从他身上踏过,轻声道:“三弟,其实被活活烧死的滋味比这个还糟,你明白了么?”

转眼间,太子当场被射杀,三殿下又被踏于马蹄下,一群禁军已经目瞪口呆,忽听宣和门外人声喧哗,一队又一队的三军将士冲了进来,将长庭团团围住,整个情势就此倒转过来。

但见凌镇予当先而来,待到近处时跳下马背,单膝跪下:“殿下,末将已经在南都城各处官邸都加派兵士保护,九处城门都全部换了人手。”

裴洛端坐马上,淡淡道:“有劳凌将军了。”

凌镇予看了看周围的禁军,问道:“眼下局面,不知殿下意下如何?”在场那数百名的禁军都目睹裴洛杀兄弑弟,若是有人把事情宣扬出去,兴许会惹来一场动乱。

裴洛慢慢环视周遭,森冷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一一掠过,勒马缓行两步,回首淡淡道:“杀。”

“殿下,殿下请留步!这宫里的规矩,任何人都不得带兵器入议事殿,也不得胡乱换穿朝服,这、这委实于理不合……”司礼职的宦官一路阻拦,可裴洛连脚步都不顿一下,径自走向议事殿,身后有侍卫上前,将这宦官拖到一旁。

裴洛踏进大殿之时,早朝才刚刚开始,官员们伫立两侧。而最高处,裴绍正要整衣落座,一见自己的二儿子一身铁甲,大步踏进来,不由一愣。

裴洛目不斜视,一直大殿最前面,低头道:“恕儿臣甲胄在身,不得行礼。”

裴绍看着他身上的铁甲,已是血迹斑斑,一把抓住了龙椅的把手:“放肆!你这是怎么回事?!”

裴洛抬起头,淡淡道:“太子同宋王谋反逼宫,儿臣已经亲手将其正法,特来护驾。”他不待父亲回应,转过头道:“来人,将太子余党收入天牢待审。”

裴绍指着他,气得全身发抖:“你……你好大的胆,竟敢……”

裴洛回转身淡淡道:“儿臣也是为父皇安危着想。许将军,你护着父皇回寝宫罢,从今日开始,宫里的当值禁军全部换掉。”

许炼走上前,躬身道:“皇上,殿下俱是一片好意,请您千万保重龙体。”

裴绍重重地在椅子把手上一拍,一甩袖子便大步而去。

裴洛转过身,看着站在身侧的迟钧,面无表情:“迟大人,不知当日盟约你可还记得?”

迟钧微微笑道:“臣,无时敢忘。”

“既然如此,那便要劳烦迟大人将太子余党的名单给理出来。”

“殿下有所不知,现在的刑部尚书杨大人正是太子余党,微臣恐怕有人会徇私啊。”

裴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微微一笑:“我约莫记得,迟大人在齐襄曾任职刑部尚书,那么现在暂且相代,也不算是强人所能罢?”

迟钧慢慢敛下眼,恭声道:“微臣,尊令。”

待看盛世夜雨时(1)

祥龙金镶玉沉香炉吞吐着淡白色的轻烟,景林殿中寂静无声,便是绣花针落地也可听清。裴洛跪在殿下,已经足足有半个多时辰。他上一次罚跪的时候已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因为去了君自醉,深更半夜摸回家中正好瞧见爹爹如石像一般坐在他房里,结果被罚跪了两个时辰祖宗牌位不说,还罚抄了十遍孝经,这件事被监察司的同僚取笑了好几次。

只是此去,心境也完全不同了。

他杀兄弑弟,血洗长庭,惊世骇俗,却没有心虚悔过。他想起醉娘一遍一遍叮嘱他天冷了要添衣的模样,她鬓边悄悄生起的白发,她悄悄背过身红了眼眶……

裴洛挺直着腰跪着,只听头顶上是一阵揉纸的声响,突然一本明黄色的奏折劈头扔在他身上,散乱着落在地上。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拿起面前的奏折,只见一个青瓷茶盏迎面掷过来,他不避不闪,那茶盏正好擦着他的脸颊过去,在对面墙上撞得四分五裂。

裴洛摸了摸脸颊,隐隐疼痛,似乎是被擦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低声道:“爹……”

“不要叫我,我、我没有你这样的逆子!”裴绍重重一掌拍在书案上,手背上青筋突起,“你不是要这个皇位吗?为了皇位你连老父兄弟都不认了吗?!”

裴洛缓缓抬起头:“爹,我没有。”

他其实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只好又轻声重复一遍:“我没有。”

“诏书我已经写了,一切都如你所愿。”裴绍颓然坐下,挥了挥手,“出去。”

裴洛跪着向前挪了一步,声音也完全哑了:“爹,我只是……”

“出去,”明黄色的身影执拗地背对着他,语气也是无比疲倦,“我不想见你。”

裴洛低着头,默默地捡起面前的那道诏书,默默地站起身,轻声道:“爹爹,你要保重身子,儿臣这几日可能没有闲暇来看您……”

他走到景林殿门口,又回头道了一句:“爹爹,大哥和三弟是你和大娘的儿子,我也是……你的儿子。”

他再次转过身时,所有哀痛都全部收起,淡淡地看向了候在外面伺候的常宦官:“常大人,这道圣旨是父皇的意思,你送去礼部,让他们定出个日子来。”

天下江山,他全部都有了。从今往后,那些悲喜犹豫只能藏在身后,不能再拿到人前。裴洛回望这座辉煌宫殿,这里曾是那么多朝代的古都,而他不过是其中一人罢了。

太史令记,延庆二年暮春,燕王裴洛杀兄弑弟,血洗长庭,逼宫登基,称睿帝,改年号为宣明初年。睿帝即位一月间,朝廷动荡,同废太子牵连的不少官员连带下狱,南都城内一时人人自危。

“废太子党派当先的便是献郡王爷,按照律法该是斩首后曝晒示众,诛其九族。可献郡王毕竟算是肱骨老臣,皇上若是垂怜,不如留他个全尸,诛九族改为诛三族,也好向天下昭示这皇恩浩荡,皇上仁慈。”迟钧合上文书,垂手而立,“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裴洛握着玉镇纸,沉声道:“诛三族?”

“朝廷律法便是如此,皇上可宽免些,却也不能徇私。毕竟,这天下都瞧着皇上的一举一动。”

裴洛站起身,一拂衣袖:“去刑部天牢。”

迟钧眼神闪烁,慢慢道了一句:“皇上想亲自去天牢看看,便由微臣带路罢。”

歩撵出了皇宫,就直奔天牢。裴洛下了轿,负手站了一会儿,却没有往里面走:“迟大人,你说,君王本就无情么?”

迟钧想了想,恭恭敬敬地说:“无情的人未必是君王之材,可是君王必定要冷得下心来。礼义仁孝,铁腕无情,文韬武略,无一不少,便可称得上是明君。”

“礼义仁孝?我还有这个么?”裴洛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那么迟大人,你可否告诉朕,当初你几次三番劝朕先下手为强,可是觉得朕是君王之材?”

“这是自然,皇上自然是难得的君王之材。”

“朕还以为,迟大人是觉得朕比较好拿捏而已,原来却是朕想错了。”

迟钧干笑两声道:“皇上是说哪里的话,迟钧当真是真心佩服皇上的。”

裴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当先走进天牢。迟钧跟在他身后,背脊上还阵阵发凉。皇上御驾,狱卒们都跪了一地,一声也不敢吭。

裴洛瞧了瞧满屋子的刑具,只见刑具上还沾着斑驳鲜血,地面上则铺着一张白绫,几乎被血染成了鲜红色。他淡淡说:“听说迟大人对于刑法特别精通,手底下从来没有不招的。”

迟钧立刻道:“皇上过誉了。”

“现在你审的是那些养尊处优的朝廷高官,若是换成亡命之徒,该是如何让他们开口?”

“启禀皇上,那些亡命之徒不畏拷打,只能先教他们感到胆寒,再动刑才能逼得他们开口。”迟钧低着头,滔滔不绝,“臣有一个法子,就是把人大半埋进土里,用刀子拨开头皮,灌下水银,只怕还没做完就会招供了。”

裴洛点点头:“迟大人想出这样的刑罚,也不怕有一日被有心人加诸于自己身上么?”

迟钧只得干笑。

裴洛则面容平淡:“林世子现下在哪间牢房里?”

越往里,便越是幽暗不见天日,天牢阴冷潮湿,还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裴洛走到牢房外边,身后的狱卒躬着身子上前摸到门上的大锁,一大把钥匙碰撞轻响,只听咔的一声,门锁打开。裴洛踏前两步,伫足不动,迟钧向周遭一使眼色,随从们都立刻识趣退下了。

裴洛闭上眼,复又睁开,缓步走了进去。

林未颜坐在阴影之中,闻声慢慢抬起头来,只见眼前是一片明黄的衣摆。他一顿,又缓缓仰头,懒散地笑着:“你穿了这身龙袍,果真像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裴洛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那是一块硬邦邦的木板,靠着墙搭成床铺。

林未颜还是笑着的:“这一身明晃晃的,我还没怎么见过穿得好看的,依我看,再英俊潇洒的男子穿这一身龙纹祥云花式的,也会傻一些。”

裴洛看着他,摇头笑道:“你又见过几个皇帝了?胡说八道。”

他板着手指数道:“原来的广仁帝算一个,不过他年纪大了,也看不出是不是英俊潇洒。还有一个就是相爷……唉,都叫惯了也改不过来,他虽然很有威仪,可不知为什么,穿上龙袍却还不及当相爷那时候。还有,就是裴兄你。”

裴洛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不说话。

林未颜仰头看着天花板,慢慢地问:“宣离兄,你会是一个好皇帝,是吗?”

“我会当一个明君。”他偏过头,看着旧日同僚,也是曾在沙场上一起流血流干的生死之交,“毕竟我……除了江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林未颜突然站起身,一把扯住他的衣领:“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日在北关,你这样拉着我的领子说,不要意气用事?我早就想也那么拉一次试试看了,哈哈。”他笑得无忧无虑:“我现在是用命在给你铺路,你若是不能当个好皇帝,那我的命岂不是白白搭上了?开什么玩笑,这种赔本生意我会去做?”

裴洛微微笑了:“我说会的,就一定会。”

林未颜眸光漆黑,笑得爽快:“不知天牢里有没有酒,你我兄弟一场,也该喝这最后一场。”

裴洛站起身,淡淡道:“那是自然。”他转身出去,吩咐了两句,立刻就有狱卒端着酒水下酒菜进来。

林未颜摸摸下巴,啧了一声:“裴兄,麻烦你不要做出这张晚娘面孔来。这好歹还是我最后一顿践行酒。”

裴洛失笑道:“我怎的觉得,我们两人的立场完全颠倒过来?”他倒了杯酒,端在手中:“你还有什么心愿,我自会替你去办。”

林未颜想了又想,迟疑道:“有是有……不过太为难了。”他朝上看了一阵,慢慢道:“其实我当年不是给月兰坊的秀娘送的玉珏,结果那个不知好歹的梨园女子竟然立刻转手卖掉了,裴兄你以后抓着她一定要问她把玉珏的银子讨回来。”

“不过一块玉而已,也值得你记恨这么久?”

“何止是一块玉?这是我的心意,全部给糟蹋了,”他说着说着,开始咬牙切齿,“这么不讨人喜欢的姑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若能找到她,定会向她问问清楚的。”裴洛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你说的,可是两年多前到南都来的那个戏班?”

林未颜连着喝干两杯,咬牙道:“对,就是那个戏班,里面那个喜欢写狗屁不通戏文的女人,一副贼忒兮兮样子,眼珠不停地转,脸上笑嘻嘻的那个,叫颜、颜什么……”

“颜淡。”裴洛慢慢接上。

“对,就是她,颜淡、颜淡,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她都占全了。”林未颜说起这件事,愤怒依然不减当年。

裴洛坐在桌边,一手支着额,微微闭上眼。

忽听身后脚步轻响,一袭大红的官袍跃入余光。迟钧低着头,轻声道:“天牢里阴冷,皇上千万保重龙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