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头,皇帝带着皇后出了慈宁宫可算是松了口气,上官露本打算径直回长乐宫的,但李永邦一言不发,拉着她就走,一直沿着御道到了小琅嬛,那是御花园中的一处绝景。上官露嘀咕道:“你这是把我往哪儿带啊?”

李永邦理所当然道:“回未央宫啊。”

上官露龇了龇牙,低声道:“那是您回,我又不回,我回永乐宫去了。陛下好走。”说完要转身,发现手还被他拽着,李永邦昂着下巴,“我救了你,你送送我也该吧?”

上官露心想,要送也该你送我啊,还得我送你?她故作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臣妾……臣妾至今惊魂未定,怕是会御前无状,冲撞了陛下。”说着,双腿还配合的有节奏的打摆子。

李永邦嘴角一抽,干笑道:“没事,朕有龙气护体,皇后既然受惊了,那就赶紧到朕的怀里来,朕给你镇一镇魂就没事了。”

周围的宫人退了两步,给他们留了一些空间,他们的声音不响也不轻,该听到的差不多都听到了,一个个的全忍着笑。

上官露一脸遭雷劈的僵直在原地,道:“谢陛下的好意,臣妾还是……还是恭送陛下吧。”说完赶紧蹲下身去,却被他挽住了手臂,继续拉着走,道:“皇后的心意朕明白,皇后那么体恤朕,那就有劳皇后亲自送朕回宫好了。”

如此无耻,如此不要脸,上官露很想振臂一甩,大喝一声凭什么呀,但见其身后一群的内侍跟着,天威浩荡,还是要给他一点面子的,只有耐着性子陪他游花园。

小琅嬛花木葱茏,前有两宜轩临水而建,面对着太液池,后有鱼乐榭,圈了一个池子专门养锦鲤,条条生龙活虎,手臂那样粗。两人踏上临波的双廊,就见到鱼乐榭的近处有一道曼妙的身影坐在那里,手里放了一团鱼食,正往池子里丢。

身旁跟了一个小宫婢,替她拿着风兜,弯着腰关切道:“娘娘,再晚就要起风了,咱们不妨先行回去吧,等明日晴好了再来。”

那人回眸一笑,顾左右而言他道:“彩娥,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彩娥笑道:“娘娘,二月初八了。”

那人长长的‘哦’了一声道:“还有四天。”

四天?彩娥心里疑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藏不住心事。

那人千娇百媚的望着自己的丫鬟,含笑道:“还有四天就是春分了。”说着,仰头望天空,“春分,万物复苏,一侯玄鸟至。”

“玄鸟?”彩娥思索了一下,她没读过什么书,只认识百家姓里的几个字,当下憨憨一笑道:“奴婢愚钝,玄鸟可是大雁嚒?”

那人笑着解释:“春分切为三侯,一侯玄鸟至,就是说燕子都要从南方飞回来了。”

‘燕’字是燕贵太妃的名讳,谁人不知?燕子飞回来,即好事将近了。彩娥立刻明白过来,蹲福道:“是呢,的确是还有四天呢,奴婢在此先恭喜太后了。”

“叫的太早了,还不是时候。”话虽如此说,眼角眉梢却已流露出一丝得意。

再一错眼,正好看见不远处一起并肩走过来的皇帝和皇后。

皇帝拉着皇后的手,见到她也是微微一怔,皇后趁机从他的掌中抽开了自己的手,皇帝侧头气闷道:“你这是干什么?”

上官露咕哝道:“费事叫她见着了误会。”一边说,一边笑着迎上去,给燕贵太妃请安,“臣妾见过母妃,母妃千岁无忧。”

燕贵太妃明知故问道:“你们这是打哪儿来?”

皇后娴静的笑道:“回母妃的话,是太皇太后叫陛下和臣妾过慈宁宫,问母妃您的朝服可有什么意见没有,臣妾以为那绣工真是百里挑一,好的没话说,臣妾至今还没有向母妃正式道喜呢。”话毕,向燕贵太妃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大礼。

燕贵太妃淡淡一笑:“有劳皇后费心了。”

打铁趁热。皇后赶忙侧过身子对着李永邦道:“母妃一个人,陛下不妨陪母妃一同逛逛园子,顺道送母妃回宫,臣妾宫中还有琐事,先行告退了。”然后用最快的速度一行礼,不给李永邦说个‘不’字的借口,就翩跹而去了。从李永邦身旁过去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上官露幻听了,总觉得李永邦似乎在磨牙……她心里一个劲的坏笑。

凝香随她出了小琅嬛才恹恹的开口道:“娘娘,你倒是放心让他俩一块儿啊?这么个年纪的女人,如狼似虎的。您倒是舍得把陛下送入虎口呀,您忒狠心。”

上官露‘嘁’的一声:“没听说过牛不饮水,按不低头嘛,他要是不想喝那柔情似水,他的头能被我按的下去?”

“话不能这么说嘛。”凝香嘀咕,“您都把他撂在那儿,不要他了,陛下多可怜啊。”说完,状似无意的回头,就见到李永邦和燕贵太妃还面对面站着,不知在说什么。

她撇撇嘴道:“陛下原本大抵是想带您回未央宫一同用膳,再一起…唔……”

上官露白了她一眼道:“你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家成天介脑子想些什么呐,你要是那么求上进,不如我替你举荐一下,让你也分一分宠?”

凝香睁大眼:“别,奴婢谢娘娘的好意,奴婢一心一意的就盼着娘娘您宠冠六宫,奴婢能跟着您吃香的喝辣的,再生个儿子当太子,往后奴婢出宫就能横着走了,说是给皇后主子当过差的,多大的荣耀,最好主子您给我指个王公贵族,奴婢这厢里就更感激不尽了。”

上官露取笑她道:“无胆匪类……这头要我冲锋陷阵当投名状,自己却不肯献身,你不是忠仆,我才不把你指给王公贵族。”一边摸下巴,“我瞧着那赵青雷性子是急躁了一些,但胜在一表人才,要不然我做主,把你指给他?”

凝香快哭了,上官露得意洋洋道:“怎么着?以后还乱点鸳鸯谱吗?”

凝香苦哈哈道:“奴婢不敢了,娘娘您让我往东奴婢绝对不敢往西。就是这怎么能叫乱点鸳鸯谱呢,您和陛下本来就是一对鸳鸯。您现在才是乱点,还是一对野*&鸳鸯。”

凝香不是一般的宫女,所以和上官露说话向来没什么忌讳,潜邸的时候两个人就互相龇打来龇打去的打发时间,上官露听了实在是忍不住乐了:“野鸳鸯……”她用帕子掩住嘴暗笑个不停,笑够了才道:“这就对了,这么瞧着你还是我的好姑娘,回头等本宫叱咤风云了,就下一道懿旨封你做内侍局的大总管,咱们大覃也不是没出过二品的女官,连女皇帝都有过,就让你干!到时候王公大臣们排着队在你家门口求着你嫁给他。”

凝香配合道:“是是是,奴婢以后夜夜都求神告佛,求他们让您一统江湖,千秋万载。”

两人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到了永乐宫,至于被上官露半道上撇下的李永邦其实也没耽搁多久,很快就回了未央宫,因为她走后,李永邦便拉长了脸,僵硬道:“儿臣参见母妃。”

燕贵太妃向彩娥使了个眼色,彩娥忙带着众人退开一段距离,替她主子把风。

燕贵太妃提着裙摆施施然上前道:“你就这么讨厌我?还不肯原谅我吗?人前人后的一口一个‘母妃’,你可知你每喊一声都如同一把刀似的扎在我心上。”

李永邦冷笑一声:“您是长辈,儿臣当着众人的面,不唤您母妃该唤什么?儿臣不明,请母妃示下。”顿了顿,又道,“当然了,假若母妃希望儿臣改口唤‘母后’,那么儿臣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儿臣才请了太皇太后的旨,以后都改口叫您‘母后’,再也不让‘母后’受委屈,不过没有行礼之前,依着祖宗规矩还是得叫您母妃,请您见谅。”

燕贵太妃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自你登基后,你就没来看过我,视我如无物,眼下更没有你所说的‘众人’,你为何还要这样拒人于千里?这些年,我为了你吃尽了苦头,你竟丝毫不知吗?”

李永邦讶异道:“母妃您吃尽了苦头竟是为了儿臣吗?儿臣懵懂无知,当真不孝。”

燕贵太妃垂头用袖子掖着眼角:“你是恨我呢,我知道,可你又怎么能恨我呢,你明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身不由己。”

“是身不由己吗?”李永邦冷睇着她,“当年你明明有机会不选秀女,只要我与父皇禀明一声,父皇没有不成全的道理,可你却选择入宫。”

“我有什么办法!”陆燕哽咽道,“陆家满门因为孝慎皇后而受到重创,我若不进宫,连最后的一点的爵位都保不住。”

“难道你想要的我不能给吗?”李永邦直视着她的双眼,“你们只不过看着我父皇正当盛年,而我登基尚须时日,或者说能不能登基都是一个谜,相较之下,去父皇身边赢面更大,我说的是不是?”

“所以哪儿来的什么身不由己。”李永邦自嘲的笑道,“只有我傻,以为你对我是真心的,知悉了父皇宣你侍寝,还偷偷地给你送了禁&*药,事发后,父皇盛怒之下,你可曾为我求过一句半句情?我若没有记错的话,太妃娘娘您那时候怕受到连累,尽躲在自己的宫里和我划清界限,难道又不是?”

燕贵太妃揪住自己的领子,痛陈道:“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当日的情形那样险恶,先帝爷将你绑在那里一棍子一棍子的打,你打量着我不心疼?可我能多说一句吗?!我只要多说一句,你就会被打得更厉害!如今我能保住一条命,你能坐上殿中的龙椅,多亏了当日的隐忍,你可以将我的一番情义扔入沟渠,可你不能将我的苦心想的那样险恶。我若自私自利,今次就不会趟你的浑水,到慈宁宫去为你说项,我也知道太皇太后不待见我,可我还是去了,怕的就是你这张椅子做的不安稳,你知不知道我是用什么条件来换太皇太后的信任?我答应她,在没有先帝遗诏的情况下,只要她认定你是太子,是大覃正统的龙脉继承,我就甘愿蹈义,为先帝殉葬去。我苦心孤诣,都是为了谁,你怎么能……”她到伤心处泪如雨下,捏住袖子不断掖着眼睛。

李永邦有一瞬间的心软,但旋即苦笑了一下道:“如此说来,母妃你的确是忍辱负重,对我又恩重如山,今日的一切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看来儿臣不曾做错。只是母妃若真像你口中所说的那样对我情深意重,那此事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要母妃你放弃太后的头衔,母妃你一样可以再次到我的身边……”李永邦饶有兴致的望着她,“怎么样,母妃你可要来我的身边吗?”

燕贵太妃顿时噎住,愣愣的看着李永邦。

“你……你……”她略有结巴,“此事怎可如此儿戏。”

“怎么了,母妃?”李永邦一步一步逼近她,“母妃不是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朕嘛,难道都是假的?母妃念叨的情义呢?儿臣绝不将它扔入沟渠,儿臣会放在心上,妥帖收藏,那么,母妃,你要来朕的身边吗?”

燕贵太妃吞了吞口水,尴尬的无地自容。

李永邦向天朗笑一声道:“母妃啊,还是放不下你的太后之位吧!儿臣可有说错?”

“其实当日假如你当真拼死来护着我,保不齐父皇真的会成全你我,就算不成全,你在后宫也不会没有一席之地,我父皇和母亲是怎样的人,我心中还是有数的。他们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沦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怕只怕有些人心思叵测,想要一个人吃两家,永不落空,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父皇固然是打了我,我也总是不羁难驯,天生反骨,却也打醒了我,我起码还识好歹,从中看清楚一些人和一些事。至于母妃你说的跑去太皇太后那里,无非是没想到父皇会突然那么早驾崩,你之前的如意算盘都落空了,眼下是个像我倒戈的大好机会,母妃,你放心,我不会不念昔日的旧情,我若是冷血的人,舅舅也不会有他的内务大臣之职,母妃也不会轻而易举从那么多太妃中脱身,跻身至贵太妃之列,过几日还能当上太后。但是儿臣敬告母妃一句,也请母妃代为转告舅舅,这世上从来只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有鱼与熊掌兼得的道理,母妃的胃口这样大,小心贪多嚼不烂。”

第34章猜心计

燕贵太妃被说的满脸通红,李永邦道了一声‘儿臣告退’便要走,燕贵太妃依旧不死心,一个步子拦在他身前,直直的望着他道:“是因为皇后吗?”

“皇后?”李永邦不解的侧头,“关皇后什么事?”

燕贵太妃咬着下唇:“适才我都看见了,你握着她的手,你可是因为皇后才这般对我?”

皇帝心底蓦地一慌,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玩世不恭道:“没错,就是皇后,怎么?母后您不服,要去找皇后算账?那敢情好!”说完,皇帝敛了敛袖子,大喇喇的绕过她,昂首挺胸的离开了。

燕贵太妃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渐渐淡出葳蕤的花木,良久都没有动,手上的帕子几乎绞成了麻花,脸上的表情亦很复杂。

彩娥不知该不该上前替她把风兜披上,今时不同往日了,从前她们在兰林殿的时候,门庭冷落,有几次受了同宫妃子的挤兑,陆燕也好像眼下这般气的浑身发抖,那时她会忍,彩娥也会想法开解主子,为主子鞍前马后,可近来主子的行情水涨船高,脾气便开始有些难以捉摸了,她不知道她的贴心之举会不会显得多此一举,这风兜捧在手里便跟烫手山芋似的,令她踌躇不前。但彩娥到底是个忠心耿直的孩子,还是上前关切道:“娘娘,咱们回宫吧,奴婢替您把外衣披上,小心着了凉。天色不早了呢!”

燕贵太妃轻轻‘嗯’了一声,木偶般站着不动,任由彩娥替她把风兜披上,挂牢了领口的铜镀金点翠纽扣才缓缓开口道:“彩娥,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彩娥的手一顿,燕贵太妃淡淡道:“我的事从不瞒你,你在我跟前那么久了,我向你许诺过,未来若有好日子,有我的一份,便也有你的一份,你告诉我,你觉得他说的话是真的吗?”

彩娥为难道:“娘娘,坦白说,奴婢也想为您分忧,可在这种事上头,奴婢真的不太懂。”

“没什么不懂得。”燕贵太妃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你就告诉我,你觉得陛下喜不喜欢皇后?”

彩娥‘啊’了一声,瞪大双眼道:“皇后?”

她吃惊的表情毫无意外的落入燕贵太妃的眼底,燕贵太妃问道:“怎么,陛下中意皇后很奇怪吗?有什么不对的?”

“没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对。”彩娥慌忙的摆手,“只是……这个……奴婢听人说陛下和皇后娘娘感情一直不大好,这事儿在宫里也不是什么秘密,陛下自没了潜邸的那位赵姓侧妃之后就偏宠莹嫔,至于皇后娘娘嚒……”彩娥认真道,“皇后娘娘和陛下似乎总差那么一口气。不过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罢了,大约也做不得准。”

燕贵太妃闻言双眼登时放出晶彩的光来:“是了!赵氏……还有那个连翘,他们都不过是□□,他心里还是有我的,他这是故意激怒我。”燕贵太妃松了口气,笑的胸有成竹:“一定是这样,皇后杀了连翘,他故意那么说,是要借刀杀人,要我出手去除皇后。到时候他再想扶谁做皇后,莹嫔也好,谁也好,就但凭自己的心意了。”说着说着,燕贵太妃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她还偏不能让他如意了。

要知道,当日端敬太后失势,她的姑母孝慎皇后被幽静,上官家和陆家元气大伤,陆家的爵位被一削再削,上官家更是险些被连根拔起,但是好在上官家经历大覃数代,势力盘根错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为了帮助自己苟延残喘的姑母,孝慎皇后,陆燕眼见先帝爷和懿如皇贵妃在那么多送进宫来的女孩子的画像中挑拣许久都没有着落,便暗地里劝李永邦娶了上官露,算是向上官氏抛去的一根橄榄枝,暗示两家人以后还是同坐一条船。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说,上官露能有今天,还得多谢她当日的提携。

上官露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岂能说废就废?

此刻她庆幸不已,自己险些就着了李永邦的道儿。

彩娥懵懂的看着她,不明白为何前一刻还阴雨连绵的,下一刻就晴光灿烂了,但只要主子高兴,她就高兴,跟着乐呵呵的傻笑。

而另一边朝未央宫去的李永邦则一路上忧心忡忡。

燕贵太妃冷不丁的问他那么一句,他没有一丝防备,着实是有一点无措。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喜不喜欢皇后,帝后之间的婚配,向来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皇后的职责在于主持中馈,要说多得圣心,历朝历代,没有几个皇后是皇帝真心喜爱的,都是出于政治上的需求。李永邦自然也不曾扪心自问过是否喜欢上官露,但是他的皇后,只有他可以废,什么时候轮到旁人来置喙?没想到燕贵太妃居然问出来了!他知道自己得审慎的回答,一弄不好,皇后指不定就被陆燕给弄死了,可他要说不是,凭陆燕对他的了解,皇后不死也残废。当然也正是陆燕太了解他,他便赌了一把,故意说是皇后,那么这样一来,陆燕或许会反过来猜,兴许暂时能保住皇后。

可谁又能保证陆燕百分之一百绝对会中计呢?

要是她把他的话当真,没有反过来猜,认定了皇后是她的敌人可怎么办?

李永邦真是辗转反侧,到了未央宫,用完晚膳,连福禄递上得盘子也叫走,他实在没这个心思,连敷衍都不想敷衍。

当皇帝其实很可怜,他的父皇生活在大覃动荡飘摇的时代,内忧外患,内有诸王夺嫡之乱,外有列国强敌环伺,大覃的江山是他父皇一只手给压下来的,弄文的是他父皇的心腹,时代大儒,武将也是当世枭雄,就连天机营,安插于举国上下各地的密探,都被他父皇打理的井井有条,他父皇铁血手腕,说一不二,他父皇有强硬的资本,可以充分的放肆。但他就不行。

他生在太平盛世,他的目标是巩固祖宗基业,能更上一层楼最好,不能的话起码也要守成,无论他对国政有怎样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心,比如说想取消天机营,总会受到各方势力的掣肘,结果弄到伤筋动骨。

在感情上亦是一样寸步难行,他身为皇帝,繁衍皇嗣是根本,他没有资格去爱,事实上他连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都摸不太清楚。要说他从前有多爱陆燕,还真的谈不上,顶多只能算是年少时的一些爱慕,心动的成分居多——当是时他被父皇从头到脚的管束,母后的事令他苦闷,他没处诉说,自己的母亲越是纵容他,包庇他,他和父皇的关系就越是紧张。陆燕是唯一能和他说的上话的,他身处禁庭,无时无刻不想着要逃离这座巨大的樊笼,而陆燕就像是盖住笼子的布上破了的一个洞,使得他终于能够透一口气了。

但许是怕他和陆燕走的太近了,父皇竟心急火燎的往他身边送了几个稍稍年长略有姿色的宫女,专门教他男女之事。他毕竟是个少年人,起初的确有一些新鲜感,后来和陆燕聊得多了,诗词歌赋里能酝酿出浪漫的情怀,便觉得和不认识的、没有感情的女人一起躺到榻上,简直跟畜*&生没什么分别。

那时候,心动的成分加上对父母的反抗差点就将他往爱上陆燕这条路上逼了,直到陆燕进宫,一切有了改变。

陆燕不再是他名义上的小姐姐,而得唤‘母妃’,他接受不了,企图帮助陆燕摆脱父皇的召幸,然而他父皇不过是当着他的面小小的试探了一下陆燕,就令他就知道他于陆燕而言,不过是政治上的砝码,他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昔日情分支离破碎。但一切还没有结束,最可笑的是,也是促使他离开京师直奔乌溪战场的,是陆燕竟然要他娶上官家的女儿。

他伤情之下,以参政为名,逃到了乌溪,以为遇到了连翘这个生于山野的姑娘一定会有所不同,谁知道连翘又是个蛰伏的杀手。

之后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了断和连翘的事,就见到了他传说中的未婚妻,乌溪大都护的女儿,一个没事喜欢跳楼的姑娘,一个和他一样恨不得挣脱束缚远远逃走的姑娘。而这个时候,疲惫如他,已经分不清喜欢不喜欢,也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了,他终致明白,只要他一天还是大覃的皇子,未来的储君,他就没有可能逃脱属于他的命运,既然如此,他和上官露就各司其职吧。

但他心目中的皇后应该是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这样他怒火中烧的时候,她便能将一切矛盾都化作掌心绕指柔,他向往这样的生活。偏偏上官露的脾气和他差不多,他看到上官露在反抗就好像看到自己在反抗一样,即便是恨得,也言不由衷,也不是发自肺腑。没有恨到要她去死。否则在她杀死连翘的时候,他就可以一剑杀了她,不会留她到今天。

很多人以为他偏宠赵氏,登基之后赵氏就有机会入主中宫,没有人知道,在皇后的人选上,除了上官露,他从不做他人想。他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西洋人进贡的自鸣钟在一旁角落里滴答滴答的走着,他正在临贴,却被今日所发生的事情搅的心烦意乱,不能平静,一晚上写了多少张就废了多少张,最后不得不搁下笔来,把四周的小太监都遣到了门外,问福禄道:“禄子,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说,你认为她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福禄自然懂他的意思,斟酌再三道:“此事,还真不好说。”

皇帝着急道:“她若真信可怎么办。”

福禄劝慰说:“奴才以为方才的情形,陛下的语气之中置气的成分较多,燕贵太妃娘娘素来又是蕙质兰心,头脑机敏,说不定燕贵太妃娘娘对陛下的话另有他解。”

“真的?”他半信半疑的看着福禄,福禄是他父皇和母亲留给他的近侍,对他的事全都一清二楚,他完全可以推心置腹。

“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他坐了下来,总算松了口气,问道,“皇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福禄答道:“宝琛回禀说永乐宫里娘娘和大公子一切都好。”

皇帝颔首,不再多言,闷头又临了几章经。

第35章奉先殿

接着几日,内侍局的人全都忙得脚不沾地,到了春分那一天,陆燕在兰林殿里等着,等各宫各院的妃嫔们来给她道贺,然而等来等去,毋宁说皇帝和皇后,就连妃嫔的人影都不见一个。

陆燕的心里猫挠似的坐不住,让彩娥出去打探。还没走到门口,就见到了凝香,回头亟亟忙忙进里屋回禀道:“主子,亏得皇后那边的人来通报咱们一声,说是陛下如今正偕同礼部、文渊阁,文华阁还有武英殿的大学士们在太庙呢…….”话还没说完,彩娥不过走的急了换了口气,陆燕的脸上便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太庙?我毕竟不是她的生母,如此大费周章的,只怕来日要被言官们的唾沫给淹死。”

太庙里供奉的向来都是大覃的君主,后来渐渐地皇后也能升入其中。当后妃的起初是盼进幸,盼得宠,但说到底最后谁不盼着能入太庙!生前不是皇后,死后哀荣,母凭子贵也是好的。

彩娥知道主子想岔了,她当真不想坏了主子的兴致,但总要实话实说,当即垂着头低声道:“不是的,主子,陛下和那么多位大人在太庙是为了给先皇贵妃上徽号,听说还请了一堆的和尚做法事,孝慎皇后为孝淑慎皇后,再追封先皇贵妃为孝淑睿皇后,接着升祔孝淑睿皇后的神主牌去奉先殿,道士们在那里等着。一应全部完事了,才轮到咱们。”

陆燕的笑凝固在脸上,彩娥怯怯的望着她,只见下一秒,陆燕便大手一挥,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咬牙切齿道:“难怪御膳上的人说他连着三日都斋戒茹素,既不饮酒,也没叫太医循例记录脉案,竟是为了她亲娘,我呸!”陆燕冷笑道,“她一个死人,我一个大活人,这种事能放在一起办吗?他这是生生的往我脸上招呼呢!哪里是奉我为太后,根本是巴不得我快点死才好。”

“主子您可千万别恼。”彩娥上前替她斟了一碗茶,“气多了伤身。主子,今天是您敕封太后的大好日子,您绝对不能往心里去。奴婢愚见,不会说话,但奴婢知道陛下肯定是在乎主子您的,单瞧着适才皇后跟前的凝香姑姑送来的礼单,就看得出,竟赛过了之前太皇太后的寿辰呢。太后您的敕封被延后了固然可惜,但陛下想必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事关礼法孝义,陛下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孝淑睿皇后是陛下的生母,陛下御极的头两件大事,自然是改元和追封生母。否则即便是主子您当了太后,只怕前朝的人也不服,陛下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主子您啊。”

“真的?”陆燕扬了扬眉,“可皇后那边怎么这么晚才得到消息?皇帝要做什么,她不是该第一个知道吗?”

“话是这么说不错。”彩娥叹了口气,“可是主子您有所不知啊,据说陛下之所以先赶着去给先皇贵妃上徽号是因为受了莹嫔的挑唆,莹嫔趁着陛下情致好的时候,声泪俱下的把礼义廉耻忠孝敬恩全都说了一遍,陛下被她感动的不行。这件事便交由莹嫔和她那个在朝里当官的弟弟,偕同礼部的人一起来办,皇后那边被瞒的严严实实,一直到今早才得了消息,往太庙赶的时候险些来不及,极其狼狈,永乐宫上下自然也跟着鸡飞狗跳,不过皇后还是差了跟前的大姑姑来传话,想是怕您等着急了。”

陆燕愤懑道:“那莹嫔和仪嫔二人为了争宠,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个仪嫔显然是没有莹嫔有手段,皇后又是个面疙瘩,真是……当初要是知道她这么没用,我怎么着也不会选她!”说着看了一眼彩娥,又道,“罢了,要是她太有用,像莹嫔这般聪明,于我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彩娥忙不迭的点头道:“是,主子您自此和皇后就是婆媳的关系了,皇后要是个忒厉害的,没得您生受。再说了,主子您之前也道,您一个大活人,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和一个往生的人计较什么!您大度些,一来在太皇太后跟前好看,二来在陛下跟前也抬得起头,至于前朝的言官们,看您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您也说的响嘴。”

陆燕瞥了彩娥一眼道:“你个妮子从前跟着我不见你口舌这样伶俐,而今士别三日要刮目想看了。”

“奴婢也是没得法子。”彩娥耷拉着肩膀,道,“主子您过往只有我一个,奴婢知道自己蠢笨,不能为主子您分忧,主子是没法子凑合着用,奴婢蒙您不弃,只有愈加勤快的干活,报答主子您。现下却不一样了,主子您当了太后,搬到永寿宫去光是伺候的中人就有二十个,宫女十五个,个个都能顶半边天,比我能干事,奴婢这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想着临时抱佛脚,狠狠地拍一拍马屁。”说着,抬起眼皮望了她一眼,“主子您别嫌弃我。”

陆燕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嫌弃谁都不会嫌弃你,你好好的把心安回肚子里去吧,咱们从前那般苦那样难熬都熬过来了,往后有你的好日子过。那些大宫女办事是比你麻利,但在宫里行走的时间久了,个个都是老油子,我信不过她们,我只信得过你。”

彩娥闻言,开心的咧嘴一笑,忙端着茶盏又递到陆燕跟前:“那主子您不气了,咱喝口水,奴婢给你剥栗子。”

陆燕笑了笑道:“不必了,把皇帝的礼单拿过来我瞧瞧。”

彩娥恭恭敬敬的递上,陆燕翻开一看,有:《白猿献桃》的围屏一架,御制万寿如意太平花一枝,龟鹤遐龄花一对,珊瑚一千四百四十分,自鸣钟一架,寿山石群仙拱寿一堂,银累丝海阁双龙纹珠宝盆景一尊,紫檀木边座嵌木灵芝插屏一副,千秋洋镜和百花洋镜各一架,东珠、金珀等念珠一九,皮裘一九,雨缎一九,哆罗呢一九,璧机缎一九,沉香一九,白檀一九,绛香一九,通天犀、珍珠、玛瑙、雕漆等古玩九九,宋元明画册卷九九,攒香九九,御膳房数米一万粒做‘万国玉粒饭’,及其他一些罕见异宝等等。

想必是皇帝吩咐内侍局从库房你取的。

很多连太皇太后和皇后的宫里都没有,特别是其中的一副《快雪时晴帖》,是真迹。

她知道这必然是他亲自挑的,因为他知道她喜欢什么,可见礼物并非随意经他人的手敷衍她的,她胸中这口气总算顺了一些。

之后,内侍局的大总管张德全,钟粹宫的大姑姑锦葵一起来请她,由于皇帝已经派官员告祭过天、地、宗社,陆燕只须领金册、金印,接着到奉先殿拜谒和敬谢祖宗即可。

她在彩娥的搀扶下上了软轿,随着浩浩荡荡的卤簿依仗,到了奉先殿,抬头看檐下彩绘金线大点金旋子彩画,一种前所未有的胜利感油然而生。

她捻了一炷香朝列祖列宗,包括先帝,她的亲姑母孝淑慎皇后,还有孝淑睿皇后,一一行礼。

心理依然不忿,想着傅蕊乔不过比她早几个时辰追封,所以现在才能在这里要她这个大活人来参拜这个害死她姑母的女人,但凭她傅蕊乔生前怎样的光辉都好,终归短命,就算她上再多的香又怎么样,死后哀荣,不过是她头顶上的一块牌子罢了,不值一提。

最后是挪宫,她径直回到永寿宫,接受皇子皇孙,后妃公主,还有文武百官的祝贺。

她准备了一些赏赐,例如皇后,她给的是金镶玉四龙戏珠手镯,仪嫔,一支点翠水仙蝶纹头钗,就连位份较低的住在钟粹宫的裴娘子都拿了一对镶料米珠石松鼠葡萄双喜头花,而莹嫔却只得了一副黄罗素圆扇。

孰轻孰重,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

女眷们虽然也有在冬天还带着一柄扇子不离身的,但那都是装点,并不会真的用,这大冬天的,刚刚步入春分,寒气还没散尽就送人夏天用的扇子,不待见的非常明显了。

然而莹嫔似乎并不在意,相反还举起扇子,手指在薄弱蝉翼的扇面上划过,柔声道:“母后这里的东西就是巧夺天工,相较之下,臣妾那里的东西就是粗陋不堪,根本不值一提,臣妾谢母后赏赐。”施施然一福,表现的大方得体大方。

皇帝朝她赞许的一笑。

莹嫔与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太后见着了,一手抓住宝屏座上的扶臂,险些磕碎了金护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