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里,除了皇帝之外,李永定也在。

两兄弟似乎刚发生过争执,正僵持着,谁也不理谁。

桌案前的大缸里摆了一摞的冰,为了美观,冰被雕成一座宝船,船上有伶人吹拉弹唱,侍女翩翩起舞,群臣举杯饮宴,仿佛在庆贺太平盛世。只是融化了之后仅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气氛尴尬,凝香只得又道了一句:“参见淳亲王。”

李永邦气哼哼的指着凝香道:“朕的话你不信,这可是皇后身边的人,不信你可以问她。”

李永定把头撇向一边:“她一定专门拣你爱听的说,反正你罚瑰阳就是你不对。”

李永邦扶额道:“朕也不想罚瑰阳,你以为罚她去那里跪着朕就不心疼吗?她又不是什么无干紧要的人,她是朕的嫡亲妹子,就是想着她平日里太淘了,性子没个收敛,大大咧咧的以后不知要闯多少祸,今次是被卷进皇后的事里头,以后要是还有人打她的主意,把她拉到什么漩涡里,那可怎么办?总不能老仗着公主的派头糊弄过去,最后落得个坏名声。朕想着让她去奉先殿静一静也是为了她好。眼下水落石出,不是已经将她出来了吗?”

“你说的好听。”李永邦气道,“瑰阳才多大的孩子啊?皇嫂小产大家都不想的,你生气、伤心我们都可以理解,可你非说是瑰阳闹得,你想过她的感受没有?你以为你罚完她就没事了?我告诉你,这种事有心理阴影的!你罚了她几天,她就哭了那么些天。现在人虽然是出来了,却还认定了是自己的错呢!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在这个岁数那样顶撞母亲,父皇和母亲都没让你去跪奉先殿呢!她一个小女娃哪里受的了?孩子爱玩爱闹是常性,她跑去湖边怎么了,怎么了!你不说一班下人没看好公主反倒说是因为她害的皇嫂小产了,我说你这个当哥子的你心里过意的去吗?难道她不去湖边皇嫂就安然无恙了?照我说,那鞋子的针摆明了就是有人要害皇嫂,和瑰阳去不去湖边没有半拉关系。你当大哥的就该保护好瑰阳,作为丈夫,就该保护好皇嫂,结果你既没有尽到大哥的责任,也保护不了皇嫂,你最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我检讨。这宫里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于你的眼皮子底下对皇后动手,你居然还好意思赖瑰阳……”

“说到底……你就是偏心那些狐媚子。”李永定小声嘀咕道。

“放肆!”李永邦大手一拍桌子。

李永定昂着脖子道:“我说的不对吗?!”

“那个赵氏,在父皇大礼的那天,要不是仗着你的威风,她能蹬鼻子上脸?还敢动手动脚的欺负公主!亏得皇嫂及时挺身而出护住了妹妹,否则瑰阳现在可不是脑袋开花那么简单了,指不定摔出什么好歹来!你跟我说这样疼惜瑰阳的皇嫂是个心机叵测的人,没事往自己鞋子里放针刺自己,你觉得我会信吗?那天你也听到了,太医帮皇嫂把腿抻直了,皇嫂叫的多凄惨,这该有多疼啊!谁吃饱了饭没事做让自己遭这种罪。至于你说的皇嫂设局弄掉腹中的孩子我更是不信了,毋宁说皇嫂对明宣,皇嫂待我和瑰阳都是极好的,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孩子倒痛下毒手?好吧,咱们退一万步,就算真如你所说,皇嫂为了栽赃太后专门害了她自己,那也没那么容易让你发现吧?我相信凭皇嫂的智慧,她能有一百种方法不让你知道是她干的…….真是的,皇嫂那么好,你却不懂得欣赏。”

李永邦讥诮的睨了他一眼:“所以啊,指望你是指望不上了。我还是带瑰阳走吧。咱们兄妹两个上封地去,从此天高海阔,管你宫里什么人什么鬼,都扯不到咱们头上。”

“胡闹。”李永邦道,“封地里是有宝藏啊还是有美人呐,你老那么念念不忘的。自己跑去躲懒不算,还非要把瑰阳带走,她堂堂公主,身份尊贵,就是一天到晚在外头野才会那么没规矩,当留在京里好生教养着才是。”

“我不管。”李永定蛮横道,“我就是要带瑰阳走。”

李永邦气的怒视着永定,真想打他一顿板子,他终于体会到他当年用这种态度更父皇说话,父皇该有多气恼了。可是父皇能打他板子,他却不能打弟弟,只有忍气吞声的让着永定,谁叫他是老大?

长兄如父,一直以来,他都没能做一个好的表率,再对弟弟妹妹太狠就太不应该了。

无奈之下,他只有转过头来看着凝香:“朕问你,皇后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来回了朕?平时隔三岔五的让你回话,尽是些不着调的,什么皇后种的花哪几盆开了,哪几盆蔫了,反倒是关于皇后的胎,风声远远落在外人之后。”

凝香委屈道:“陛下,奴婢是陛下您送到皇后主子那儿去的,真有什么,皇后主子也不会让我去办,让我知道。逢春才是他们上官氏的家生丫头。更何况奴婢觉得皇后小产绝非娘娘她自己所为。”

“你还要为她打掩护?”李永邦厉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谁是你的主子?”

“奴婢当然知道。”凝香跪着,竭力陈情道,“可是奴婢当真以为事情不是陛下看到的那样。先不说奴婢觉得淳亲王殿下说的有道理,单是从奴婢知道娘娘有孕那天起,娘娘就一直很高兴,红光满面的,陛下不妨自己回想一下,这段时日,娘娘与您可曾发生过口角?”

见李永邦答不上来,凝香接着道:“娘娘与陛下的感情,陛下心里应当最清楚。”

李永邦失落道:“可她自己都承认了,你让朕怎么相信她?”

凝香急切道:“陛下,娘娘失子,最伤心的人就是她了。不单是您一个。您这样跑去见她,连个分辨的机会也不留给她,直接就给她定了罪,谁不觉得心寒?何况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娘娘最需要的就是安慰,您不由分说的上门兴师问罪,娘娘只怕心灰意冷。”凝香叹了口气,“您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奴婢伺候了她这么多年,才勉勉强强的能听到她说两句真话,她要是和谁较起劲来,就是明知道要受委屈,也会卯足了劲儿当个锯嘴葫芦。”

李永邦摇头:“你说的都是你的推测,刘琨拿出的却是实打实的证据。”

“这个奴婢解释不了。”凝香诚恳道,“奴婢能告诉陛下的就是,陛下您有时间不妨可以到永乐宫后殿的一间小屋里去瞧瞧,那是娘娘准备给未来的小殿下住的。因着还不知道男女,各色的小衣裳都准备了,男娃的袜子,女娃的肚兜,一应俱全,都是咱们娘娘亲手一针一线缝的。而今孩子没了,娘娘睹物思人,全叫人收了起来,怕看了伤心。最重要的是……”

凝香欲言又止。

李永邦问:“怎么?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吗?”

“陛下说的不错。”凝香道,“奴婢确实都是猜测,没有证据。但谁会料到自己会小产呀?然后事先准备好了证据以表明‘我没有害自己’?这也太可笑了吧!奴婢只能把所见所闻都据实禀告陛下,其他的就由陛下定夺了。”

凝香郑重其事道:“奴婢之所以认定娘娘绝对没有谋害腹中龙裔是因为娘娘有心悸病,那天董太医也提到了,目下并非娘娘怀孕的最好时机。”

李永邦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愕然,很快又恢复平静。

凝香继续道:“刘琨当日是这么跟娘娘说的,娘娘的心悸病,病根未出,孩子到三个月的时候会略微显得吃力,五个月的时候显怀,娘娘的身体会一落千丈,七个月是极限,以娘娘目前的状况,若要保着孩子,大人就肯定性命不保。而且就算大人铤而走险,把孩子强行留到了八个月,母体不健,孩子也还是有可能胎死腹中。娘娘这一胎,难产的可能性极大,届时一大一小都保不住,一尸两命。然而即便是这样,娘娘还是执意要留下这个孩子,赏了刘琨不少金银财帛,不惜一切代价。这样的娘娘,如此珍视腹中的胎儿,您要奴婢相信是她不要这个孩子,奴婢没法相信。当然了……”凝香偷偷打量了李永邦一眼,明面上他还是她的主子,得让他看到自己的忠心,凝香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娘娘为求保命,壮士断腕。”

话说完,勤政殿里好一阵子的冗长的寂静。

李永邦似乎很疲惫,肩膀垮下来,道:“孰是孰非,朕已经不想去猜了。朕曾经希望能与皇后敦睦和美,举案齐眉,然而……”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太累,太熬人了。朕的母亲在世时,常说一句话,人要想得到别人的真心,必先交出自己的心,将心比心。朕想走到皇后的心里,但皇后屡屡将朕拒之门外,朕已不敢再轻易尝试。和皇后的种种,便譬如昨日死吧。”

凝香闻言,不由觉得扼腕。

皇上不是一个一往无前的人,甚至在感情上拖泥带水,畏畏缩缩的,但也不是一无是处。皇后行事大开大合,干净利落,可惜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宁为玉碎的性子。两个人碰到一块儿可以是天作之合,也可以是怨偶天成。但他们似乎两者都是,又都不是,刚好处于界线。感情或好或坏,全看心情,因此一旦一言不合就是擦身而过。其实并非无情。可皇后有她放不下的执念,估计不把陛下折腾的透透的不能解气。皇帝又是个闻风而动的鼠胆,被欺骗的多了,成了惊弓之鸟。要让他们两个不计前嫌的付出,不顾一切的走到一块儿,从前她以为是缺个时机,或者差点火候,现在看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只怕这一次的冷战会比自己想象的严重和持久。

第72章乞巧节

殿中的大鼎燃着藏香,淡淡的,疏离的,有一种高洁的况味。

“皇后该有的尊荣,会一如既往。”李永定于宝座之上,沉声道。

凝香松了口气——这说明陛下无论如何不忍心追究上官露落胎的事情,只是到底是下定了决心,要将上官露从心里剔除了。

又对永定道:“你坚持要带瑰阳走,那就走吧。带她去见见外面的风土人情,民间疾苦也是好的。就是一路上务必保护好她,你说的对,朕做的不好,你替朕向她赔个不是。”顿了顿,“皇后喜爱瑰阳,走之前,让瑰阳去永乐宫见见皇后,道个别吧,也让皇后开解开解她。”

李永定‘嗯’了一声,同凝香一起退了出去,心事重重的接了瑰阳一道去看皇后。

上官露期间歇了个中觉,醒来时已经是日暮西山,得知瑰阳和淳亲王等着,赶忙道:“快请他们进来,怎么不叫醒我呢?”

逢春卷起了海棠竹帘,又架起了夜明珠,宫里透亮,一如白昼。

“皇嫂。”伴随着一声稚嫩的声音,瑰阳像个皮球似的冲了进来,扑到皇后的床边。

上官露摸着她的脸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都是皇嫂的不是,早不摔,晚不摔,那个节骨眼上出事,皇嫂应该要忍住的,是皇嫂连累了你。”上官露愧疚的要命,她是真不想把瑰阳扯进来,瑰阳那时候在身边,她一直咬牙忍着,直到瑰阳跑了出去,她才算准了要扑在太湖石上,可谁知道脚下一颗圆的小石子戳中了脚底的针,锥心的疼迫使她提前发作了。她弯下腰去摸瑰阳的膝盖,“跪疼了吧?”

“不疼。”瑰阳摇头,“嬷嬷给我做了护膝!皇嫂你身子好些了吗?皇嫂你快别这么说,你这样——瑰阳心里更难受了。”

“不关你的事。”上官露道,“是皇嫂的身子不争气,不关任何人的事。”

“真的不关我的事吗?”瑰阳对着手指,“皇帝哥哥说都是我的错。”

“他那是给气糊涂了,你别理他。皇嫂说不关你的事,就不关你的事。”

瑰阳松了口气:“可皇嫂,你现在人还难受吗?你那时候可吓人啦,瑰阳以为你要死了,都吓哭了。”

上官露摸了摸她的脑袋:“傻孩子,死怕什么,活着才难。做女人都要过这关,别担心皇嫂,过两个月皇嫂又是一条好汉。”

瑰阳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上官露问:“听说你又要跟着永定走了?宫里呆的不高兴吗?”

皇后做小月子,永定不方便进来,便在门外候着,此时出声道:“是的,皇嫂。”

瑰阳撅着嘴道:“宫里规矩太多,不好玩。但在在二哥哥的封地,他最大,我老二,谁也不敢管我们。自由自在。”

上官露被她逗乐了,揉着她的小圆脸道:“好吧!那就玩的高兴些,皇嫂希望咱们瑰阳永远都要那么高兴。”说着,低下头来默默垂泪。

凝香见状忙上前劝慰,道:“娘娘您别难受,小月子里掉眼泪以后眼睛可要出问题,公主您也帮着说说,公主您只是出去玩一阵子,还会回来的,对吧?娘娘她喜欢您,好不容易见着您,您才呆了没几天就要走,她心里怪惦记的。”

瑰阳拉着皇后的袖子晃啊晃的撒娇道:“皇嫂——好皇嫂,我还会回来的。你等着我。”活像只要人爱抚的小猫。

上官露破涕为笑:“你呀你!记得到了封地之后,看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着人捎一些过来给皇嫂,皇嫂不能出宫,可就指望着你了。千万别一出宫就乐的什么都忘了。”

瑰阳笑眯眯的应了。

外面的李永定脸上阴晴不定。

说实话,他在勤政殿和李永邦对峙时虽然信誓旦旦,但他并非没有一丝疑虑的。皇后究竟是被人给害了,还是自作自受,两者的可能性说白了是对半开。因此他一直在听瑰阳和皇后的对话。上官露若是话里话外有意无意的要瑰阳去皇帝跟前说情,那毫无疑问的是十分可疑。然而上官露只顾着安慰瑰阳,李永定为自己揣测皇嫂而感到心里过意不去,皇嫂已经很可怜了。果然是宫里呆的太久,人心果然也变得诡谲起来。

李永定最后带了瑰阳,三日后,启程去了封地。

皇城的军队开道,两人坐在一顶小软轿里,瑰阳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道:“二哥哥,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太厚道呀?出来玩就出来玩,还非要弄个借口,大哥哥现在心里一定很内疚,觉得是自己逼走了咱们!”

李永定双手抱胸,懒洋洋道:“那也没法子。他是老大嘛,天塌下来也由他顶着先。你不知道,我再不走不行,否则他今儿个想起来要躲懒了,就要我替他看奏折,明儿个有什么难办的事,又要我去扛锄头,我是来享福的,不是来给他做臣工的,小爷才不干呢!不用你这个借口,哪能那么顺利的出宫?要知道,堂堂公主没事就去封地不合理,就算呆在京城里,没到年纪也不能建公主府。咱们只有这样才能去找爹娘!上回打马吊,小爷我赢了三千俩,这回为了给宫里那个老妖妇做寿都用的差不多了,我得找爹娘讨回来。”

瑰阳认真的点头:“这么说的确很有道理。可爹娘都出宫了,银子会不会用完呀?”

李永定用一副孺子可教的眼神望着瑰阳,妹妹年纪固然小,但是懂得未雨绸缪,将来一定是个勤俭持家的好媳妇。

他翘起二郎腿,抖了抖,自信道:“不可能!咱爹那都精的成怪了!他老人家一到淮扬就盯上盐务了,相信再过几年就能赚的盘满钵满,富可敌国。”

瑰阳急道:“那可不得让皇帝哥哥发现爹娘没死嘛!该找上门来了!”

“他找上门来是迟早的事。”李永定无所谓的耸耸肩,“到那时候再说呗,咱们得过且过,能混一天好日子是一天。咱俩充其量只是个知情不报罪,爹娘是主谋,皇帝哥哥真要恼,一股脑的都推到爹娘头上去,他能把我们怎么的啊?更何况爹娘出走时,你还那么小,你推说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瑰阳到底是个孩子,很容易被说服,一出了城,见到运河蜿蜒,飞鸟凌空,再到下一个镇子,集市上有人表演吞剑,有人喷火,立马什么都忘了。

瑰阳走了不到一个月,宫里便迎来了乞巧节。

一年里除了春节,下人们最盼望的就是这一天了。

但因着皇后的事,没谁敢把这份喜悦放在脸上,宫里的大丫头都有几个当碎催的小太监,心甘情愿的为她们奔走。是以各宫各院的宫女们暗地里都和小太监说定了,要他们帮着准备一些茶碗,准备初六的时候晒水用。

皇后既然出了月子,自然不愿旁的人为她连个乐子也没有,宫里奴才们服务了一整年,就今天能放松一下,要是这点乐趣也剥夺了,未免太可悲。

于是永乐宫里不紧不慢地放出消息,说是主子娘娘在初六前就让小太监宝檀和多闻准备了青花瓷盖碗,盛了水放在大太阳底下晒呢。

有永乐宫带头,其他各宫自然忙活起来,主仆同乐。

阖宫顿时喜气洋洋的,连太后的永寿宫都不例外。

钟粹宫的姑娘最多,分到的东西却是最少,所以宝琛一下了值就有人来找他帮忙,弄的他屁颠屁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成亲呢。结果被福禄给叫进了值房里说了几句,宝琛坦白道:“师父,您也没多大年纪,怎么成天介那么严肃,跟个老头儿似的,其实钟粹宫的姑娘们顶看的上您,说您一点都不像太监,乐意于你打交道,偏你端得清高,好嘛,这下好事全落在徒弟我一个人头上了。”

福禄淡淡道:“那又怎么样!什么样的算好事?姑娘们愿意与你兜搭几句就算好事了?那是她们有求于你,你是御前当差的。假如你此刻在排云殿等死,看她们还会不会惦记着来看你。”

宝琛耷拉着肩膀道:“师父,您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人在宫里也就只有这点乐子了。我不是一个齐整的男人,但一颗心和男人没差了分毫,我是不由自主的想和她们亲近,也不求有什么好处,就是说说话,便觉得不寂寞了,便觉得自己还是从前的自己,没进宫前没净身的那个我。”说着,往福禄身旁一座,关切道,“师父,您又为什么事犯愁呐?唉,照我说,咱们干御前的,天天有忙不完的事,师父您愁也没用,长命功夫长命做。”

福禄叹息了一声,瞧着宝琛没长开的那副愣头青模样,想想还是罢了,不与他说皇帝这一个月来压根没有踏足后宫半步的事。照理说皇后失子,怎么都该去看看的,可万岁一头扎进公务堆里,半句也不提。有时候忙到深夜里,一个人对着窗户发呆,不知犯了什么癔症,委实有些瘆人。做奴才的本不当胡乱揣测圣意,但今天用膳的时候,福禄还是壮着胆子把盘子递了上去,里头一溜娘娘和小主的名字,皇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便叫走了——这难道是要吃斋的节奏?

福禄的眉心攒的简直能夹死一只苍蝇。

福禄宣武帝‘临死前’留给皇帝的人,要他毕生服侍主上,皇后是好,皇帝为了皇后不去后宫可以理解,谁心里没有个偏好呢,但人都出了月子,皇帝还是不闻不问,福禄觉着,那就不是一般的问题了,而是皇帝和皇后的缘分这一次差不多是走到尽头了。既如此,就该广撒鱼网,深入百花丛中,总不能为了一个女人从此一蹶不振,打算在她那棵树上吊死吧?那他这个当奴才的罪过可大了去了!

第73章中元节

乞巧节晒水的规矩,是从初六中午开始一直到初七,把茶碗放在大太阳底下连续晒十几个小时,这样下来,水面必定起皮。

找来的茶碗有配套的小碟,里面摆放了绣花针,都是特别经过挑选的,孔眼儿大的针,玩丢针看影。

这是最常见的。

因为传说织女的手最巧,天边的朝霞,彩虹,流云和瑞雪,都是她织出来的,而且她又是个十分善良和大度的人,愿意把自己的‘巧’分给别人一点。

丢针丢的好,细长的针浮在水皮上,针影看起来像个梭,便是织女肯把梭借给你;有的针影一头粗一头细,便像是杵,说是洗衣服干净。

重华宫里的瑞秋自被华妃从赵庶人身边召回来后便投闲置散,做些粗活,丢针的结果像个杵,便站在那里自言自语道:“可不就是洗衣服的命嘛……”说完,闷闷不乐的离开了。

然而宫女从全国四面八方来,各地的习俗也不尽相同。

永乐宫的下人怕皇后看见针心底不痛快,便做了各种乞巧果子,有笑厌儿、花瓜等等……这是御厨们大显身手的机会——做果子容易,只要将白糖放在锅中熔为糖浆,然后和入面粉、芝麻,拌匀后摊在案上捍薄,晾凉后用刀切为长方块,再折为梭形巧果胚,入油炸至金黄即可;花瓜则必须靠疱长们专心致志的雕刻,做成各种花鸟异虫的样子,特别考验刀工。

仪妃的宫里也玩的热火朝天,宫女们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过针孔,一口气能穿七枚针孔者叫‘得巧’,穿不到七个针孔的叫‘输巧’。

谦妃闻讯也赶过来凑趣儿,正碰上皇后主子派了人过来赏赐花瓜和果子,待人走了后,谦妃不免有些欷歔道:“我原还有些眼热皇后主子,想着陛下厚此薄彼,待皇后比待我好的多了。可眼下瞧着她的境遇竟不比我好多少。”

“谁说不是呢。”仪妃轻声一叹,“可我踅摸着也不一定,总觉得这件事陛下像是比皇后更伤心似的。你只瞧见陛下没去永乐宫,其实陛下压根就没到后宫来转过,怕是没这方面的心思。听未央宫那里的口气,似乎也不怎么用饭。”

“按我说,这样也好,没得一个两个总变着花样的想法子争宠。”言毕,拍了拍谦妃的手,打起精神道,“今儿个是七巧,牛郎织女会面的大好日子,咱们就甭尽说一些伤感的话了。”

谦妃望着年轻活泼的宫女道:“就是这样的日子才会想起,她们还有机会,盼着等出宫了以后看谁有福气找个好人家,满心的希望,像是都要从心底里溢出来。可咱们呢?咱们是没有出头之日了。求织女什么?求不来欢喜与宠爱。”

话虽这么说,但宫里的女人从来没有主动打退堂鼓的,两人心里同时都悄悄打定了主意,陛下这里没突破口不打紧,也没必要去碰钉子,不如走迂回路线,从明宣那边下手?

最后长春宫与翊坤宫便在一片难以言喻的气氛中度了七夕节,尚算过的去吧。

太后那头可不一样,热闹极了。

太后不喜玩针弄线,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福贵便提议起卦,他别的本事没有,唯独文王六十四卦掐的很准。

宫女们都围着他起哄,想算一卦姻缘,福贵趁机谄媚道:“你们的姻缘是太后主子赏的,老天爷说了都不顶事,我又怎么能算到天爷的心意?”跟着把签筒递给太后,道,“奴才求主子赏个脸吧,让奴才们都沾一沾您的贵气和喜气。”

太后知道福贵爱吹捧人,但她也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当即接过福贵递过来的签筒摇了摇,须臾,一支竹签掉出来,是卓文君当垆沽酒。

彩娥欢喜道:“恭喜太后,贺喜太后,奴婢虽然没读过书,却也知道《凤求凰》的故事呢。”

太后愣了一下,缓缓道:“原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佳话’啊……嗬!”语气里满是嘲弄的意味。

福贵有些尴尬,这签乃是中平,卓文君下嫁司马相如,相濡以沫,然而司马相如一获得帝王赏识后便开始流连都城,想要废妻纳妾,甚至给卓文君寄去了一封十三字的信:壹贰叁肆伍陆柒扒玖拾百千万。

偏偏无亿。

即,连回忆都一并舍弃了,怎能算是好签?

福贵诚惶诚恐的堆着笑道:“彩娥姑娘说的对,太后您手风极顺,这签乃是上上签,寓意‘先苦后甜,万事如意’。”

太后的脸上方才有了一点笑意。

彩娥也跃跃欲试的,她是太后的左膀右臂,太后特许她不但可以玩,而且若是求到不大顺意的签,可以一直摇下去,直到她心满意足为止。

这是天大的的恩典。

彩娥赶紧谢恩,她虽然贪玩,也知道不能得寸进尺,主子给她脸,她就得见好就收,玩一次便罢了吧,谁知道就是这一次也够够的了!因为签文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彩娥自己都傻了。

她不过一介寻常宫女。

丫鬟们都一起鼓掌,淑兰按着她的肩头道:“还不赶紧谢过太后,太后将来怕是要给你指一个万中无一的夫家呢!”

彩娥咧嘴一笑,乐呵呵的磕头。

铃铛上回为了太后挨了陛下的打,回头太后着实赏赐了她一番,但终究比不过彩娥在太后跟前的分量,此刻抢着露脸道:“太后,彩娥丫头今儿个运气可实在是太好啦!适才赛巧,她糖人直捏出一个‘嫦娥奔月’来,看来咱们今年的福气都被她一个人分走了呢。”

太后让淑兰捧了一抔金叶子让大家伙分了,道:“在哀家跟前办事,只要尽心,人人都是有福的。”

众人一齐跪谢,福贵在人群中低着头,他是很喜欢彩娥这个丫头片子的,年纪小,人单纯,所以有些愚忠。他不免有些担心,要知道这支签表面是上上签,实际上是下下签,签文里说的那位绝代佳人结尾是命丧马嵬坡。可见不是金枝玉叶的命,却要叫六宫无色,岂不是为自己招来杀生之祸嚒!

同样不是滋味的还有太后,她面上端得波澜不惊,心里却始终不踏实,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又捉摸不着,夜里就寝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虚浮,也许是中元节要到了吧……

说来也怪,乞巧节和中元节挨得极近,前者是一个近乎普天同庆的日子,后者却阴气森森,叫人闻风丧胆。

特别是宫里,乞巧节一结束,没过几天,七月十三傍晚就要开始张罗做法事。

法事由三棚经组成。

一是僧,二是道,三是喇嘛。

每棚一次,领头的都是僧、道、番之中的高人,各自祭出自家的镇山法器,自薄暮时分起,围绕着法坛行走。

其中僧和喇嘛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以超度先人和亡魂为主。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身子孱弱,不宜出现在这种场合。因此太后领头,跟着是帝、后,再是华妃、仪妃、谦妃,其余按品阶排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