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说。”

“你是看着朕长大的,你说,朕是不是被父皇给坑了?”李永邦恹恹的问他,“都说天子不会只有一个女人,可他就这么干了,却不许我同样也这么干,我连喜欢一个人都不能,那我还能干什么?!皇后是他作主替朕挑的,朕原本不乐意,想要自己找一个,但是朕而今很喜欢她,喜欢到愿意为她去走一个帝王不能走的那一步,偏偏皇后要朕当仁不让,你说,朕总是这么自取其辱究竟是为哪般?”

福禄深深一叹道:“陛下,奴才接下去说的话可能僭越了,陛下您且听着,若是不中听,等改明儿您身体好了,就把奴才打发了,但奴才是老主子留给陛下的,老主子要奴才今生今世为陛下您效忠,所以奴才句句肺腑,您看您能听多少是多少吧。”福禄深吸一口道,“奴才以为,老主子为您安排皇后娘娘时,他未必就料到您会那么喜欢她。陛下您自己也知道,少年时锋芒太过,喜怒皆形于色,老主子他们费尽心思也许只是想让您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做一个帝王,要精于算计,权衡利弊得失,不可任由自己的情绪,恣意妄为。您看,您贵为天子,皇后位主坤极,只要她尽了皇后的本分,她心里是不是喜欢陛下,有那么重要吗?历代帝后大都是联姻,谁为谁动情?陛下您瞅着眼前自己的爱得不到回报,您伤心失落那都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可起码皇后主子从来没有欺骗过陛下非说她是爱您的,是不是?”

李永邦苦涩一笑,“是啊,起码她不曾对我虚情假意,口口声声的说爱我,然后转过头去就嫁给了别人、亦或者其实是谁派来潜伏在朕身边的细作?她就是太实诚了,连杀掉我们的孩子都毫不手软,她就是怕有一天和我有了无法割舍的纽带,她没法轻易地离开我。她原来是那么的想离开我,我到今天才知道。”他说着,剧烈的咳嗽起来。

福禄上前轻轻的顺着他的背:“陛下,天下女子千千万,您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李永邦仰天一叹:“朕知道你说的不错。天下女子千千万……”他容色凄凉,“既如此,朕便依她,她要朕当一个货真价实的帝王,朕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但凭情爱喜好行事。”

“亏得我曾经还和她说宿命,我对她说,我和她都有自己的位置,我们各有自身的责任,我有我的,她有她的,结果我竟大意了,贵为天子,怎能因一己之私欲而忘了坐在这张龙椅上真正该做的事?!”

“陛下您能想明白就好。”福禄欣慰道。

李永邦‘嗯’了一声,身体愈加往下窝进被子里,瓮声瓮气道:“禄子啊,你去帮朕把董耀荣找来,朕要看董耀荣给皇后的药方……”说着,眼皮开始越来越黏,脑袋时不时往前一颠一颠的。

福禄赶忙领旨,没多久,董耀荣过来了,把方子呈到皇帝手里,李永邦强打起精神,逐一逐一的仔细看方子,道:“合欢皮,牡丹皮,蜜麸炒白芍,炒酸枣仁,首乌藤……嗯,这后面两味合在一起是补血安眠,宁心神的对吧?”董耀荣笑道是,陛下博闻强记,学的很快。李永邦继续往下看:“甘草,制香附,生丹参,当归,徐长卿,远志,鸡血藤,灯芯草,灵芝……好,很好!”李永邦念叨着,眼皮渐渐阖上,手慢慢的往下垂,咕哝道:“董卿啊,皇后的身体不好,你赶紧让她别在佛堂里跪着了,朕已大好,还有,皇后的事,你以后多费心,朕也没别的什么能为她做的了……”说完,又昏睡了过去了,这一次,梦里再没有人来打扰。

第87章延禧宫

到底是青年人,李永邦病了几天,又按医嘱歇了几天,便再度临朝。正是逼近年尾,实在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后宫,待到了腊月里,正式封印,虽然大小都有内侍局张罗,但又要祭天,又要祭祖,皇帝还是忙得抽不开身,后宫的女人们也歇了心思,一个个的摩拳擦掌,预备来年再战了,因为湘依人有孕的事对所有人而言当真是个激励。

这一次,为了保住龙胎,所有人都格外当心。

钟粹宫的锦葵也一样,简直是如临大敌,她私心里是希望湘依人搬走的。

从前固然也有低阶的妃嫔在钟粹宫待产和生育过,但是人人都知道湘依人是太后身边的,一来住在钟粹宫太憋屈了,就算是从前湘依人和太后一起相依为命的时候,好歹都还有个兰林殿住呢。二来,阖宫至今没有哪一个娘娘能顺顺利利诞下龙子的,哪怕是皇后都没有,所以湘依人在钟粹宫要是能顺利把孩子生了那还好,就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最后没生下来,只怕钟粹宫上下要跟着一起倒霉。锦葵于是几次三番的对湘依人旁敲侧击,然而湘依人这有点榆木疙瘩的脑袋,多年都不见改,一提到可能要去麻烦太后就连连摇头:“我一心为主子,从没贪图过主子什么,眼下当然也不会去问主子讨要什么,住在这里挺好的!”

她并不是说客气话,她是真的要求很低,怀了孕也还是和其他妃嫔一样,没提过多余的要求。于锦葵而言,确实好伺候。另一方面,却又心疼她。彩娥很小进宫,在尚仪局的时候,全是她一手一脚的管教管带,直到她被挑走,眼下看她委曲求全的样子,忍不住道:“小主,奴婢知道,宫里有很多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老喜欢拿人家的出身说事,还念叨着从前您当宫女子的事情,可而今不一样了,您肚子里怀的是龙胎,就是比旁的人要矜贵些,您不念着自个儿,也得腹中的孩子打算,千万别苦了自己,更不必低落到泥土里去,该开口的时候就一定要开口。”

湘依人冲她感激一笑道:“我知道锦葵姑姑永远都为了我好。”说着,眼角扫见了桌上的茶沫子和不远处的红萝炭。

这里的供应的确是比不上别处,但她宫女子出身,伺候人上夜那么苦的差事都熬得过来,可比那些官家小姐耐摔打多了,而今的生活已经很好,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她有自知之明,主子让她邀宠,她照着办了,可她心里知道陛下一点儿都不喜欢她,要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仗着怀孕的事招摇过市,只怕连微末的生存空间都没有了。所以安分一点,能活的更久一点,孩子也能平安落地。

锦葵无奈之下,想去向皇后请旨,踌躇几番,决定先和张德全商量一下,张德全默了一默,提点她道:“你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钟粹宫的掌事姑姑,尚仪局每年调理那么多人发送到各宫各院,这里头你的功劳最大。咱家觉得你向来是个稳重的。怎么这事上就突然变得这么冒进?其实事到如今你也该看出来了,上头卯着不发话,你凭什么为她打抱不平?”说着,伸手指了指天空,道:“看上头的意思办吧。切忌轻举妄动。”

锦葵叹了口气,应声道是。

好在没过几天,皇后那里就派了人来传湘依人过去,是皇后身边的逢春亲自来带人,说是商量让她挪居的事,锦葵的心头大石可算是落下了。

永乐宫里烧了炭,又焚了华帏凤翥,本就是甘甜温和的香,被热气一蒸,愈加沁人心脾,驱散了一路过来的寒意。

湘依人不算是头回来永乐宫,上回和陆碧君闹的不愉快这件事,她也来过,不过是在殿外候着,由几个姑姑前去请旨,今次这么深入的谒见皇后是头一次,她不由自主的有些紧张。

忍住四处张望的好奇心,她亦步亦趋的前进,垂头温顺的跟在逢春身后,仅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不得不说,太后的永寿宫也奢华,但皇后的永乐宫是另一种味道,除了华贵之外,还附加了很多她自身特别的气息,好像世上独一无二的屏风,冷暖玉棋子棋盘,连茶具都比太后讲究,太后则是什么都金光闪闪的,恨不得让人知道她有多福贵,两者相较,皇后就像这个时节应景开的梅,凄冽又高洁,独树一帜。

“嫔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夙泰阑康。”湘依人毕恭毕敬的行礼。

上官露莞尔一笑:“起来吧,你有了身子,不必多礼。”

“对主子娘娘您行礼,那是嫔妾应当的。”湘依人道。

上官露上下打量她道:“有了陛下的关顾果然是不一样,湘依人比原来在太后身边时看着可人多了。”

凝香轻蔑一笑,湘依人见到了,心里百般滋味,强自按捺下不悦的情绪,道:“除了陛下关顾,更多的是娘娘的关顾。娘娘您惠泽六宫,没有娘娘,嫔妾也没有今天。”

“你确实懂规矩,不枉本宫让你在钟粹宫待了那么些时候……”上官露缓声道,“你有了身孕,这一胎对陛下来说特别重要,本宫早就想把你从钟粹宫里挪出来,另辟一个安静的地方养胎,可鉴于你从前宫女子的身份,你不如选秀出来的女子那样接受过嬷嬷的□□,让你在钟粹宫多呆几日,也是为了方便你和其他妃嫔多学着一些,省的他日叫人拿到了什么短处到处说嘴,闹到本宫这里来告状就不好了。”

“娘娘心细如尘,处处虑及嫔妾,是嫔妾的福分。”

上官露点头道:“本宫知道你对兰林殿肯定有很深的感情,可是那儿是从前太后生活过的地方,予陆依人方便是没有什么问题,她们毕竟是一家人,予你……要真按定例来,是不能为一宫之主位的,因此,你看看阖宫有哪一处是你自己想去的?”

湘依人心里甚是纠结,她是希望回到太后身边去,可显然是不能够,只得道:“还有由娘娘做主吧。”

上官露道:“既这么着,本宫想安排你去延禧宫。”

湘依人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她想过,再不济就是继续回到钟粹宫去呆着,为什么要到杳无人烟的延禧宫去?那可是老绣工和年迈的老太监养老住的排云殿只隔一道墙的地方,听人说,向来关押的都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嫔。她怀了孩子不敢沾沾自喜的居功,但也不代表能随意的被发配到冷宫去吧?!

湘依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薄怒。

凝香见状讥笑道:“怎么?看来湘依人是口是心非啊,适才还说但凭咱们皇后娘娘做主,这会子就不肯屈尊降贵了?那可千万不要勉为其难啊,延禧宫也不是什么人想住就能住的。”

湘依人惶恐道:“嫔妾不敢。”

上官露微微一笑:“好了,别慌。本宫知道你想什么。关于延禧宫有很多传闻,但传闻就是传闻,又岂能当真?!大多并不属实。事实上,要找一个既清净安逸,让你住的舒适的地方,又要离永寿宫和钟粹宫近,方便你走动的,除了重华宫唯独只有延禧宫了。本宫总不能叫华妃给你腾地方吧?或者你想去和华妃挤一挤?”

“最重要的是……”上官露意味深长道,“陛下当年是在延禧宫出生的,延禧宫于陛下而言,意义重大,你明白吗?”

湘依人一怔:“陛下竟……”

上官露接着道:“这件事不是机密,但事关孝慎皇后的声誉,多年来没人提及,你知道即可,不要大肆宣扬。你只需明白一件事,你无论如何要保住现下腹中的胎儿,因为自从谦妃和本宫一连失了两个孩子,后宫不能再遭遇意外了,否则士气受损。”

“是。嫔妾一切听从娘娘的安排。”湘依人激动地嘴唇都有些发颤。

“那就好。”上官露和蔼道,“你如果今日还不嫌乏的话,可以顺道去永寿宫看看太后,你有今天,少不了太后的提携,做人不能忘本,你去谢谢她很应该。”

湘依人喜出望外道:“是。”随即屈膝行礼,退出了永乐宫。

凝香望着她的背影道:“要说她也是个单纯的女子,随便几句话就信了,怪道会教太后利用,拽在手心里捏的死死的。其实是个忠心的孩子,可惜有些死心眼。”

“人人都以为她是太后的一步好棋。”上官露摘掉手上的金护甲道,“本宫今天就要废了这步棋。”说着,移步到熏笼前,伸出手来烤了烤,“这么也说不对,太后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从她对陆碧君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她是绝对不会允许任何女人在李永邦跟前长眼的,只是忌惮着我,才不得不亲自送出去一颗棋,谁知道这颗棋子怀孕了,她连陆碧君都容不下,又怎能容下她?这姑娘能活到今天也是命大。唉,太后这人呀……不精于棋道也就罢了,还没什么良心,更无艺术修养,就算不是在宫里,我也不屑得与这种人结交。李永邦从前会看得上这种女人,可见眼光和品味有多差!”

凝香扑哧一声,过会儿认真道:“永寿宫最近肯定会有动静,奴婢这就派人去盯着。”

上官露轻轻‘嗯’了一声,反手拆下头上的步摇,青丝蓦地坠下,她站在熏笼前漫不经心的捻出一绺秀发,随即挥手一割,几根发丝轻飘飘的掉进了香炉里,炭火荜剥,很快就烧的无影无踪,她于是懒洋洋的往榻边走去。

第88章旮旯秽

从永乐宫出来,湘依人直奔永寿宫。欢欢喜喜的,像回娘家一样。

只是不再好似以往那样可以长驱直入,而今要等人进去通传,太后因为在歇中觉,还刻意让她等了一会儿,她身旁跟着的两个丫头渐渐都有些耐不住了,她却是丝毫不以为然。

待太后归整完毕,终于从屏风后转出来,湘依人忙上前请安:“嫔妾见过太后,太后千岁,凤体康泰。”

太后冲她勉强一笑,不咸不淡道:“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湘依人还跪在那里,淑兰心里暗暗一叹,这孩子还真是实心眼,开口提醒道:“太后,湘依人有喜了,地上凉,怕是对身体不好。”

太后‘哦’了一声:“瞧我这脑子……来!快起来!近来可好吗?你走后呀,哀家跟前就没个知冷知热的,一个人无趣,成天介发呆,眼看着人都要傻了。”

“太后快别这么说。”湘依人由阿菡扶了起来,道:“嫔妾其实一直想来看太后,就是没个由头,今天也是得亏了皇后的旨意,才能大大方方的过来,嫔妾虽不能时时刻刻的侍奉在太后身侧,可对太后的心是一成不变的。太后若是不嫌弃,嫔妾以后还是天天来。”

“今时不同往日咯。”太后叹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凡事当以龙嗣为先,为陛下开枝散叶,到不到我跟前来尽孝,不急于一时。”

湘依人难掩脸上的笑意:“多谢太后体恤,嫔妾能有这孩子,全赖太后的提拔,以后叫他一起孝敬太后,听太后的话。”

太后听了不做声,只抿唇一笑,问及之后住在哪里,获悉是延禧宫,脸色顿时一变。

淑兰在宫里年资颇长,很会察言观色,太后芥蒂的当然不是延禧宫,而是湘依人位份如此之低,又是宫女出身,居然母凭子贵,可以一个人独居延禧宫,哪怕延禧宫素来传闻不祥,也还是逾矩了。忙开口道:“奴婢这厢里恭喜湘依人了,延禧宫是好地方,陛下登基前建重华宫时,一并修缮了延禧宫,耗时费力,可见陛下对湘依人很是看重。”就盼太后看在皇帝的面上,投鼠忌器,别急着对湘依人下手。

太后瞟了她一眼,冷不丁道:“是吗?”

淑兰立刻跪下,瑟瑟发抖道:“奴婢错了。”

“你有什么错?”太后面无表情道,“淑兰你在宫里当差多年,人脉甚广,万万是错不了的。”

淑兰以首叩地:“奴婢是太后的奴婢,太后若是认为奴婢错了,奴婢就是错了。奴婢多嘴了。”

湘依人一时间有些尴尬,她还是奴婢的时候,她大可以为淑兰求个情,可是出了永寿宫,手就不能伸的那么长了,因此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太后揉了揉太阳穴,铃铛儿伺机道:“太后可是乏了?”

太后道:“是啊,可真是奇怪,哀家这头疼的厉害,歇了午觉也不顶用。莫不是近日宫中有什么邪祟吧?”

湘依人浑然不觉其中话里有话,关切道:“太后您头疼吗?嫔妾替你按一按可好?”

太后笑着摆手拒绝了,阿菡见她依旧那么不知趣,十分的无语,和幼蝉两个人劝着她还是让太后休息吧,赶紧带着她告退了。

出了永寿宫的大门,阿菡扶着湘依人在雪地里走,与幼蝉交换了一个眼色后,道:“小主,奴婢也知道您和太后感情深厚,是旁人不可比的,可这个时节,雪天路滑,小主您怀了龙胎,要是摔了哪里可怎么好?小主想给太后请安,不妨等过了这一段时间,小主看意下如何?”

湘依人不悦的望了她一眼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与太后从前可是睡过一张榻的,那时候光景不好,主子有油饼吃,我只得吃粗粮,主子舍不得我,与我一人半张,我和主子岂是一般的主仆情谊可比的过?再说了,没有主子,也就没有今天的我。”

阿菡愁眉苦脸道:“可有些人就是只能贫贱相依,不能共富贵的。”

湘依人真动气了,甩掉她的手,气道:“越说越过分!这是你一个奴才该说的话吗?我要是回了太后和皇后,你这条命还要不要?”

阿菡也是替她不值,太后今天摆明了是甩脸子给她看,结果真是狗咬吕洞宾,阿菡委屈的哭道:“是,奴婢知错了,小主您千万别和奴婢一般见识,奴婢年纪还小,往后再也不会说这样的混账话了。”

湘依人闷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适才在永寿宫里叫你们等那么一会儿,你们就不耐烦,从前我跟着主子,主子要是看戏,我就是在她身旁站一天也不敢有半句怨言。瞧瞧你们现在的样子,张口闭口敢背后就敢议论主子了,真不知道尚仪局摆着干什么用的,你们这样的货色也敢送到我这头来,摆明了是糊弄我。”说完,大步流星的独自走在前头。

两个丫头忙跟上,殊不知一下子走的太急,在雪地上滑了一跤,阿菡和幼蝉心底连连叫苦,所幸并无大碍,但是皇后知道了,还是派人来再三叮嘱令她好生安胎,不可再到处走动,湘依人只得打发苓子去永寿宫与太后告罪,说是暂时不能日日到她跟前请安了。

铃铛儿刚给太后沏好了一杯茶,太后用碗盖轻轻拨了拨,曼声道:“竟没得摔死吗?运气倒是不错。”说着,气的将茶碗往地上一扔,‘砰’一声粉身碎骨,“还说要到我跟前尽孝,呸,一转眼就蹬鼻子上脸了,跟我装蒜?!”

“太后息怒!”铃铛儿跪下去收拾残局,从前太后身边得力的有彩娥,淑兰,她一心想要钻营到太后跟前去,却苦于总没机会,后来彩娥飞上了高枝,她也想着有机会可以复制一下彩娥的老路,但太后的火气越来越大,比如淑兰仅仅是昨天多说了一句,就被罚在雪地里跪了一夜,现在下半身都没知觉了不说,膝盖也是黑紫黑紫的,没个三五天下不了地,只能在值房里躺着了,铃铛儿的心里不免有些打鼓。

因为而今太后的身边只剩下她可以当心腹了,但她已经不愿意当心腹了。

太后突然俯身将她扶了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亲切道:“哀家看的出来,还是你这个孩子对哀家最忠心。唉,可惜别人与你不同,有了今日便忘了昨日,是哀家看走眼。”

铃铛儿虚虚一笑道:“太后何须叹气,奴婢对太后忠心那是再自然不过得,而且不单有奴婢,整个永寿宫上下对太后都是忠心的,就连湘依人……她也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太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道:“哦?你倒是知道哀家说的是她!从前也不见你为她说一句半句的好话,怎么,她成了依人,你就不敢得罪她了?”

“主子哪里的话!”铃铛儿跪下来道,“主子这么说可折煞奴婢了!”铃铛儿一咬牙,“奴婢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对太后绝不敢有二心。”

“一个个的都是嘴上说的好听。”太后冷笑道,“你说你对我不敢有二心,那即是与哀家一条心了,既然一条心,哀家若是让你去为哀家办一件事,可偏偏这件事有十足的风险,你说,你是做还是不做?”

铃铛儿怯怯道:“太后要奴婢做什么?”

太后睨了她一眼,不说话。

铃铛儿缓过神来,道:“奴婢任凭太后差遣,太后不管有任何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太后的脸总算由阴转晴,用手托起铃铛儿的下巴,笑道:“对了,这样才是个好姑娘。”

铃铛儿吞了吞口水,就见到太后凑近了自己,轻轻张了张嘴,铃铛儿立刻脸色大变,太后望着她道:“怎么?刚才说的话那么快就忘了?不是说要为哀家万死不辞吗?嗬!你既上了这条船,怎由得你中途跳河?就算你跳了,也得淹死,所以你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完成任务,过了这条河。”

铃铛儿强自按捺住震惊,颤声道:“奴婢定不辱使命。”

太后半信半疑的看了她一眼,叮嘱道:“记得,不能叫人抓住任何把柄。若是让人逮住了,牵扯到我永寿宫的头上,你就自己把事儿揽了,哀家是绝对不会认得。”

铃铛儿心里冷笑,面上却一派殷勤,很快打定了主意,道:“奴婢知道该怎么做,绝不牵连主子,但是主子,若想此事不牵扯到永寿宫,与太后毫无瓜葛,奴婢以为现在并非下手的最好时机。”

“怎么说?”太后眉毛一扬。

铃铛儿道:“太后,马上就是正月里了,四处喜气洋洋,这个时候动手,等过节的时候,岂不是阖宫都要陪着她一起吊丧?按奴婢说,此事不妨先搁一搁,拖到上元节后再下手也不迟。”

太后烦躁道:“那时候她都不止三个月了,胎儿早坐住了,哪儿能那么容易得手。”

铃铛儿献计道:“太后稍安,且听奴婢把话说完。奴婢以为,这个时候还是得让她好好活着,把年给过了,若是死在年前,太晦气,陛下一定下令彻查,奴婢一条贱命无所谓,可就算不牵扯到永寿宫,让陛下对永寿宫起了疑心也是不好的。奴婢毕竟是永寿宫的人。所以奴婢建议放到年后去。这期间,膳食都是由御厨供应,咱们尽可能的供着她,只是从御膳房到延禧宫那么长一段路,中间多少人转手,这膳食上出了问题,哪里那么容易追查?这下药的事就劳烦太后另外请人做了,但是千万不能把人弄死,只要让她食不下咽即可。她身体虚乏,精瘦精瘦的,大家伙只会以为她害喜没食欲,等孩子一掉,自然是因为她身体不好,天算都算不到咱们头上。”

太后忖了一下,觉得有道理,再拖延一个月的时间,就可以使让计划天衣无缝,不必冒险,确实行得通,当即拍了拍铃铛儿的手背道:“很好,看来哀家没看错你。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是。”铃铛儿领命,接下太后从手心里塞给她的金叶子,却身退了出去。

第89章生存道

下了值,铃铛儿第一时间回到直房,把金叶子仔仔细细的藏进包袱里头,然后一个人坐在炕上捧着脑袋发呆,足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人才活泛过来。

她支开了窗棂,外面雪珠子轻轻的在空中打着旋儿,这么冷的天,料想那监视自己的人也不会呆这么久吧?!她四下里一打量,果然没有多余的人了,她赶忙走到墙角一看,哼,真有一对脚印。

铃铛儿想,连彩娥这样跟了太后那么多年,一起吃苦熬过来的人,太后想杀的时候都毫不手软,她这样的又算得了什么?!只怕等事成之后,自己也会是冰冷的尸体一条——说起来还是淑兰高明,不愧是在宫里浸淫的久了,故意在太后跟前犯了错,然后领罚,太后看不上她,她的一条命自然也就保住了。

这时候失宠比得宠安全。人生就是那么讽刺。

铃铛儿又张望了一下,小心驶得万年船,才一步并作两步的走到淑兰的房门前。

她们是一群人住的一个小院,其他人眼下都各司其职,这里只有受伤的淑兰和她,她轻轻敲了三下房门,里面传来一声‘谁啊?’,她轻声道:“姑姑,是我。”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一条缝,淑兰见是她一愣,她赶忙一个闪身进了屋,缩了缩脖子,道:“姑姑,你这里怪冷的,怎么不生炭?”

淑兰没有说话,佝偻着背,一瘸一瘸的往榻边挪,铃铛儿忙过去扶她,小声嘀咕道:“伺候你的小丫头也给撤走了?只留你一个人?还不给生炭?”

淑兰苦笑了一下,不答反问:“咱们素来没什么交情,难得你还能过来看我!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铃铛儿尴尬一笑:“姑姑,您怎么能说咱们没交情呢,都是一个宫里干活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是,咱们从前不多话,我不如湘依人那样与您亲近,走动的少,可即使您与那湘依人再好的情分,她也照样不领你的情,生生的看着你受罚。她可为您说过一句半句没有?”

“彩娥那是老实。”淑兰乜了她一眼道,“你不必来挑拨离间,你这种人我见多了,这些伎俩对我也压根无用。彩娥这孩子死心眼,不会偷奸耍滑,自是不能与你相提并论的,你的心眼儿可比她多的多了。”

“是。姑姑不待见我应该。”铃铛儿不以为然道,“只是您口中的彩娥但凡能有我一半的心眼儿,也就不会死到临头还什么都不知道了!”

淑兰闻言,蓦地脸色大变:“你说什么,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铃铛儿叹气道:“我来找姑姑,的确有一事相求。”说着,又朝窗户看了一眼,附耳低语道,“太后要我对湘依人下手,我给拖延住了,但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不瞒您说,我这人是贪财,好大喜功,可却并不见得我愿意干害人性命的龌龊勾当。”

“你答应下来了?”淑兰警惕的问。谁知道铃铛儿是不是太后派来试探她的呢?

铃铛儿点头:“由不得我不答应。她是铁了心要我来办,我又不傻,我要真那么干了,往后我还活得成嚒?”

“姑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能把事情告诉你,就是来向你讨一个主意。这件事,太后是势在必行,可我实在不愿干伤天害理的事,太伤阴德,偏又逃不出宫去。我要不想法子改弦易帜,我真没法活了。你宫里认识的人多,求你给我指条明路,看我能找谁去?”

淑兰上下打量她:“你此话当真?”

铃铛儿道:“都什么节骨眼儿了,我骗你作甚!我可不单单是为她,也为我自己。”

淑兰沉吟半晌道:“唯今之计,只有去找皇后主子了,看她是什么意思。”

“皇后能行吗?”铃铛儿耷拉着肩膀,“我瞧着皇后还不如华妃和仪妃更厉害呢,她现在就是一甩手掌柜,基本不管事。”

淑兰白了她一眼:“华妃也行啊,你要是不怕落得和她宫里那个丫鬟一个下场你尽管去投靠她好了!要知道,那可是她的家生丫鬟,潜邸带过来的,瞧让她给作践的呀!按我说,太后要是狮子的话,她就是老虎,手段那是旗鼓相当,可你确定你不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外一个火坑?”

铃铛儿郑重的点头道:“是,姑姑说的有道理。”

旋即对视一眼,下定决心,要把这事通风报信予皇后知道。

到了正月里,头一天特别郑重,因为要讨一年的吉利,饮过椒柏酒,皇后的宫里便派人送来‘百事大吉盒’,里面放的是柿饼、荔枝、桂圆、栗子、红枣。大家分食,共享吉祥。

铃铛儿从凝香手里把盘子接过来的时候顺手把一张字条塞给她,凝香有些意外,但面上不动声色,谢了太后的赏,回头就告诉上官露知道。

凝香道:“这人倒是懂得见风使舵。”

上官露无精打采道:“芸芸众生,都是各自求存。在宫里,能沾着富贵的是锦上添花,没机会升发的就求个平平安安,要是连最起码的安全都受到了威胁,也就谈不上什么阵营了,谁能保住她的命,谁就是她的主子。人的天性使然。”

凝香道了声‘是’,当夜,便按着上官露的吩咐,让赵青雷把铃铛儿从永寿宫给提溜出来。

铃铛儿本来就没睡,白天干了通风报信的事,不知道能不能成,忐忑的在炕上一个劲的翻烙饼。她们的直房是包括她在内的四个人的通铺,另外三个人其中的两个去当值了,只余下她和另外一个,那个人一沾床板就会周公了,只有她不安的翻身,结果翻到一半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笼下来,她还没来得及叫就被人捂住了嘴,然后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