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子闻见了上官露衣襟上不经意透出来的淡淡清香,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略带着几分渴求的眼光望着她,轻声道:“你来我就放心了。你陪着我,我才能睡得踏实。”

皇后留宿未央宫没什么大不了,鸾仪殿就是为皇后准备的,可皇后天生认床,且未央宫太高太大,巍峨壮阔,她说盖得再暖也睡不实沉。

李永邦无可奈何,他没法把她时时带在身边,总是心有戚戚。

上官露伸出手摸了摸轻轻他的眼睛道:“我离宫这几年你竟能把自己生生熬出了一对黑眼圈。奴才们都是怎么照顾你的!还有华妃!推拿,制香都是她的拿手好戏,怎么都不拐用?”

她薄怒微嗔,李永邦心头暖暖的。

“不过我也是在董先生的调理下才勉强得以睡个安稳觉,条件是每天都要喝大杯大杯的苦茶,但是回宫后事务繁杂,哪能样样称心如意,这时候就只能倚仗华妃的熏香了。你别说,华妃的手艺,就是召集了民间的各路高手,她也是丝毫不逊色的。不若再叫太医的人过来给你看看,香料里可要根据你的身体再添加些什么。”

“治标不治本。”皇帝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觑了她一眼,道:“只有你在我才能安心,不然我半夜一睁开眼,就觉得你丢下我自己跑了。”

“今晚……”他艰难的开口,“就让我跟你回去吧?”他拽住她袖子,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其实他们同榻而眠,并没有其他举动,但即便是这么简单的要求,他也不敢提,怕她厌恶自己。

上官露不答,只顾左右而言他,道:“孩子们都大了,个个都有主意。今次的事,表面上看着是苏家在兴风作浪,可背后的人是谁,想必你也心里有数。照我说,四个孩子,就该一碗水端平。你看眼下,你器重两个孩子,朝中立刻人心浮动,急不可耐的出来站队,那剩下的,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李永邦忿忿道:“每天张口闭口就是国本、社稷,说穿了就是要要朕立储,父皇在我这个年纪谈都不谈立储,他们倒好,一个个的伸长了脖子,巴巴的盼着我早死。”李永邦哼的一声,“再说,皇帝只有一个,总有剩下来的,难道剩下的就会被屠戮吗?朕看永定就过的就挺滋润,朕何时亏待过他?除了他房里的女人三天两头的自己闹出一点幺蛾子出来,他怕是全天下最惬意的权贵了。”

“那是因为你们乃一母同胞,再亲厚不过的血缘之故。而今不一样了,试想一下,倘若嫡长子名不正言不顺,郡王的生母又地位不高,现在扶持老二和老三便是奇货可居,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做天下权力威望最巅峰之人,这样的诱惑,岂不叫人心动?”

“所以段家才忍不住出手了。”李永邦眼中泛起杀伐之气,“他段家死了一个还嫌不够?想要多添几个!要说这孩子,也真是少见的阴狠,都怪段氏从小将他带偏了,裕嫔这般老实,看来是镇不住他。就说前几日吧,他若是当真去了延禧宫,哪怕是痛哭流涕,朕反而不会怪他,再不好,终归是他的亲娘,人死如灯灭,他去送这最后一程才是人之常情。他倒好,为着怕朕不高兴,丢下他亲娘,心安理得跑去给老大和老四贺喜,还装模作样痛快的吃了一顿酒。这么一个不睇不孝的子孙,对待生母无半分愧疚之心,对待兄弟手足有除之而后快之心,朕胆敢把龙椅交给他,那剩下的几个孩子才是真的坐以待毙。”

上官露长叹一声:“要不然我能劝你一碗水端平?”

“你别说我宽容大度,你知道我不是,他今次动明宣和明翔两个孩子,我是想要惩戒他的。可冤家宜解不宜结,兄弟间有些龃龉不要紧,牙齿和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呢,可怕就怕为了这点事最终闹得反目成仇。如此,投鼠忌器,我反倒不敢拿他怎么样了。再说,我问你,你明知明亭这孩子有问题,可他怎么着都是你的骨血,你还能杀了他不成?”

李永邦单手握拳,是啊,他能杀了儿子吗?再不好,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从小没少教育,可要他取了孩子性命,怎么忍心?!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上官露看他的神情,摇头道:“既不能痛痛快快的除了,留着他就是留一个祖宗,得紧着让他们兄弟和睦。这才让你赶紧分封。你看眼下这局势,你若不一碗水端平的话,不知道还要闹出怎样的风波。而且分封还有一个好处,时间到了便可以让他们就藩去,母愿随子的,就随他们走吧。这也是先帝爷在时就有的恩典。若是不愿意的,那还是继续留在宫里,好好地供养着。”

“可朕就不想那么轻易的如他们的意。”李永邦愤懑道,“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勾朋结党利用朝臣来逼迫朕,往后还了得?!”

上官露剥了一个橘子塞进他嘴里:“你呀,你这是嘴硬心软。你初执大政时也许意气用事,而今,我看你连封地都给他们选好了吧。别告诉我你没有,哼。”

李永邦被当面戳穿,也不恼,只是有点不好意思,把礼部递上来的封号给她看道:“还是你懂我。”

明宣是早就封了敬王,但是明恩和明亭分别是英王和通王,不连在一起读的话还好,若是连在一起,就是金银铜,起名字也起的太随性了。

上官露的嘴角抽了抽,李永邦拳头抵着下巴轻咳一声道:“礼部之前还在为老四的封号发愁……”

金银铜铁,总不能叫明翔‘铁王’?

礼部表示没辙,李永邦于是又想了金银铜锡,觉得甚好,礼部思来想去,差点没把礼部的官员们头发愁白了,可算拟出了一个‘熙王’。

“好在是你,说明翔这孩子从小长得单薄,‘裕’字适合他,当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李永邦真心实意道。

“亏你想得出。”上官露翻了他一个大白眼,也真苦了礼部的人,给明恩想出了英王,估计是翻了不少典籍,否则银王、淫王的叫,百姓还不得笑死!

李永邦靠在他的肩头疲惫的眯了眯眼,上官露妥协道:“行了,回宫睡去吧,瞧你着急上火的,早替你备下了芦笋金银蛋肉片炖高汤,还有一些时蔬。”

话音刚落,想起提到的金银蛋,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秋高气爽的日子,帝后弃了轿撵,携手步回永乐宫,一路上,凉风飒飒,吹落枝头的凌霄花,终结了夏日里的最后一抹亮色。

永乐宫大而深静,为了遮风,只开了几扇槅门,早早的点起了香炉。

帝后用了简单的饭食,煸尖老鸭汤辅以枸杞、木耳,南边送来的芥菜用水汆了白灼,荠菜鱼片烩菌菇,还有梅菜扣肉里的酱汁十分下饭。

想起她不在的时候,顿顿鲍参翅肚都食不知味,她在身边,哪怕粗茶淡饭也觉得可口。

事后在大殿前后散步消食,没多久回了堂子两人下了一盘棋,杀得难分难解,天昏地暗。李永邦捻了一颗黑子封了上官露的去路道:“这么久以来,你我还是第一次对弈。昔日良妃与我说,你下棋犹如上阵杀敌,气势凌人,锋芒万丈,我本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真是……半分不让。”

“可你还是坚持到现在了不是吗?”上官露眉头微微有一些攒起,这些年,能与她杀到这一步的除了崔先生,也就只有面前的这位仁兄了。

其他诸类,无不早早弃甲投降。

李永邦道:“你招数奇峰突出,下棋之人为你气势所夺,自知没有生路,便心生退却,你因此侥幸得赢。”

“但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扛到如今凭的就是一个死缠烂打。”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上官露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既咬死了我不放,那就同归于尽好了。”说着,落下最后一粒白字,双方不分胜负,棋局纠葛难解,成了一场残局。

上官露很久没有杀得那么痛快了,虽是残局,却十分尽兴,只是时间久了,难免有些疲乏,当即抻了抻双臂,由得侍女们替她除服卸簪,去了净房在香柏木和紫铜丝细细箍成的浴桶里泡舒服了才出来,回榻上歇息。

李永邦则去了另一侧净房,回来后小心翼翼的在她身边躺下,半干半湿的头发垂在松黑织锦的雪绫中衣上,映衬着上面金丝绣线的团龙活灵活现。

戌时的梆子一响,各宫各院都相继下钥。李永邦呆呆的望着绣着百子千孙石榴藤蔓的帐子一点儿睡意也无,但是殿中左右各一个青玉镂雕玉兰花香炉,烧着不知名的香花塔子,一阵阵异香扑鼻而来,氤氲的气息中,他开始感到脑袋重重的,身体沉沉的,四肢像被上了枷锁,思绪越来越远……

唯有上官露,长年累月的失眠困扰造就了她今日的百毒不侵,更何况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144.深宫变

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必须要睡着,起码要做到半寐半醒,于是她只得闭上眼,用力深呼吸,任由香气无孔不入的窜进她身体里,别说,还真有那么一点儿用处。只是外面夜色如墨,轻纱柔幔的帐子外迅速闪过几条人影,随后在永乐宫光滑的地砖上匍匐前行,缓缓的向帝后的床榻靠近。即便是她再想睡,神经还是紧绷的,没法对窸窸窣窣的轻响装作若无其事。

她瞥了一眼身边的男人,李永邦睡前壮着胆子握住一根她的手指头,她斟酌再三,没有挣开,现今,她可以听见男人沉沉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如同旧时夏日祖母为她躯热打扇的韵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一个眨眼的瞬间,十步之内夜明珠昏暗的光圆里,人影登时窜到了眼前,手脚麻利的抽出两根白绫,扑上去一下子就套住帝后的脖子,死命的往横向里一勒。

上官露早有准备,在被套住的那一刻,脚下奋力一瞪,拽住她脚的人影被踢出一段距离。李永邦握住的那只手也死命的用指甲掐着他,她一路被拖离他身边,指甲就在他手背上拉出长长的血痕,另一只手挡住自己的喉咙,刚好在白绫和喉舌间格挡出一定的空间以做缓冲,她得以放声大喊道:“来人呐——刺客!有刺客!来人抓——呃……”身后的人骤然发力,收紧了白绫。

她的嘴角泛起一抹奇异的笑,她的确是不如那些粗使下人们力气那么大,可也不是一拧脖子就死的废人,何况她早有准备,殊死挣扎之下,脖子上的白绫又松开一些。

“来人呐……呃,来人!”上官露的呼救声虚弱,断断续续的。

亏得她用指甲奋力的抓他,也亏得他早年行伍,即使卸下了一声风尘,也不会毫无警惕,吃痛之下,再加上白绫勒得他呼吸困难,几乎窒息,求生的本能使得他下意识的睁大了双眼,醒了过来。

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自然引得大部分的人手都集中过去对付他,然而他一脚便踹掉一个,再加上听见了上官露的呼声,心中惊惧万分,不假思索的便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柄金银错的匕首,大手左右一挥,套在他脖子上的白绫立时便断了,负责掣肘他的五个女人一齐仰天倒下。

他眼疾手快,转身去解救上官露,方才还来势汹汹的包围着他们的刺客,此刻见形势不对,一边害怕的尖叫起来,一边抱头鼠窜。

李永邦诧异的发现,居然都是女子。

想想也是,内闱之中,除了宫妃就只有宫女和太监,几乎没有外男,禁军也只在固定的时间巡逻,有严格的规章制度。

上官露获救之后,感到喉头一松,侧头一看,原来李永邦已经迅速发动反攻,大手紧紧的掐在其中一名的宫女的脖子,他双眼迸射出骇人的光芒,那丫头没一会儿便断了气。

李永邦赶忙揽过上官露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特别是她挣扎的过猛,额发都湿了,又受了惊吓,止不住的浑身发抖。李永邦心疼不已,愈加忿恨,顿时杀心四起,捉住其中一个丫头抵在墙上道:“说!谁派你们来的?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若是有武功的杀手潜入,很容易就会被辨认出来,不会轻松得手。可宫女就不一样了,悄悄的携了几根白绫趁帝后熟睡不备,勒死在寝宫里,难度相对低一些,事前也更容易瞒天过海。只是这一连串的动作,背后要说没人指使,策划,谁信?!

那宫女把心一横,死命一咬舌尖,李永邦早就料到,张开五指箍住对方的下颚,冷声道:“想自尽?没那么容易!你要死,朕绝对成全你,但背主忘恩,该是这个下场。”说着,匕首狠狠刺入宫女的身体,一!二!三!

每一下都刺穿对方的身体,从正面捅进去,穿过骨肉,再从背后透出来,形成一个窟窿一样的血洞,红色的液体从里面汩汩的流出来,那女子很快成了一具血人,血腥味在空气里肆意蔓延。

同一时间响起的还有皇帝的吼声:“人呢,都死哪儿去了,刺客都近身了,值夜的人都死了不成?朕留着你们还有何用。”

然而偌大的宫殿,无人回应他。

他不放心的望了一眼上官露,想也没想便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一路追杀过去,一路上,李永邦发现丫鬟和太监其实并没有失职或者逃走,他们都在,只是都睡得死死的,怎么叫都叫不醒,他甚至过去踢了他们几脚,也毫无反应。

他心中登时雪亮。

刺杀帝后的人总共有八个,李永邦手持利刃不知不觉已经宰的差不多了,眼看着最后一个要逃出宫去,他意识到必须要留一个活口。而且要是换着平时,他肯定早追上了,奈何眼下他要带着上官露,两个人又都是头重脚轻,晕乎乎的,每一个步子都好像踩在棉花上,上官露跌跌撞撞的,不得已道:“你去追吧,我会拖累你的,你放心,我能照顾自己,没事的。”

“你不怕吗?要是他们还有埋伏,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李永邦沉声问道。

上官露摇头,镇静下来后开口:“你没发现吗?他们是冲着你来的。现下宫内的仆从想是都中招了,没有一个顶用,咱们得赶紧在她逃出永乐宫前逮住她,否则她一旦踏出了这地界,夜那么深,她随便往哪个巷子里一钻一藏,你再想要去找她,可就是大海捞针了。且还不知外头是否还有人接应她,要说危险,你孤身一个,比我更危险!……这样吧,你把刀留给我便是!”她从他手里接过那把金银错的匕首,这把刀本来就是她送给他的,她双手紧紧握着刀柄:“我自己的东西,我知道怎么用它,你去吧!去截住她!”

李永邦觉得有理,实在是不宜再浪费时间了,当下点头道:“好,那你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有什么事,记得大声叫唤。”

复又抬头望了一眼那唯一一个活口,身影已经在他们交谈的间隙逐渐接近宫门,他心中火起,恨不能见对方碎尸万段,但脑袋晕眩的厉害,他使劲摇了摇头,干脆一咬牙,一头扎进了院子里的水缸,水凉浸浸的,他立刻醒神大半,快步追了上去。

女子转头一望,登时魂不附体,一不留神脚下一绊,扑倒在地上。

李永邦乘胜追击,女子口中尖叫着,望着卸掉闸的宫门,感觉胜利在望,只要跨过这道槛——只要跨过这道槛,她就能逃出升天!女子用尽浑身的力气在地上爬,往门口爬去。

待要接近大门时,女子恨不能有异能穿墙而逃,可惜,门打开了,

145.六月雪

韩婕妤疼的满头大汗,几次昏死过去之后又叫多顺一桶冷水泼醒,接着打。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不闲着,禁卫军将永乐宫里凶手的尸体一一拖了出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血痕。

华妃在一旁瞧着,胆战心惊,道:“陛下,臣妾检查过,当中确实有王采芳、向娘子还有其他一干钟粹宫昔日中选秀女,似乎……与韩婕妤的说法,哦不,韩氏的说法不谋而合。”

皇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华妃便不再说话了。

之后,良妃、仪妃也闻讯赶来,皇后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华妃于是又召集了谦妃,丽妃、裕嫔、恬贵人等,来齐了都惊的面无人色,见到了皇后也顾不上请安,有的扶她坐好,端热茶给她喝,有的一个劲安慰她,还有的取来毛毯盖在她身上,倒也有条不紊。

又派人去请了太后。

至于永乐宫服侍的宫人,好像值夜的凝香、折柳,抱厦里的珊瑚、珍珠,守门的福全,宝檀,角门上的多闻,还有宝琛等等,都教人一桶桶的冷水兜头浇下去,冷的浑身发抖,彻底醒了。

一个个张着茫然的大眼,聚到大殿之前,不知发生了何事。

皇帝看上官露那惊惧过度的模样,冷着脸吩咐下去,将尸体全都挂到了树藤上去,倒掉着,因为大覃开过几百年来,还从没有发生过宫女和宫妃合谋刺杀帝后的事情,是以这一手法专程用以震慑宫人。

深夜树影婆娑,鲜血从藤上顺着尸首滴滴滚落,无论走近了看,还是远远的望去,都像一只只硕大的蝙蝠,缩起了翅膀,悬挂在那里,流干了血后,干瘪瘪的。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韩婕妤终于禁不住刑罚,招了,被人抬进永乐宫里。

皇帝在宝座上俯视她,问道:“想清楚了?是谁指使你的?”

韩婕妤此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她趴在地上,双手费力的支撑着身体,抬了抬眼皮,扫视阖宫的妃嫔,从皇后到贵妃、谦妃、仪妃、良妃、丽妃、裕嫔、恬贵人,乃至才人蒋氏和程氏等,她默了默道:“陛下,适才说的话可还作数?此事不牵扯我一家老小,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且我是受那人教唆,身不由己,事到如今,我生不如死,不敢求陛下开恩放我性命,只求能让我戴罪立功。条件是,一旦我咬出那幕后真凶,陛下不食言即可。”

“好。”李永邦掷地有声道,“凭她是多大的人物,你尽管说,朕一定给你一个痛快,绝不牵连你家人,可你要是扯了谎——”

“谁会拿自家人性命开玩笑!”韩婕妤虚弱道,“我以我阖家的性命发誓,句句属实。”

“好。”

韩婕妤的头慢慢转向谦妃她们所在的位置,谦妃吓出一身冷汗,她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干,这无妄之灾!但是旋即发现,韩婕妤看的不是她,而是——良妃!

韩婕妤指着良妃,眼中饱含着深刻的毒意,凄厉道:“是她!就是她!裴令婉!是裴氏这个贱人要我杀了皇后和陛下,她仗着自己是兰林殿的主位,这些年来处处与我为难,且她一直谄媚于皇后,我数次欲与皇后禀明真相,皇后非但不理睬,还偏听裴氏谎言。”

“没有,我没有。”良妃不知所措的站起来直摆手,“不是我,我不会害皇后娘娘的。”

“看!她就是这样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才一直蒙蔽了你们。”韩婕妤说着,吐了一口血。

李永邦看着裴令婉,良妃一向温婉,平时又好礼佛,连只鸡都不敢杀,何谈杀人,当即蹙眉道:“韩氏,朕警告你,不要随意攀咬,你最好乖乖的说实话,死到临头还要扯谎对你并没什么好处,可你家里人却是实打实的,一旦诛九族,就是几百口人,你好好想清楚了。”

韩婕妤以头抢地,砰砰作响:“陛下要我说实话,我都说了,为何陛下又不信!”

李永邦目色沉沉:“良妃秉性柔顺,对皇后更是忠心耿耿,朕实在没法相信她是用心歹毒之人,你告诉朕,这当中可有什么理由?你口说无凭,总要有证据!”

“证据?!”韩婕妤指着自己,“我难道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裴氏说过,只要皇后娘娘倒台,敬王殿下愈加名不正言不顺,地位岌岌可危,而英王、通王不得圣心,唯有裕王,因为救过敬王的命,陛下会另眼相看,到时候龙座就属于四皇子了。她母凭子贵,他朝一定登顶太后宝座。”

“你——你胡说!”裴令婉被她这些诛心的话吓得捂住心口,连连后退,眸中含泪道,“你,你竟这样污蔑于我!韩氏,一直以来,我对你不薄,你三番四次的陷我于险境,我都忍了,你——你如今谋逆的大罪也敢胡乱朝我头上扣,欺人太甚了!”说着,朝李永邦跪下哭道,“求陛下明察,韩氏胡乱栽赃,攀咬臣妾,臣妾可以对天发誓,绝对不敢背后妄议皇子,请陛下明鉴啊!”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众人都犯了难。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裴令婉是个老好人,干不出那心狠手辣的勾当,韩氏倒是个不要脸的,可韩氏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她总不会拿阖家的性命做赌注,就为了栽赃陷害裴氏吧?所以谁知道良妃是不是装的呢,谁知道她会不会为了儿子铤而走险呢,宫里的人实在说不清啊!

就在大家伙都面色各异的时候,华妃突然‘噗通’一声跪下,抿了抿唇,似乎是隐忍了许久,犹豫了许久才抬起头来,正色道:“陛下,臣妾有话要说。”

“贵妃有什么想法?”李永邦用手撑着头,他的头还是切切作痛,“贵妃心思敏捷,总是有很多想法的,不妨直言。”

华妃像是完全听不懂李永邦语气里的戏谑,深吸了口气,道:“陛下,不知您可还记得发生在大铭王朝的‘壬寅宫变’?”

李永邦脸色骤变,华妃装作没看见,继续道:“大铭王朝世宗皇帝脾气乖张暴力,时常殴打宫妃宫女,又迷信长生道术,拿少女性命炼丹,时间久了,宫中女子难以忍受,有一日夜里,宁嫔王氏便纠结数十位宫女趁着世宗皇帝在曹端妃处过夜,意图勒死皇帝。所幸天佑世宗,行刺过程中,两个死结打在一起,世宗逃过一劫。事后方皇后又及时赶到,终于救下世宗皇帝。这件事,史称‘壬寅宫变’。”

皇帝居高临下的望着华妃道:“贵妃,你想说什么?”

“难不成,你是在暗示朕,朕之所以被行刺是朕咎由自取?朕是和世宗一样的混账?”皇帝转了一圈手上的玉扳指,“只是朕何时殴打过宫女又或者宫妃了?又何曾迷信方术,草菅他人性命?”

“陛下是明君,自然不曾。”华妃不卑不亢道,“臣妾没有拿陛下比作铭世宗的意思,也许是臣妾口才不好,词不达意,但臣妾的出发点是好的,臣妾是想提醒陛下,虽然陛下没有亲自对宫妃和宫女动手,可陛下的不作为——这些年来,陛下视后宫如无物,几不踏足,后宫女眷犹如在寺庙庵堂中修行,有儿有女的宫妃尚且有安稳的生活,可其他人呢?其他人一年到头见不到陛下一次,几年说不上一句话。像韩婕妤这样的不在少数,她们受到宫妃们颐指气使的对待难道不是陛下对她们不闻不问造成的?”

李永邦‘嗤’的一笑,反诘道:“贵妃,皇后离宫休养身心的这些年,后宫由你打理,太后还时常夸赞你,说你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那朕就十分好奇了,如果韩婕妤当真受了天大的委屈,那应当在你的辖理范围之内,为何你一直视若无睹,由着这个祸头憋到今日才发作,反而还成了朕的不是?”他轻轻松松把球又抛回给了华妃。

华妃被窒的语塞,怔楞道:“这…….是臣妾的失职,可……”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李永邦抢白道,“你要说后宫形同虚设才是真正的祸源,对吧?可朕是天子,难不成要对你们每个人负责?进宫来,是你们自己的选择,能不能得到宠幸,看你们自己的本事。朕还非得宠幸你们不可?不宠幸就要死要活,还要杀了朕?真是天大的笑话!朕想宠幸谁就宠幸谁,谁人管的着!古往今来,从没听说过哪个天子被强迫着去宠幸宫妃就怕宫妃想不开的。既然你们都那么容易想不开,还选什么秀,早早的婚配嫁人不就得了!”

华妃一击不中,酝酿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是,陛下乃真龙天子,臣妾等得陛下垂青,是皇恩浩荡,不敢心存怨怼。只是臣妾真正要说的是,‘壬寅宫变’中,要不是方皇后来的及时,世宗皇帝就一命呜呼了。而怎么会那么巧,宁嫔王氏和其他宫女行刺的时候,曹端妃刚好不在,去沐浴了呢?”

“又为什么不在别处动手,非得在曹端妃的翊坤宫动手不可?”

上官露微眯着眼睛,淡淡的看了华妃一眼:终于来了。

华妃叩首道:“陛下,有些问题,您就不曾深想吗?是你没有想到,还是不愿深想?”

“诚如您所说,良妃与皇后交好,对皇后别无二心,那么假如整件事并非良妃策划,而是背后还有人,那人欺骗良妃,许诺说只要除掉了陛下您,就扶良妃的儿子登基,到时候……”华妃打量李永邦的神色,“我大覃也并非没有过两宫太后并立的情况。”

话音一落,李永邦盛怒,大手一扫桌案上的茶盏,热水洒了一地。

“好一个能言善辩,信口雌黄的华贵妃,你到底要暗示什么?”李永邦质问道,“你不如直接说你怀疑皇后才是安排刺杀朕的主谋。”

良妃吓得三魂去了七魄,不住的辩解道:“陛下,皇后娘娘没有谋划过什么,天地可鉴,皇后娘娘也没有许诺过臣妾会扶四皇子登基这样的荒唐话,这一切都是华贵妃的猜测啊,陛下!猜测岂能作数?皇后娘娘已经受了那么大的惊吓,眼下还要蒙受污蔑吗……”

华妃却昂着脑袋,正义凛然的望着皇后道:“皇后娘娘请勿见怪,臣妾只是把心中所想全都说出来,并无对娘娘不敬的意思,娘娘若是无辜的,臣妾自当赔罪。只是事情发生娘娘的永乐宫,而不是仪妃的长春宫,裕嫔的玉芙宫,又或者皇宫的任何哪一处,既然如此,皇后娘娘自然要给个说法。”

说完,楚楚可怜的望着皇帝:“向来忠言逆耳,臣妾就是拼着不要这贵妃的头衔,也要陛下彻查此事,嫔妾所作这一切,都是为了陛下您的安危着想啊。”

“就是。良妃算什么。”才人蒋氏站出来附和,“妾身说句大不敬的话,谁会那么准确的知道陛下何时会去永乐宫呢,除了皇后还有谁?就像陛下说的,您爱宠幸谁就宠幸谁,那么您当晚在哪里留宿,只有您自己知道。大家还靠猜的不成?总不能那些刺客也是刚好猜到陛下会到皇后娘娘宫里吧?总得有人通风报信才行。”

李永邦‘嗬’的一声冷笑,揽着皇后,轻轻拨开她的手,露出她的颈项,只见白嫩如藕的脖子上一条青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

皇后自事发后就用手捂住脖子,此刻缓过一口气来,对华妃道:“华妃问的确实是关键所在,只是……”她轻轻一哂,“我若杀人,还需要分场合地点吗?”

她的喉咙被勒伤,声音沙哑了许多,但语气里的肃杀犹如秋日的风,席卷阖宫内外。

“按照你的说法,我要杀一个人,还得确定他留宿在哪儿,那这个杀手也太婆妈了,杀就杀吧,何必畏首畏尾,退一万步说,就当本宫真的要行凶好了,本宫也不至于蠢到把陛下专门引到本宫的地盘上再动手吧,这岂不是变相的昭告全天下,人是本宫杀得?!”她微微侧头,“本宫看上去有那么蠢?”

“也……也许是苦肉计呢?”程才人收到蒋才人的眼风,出列道:“陛下福星高照,才没有叫坏人奸计得逞,可要是得手了的话,届时,唔,那什么……就可以说自己差一点也死在贼人手里,九死一生的逃出来,既能博同情,还能撇个一干二净。”

146.七月霜

正争执不休,外头守门的太监忙打了帘子,瑞秋扶着太后趾高气昂的进来。

太后嘴里碎碎念:“怎么闹出那么大的事情,皇帝可有大碍?”说着,向李永邦投去关切的眼神。

皇帝淡淡道:“劳烦太后挂心,朕龙体无碍,倒是皇后,受了重伤,还惊吓不小。”

太后的眼神只从皇后头顶扫过,便道:“事儿是发生在永乐宫的,可见永乐宫的奴才伺候主子不力,全部给哀家拉住去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