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药丸给我看看吗?”

清润男音入耳,西域人抬头,看见一个年轻公子站在自己跟前,脸上笑意浅浅,烛光下眼里一片浅褐色琉璃光芒,好比琥珀。

他仿佛天生就有一种使人放下戒心的魅力,西域人愣愣地就递过木匣子:“给。”

这人看了看药丸又俯首凑近嗅了嗅,满意地点点头:“我想买这个。要多少钱?”

“那个是什么?”

晏知好不容易追上玉卿意,发觉她站在一个食摊旁边,指着摊上油炸的金黄方片问道。

摊主是个大娘,听言解释道:“这是炸笋片儿,只有在咱们华州才吃得到咧!夫人快进来坐,我给您上一盘儿!”

“好啊,再来两碗笋粥。”

晏知抢在玉卿意拿主意前就爽快应承下来,然后牵着她进去坐下。夜市食摊不大讲究,桌边厚厚一层油腻,凳上还有污渍。晏知先掏出方帕垫在长凳上,然后才让玉卿意坐下。

他从筷筒里抽出两双筷子,在瓷碗里倒上茶水涮了涮,把筷子洗干净了才放在玉卿意面前。正巧老板娘端吃食过来看到这一幕,有些羡慕地打趣道:“这位相公可真会心疼人!夫人好有福气呐。”

玉卿意冷冷看了晏知一眼,并不出言搭理。晏知倒是笑得开怀,回道:“是我有福气才对,能够娶到这么好的夫人。”

“那是,二位贵人都是有福之人。慢用啊!”

晏知朝大娘礼貌颔首,继而夹起盘中笋片放进玉卿意碗里,介绍道:“夏初林笋盛时,取笋之鲜嫩者,切薄片,再以料物和薄面,拖油煎煿,至黄金色便成此物。”

他又舀起一勺笋粥,只见白粥中散落着颗颗笋丁,宛如玉珠。他道:“再以笋尖入白粥,熬煮入味。前朝有一怪僧,精通佛法却性僻乖张,他来此食后便留下两句打油诗:拖油盘内煿黄金,和米铛中煮白玉。是故这两物合起来称作‘煿金煮玉’,是华州的名食。卿卿你快尝尝。”

玉卿意拈起炸笋片放进口中,只觉其甘脆可口,美妙滋味难以言喻。再喝了一口粥,粳米粘稠,笋鲜润舌,回味无穷。

晏知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眸子弯起:“还有一道佳肴也是竹笋做成,被人誉为天下第一鲜,改日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唔。”玉卿意忙着吃都无暇理他,匆忙应了一声,等吞掉口中食物才问道:“你会做?”

“是啊,我们先去竹林找笋,然后扫竹叶就竹边煨熟嫩笋,名曰傍林鲜。此乃天下第一鲜美之物,据说吃了以后都一月不想食肉。”

玉卿意嗤之以鼻:“这么简单我也会了,谁稀罕你动手。就会说些场面话!”

“呵呵,”晏知敛眸,表情略微凄冷,道:“我只是想,我好像还有很多事没为你做过,我想全部补上,就算是…善始善终罢。”

玉卿意手上一顿,苦笑道:“从未善始,何来善终?做多了孽,做再多好事也是于事无补,还不了债,也赎不了罪。”

“卿意姐!”

突然一个活泼身影跑过来,径直扑向玉卿意,咯咯笑声不断。

玉卿意惊讶:“如妍,你怎么会在这里?!”

甄如妍扬起明媚笑脸,伸手往后一指:“我叫相公带我来的呀!卿意姐,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真好真好!”

玉卿意偏头看过去,只见顾斌走来,拱手一礼:“长德见过姐姐,晏公子。”

甄如妍这才发现一旁的晏知,瞪大眼喊道:“哎呀姐夫!我刚才只顾和姐姐说话了,都没看见你呢!你是专门陪姐姐来这里的吗?”

“当然。”晏知朗朗一笑,夸道:“小丫头又变漂亮了,看来你相公对你不错啊。我说咱们也难得碰见一回,今儿又那么热闹,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买给你。”

“真的吗?”甄如妍一脸兴奋,赶紧挪到晏知身边,托腮说道:“我刚才看见一个红漆小木马可漂亮了!可相公说那是三岁小孩儿玩的,不给我买…”

她埋怨地看了顾斌一眼,有些故意告状的意味。

顾斌赧然:“本来就是嘛,买回来你又不能骑,而且木头做的忒重了,不好扛回去。”

“哈哈…”晏知大笑,“小丫头你应该说,这小木马是准备给以后孩儿用的,保准你相公掏钱都来不及!罢了,这个人情就我来送罢,就算我提前送给世侄的礼物。”

甄如妍拍手雀跃:“姐夫你最好了!那我们快去,不然待会儿被人抢走了!”

她说风就是雨,拉着晏知便要走。晏知对玉卿意说道:“走吧卿卿,一起去看看。”

谁知玉卿意却是摇摇头:“我想歇歇,你陪如妍去吧,我们在这里等着。”

她没有说我,而是刻意说了个“我们”,把顾斌也囊括在内。

晏知应允:“好罢。稍等片刻,我们很快就回来。”

“走啦走啦!姐夫快走!”

看到甄如妍蹦蹦跳跳的背影和晏知一道远去,玉卿意这才放下心来,抓紧时机同身边的顾斌说道:“长德,我有些事要问你。”

顾斌收回放在甄如妍背影的目光,道:“姐姐请说。”

“你和沈灏沈公子是不是从小就认识?”

顾斌没料到她是问这个,一怔:“是啊。我们两家是世交,常有往来,我和景然虽然见面不多,可也算是一同长大的。姐姐你问这作甚?”

玉卿意无暇回答,追问道:“那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变化?嗯,我的意思是,忽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性情变得有些不同之类的。”

“这个…”顾斌凝眉沉思一番,道:“性格变不变什么的倒不好说,从前我跟他顶多一年见一两次,你也知道幼年的男孩贪玩,长大后自然会变得稳重些。不过…他身子骨倒是变好了。”

顾斌忽然想起一事:“以前景然身体弱老生病,常年都在沈家别庄上休养。不过大概四五年前吧,他的病突然痊愈了,然后就搬回了华州,而且后来也再没犯过。当时我们家老太太还想问问是看了哪个郎中呢,医术这么厉害,连出娘胎就有的病根也能医好。”

作者有话要说:煿金煮玉和傍林鲜出自《山家清供》。

虽然昨天没更新,但是这章有近5000字,很肥的哟~~~

第四十九章 相认

夜深人不寐。

子夜归家,玉卿意走在黯色笼罩的冰冷石板上,心头疑影重重。

五年前,一切关键都在五年前。

祖母死了,三哥走了,她嫁人了。

同时,在别庄休养的沈灏却突然病愈,回到华州,自此逐渐接管家中事务,近年来慢慢崭露头角。

从时间上看,三哥的消失和沈灏的归家不过相差几月,如果换脸一说是真,那他们,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只是印象中的三哥,还要瘦弱一些,肤色更深,瞳孔呈黑,不是沈灏的琥珀色。

可是五年已过,身形有了变化也不足为奇,还有既然能够换脸,肤色眼睛定然也能改变,这些都是可能的。

玉卿意心头的激动难以言喻,无边希冀之火燃起,烧得她恨不能马上揪住沈灏问个明白。

晏知方才在甄如妍的撺掇下又喝了几杯酒,醉意阑珊,嘴里哼着小调,一路上半牵半抱地揽着玉卿意,兴尽而归。

玉卿意被心事困扰,锁眉苦想,也没功夫搭理他,于是二人便这般相依相偎地走回了住所。

依旧是亮晃晃的白玉台阶和富贵的黄金柱子,大晚上闪得人眼花。晏知进门后,低头笑问:“卿卿,你喜欢这里么?”

玉卿意漠然道:“别人的地方,有什么好喜欢的。”

“我也不喜欢,俗气!真俗气!”

晏知眸里盛满月色,如碧波映月,有些憧憬地说道:“以后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挨着浅溪搭座茅屋。门前种花,后院栽树,再养几只你喜欢的小猫作伴,无事闲看日升日落,兴起就去踏青采芳。夏天我们便在院中树下乘荫纳凉,吃几片井水浸过的冰瓜;冬天我们扫雪煮茶,围着炭炉子烤肉喝酒…这样你喜不喜欢?”

“你醉了。”

玉卿意不置可否,道:“去睡吧,我也回房了浅#草#微#露#整#理。”

“别急嘛。”晏知拉住她,迫切追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喜不喜欢?你先告诉我。”

浓烈酒味扑面而来,玉卿意不高兴地捂住鼻子,敷衍道:“你爱怎样就怎样,行了吧?”

晏知这下满意了,嘴角高高扬起:“嘿嘿,那我们回去就选地方修房子,等到今年冬天我们就能站在梅花树下看雪…”

玉卿意再次扔开搭在肩头的手臂:“快去睡觉,我很累了。”

晏知兴奋地一下抱起她,大步一迈:“走咯,去睡觉,我们一起睡!”

“…”这个胡搅蛮缠的醉鬼!

“谁要跟你一起睡?!放我下来!”

晏知喝多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充耳不闻玉卿意的话语,笑着把她一路抱到了寝房门口,然后醉醺醺地去推门。

玉卿意拦住门口不让他进:“这是我的房间,你房间在那边,自己过去!”

晏知没脸没皮地说道:“我喜欢这间,我就要住这间。”

“那你睡这里,我睡那边。”

玉卿意没好气白他一眼,抬脚就想绕过人。

晏知紧紧跟着:“我也要去。”

“…”

“你有完没完?!大晚上给我消停点儿!滚回自己房间去,别来缠我!”

玉卿意受不了他这般死缠烂打,终于发火凶他。晏知被骂撇撇嘴角,有些委屈地说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吵死了吵死了!大晚上不睡觉你叽叽喳喳个啥呢?老天怎么不一个雷劈死你!烂嘴烂舌的死知了!”

半夜两人的争吵声扰醒了隔壁房间的花夔,他不高兴地打着哈欠,披头散发走出来就一顿乱骂。

玉卿意借机推搡晏知一把:“都吵着别人了,你快回去!”

晏知扯住她衣角不放,赌气道:“我不,我想和你一起睡。”

“睡你个大头鬼!”

花夔冲上前来就狠狠给了晏知后脑勺一下,继而训道:“就想着睡睡睡!还好意思说老子好色,你才是色中饿鬼!横竖是你家媳妇儿,想睡哪天睡不行?现在她在吃药,切忌行房!你是不是不想要儿子了?给老子滚回房去,立刻!马上!”

还是花夔的话管用,晏知虽然真的醉了,可听见“吃药切忌行房”这句,还是很配合地松开了手,表情灰溜溜的。

他依依不舍地叮嘱玉卿意:“那你晚上把门关好,注意安全,还有,别踢被子。”

玉卿意恼他啰嗦,不耐烦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睡觉。”

“走走走,老子亲自送你过去!”

花夔押解着颠三倒四的晏知去了另一边,玉卿意也随之进房,顺手插上门闩。

房间里燃过熏香,空气里还残余了几乎淡不可闻的香气,玉卿意进来就嗅到了此味,不过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匆匆整理过后便躺去了床上。

思绪纷扰,她以为自己又会半宿难眠,孰料却是没一会儿便眼皮发沉,很快就酣然入睡了。

寂夜无声,时间仿佛就此凝固。待床上之人的呼吸声变得绵长轻柔,忽然从房间一隅的屏风后面钻出一道人影。

他轻步缓缓走近床榻,修长身影渐渐清晰。夜色掩盖下,唯有一对眼眸跳跃着火光,好似狩猎者最后的等待。

他在床沿坐下,伸出手指掠过玉卿意的脸庞,有些迷恋,又有些嘲讽。

良久,他终于倾身而下,把唇放到她耳畔,沉声低问:

“你很想他回来,是吗?”

发问之人是如此清醒,可深眠之人沉浸梦想,自然无法回答。于是过了一会儿,他低低笑了,道:

“其实,我也想。”

翌日一早,花夔刚刚起床,便听见隔壁传来玉卿意的怒斥声。

“你怎么又进来了?快给我滚出去!”

“卿卿你太不小心了,睡觉也不关紧房门,还好进来的是我,要是坏人怎么办?”

“我看天底下没谁比你更坏了,昨晚我明明闩了门的!肯定是你自个儿撬开溜进来的,还赖我?不要脸!”

“真的没关,我刚才过来一推就开了…”

“睁眼说瞎话!”

“…”

花夔无奈叹息一声:“唉,一大早就吵个没完,冤家!”

早上这么一闹,耽误了不少时间。几人去到品珍会场地时,此处已经云集了许多商家。来自天南海北的商人们纷纷摆出自己的货物,个别大的商号还专门搭了台子,陈列店品,甚至是名贵的镇店之宝。

晏知一到就忙着去杜大人处问安,于是把玉卿意托付给花夔照料。可是花夔此人玩性极大,看见新奇东西总要上去瞧一瞧摸一摸,玉卿意不堪忍受他这份磨叽,趁着他不注意就径自走开了。

这里是华州城鼓楼前的一块空地,场地宽阔,四周围绕清河,堤上还栽了柳树。清风徐来,碧翠柳枝随风而舞,很有风情。

玉卿意刻意避开人多的地方,不知不觉走到河边,这里有些西域零散商贩的小摊子,她莲步轻迈,徐徐走着,目光逐一扫过他们所卖的东西。

大串金银首饰,彩色琉璃珠子,巴掌大小的水银镜,造型奇巧的高脚酒杯…

突然,她的目光被一根婴孩臂膀粗细的树根吸引,遂在摊前伫足,俯身下去靠近嗅了嗅。

一股芬芳触及鼻端,带着树枝的清香,可又隐约有股麝香的味道。玉卿意惊讶之余很是欣喜,问道:“这是什么树?”

摊主答道:“这个树叫麝香树,长在深山之中,十年才能成根,我手里的这根,最少也有上百年了。”

说着摊主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刮了点碎屑下来,放在银托盘里烧了,然后递给玉卿意:“你闻闻。”

玉卿意一嗅,只觉此香酷烈清妙,麝香之味愈发凸显出来,极为浓郁。她道:“古籍记载,江南山谷生有奇树,其根褐黄,焚之如麝,亦终日旖旎,谓之乞达香。我想应该就是此物了。”

摊主赞赏:“姑娘好见识。在我们家乡那里,这种香被称为食乞食达。”说罢他像遇见了知音一般,神秘说道:“你等等,我还有个宝贝。”

只见摊主弯腰下去,从行囊底部翻出个小布兜,然后倒出里面的东西来。

这看起来也是块香,形似鸟蛋,清白色的表皮上有些黄色斑点,圆圆的。

摊主递过去,专门考玉卿意的架势:“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玉卿意接过来一掂,觉得沉甸甸的,放到鼻下轻嗅,却闻不到任何味道。

眼见她目露疑惑,摊主得意地说道:“你要是能说出这是什么,我就把它送给你!”

玉卿意没见过此物,也想不起来在哪本书籍上看过类似描述,她正要开口:“我不知…”

“此香名曰月支荼芜。平日无味,但倘若埋于地下,土石皆香。若是焚烧,可驱万里之内疫症,且香气几月不散。”

玉卿意诧异地回过头,循声望去,看到了沈灏。

沈灏走近:“老板,我方才所言可对?”

摊主讶然,接着竖起大拇指:“年青人不简单,居然知道月支荼芜!”他有些心痛的样子,可还是大方把手一挥:“我们波弋人说话算话,年青人,这块香送你了。”

“承蒙阁下相让。”沈灏拱手一礼,把香递给玉卿意:“玉小姐,给。”

玉卿意袖下双手颤抖,站在原地就那么盯着沈灏看,眼里流波万千,情愫纷杂不明。

是他,就是他。试问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对香这么了解?甚至胜过她这个香粉世家传人!

沈灏略微躬身,又把香往前递了递:“玉小姐?”

猝不及防,玉卿意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把头埋在他胸口,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