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意娓娓道出这段往事,语气中的哀伤淡淡的,看不出她有多悲痛,仿佛只是在说着听来的感人故事。

反倒是沈妃,听闻玉琅早已身亡,顿时放声大哭。

沈灏颤着手去拾起两截玉扣,声音涩得像是被人掐住咽喉:“你说真的?你没骗我…”

玉卿意主动把玉扣交予沈灏手中,道:“三哥之事,我从来没有说过谎话。”

沈灏紧紧抿住唇,手掌捏着玉扣,颓然跪了下去,低低埋头,无声痛哭。

玉卿意看着他们,一声惋叹。

因为一盒胭脂,无数人被牵扯到这场风波之中。而让所有人相互爱恋、相互憎恨、相互报复的那人,却是早已不在。

三哥、玉琅、沈杉。有时候会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过。他明明死去那么多年,可还能牵扯着在世之人的一举一动。

“沈公子,我欠三哥的,可能永远也还不清了。不过,我还有这条命,可以还给他。”

正当沈灏沈妃沉溺悲痛,玉卿意却已端起鸩酒,仰头一饮而尽。

毒酒滑过咽喉,没有痛灼难耐,只有如释重负。

“哐当”一声,玉杯落地摔成碎片。

玉卿意靠着椅子缓缓坐下,笑了:“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天宫巧,亦无,胭脂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嗯,早说过花魁娘子是灰常重要的酱油君…下章会是大结局,周日奉上!

终章 玉殒

孤雁哀鸣,展翅逐云飞。

冷清的石街,潮润的屋檐,见证了一抹绝望的玄色身影狂奔而过,衣袂翻飞,扬起声声悲啸。

晏知刚至沈宅门口,便见几位紫衣人护着一黄衫女子上了一顶软轿,很快离开。轻轿悠悠仆奴安然,却掩不住里面伤心女子的嚎啕哭声,撕心裂肺。

来不及多问,更来不及喘息,晏知夺门而入,闯进了沈宅。

没迈两步,一身颓然的沈灏出现在眼前,琥珀色的眸子失了往日光彩,黯淡如沉夜。

晏知冲上去揪住他:“她在哪儿?!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沈灏木然,轻轻把头一偏:“去看她罢。”

晏知心头一冰,甩开沈灏便踏进厅内。他额角突突血脉喷张,紧张之下手心快被指尖戳穿,却毫不自知。

玉卿意静静坐在那里,美眸轻垂,两腮似雪,朱唇失色。

她看见晏知的身影,遂抬手笑唤:“三郎。”

晏知疾步到她跟前跪下,紧紧握住她冰寒的手,急迫问道:“卿卿你还好不好?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怎么样…”

玉卿意柔柔一笑:“你别急,我没事。”

“没事?那你怎么脸色不太好,手也这么凉。他们说了什么?是不是威胁恐吓你?”晏知听言稍微松了一口气,把她的手包裹进掌心,呵气给她搓揉着。

“呵呵,哪儿有。我这人软硬不吃,威逼利诱皆对我无用,你是知道的。”

玉卿意倾身过去,张臂抱住晏知,把头靠在他肩上,轻轻说道:“三郎,我有点冷。”

“冷?你定是衣裳穿得太薄了,来,先披上我的。”晏知解下外袍搭在玉卿意身上,大掌摩擦着她的臂膀,“好点没?卿卿我们走,我带你回去。这些事你别管了,我会解决的…”

言罢他起身欲走,玉卿意却仍旧紧紧搂住他,十分不舍的模样。

她依然靠在他肩头,挨着他耳畔道:“不急。三郎,陪我说会儿话罢。”

“我们回去说好不好?先离开这里。”

玉卿意对晏知的提议置若罔闻,道:“三郎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感觉?”

晏知的手轻轻抚着她的背脊,幽然开口:“那日见你,你穿着青布小厮衫,头上还戴顶难看的灰帽子,眼睛那么大,脸儿又那么小…看起来真是别扭得紧。我当时就想,是谁家姑娘那么调皮?放着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硬要玩些女扮男装的把戏,偏生扮得还不像,手段拙劣极了。”

玉卿意咧嘴笑道:“原来你一早就看出我是女子…那你还借机来轻薄我。当日骂你淫贼,真是没骂错。臭混蛋,不要脸!”

“呵呵,”晏知凤眸弯起,感慨道:“现在回想起来,幸好当日我没恪守什么君子之道,否则怎能抱得美人归?卿卿,如果时光倒流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那样,我才不要放过你,我要生生世世都缠着你,让你甩也甩不掉…”

“如果重来一次…”玉卿意不禁喃喃重复着,道:“我想我可能不会去花圃了。”

邂逅很美好,后果却是残酷苦痛。如果她能预知一切,她想她没有勇气再经历一次。

晏知闻言阵阵心酸,他道:“没关系,你不来花圃找我,我就去找你。反正我有的是办法让我们认识,然后我要让你喜欢上我,再娶你回家,让你给我生一堆孩子,绑住你不让你跑…”

“还是那么霸道不讲理。”玉卿意嗔怪一声,觉得喉间有些异样。她压下不适,继续说:“好呀,如果有下次,我才不要主动去找你,我要你主动来找我。”

一缕浓稠咸腥从她嘴角滑落,滴在晏知肩头。晏知忽然觉得肩膀肌肤凉凉的,他侧首一看,赫然入目的便是一道污黑血痕。

“卿卿!”

晏知大惊,赶紧揽住玉卿意的头,连声发问:“他们灌毒?你喝了什么?喝了多少?!快吐出来…”

玉卿意按住他颤抖的手,道:“喝了有一会儿了,我想就算吐出来也没用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带你去找那老鬼!他一定有办法!”

晏知赶紧打横抱起人,作势就往门外跑。

“三郎,放下我吧。”可玉卿意执意不走,扯着他衣领,恳求道:“我好累了,我不想来来回回折腾…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你就当是了我一个心愿,好不好?”

晏知久久凝视着她苍白无血的脸,最后终是妥协了。

“好。”

他倚着门边坐下,把玉卿意紧紧抱在怀里,俯首下去抵着她的额头,呢喃道:“卿卿,我陪你,你去哪里我都陪你。”

滚烫热泪掉在脸上,玉卿意被灼烧得禁不住颤栗起来。

她伸手去抚晏知的脸,细语道:“今天能有你陪,我再无遗憾。三郎,就算我们的相遇是错,我还是不后悔认识你。只是我很后悔用了天宫巧,很后悔让你一直被药所惑…对不起…”

晏知顺势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着,哭咽道:“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卿卿,你不必心怀歉疚,你根本没有错,就算用了天宫巧,你也没有错。”

“我也瞒了你一件事很多年。”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说:“你真傻,那么久都不知道…其实,我根本没有嗅觉。所以你用再多的天宫巧对我也是无效,因为我闻不到。”

玉卿意灰暗的眼睛突然一亮,略带狐疑:“闻不到?可是你还常常说我香…”

“确实闻不到。”

晏知眷恋地帮她梳拢鬓边落发,淡淡说道:“那年端午上山你被蛇咬,我帮你吸了蛇毒出来,你还记不记得?翌日下山,我们坐上一辆牛车回城。上车之后,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玉卿意苦苦回想,摇头:“我只记得车上很臭很难闻…其他不记得了。”

“你苦着脸说车里好臭,于是我叫你拿个香包出来闻闻。当时你不觉得奇怪么?既然臭味如此难以忍受,为何我就能泰然处之?”

“我以为你是忍着的…”

晏知摇头:“不是忍,是因为我根本嗅不到。卿卿,回家后我才发现,我的五感出了问题,我嗅不到任何气味了。我想是蛇毒导致了暂时的麻痹,于是我也没太放在心上,想着毒性散了就好了。谁知从那以后,我便失了嗅觉。”

“知不知道我和花兄怎么认识的?其实我是找他治我这失感之症,可惜误了最好的时机,他也治不好了。”

“不过失了嗅觉也有个好处,其余感官倒是更灵敏了。当日含笑对你下药,我沾了些茶水尝,吃到极难察觉的甜味,便知晓了前因后果。说起来没有嗅感也不算太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玉卿意泪光闪烁,嗫嚅道:“为何…为何不告诉我?五年了,我竟然不知此事…”

“我不想让你凭添愧疚。”

晏知浅笑,朗若皎月,他道:“再说你是香粉世家传人,却找了个闻不到香臭好坏的夫君,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其实平素你用的什么香擦的什么粉,我都偷偷问了下人,再一一记好,免得露出破绽,所以才能瞒你多时。”

“不要怀疑我的真心,我对你没有虚情假意,我一直都是清醒的,我对你说的每一句情话皆是发自肺腑。”

“卿卿,我真的爱你。”

再多的柔情蜜意,也抵不过这一句真切的表白。玉卿意哭了。

“三郎,你说我们要是能早些说清这一切,那该有多好…”

晏知安慰她:“现在说清也不迟。卿卿,我会陪你,一直陪你。幽冥眷侣,墓中鸳鸯…其实也不错。”

“不要。我不要你陪。”

玉卿意摇头拒绝:“活着。三郎,好好活着。那个孩子是你亲手杀掉的,我要你用一辈子来怀念他,我要你往后长长的几十年都活在愧疚当中。你不许死,你不许解脱。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报复…你听清了么?答应我,答应我!”

她满脸坚决,不容反驳地直直看着他。仿佛在用眼神告诉他,她有多恨有多怨。可是晏知觉得自己只看到了浓浓的不舍眷恋。

“玉卿意,你真是这世上最狠心绝情的女子。”

晏知落泪,埋怨她:“你明明知道我爱你入骨,却连我死也不许…你扔下我靠回忆度日,你够狠,好狠…”

玉卿意露出彷如胜利者的笑容:“我本就天性凉薄。我不好过,别人也休想好过。你让我受尽煎熬,我自然不会放你轻松惬意。你死了倒干脆,哪儿如活着受尽人间苦解恨。”

胸腔传来阵阵剧痛,血腥翻涌。

玉卿意知晓大限将至,一把抓着晏知的手,艰难出声:“不要再管沈家之事。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沈家现在风光,但伴君如伴虎,被捧得越高,摔得越惨。你是聪明人,就不要去趟这浑水了。带着你娘找个安静地方,好好孝顺她过日子…老人家喜欢热闹,你就多收几个贤惠的进房,若是有孙儿绕膝侍奉,便更好了…”

晏知泣不成声:“我不喜欢贤惠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调皮捣蛋,找茬生事儿…”

“心里面记着我就行了。”玉卿意一下觉得什么都空了,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上次你说在观音洞那里种了刺玫,很漂亮…我好想去看,带我去好不好?”

“好,我带你去,我们待会儿就去。”

晏知不住亲吻着她的额头,心间温度随着唇上的冰凉,一点点低了下去。

玉卿意满意地点点头,轻轻阖上眸子:“嗯,到了叫我。”

“三郎,你还有没有红线,给我拴、拴在小指上罢…我要和你拴在一起…”

晏知急忙在身上翻找起来:“有的有的!你等等,等等…”

可是不等他找到,红莲素手便重重落了下去,再也不动了。

“卿卿——卿卿——”

曾看少年折青梅,韶华流逝烟花飞。终是为卿,断肠憔悴。

建元二年,九月初八。

闹得沸沸扬扬的沈家血案终于落下帷幕,毒害沈妃母亲的元凶畏罪自杀。这位曾经名动天下的胭脂夫人,用最不同寻常的方式,结束了她传奇旖旎的一生。

建元三年,帝君大行改革之举,废旧推新,开关通商改善民生,大肆鼓励出海贸易,创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繁华盛世。

建元六年,专宠数年的沈妃被废,打入冷宫,沈氏一脉获罪抄家,就此衰败。沈家家主沈灏于动乱中消失踪迹。

有人说,看见他带着一位疯癫老妪,上了出海的船。

同年,本朝首富晏家遭遇无故大火,烧毁大半房产家财,晏家家主明怀公子葬身火海。晏家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自此首富易名。

这一年,蒲州郊外的观音洞,庙里来了位面生的和尚。他性情冷淡,沉默寡言,不常与人交往,平素一颗心都扑在山坡上的花圃内,精心打理。

和尚爱花,生得又好看,还有一双含着哀情的凤眸,怎么看都有几分风流之色。是故别人都打趣他“花和尚”,倒忘了他法号是什么。

这日,和尚又坐在花圃外,靠着那个不知名的坟冢发呆。

他摸着无字的墓碑,喃喃自语:“又是一年了…我日日数着盼着,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你又不许我下去陪你。哪日你想我了,便托个梦给我罢?别让我等得太辛苦…”

“念卿师兄!念卿师兄!”

一个小沙弥跑来,冲着这和尚喊道:“师父有事找你!”

“来了。”

这和尚淡淡应了一声,随即站起来拍拍僧袍上的泥土,对着坟冢说道:“我走了,明天再过来。等我。”

清风徐徐拂过,撩起青叶几片,红玫几瓣。

沉香已淡。那一声,是谁在叹?

(正文完)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临时有事要出门,害怕来不及回家更新,所以提前放出来。多的不说了,只有一句:——有番外!!!

番外一 忘

不知不觉又是一载。

我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湛蓝碧波,摸着颈间两截断玉,忽然想起很多往事。

比如,我三岁那年头一次吃到白糖糕,很甜很糯,入口即化,那种舌尖绽放的感觉,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白糖糕,是他买给我的。我的大哥。

我还想起,七岁那年的一个秋夜。那晚我尚在熟睡,爹娘却突然都被人唤去,然后爹就再也没有回来,而我再见娘亲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还有大哥也被人赶出了府去,流落他乡。我想兴许是因为他年纪小人又老实,所以那群恶狼才没有要他的命。

他们以为这样就算积了功德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屠刀以前沾染上的血,又该怎么算?

不过顷刻之间,我便换了个身份。从家仆贱奴之子,摇身一变成为沈家嫡出小公子。别人都羡慕我一朝飞黄腾达,道我日后必将继承沈家偌大家业,享尽荣华富贵。可是还没等到富贵临头,我却先等来了一座空宅,四面黑墙。

对于很多人来说,十年不过弹指一瞬。而于我,那是成千上万个孤独寒冷的难熬夜晚。漫漫长夜幽寂,我坐在什么都不缺又什么都没有的房子里,透过一扇巴掌大的天窗,独自望着月亮发呆。

我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我数着此夜时辰过去多少,我数着还有几时才会天明,我数着被关在了这里多久…可我独独数不出还有多少日子才能脱离这所牢笼。

每年我有两次机会回到以前的那个家,一次元宵,一次中秋。如果我表现乖巧让那毒妇满意,她会额外开恩,让我与娘亲见上一面。

娘亲已经谁也不识,神智不清,连吃饭穿衣都要人照顾,可她还是每日都念叨着说要去看花。

我知道以前花匠爹给她种过很多花,开得很漂亮。她什么都忘了,连我也不记得,却依旧惦记着她的花儿…不知道她是真的失了记忆,还是刻意选择遗忘那些不堪往事?

忽然之间,我觉得像娘亲这样也不错。忘得一干二净,也就无忧无虑。

于是,我也忘了。

我不再记得自己曾经叫什么,我只知道,我就是沈灏,沈景然。

我的听话温顺很快就讨得那恶妇的欢心,渐渐地,她开始对我放下戒心,之后不久,我已能在别院自由出入。我和她在外人面前,俨然一副母慈子孝的温馨模样。就连那老不死的家伙见了,也笑着夸我懂事。

他们自以为是猎人,而我是他们猎杀动物的幼崽,只要捡回去喂几口饭,就能摒弃血海深仇 ,反而对他们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他们忘了俗话说养虎为患,说得更难听一些,或许还可以称作引狼入室。

没有能力报复的时候,要耐心等,直到牙齿和兽爪都足够锋利,再给他们致命一击。

猛兽骨子里的天生血性,任凭再久的喂养调|教,也不可能抹灭。

我就是豺狼般的猛兽。

蛰伏得太久,我在几乎都快麻木的时候,意外遇见了他,我的大哥。

那是一个明媚春日,杏桃正浓,我借口去别院后山赏景,避开了耳目的监视跟踪。

乱花迷眼,霏霏粉雪中,一人朝我走来。我恍然觉得看到一面镜子,镜中的是我自己。

尽管我们相貌不同,瞳色相异,可骨子里终有一半相同的血液,所以我们很像。这是一种兄弟间特有的默契——神似。

我们没有用大哭大喊来宣泄久别重逢的喜悦,一个男人间的拥抱,足以说明一切。

胸膛相依,我的脉搏突然激荡起来,热血突突,就要从火热的胸怀中喷薄而发,带动着颓死心脏复苏。

大哥在后山上的一间茅屋内住了三月,我每日都会设法溜出去找他,这段日子,是我自七岁以后最有生机的时光。

十年幽禁孤寂,我终于寻到一个依靠,一个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