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把药喝了。”凝月还是那么平静,轻柔地将碗的边缘送到他的嘴边。

“不喝。”他扭过脸,眼中扫过一道阴霾,冷冷道,“你出去。”

凝月并未依顺他的话,淡然说道:“你喝了药,我自然会出去。你是堂堂王爷,京城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你,你想就这样一直病歪歪地躺在溱州?”

肖衡这才转过脸,想接过药碗,兴许是虚弱,双手不可遏制地颤动着,凝月重新将碗送到他的嘴边,他只好皱紧眉一口一口地将药喝下。

凝月舒了口气,收拾完案上的一切,端起药盘往外走。

他突然在后面说:“明日回京城。”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回头,见他闭着双眼,神色似乎安静下来,便僵着声音“哦”了一声。他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依然闭目,唇边牵起一丝凉薄的冷笑,“你放心,我会配合你将这场戏演完的。”

第二日,天色晴好,朝霞将院子周围涂抹成橘红。花蕊四处绽放,翠绿的枝叶上挂满了沥沥滚动的水珠,有五彩羽毛的鹂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地闹着。凝月站在屋外欣赏着眼前的风景,心情也开朗起来,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

郡府一大早听说王爷要回京城,一路小跑着来到里院,一见到庆陵王妃,就扑通跪下了。

“娘娘,现在回去使不得!这路途遥远,疾驰猛赶也需要一天一夜,何况王爷染病在身,回到京城皇上怪罪下来,下官可吃罪不起啊!”

凝月看这郡府大人虽是老实,却也是明哲保身之人,于是讥诮道:“来溱州时间虽不长,却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王爷还念着大人的好呢。”

郡府汗颜,连声道谢,并传令精心准备送王爷夫妇启程。

凝月忙碌妥当,才重新回到里院。抬眼正看见肖衡已经穿戴整齐,独自一人扶柱而立,短短几天,他竟然瘦了整整一圈,锦衣长袍显得单薄,却比往日增添了几分清幽飘逸。此时他仰首望着明媚的天空,双眼半眯着,任谁都猜不透他在想着什么。

凝月一时失了神,又慢慢上了台阶,从他身边无声地走过。

他似乎这才发现了她,开了口,声音依旧沙哑,“那一车的东西,你让人送到你家里去。”

凝月顿了顿,淡然道:“我们家不需要这些贵重的东西。”

他说话也淡漠,甚至看都不看她,“就算是我的补偿吧,比起一条人命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她听着他冰冷的声音,不再说话,径直进了屋子。

屋外,他抽动的咳嗽声时不时地响起。

仲春季节的京城开始有了融融的暖意,皇宫里的柳絮飞花弥漫了天空,又呈现出宫柳风雪的壮观美景。

皇后刚在钟鼎广场上了宫车,便催促赶车内侍快马扬鞭,她的心飞到了肖衡那里,内心一阵又一阵地躁动不安,额角上微微有了汗意。

自己的儿子生龙活虎出去的,才几天工夫,却要被人扶着进府。

向来,她自以为是个智慧贤良、心志坚韧的女人,在雍武皇帝眼里,她极少谈论国事,对儿子都是慈爱有加督导无情,自然倍受皇帝的褒奖。

她总以为,一个好母亲,一个好皇后,该当如此。

即便肖衡有时对自己埋怨生气并不放在心上,总是一个微笑轻轻荡开,依旧我行我素,她也是从没真正生气过,心里更多的是对儿子满满的骄傲。

而这次真的是生气了,个中滋味不是三言两语能说个通透的,内心隐隐约约有个念头——打着灯笼选来的媳妇不合心意。

闻讯赶来的凝月飞快地跑进肖衡的寝宫,刚穿过屏风,好似一阵寒冷迎面扑来,不由一个激灵。

皇后坐在肖衡的床榻边,头上簇着一溜端庄严谨的乌髻,锦缎长袍,雍容华贵,而在端庄之下,掩不住脸上阴鸷的痕迹。

凝月敛衽行李,皇后不满的声音随即袭来,“雪玫,衡儿躺在这里,你做妻子的竟然置之不理,你的妾妇之道呢?你的懿德高风呢?”

凝月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垂手沉默着。皇后见她这般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端端的一个人,出去时还健壮得像头牛,这才几日,就染了一身病回来,你这王妃是怎么伺候的?”

肖衡不由微蹙起眉头,揉着额角道:“母后,是我自己出去淋了雨,不小心染上的。”

皇后打断儿子的话,哽着声音,连眼圈都红了,“你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养了你二十一年,几时看见你病成这样,活脱脱换了个人似的。”

转而面对凝月,脸上染了怒意,“该服药了,去把药端来。”

凝月应了一声,回身往外走。

皇后眼望凝月离去的背影,脸上的怒气还没消退,半晌才叹息道:“衡儿,你才具超人,有霸气,可靖难平乱,却难治理家事。现今朝局进入正规,该是你纳偏妃的时候了。雪玫来了大半年,于情于理,皇家也算对得起殷大人了。”

肖衡疲倦似的闭眼,默然以对。

这种默然如何瞒得过皇后的眼睛?她亲切地抚摸儿子的头,声音却是冰冷清晰,“我这么说,为的是治国理民,建立千秋功业。你若是为难,母后替你料理了。”

肖衡微微睁开眼睛,目光游离飘忽,仿佛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静止了片刻,他轻声回答,声音带出一种莫名的寒气,好像冬日荒寒的天气,让皇后也感到一股冷意。

“只是累了母后。”

“怎么说起客套话来?”皇后心里一宽,不觉露出灿烂笑容,“你这么一说,母后放心了。”

肖衡更深地将头埋在衾枕下,又好似疲惫至极的神情。

所有的一切已灰飞烟灭,多一个,少一个,有何不同?

屏风口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接着那个清婉的声音响起,“王爷,药来了。”

款步进入的凝月,手里端着汤药,眉眼低垂。肖衡似没看见她,淡淡说了一句:“放下吧。”凝月想将药碗放到肖衡身侧,皇后制止了她。

“但凡做妻子的,理应衣不解带地随侍在夫君身边。光熟记《女则》、《女训》还不够,要多看看多想想,学会如何做个好妻子。”

凝月低声应着,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尴尬,或许慑于皇后迫人的气势,挡也挡

不住遍体汗意。肖衡近乎嘲弄地笑了笑,这两日来还未有过如此的快意。

他索性也就享受起来,让她一口一口地喂他,细细地抿。

旬日之后,肖衡的庆陵王府简直是门庭若市。

先是李副将捷足先登,单独与肖衡谈了半天。没得休憩片刻,将军、司马又相继前来拜望,漫无边际地叙谈,直到暮色降临。凝月好耐心,时不时进去敬茶端果子,对这些下属分外在心,加上那些下属认得庆陵王妃,感佩她的英雄壮举,说话自然不拘礼数。与下属在一起,肖衡心情逐渐舒畅,甚至发出爽朗的笑声。

夜来正要歇息,皇帝由皇后、肖焜陪在身侧,大批宫娥内侍簇拥着前来探望肖衡,王府里自然灯火通明,忙碌不堪。皇帝絮叨了片刻,凝月的眉宇恬淡温和,回答也是落落大方,仪态自始至终无可挑剔。

她无意间发现,肖焜也是沉默寡言的,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又很快地陪着皇帝、皇后回去了。

翌日开始,又是朝中元老,皇亲国戚见缝插针络绎求见,人人都要说一番慰藉之词,有的还带着孩子,有亲情的叙亲情,无亲情的诉说敬慕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凝月照样一团和气,谦卑有礼,人人皆大欢喜。

肖衡也是丝毫不见病态,来一拨应酬-—拨,笑脸春风得意。

一时,庆陵王妃宾客满堂,白日如此,夜晚如此。

皇后自然是天天过来,一待就是几个时辰。凝月心里害怕皇后看出破绽,每逢皇后过来就分外紧张,又必须做得一丝不苟,不敢有瑕疵。每当这个时候,肖衡却存心折磨她,让她乖乖立在一边,却不跟她说一句话。

而每日,天才蒙蒙亮,她必须起床给肖衡煮药送水,接着又打扮齐整招待宾客,忙碌到三更天还需伺侯肖衡安寝,夜深人静方能回到自己的寝殿。

更让她不堪的是,在这个忙碌的时候,陪嫁过来的采莲、菊仙却不见了踪影。

两个丫鬟是她煮药的时候不见的,凝月殿内殿外找了个遍,发现她们的私人东西也不见了,揣摩片刻,料定是肖衡所为。

她进了肖衡寝殿,开口便问:“你把采莲、菊仙安排去哪儿了?”

肖衡懒赖地躺在床榻上,似乎料着她会问,慢吞吞回答:“不要了,我让她们回殷府了。”

“你怎可以说不要就不要呢?”凝月有点儿发急,提高了声音,“上次她们还求过我,我答应留下的。再说,她们好歹是殷雪玫的陪嫁丫鬟,对这里也熟了,殷雪玫回来用得着。”

肖衡目光倏地闪过了一道阴霾,挑起了眉毛,“你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放着两个丫鬟多余。”

凝月僵住,一时无言以对。肖衡不再看她,冷哼道:“你不是要我配合你演完这场戏吗?人多嘴杂,要是她们发现了,说漏出去对你岂不是不利?”

凝月久久无语,已过了中天的日头在殿内漾起一圈圈的光晕,把床榻上的人染得几分迷离。那脸上却是毫无表情的,面色仍是不好,微微地泛着白,总是颓靡无生气的模样。

她知道,他一定恨极了她。

榻前放了火盆,炭火红彤彤的烧得正旺,凝月沉默地拿着火钳子,每拨弄一次,炭火跳一下,闪闪烁烁映着她的眼。

他的冷漠本事意料中的事,所以她努力不去回想他们之间曾经甜美的往事。这些天来,他一直没有睁眼看她,她的内心也始终没有丝毫的释然。

然而,每次进入他的寝殿前,她总是有那么无可名状的惆怅,想起他曾经在月夜送她回寝殿,在殿门口温柔地含情而笑…她现在才有点儿后悔,多少个自以为空寂的日子,她就这样轻易地打发了。

炭火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就像这缭乱不堪的心事 ,碎碎点点地散开,凝月苦笑了一下。

失神之际,床榻上有了动静,等到凝月抬眼,肖衡已经掀被起身。

“再躺一会儿吧。”

她明知道这样体贴的话等于白说,肖衡是不会理睬她的。

他嗯了一声,含糊道:“今日怎么没客人?”

凝月一时料不到他会这么问,抿了抿唇,浅浅回答:“来得也差不多了。”见他只穿了套月白深衣,便为他穿上轻纱罩衫,站在他的面前替他系颈脖下的扣子。

肖衡闭目,轻抬起下颔。他任凭她的手指划过他的肌肤,那股熟悉的如兰气息出自她的身体,丝丝缕缕,纠结缠绕,把他的呼吸都熏得痛了。

突地,凝月的心一颤,肖衡一只冰凉的手覆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

他依然闭着眼,那双手如此冰凉,而她的脸却立时发烧似的烫。明知道这样亲昵的动作不属于他们,她应该将其挥开,或者自己抽身而走,可是整个身子却凝在那里,两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僵住了。

“母后已经回去了,你揭了它。”

良久,他近似命令的声音沉沉而来。

凝月慢慢地抬头,肖衡的双眼掩盖在阴翳下,看不出神情,唇角抽起一丝几近于无的冷酷。

“不。”凝月下意识地抗拒了,声音在空气中游离飘忽着。

他狠狠地将她拽到胸前,眸光流转间,透出凄厉的光,“揭不揭?”

“不揭!”凝月大声地回答,挣扎着想逃离他。他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凝月连站都不能,就被他扔到了床榻上。

凝月惊呼着想起身,肖衡的身子紧紧地压迫过来,眼前是一双透着凶狠的眼,似要吞噬她,转而又变成无边无际的憎恨。

“你不揭,我来替你揭!”他死死地压住她,双手捧住她的头,拇指粗暴地在她脸上摸搓着。

凝月尖叫起来,双手死命地护住自己的脸。而肖衡几近狂乱,仿佛抓住了她致命的弱点,力道又是残忍的,切肤的痛火燎般烧灼着凝月,她拼命地挣扎着,叫喊着。

“我揭…”凝月终是没了力气,她痛苦地表示降服,手指缓缓撕开整张脸。她闭上眼睛,却挡不住眼里的泪水滚滚而落,一丝一丝的凌厉穿刺整条心。她竭尽全力地忍耐着,灼痛的脸伴随哀泣声幽幽地抽动。

肖衡停止了疯狂,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张不算美丽的脸,似要把它刻人自己的眼中。他颤抖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轻轻地、小心地抚摸,他的动作变得羽毛般的轻巧细腻。

“痛吗?”他的眼光飘忽,声音软得犹如梦呓。

凝月痛楚地摇摇头。

他的唇已经压迫过来,温软的舌探进了她的口,狂野地寻觅,贪婪地索求,熟悉而缠绵的吻。

“是你吗?是你吗…”他眯起眼,迷乱地说着,感触着她柔软的心跳,魂魄放佛坠入迷梦中,只余下那一股他吻都吻不够的甜腻的芳馥。

凝月青瓷光洁的脸上恍惚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黯然回答他:“我是冷凝月。”

他惊醒过来,直直地正视着她。凝月在他失神时用尽全力推开了他,只留下他呆呆地愣在那里,自己发疯似的跑出了寝殿。

外面已是夕阳西下,庆陵王妃一时人迹稀疏,悄然寂静。凝月B漫无目的地走着,前面就是芙蓉洲,水面波平如镜,倒映着暮色下迷迷蒙蒙的天光云影,也倒映着环洲一带匝地的垂杨,一簇簇如云如瀑。凝月静静站立在洲边,望着耀眼的绿,若有所思。

回忆中,如镜的水面上,飞起一缕欸乃的划桨声,伴随一阵开心清亮的笑声,向四处飘散…

那时,他发自肺腑地说:“知道吗?我很想就这样摇着船,载着你,永远永远。”

她低眸,心虚极了,“如果王爷是晋王,遇到那名冷姓晋王妃,王爷会怎么做?”

他大笑起来,拉她站在船头,一手紧紧地揽住她,彼此的宽袖间扬起浩荡的风。

“我肖衡向来以晋王为楷模,立志成为纵横天下的一代枭雄。晋王何其不幸,我肖衡何其有幸,身边的人虽为女子却英雄了得。我肖衡将与她永结同心,此生不负。”

是如此美好而甜蜜的回忆,如今却是沧海一梦,她轻叹出声,心中满是伤怀。

一切都成定居。

然而,在心底里,她还是感激他的。

而她的心,谁会在意是喜是悲呢?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还在下,带湿的绿意从树梢吐露而出,吹面不寒杨柳风,风儿不再是那样清冷的了,雨也下得婉约,通往后院的青石道上,玉兰花瓣落了一地。

凝月撑着竹伞小心地走,不忍践踏这一片无暇的白。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味道,万木争春,嫩绿肆意地喷薄而发,一种干净的心情从雨的滴答中跳跃出来,凝月有了难得的轻松。

院门吱呀开了,里面的香巧见是凝月,愣了愣,硬是没说话。

“香巧。”凝月亲热地叫了她,抬手抚住了她的肩,脸上满是疼惜的笑。

这是自己的妹妹啊!

岂料香巧脸色陡然阴沉,赌气似的甩了她的手,冷言道:“干什么?”

凝月想起自己此刻的目的,也就笑着说:“我来看看殷小姐,想跟她说几句话。”

“宋爷可是同意?”香巧翻了翻眼。

“我刚征得他的同意。”凝月还是好脾气地笑。

香巧开门让她进去,自己比凝月走在前,头上的发辫一甩一甩的。凝月在后米啊默默地注视着香巧的背影,脸上虽是波澜不惊,心里却酸楚得厉害。幼年的景象难以回忆,她还是能想象几个月大的香巧咿咿呀呀地啜泣,娘抱着她,穿过稽阳城那条窄窄的弄堂,回身挥手跟爹、跟他们兄妹三个告别。

而那时的自己,听着妹妹不停的啜泣声,一定也是离情依依吧。

四面垂下的轻纱帐幔挡不住窗外光线的缕缕渗透,楼上静悄悄的,水珠子从瓦片缝隙坠落的滴答声清晰可闻,给这长久空寂的室内添加了点生气。

窗旁站着殷雪玫,一件素白碎花的襦裙下,如瀑的长发倾泻至腰,长袖犹在微摇,略显阴暗的光线里,一对明丽柔媚的眸子光华闪耀,她款款地朝凝月走来,步子极轻,轻得几乎是飘到了凝月面前。

凝月目不转睛地望着殷雪玫,真正的殷雪玫人不胜衣,肤如白雪,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不是别人能装得出来的。

殷雪玫就是这春日里盛放的桃花,若肖衡见到殷雪玫,他又会恢复生龙活虎的样子的,她能断定。

她不做声,只是失神地看着殷雪玫,呼吸之间,酸涩的感觉又蔓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