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耳朵里像是叫了夏天的蝉声,震得她整个人被击倒在地面上。

他的眸子带着十二分的愤怒,直视着她:“谁允许你这么做的?你以为你是谁,本王高兴玩玩罢了,岂容你擅作主张,不知天高地厚!”

他像个暴怒的困兽在室内来回反复,穿针闷声不响地跪着,低垂着头,等待他的处置。她的沉默进一步刺激了他,一盏御用瓷樽摔在铺金地面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来人!”

外面的宫人内侍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看内室里面的架势,全都黑压压地跪下了。

“让这女人出去!本王不想见她!”

两个宫人哈腰过来,架起了穿针,拖着她出了外殿。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凉薄的风掠过,刮在身上犹是瑟瑟的冷,穿针拢紧了身上单薄的睡袍。

有宫人提了油布伞交到穿针的手中,催她走路:“王爷没治罪下来,算你运气好,快回去吧,走走。”

另一个带了明显的嘲弄:“别指望再抬你回去了,哭也没用,求也没用。”

穿针低着头往前走,雨夜的晋王府烟气氤氲,掩映着假山曲桥,走廊飞檐,或隐或现。而她移动脚步时,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子,长长的睡袍拖地,散散地贴着****的足,每迈一步,带动一地的湿冷,惊起脚下的碎石、刺草,毫不留情地折磨着她娇嫩的脚。

她蹲下身咬破睡袍的一角,撕成片片条布状,紧紧地裹住双脚。

从晋王寝殿走到荔香院,穿针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宫漏声敲起,一声接着一声,沉沉地撞击着她的胸口,一路无可名状的牵痛。

浑身湿淋的她咬着发紫的唇,极是狼狈地站在珠璎的面前。

望着一脸骇愕的珠璎,她反倒笑了:“我真没用,是不是?”说完,便疲倦不堪地瘫倒在床榻上。

珠璎大哭起来,服侍完穿针换了衣服,又忙着捧了穿针的脚,连浸了两盆热水,取了柔软的棉巾拭净,方涂上脂膏。待她忙完后,才发现穿针已经睡着了。

到了下半夜,穿针发起了高热。

玉娉婷 春风不解禁杨花(一)

她一直昏昏沉沉的,全身软弱无力。按理说她的体质不错,受了风寒不会昏沉成这样,冷霜儿的魂死死地缠住了她,她在梦魇中说着乱七八糟的胡话,那张艳丽的容颜在眼前接踵重叠,久久不退。

忽然,仿佛有呼唤声自遥远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声呼叫着她,渐渐地,那声音清晰起来:“珉姬!珉姬!”这呼声犹如一束亮起的光,梨花树下阴惨景象随声慢慢消融,似云烟一般四散无踪。

穿针睁开双目,房内大亮,只见珠璎和秋荷坐在她的床畔,低声呼唤着她,面色焦灼。

“如果你们不那般死力唤我…也许,我就此留住在阎罗那里,不回来了。”穿针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微声道。

“你别多想…”珠璎闻言,眼中闪烁起泪光。

“是真话,方才,我还看见晋王妃了。”

“那不过是高热中的梦魇,你又没见过晋王妃。”珠璎更加难过,“我看你烧成这样子,跑去找秋荷,幸好她禀告了主母,主母传了太医来看过了。”

秋荷倒兴趣十足地问道:“昨晚王爷干吗发脾气?我看陈徽妃也傻了,干站着就是不说话。”

穿针虚弱地闭上双目,昨晚的情景历历在目,身心的痛楚难忍难捱地袭来,她的脸有一瞬间的抽搐,眼睫一颤,如珠的泪水滴落在衾枕上。

“秋荷姐!”珠璎忙警止了秋荷,“王爷发脾气能有什么好事?药快煎好了,你去看看。”

秋荷也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吐了吐舌头跑出去了。

“我真的太天真,我只想看到他的脸…”穿针颤声喃喃着,“我真浑,忘了自己的身份,我算什么?一个玩物罢了。”

她忽然喉中哽住,将面庞深深埋在被子里,无声地抽泣着。珠璎的手轻轻地抚住穿针的头发。

“珉姬姑娘,”珠璎低言,“秋荷人是好,就是嘴快,你别告诉她太多,主母管着你的事,她回去定会禀告的。王爷那边没动静,此事已经过去了,你的病会好的。”

穿针应了一声,伸出一只手与珠璎相互握了:“帮我倒杯茶,我口渴。”

珠璎去银茶瓶中的温茶斟出一盏,穿针挣扎着起身饮了两口,只觉满口苦涩。

“你跟别人不一样,说了半夜的胡话,好得也快。”珠璎笑着收拾完,朝房外走。

“我说什么胡话了?”穿针忽然问她。珠璎走到屏风处停止了,窘了窘,老实回答道:“你在叫王爷的名字。”

穿针本就苍白的脸上连仅存的一丝粉红也消失了,她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然而终究说不出口,人颓废地斜在衾被上。

肖彦。

穿针的这次弥天大祸除了带给她一场病,荔香院倒热闹起来,她见到了珠璎嘴里的主母——陈徽妃。

两日后穿针身子大好,有了精神,套上浅蓝细褶的深衣,赤足趿着软屐子,漫步至庭中,暄晒暖阳。忽听一片笑声喧哗,穿透午后的晴光,越垣而来。

穿针不由走出院子,前方垂花门一阵环佩之声,几名宫女簇拥下走出一个丽人,髻云高拥,鬟凤低垂,丁香色闪缎襦裙,笑盈盈的。此时她含笑迎着一个人进来,年纪稍大,髻上簪着的凤头球坠金钗因她袅娜的姿势在慢慢向下坠溜,跟身上朱红珠宝金饰一起闪烁,非常耀眼。

珠璎慌乱地从卧房跑出来,拉了拉错愣在院中的穿针:“快,主母和雯妃娘娘过来了。”

穿针这才缓过神,跟着珠璎在屏门下跪地迎接:“奴婢见过陈徽妃娘娘,雯妃娘娘。”

一只镶着红宝石戒的玉手将她轻轻抚起,穿针抬起头来,年纪稍大的那位站在她的面前,细细地打量着她,一道神采射将过来:“珉姬将息得大好了?”

玉娉婷 春风不解禁杨花(二)

穿针闻言满面绯红,在她的印象中,无论是皇宫或者王府,那里的娘娘们都是矜贵而傲慢的,眼前的陈徽妃这么一问,倒教她不知所措,只是垂着头应诺了。

看穿针这般样子,陈徽妃轻摇头,朝后面的雯妃说道:“毕竟是乡下人家,没见什么世面,该多调教调教才是。”

雯妃示意穿针:“娘娘如此好意,你快来谢过。”

穿针磕首谢了。

陈徽妃的眼光落在穿针的裙下,及地的裙摆将软屐子遮住了,便吩咐两边的宫女:“你们在外等着,本宫和琬玉一块进去。”

珠璎将调好的茶端进卧房里,见陈徽妃和雯妃并未落坐,陈徽妃兀自在里面慢慢地走动,环视着室内的摆设,最后在床边的大木箱面前止了步,弯身将盖子揭了,默默地看了一回,又轻轻地将箱盖合上。

陈徽妃坐了下来,端起了案几上的茶盏,朝着默默伫立的穿针说话:“你且坐下。”

穿针一坐下,裙摆撩起,因是赤足,小巧白嫩的双脚呈现在陈徽妃的眼前。陈徽妃抿茶的动作立时停滞了,目光瞬息迷离失神。

“好小的脚!”坐在陈徽妃旁边的雯妃也发现了,她不禁脱口而出。

穿针对别人说她的脚最是敏感,这回见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脚上,窘迫得面泛红晕,又动弹不得,垂手没有吱声。

好半晌,陈徽妃移开了目光,不经意地拿起放在案几上的绣好的白丝罗,端详了一眼,开了口:“是你绣的?”

穿针老实的应了,陈徽妃点头对雯妃道:“乡下过来的这般文静,却是极少,看她也不像闹事的。”

雯妃点头称是。陈徽妃便站了起来,一副要走的样子,走到屏风口似是想起什么,对穿针道:“伺候王爷需小心才对,这次王爷还在气头上,本宫帮你去说说。至于王爷何时召你,那要看你的造化了。”

穿针并未有好的造化,在陈徽妃回去后的一段日子,晋王没再召她。

她就像个被随意扔弃的东西,这无情的尘世,不会给她一个预知的结局。

岁月是如此的空寂落寞,漫长得几乎超过穿针前面的十八年。她渐渐地明白过来,在她的锦涩年华尚未褪尽,她就要被这堆厚重的宫墙殿瓦掩埋了!

在漠漠清寒的荔香院,她的心慢慢化成灰。她再也不能感受到那份温存,那双她活到至今不曾给予她的温暖的手掌。

这一个淡淡的月夜,她提着一袋子的绣鞋,独自来到了西院的梨花树下。

梨花树下烟霭蒙蒙,穿针怅怅地站在花藤下,望着徒然随风飘舞的枝条,肩上落满了细细的花瓣。

月光拖着她孤单而忧伤的影子,烙在粗大的树干上,没有冷霜儿的身影,只有她的。

她忍不住落泪了。

“冷霜儿!”她大声地叫唤,“你出来,你出来啊!”

她的声音划破寥寂的天空,在树林间迂回萦绕,一只栖息的夜鸟惊叫着飞走了。

她闪着泪眼继续朝着影子说话:“你干吗要死?你要是活着我就不会上王府来!这些鞋子是不是你的?你让我看看你的脚,你出来啊,你让我看看你的脚…”她的声音哽咽了。

然而她迅速地抬眼,咬着牙质问:“你们这些富人活着奢靡,死了还要缠住别人。告诉你,你休想!你不敢出来是不是?好,我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说着,她解开袋子里的系带,掏出五颜六色的绣鞋,一只只朝着树干扔过去。静夜里,四处都是沉闷的劈啪声。梨花树叶一动不动的,遍地的绣鞋闪烁着隐暗的光芒。

穿针扔得手臂也酸了,当手中空无一物后,她犹带着泪痕的脸上现出了轻松的笑。她知道,冷霜儿不会出来的。

她毅然转身就走。

而上次看到的那场幻景,在她心意了然之后,便已消散成了飞花,不再缠住她了。

玉娉婷 春风不解禁杨花(三)

晨起之际,珠璎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

“听几位公公在议论,昨夜有人听见西院有女人的哭声,好像是晋王妃在哭,她的灵魂还在那呢,真可怕。”

穿针未所未闻般,只顾埋头寻找着什么。

“我的那块白丝罗怎么不见了?”

珠璎一听,脸色变了变,忸怩道:“昨日邢妃房里的小秀要个花样看,你正午睡,我把你的拿给了她,她说一早拿来,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穿针想起前段日子自己替邢妃的合欢襦绣过绿叶,暗自叫苦,道:“我娘的针法自是独创,我虽学了点皮毛,若是拿手绢一比较,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同一人所绣…但愿没被邢妃娘娘看到。”

珠璎也吓坏了:“怎生是好?我不知道有这事,是我害了你…”人急急往外面跑,“我这就去要回来。”

人还没跑出卧房,院子里已经响起了老宫女的声音:“珉姬姑娘,邢妃娘娘那边来人了,唤你去一趟。”

穿针闻命,犹豫地挪步出门,回头问一脸苍白的珠璎:“你说邢妃的父亲是王爷手下的僚将?”

“将门出虎女,谁都怕她,”珠璎惴惴不安地回答,“你可要小心了。”

一蓦沉静,穿针平和说道:“我已经不怕什么了,也没什么好怕的。”踩着细步,悠悠出门去了。

穿针跟随在宫人后面,漫步过了芙蓉洲,穿过花光院,沿着长长的回廊走了一程,经由一道侧门,进入荟锦堂的内庭。

 

庭深处,一群侍女、嬷嬷直挺挺齐跪在廊前阶下,那个宫女小秀正愁眉泪眼地跪在上首。一见穿针,小秀愈发委屈地咧嘴欲哭的样子。穿针悯然看小秀一眼,绕过梁柱迈上台基。

一只雕花胭脂盒从房内扔出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穿针前面的海棠石墩上,声音并不脆,却把所有的人都唬了一跳。

“小贱人,看我不剥了她的皮!让她看管衣服,烧破了还拿去卖乖,还想瞒着我!”中气十足的女声从房内传来,怒冲冲的,高亢而洪亮。

穿针进去,邢妃背着她坐在银镜前,寒月一般清冷的光华下,她双臂扬举,一只手在头顶盘揽着将完未完的发髻,动作粗拙。待实在不能将发髻挽住,她将手中的牛角梳掷在地面上,霍然起身。

“都愣跪着干什么?还不进来给我梳头!在我面前,一个个只会装傻!”

她的个子并不高,五官端正,身穿一件白纺绸大衫,下截是青绉镶花边裤,整个身板挺拔有致,颇有英武之气。

穿针屈了屈身,平静地站在邢妃的面前。邢妃微蹙眉头,眼光落在她的身上,肆意地上下扫视一番,似乎要穿透她的妆扮,直看到内心深处。

“你就是那个珉姬?”

“是,娘娘。”

外面的侍女们正屏息静气地鱼贯而入,邢妃重新坐在银镜前,命人拿了那件合欢襦,将牡丹丛里的那片绿叶展示给她。

“是你绣的?”

“是。”

“好啊,你既然那么厉害,本宫有两套衣裙不够奇丽,你拿去绣了。”

侍女们闻命,忙忙地打开箱柜,捧出一色裙帔,交到穿针的手里。

“本宫要在前襟左胸绣上锦鸡芙蓉,右胸是彩凤牡丹,然后,在后襟绣上鸳鸯戏水…”邢妃慢条斯理地描述着。

“娘娘,没有画样,奴婢实在绣不来。”穿针抗议了。

“你不是很厉害吗?这里的丫头可是听你的。”邢妃冷冷一笑,讥讽道,“本宫一向不会留意一些细节,要不是别人指出,本宫还未曾注意多了片叶子。这里的丫头各守其职,更不许擅自做主。你是过来伺候王爷的,除了这个你什么都不许动,偏偏骑到本宫的头上了!”

邢妃不说则已,一说心头愈加躁怒。“死贱人,还不将奁盒里那支珠步摇递给我!”她朝着身边梳头的小秀喊,“傻子似的,留着你何用!”

说话间,夺过步摇,将小秀的一只手摁在梳妆台上,长针一般的簪柄狠狠地刺入小秀的掌心。

“贱货!”

小秀尖叫起来。房内众人倒抽一口气,都吓得跪倒在地。

穿针大惊失色,手中的裙帔失手滑落,嘴里叫道:“放开她!”情急之中,她不假思索地伸手想要去掰邢妃的手腕,却被邢妃一把推倒在地。

穿针连忙跪下了:“奴婢去绣,娘娘放了她…”

“限你十日内绣完,带着这些东西给本宫滚出去!”邢妃冷森道。

穿针默默地看着痛得已面色惨白的小秀,看着血顺着她的掌心向下流。只觉得一下下尖锐的刺痛从心尖处传开,一直弥漫至全身。

她抿紧嘴唇,抱起了那色裙帔,连同自己的白丝罗,慢慢地走出了荟锦堂。

玉娉婷 春风不解禁杨花(四)

穿针低着头只管往前走,并未注意到珠璎一脸担心地等在外面。

一见穿针出来,珠璎朝着里面骂开了:“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因为父亲是王爷的僚下。她父亲明明是把她送给王爷的,还以为是王爷看上的呢。气焰何必嚣张成这样子?回头我告诉陈徽妃去,珉姬是陈徽妃调教的,岂容别人来插一手!”

穿针一怔,连忙将义愤填膺的珠璎拉至一树海棠畔的山石后,嗔怪道:“你失心疯了!这是什么地方,你敢明目张胆地叫。”

珠璎冷冷一笑:“别看她像母老虎,这样说她,她倒不敢冲出来,谁都知道她是什么人,王爷是看在她父亲替他捱一箭的份上收了她的,她以为自己是谁?骨子里比咱命定做奴婢的还贱!”

穿针见附近确无旁人,在珠璎肩上轻拍一掌:“真是人小不知利害,你心里明白就是,何必乱嚷嚷?我这样说你,也是为你好。”

“我只是不忿邢妃那样待你。”珠璎依然愤愤不平的样子,“你怎么一点脾气都没有?”